第34章

其实这个谣言倒也不是毫无凭据。

苏家是百年望族,祖上出了个钟灵毓秀的天才,不但样貌仿若天人一般,而且年方十五便连中三元登科及第,位极人臣,是齐国史上最年轻的状元与丞相。

据说这位苏丞相极受隆宠,最显赫时大半个朝廷都是他的门生故吏,说句话简直比圣旨更像圣旨,虽说他英年早逝,不过死后更是极尽哀荣,由皇帝亲自扶灵下葬。

这样的人物传到后代,传到市井中,难免就编到情情爱爱的床帏之事和宫廷秘史上去了。

平常苏家都撑着名门世家的气度,等闲流言攻讦不放在眼里,但是唯独对此事讳莫如深,以前京都府中有个颇有才名的秀才,有一日他醉后不知怎么想的,竟拿此事填了首词,一时流传甚广,连我都特意去太白楼听过,还被好事者传扬了出去,更是让这首词名声大噪,只是那之后……

那之后这人就一直是个秀才了,我最后一次见他,他还在街边卖字呢。

“我听说,你家有个不成文的家规,说是即便后代中有神童之材的,也只得在十六岁之后才可参加科举,以示对这位先祖的尊敬,可是真的吗?”我突然想到这个事,八卦之心又起,不由得向对面之人询问起来。

苏喻斟茶的手微微一顿,颔首道:“确有此事。”

我默默笑了半晌,不甚真切地劝慰道:“也难怪苏阁老大动肝火,苏公哪里是由得这帮市井之徒编排的?”

苏喻不以为意,也浅笑道:“别的倒也罢了,只是苏家荣宠不衰的缘故若是先祖以色侍君的话,名声属实不怎么好听,”他沉思了一下,不知想到什么,又道:“更何况,百年前的旧事时至今日……凭着先祖手记中的只言片语也难断出几分真几分假了,也许正因如此才更让家严……”

我正要开口,余光却见一人迈步进来。

能径直进得我这清思殿来的,除了谢明澜还有谁,于是我和苏喻截住了话头,起身行礼。

谢明澜似刚下朝,看上去神采奕奕的,我还未跪下去,他就势扶住了我的手肘,又对苏喻道了声免礼,唤绿雪添了茶。

总而言之,是十成十的不见外。

那日的荒唐事之后,谢明澜的性子似乎温和了一些,只是他看着我的时候,眼中情意越发掩饰不住,他偏要还要掩饰,这般纠结之下,就时而显出一种遮遮掩掩的含情脉脉来,看得我越发坐立不安。

绿雪的茶还没呈上来,他便就着我的手,在我的茶盏中浅啜了一口,这才随口问道:“你们在聊什么?”

我和苏喻一时都有些发窘,半晌都未开口,见他神色渐渐敛了起来,我生怕他又要发作,连忙道:“苏大夫正在给我讲那位苏家先祖之事。”

谢明澜轻声应了一下,他初时没在意,但随后又是一怔,可能是突然反应过来伴随着那位苏公的宫闱传说,他的脸色也渐渐古怪起来。

于是苏喻和谢明澜皆不约而同地避开这个话题,又不知怎么聊到了净土宗和北国战事上了。

谢明澜以前就对苏喻极为倚重,即便是关系如此奇怪的现在,他在谈及这些与我无关的事上,也是不吝惜垂听苏喻分析的。

我在旁默默饮茶,听了一耳朵,道是齐国境内的净土宗据点中混入了许多鲜卑流亡将士,他们怀着国恨家仇,不断向市井集市等守备薄弱之地发起攻击,使得齐国无辜百姓死伤惨重,可是这群人偏又难抓得很,毕竟净土宗在中原经营已有十多年,被蒙蔽的中原教徒甚众,他们庇护着这些流亡将士化整为零的躲入民宅巷陌,使得金吾卫统领徐熙甚是焦头烂额。

我暗暗唾弃了一番徐熙这个酒囊饭袋,不过我一是不愿再掺和这些军国大事,二是唯恐在谢明澜面前泄露了异样,故而也不再留,道了少陪便去庭院中侍弄马儿。

这匹马驹已被我养大了,还养得甚是剽壮,我抚在它油亮的皮毛上,暗暗忖着心事。

太子哥哥远离深宫已久,身份又不能暴露,行事自有诸多不便,好在我看那日他有程恩相助,又不知动用了什么法子让韩家小姐跑了这一趟,这让我稍稍放下了心。

现下压在我心头的只有一件事。

过了许久,有人步到我身后,轻声道:“秋猎那日,你骑着它吗?”

我缓了一下心神,回过身望进那人幽深的黑眸中,微笑道:“可以么?”

他也望着我渐渐笑了,道:“自然。”

我道:“你与苏大夫聊完了?”

他颔首道:“嗯,他收拾茶盏去了。”

我道:“你们聊的大事,我听不懂……”

谢明澜温声道:“无妨,我只想与你聊些你喜欢听的。”

说罢,他竟亲自挽了袍袖,自角落提来一桶水,又递给我一个马刷,道:“这是你喜欢的,一定听得懂。”

我没想到能亲眼得见天子洗马的一日,一时语塞,抓着马刷久久出神。

谢明澜却毫不以为意,沾了水便梳上马鬃。

我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按住他的手,低声道:“不可,你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如何使得?”

他轻轻拂开我的手,又抓着马刷浸到冰冷的水中涤了一道,他专注地望着马儿,口中却对我道:“怎么,你自己侍弄它侍弄得起劲儿,却不舍得让我碰一碰?”

我蹙眉道:“这是什么话?”

他笑了一声,不再言语。

深秋的庭院中,满地覆满杏黄色的落叶,我与他梳洗着马儿,一时皆静默了,恐怕这是我与他相处以来最平和的气氛。

这段沉默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为何开口唤他:“明澜……”

“嗯?”这称呼似乎令他很受用,他回应得很快,尾音也很愉悦的微微上翘着。

我心中翻来覆去打算着一件事,不知怎么才能讨得谢明澜一个承诺,待我走后可以护得苏喻和绿雪性命无虞。

可是我还未想好,这声便先唤了出来。

许是见我久久不语,谢明澜有些关心地看着我,半晌,他丢开了马刷,绕过马儿走到我面前,又柔着声音道:“怎么了?”

不得不说,他不疯的时候,确实是个不错的人。

他又等了一刻,终是带了些试探地揽住我,我僵硬地偎在他的肩头,这种彼此看不见神情的姿势,让我自在了一些。

他道:“近来我是忙了些,不过快忙完了,再等十天,我定带你去秋猎。”

我按住心中激荡,垂着头握住他冰冷的手,咬牙道:“其实我……做过一个很长的梦,梦见我被押在阴曹地府,鬼差既不肯让我回来,也不放我去喝孟婆汤投胎。”

话还未说完,只觉手上一紧,抬头望去,谢明澜竟然煞白了脸色,怔怔地望着我。

我忙道:“然后我去问缘故,鬼差只说‘你的杀孽太重,现如今失了天尊护佑,更没有放你去安稳投胎的道理’。呃,明澜……所以那日我才问你,我是个怎样的人,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你不告诉我,苏大夫也不说。”

谢明澜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怕我下一瞬就化成灰似的,他艰涩道:“你……你出了些事,昏睡了很久,我与他都担心你醒不过来了……但好在……”

我用恍然口气道:“原来如此,后来那鬼差又道‘你这人命大,有真龙之气时时看护你,我收你不得,这就放你回去呢’。”

见他胸口一松,我才道:“最后他道‘不过你要记好了,以后不能再害得有人因你而死,否则你死后定堕入修罗地狱,永世不能超生’。”

“以后?以后吗……”谢明澜半垂了眼帘,双唇蹭在我的脸颊上,似松了口气道:“这倒好办,你现在这般境地,还能害哪个?”

我也状似轻松道:“说的也是。”

只是忍了又忍,没忍住抬手按住了胸口,心道:纵然我与他之间早就算得恩怨相抵,但是如此作践他的心意,这番手段实在算不得磊落,不,何止是不磊落,简直卑鄙下作,看来死后是下定修罗地狱了!也好,也算替谢明澜出了口恶气。

十日之约,转眼即到。

今年秋猎一如往年那般浩浩荡荡,谢明澜又另点了徐熙领一队精兵贴身护卫,以徐熙的谨小慎微,定然在围场内外加派了人手,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如同铁桶他便不叫徐熙。

不过……

我在望着车窗外的景色,见秋高气爽阳光明媚,实在是个打猎的好日子。

前几日有个内侍借着送谢明澜赏赐的机会,来与我传过口信,当时我乍见之下顿感眼熟,只是印象模糊得紧,见他无声地比了“云”字口型,我怔愣一瞬,顿时想起此人来历。

这人原是东宫侍候云姑娘的,云姑娘嫁去北国时,留下了一些没有随嫁跟去的内侍宫女,多半是因为年纪太小,她怜惜他们受不得此番途路遥远之苦,便请旨让他们留了下来。

后来他们又被重新分配了主子,待我重游旧地时,只剩下一个刚进宫几日的小宫女和一个无处可去的小内侍,宫中是个扒高踩低的地方,他俩一则年幼二则没有靠山,自然备受欺凌。

我见他们可怜,便去请了道恩旨,将那小宫女接走留在身边了,又将那个内侍托付给了程恩。

将近十三年之隔,我早把这人给忘了,何况他的身量相貌也变了不少,难怪以我的记性都一时认不出来。

不过……想起了此人来历,我也登时放下心来。

他不能久留,只对我道:“那位说已经一切妥当,到时自有人来接应殿下。”

我晃了晃手指,低声道了一句:“让那个人去京都府外浔南河渡口等我,船舷上插一面蓝色角旗便是,我自能寻到,千万莫要以身犯险,否则我就不去了。”

见他犹豫,我自知如此说他不能复命,便将我脱身的路线与他说了,又嘱咐道:“此话千万带到。”

他眸色一闪,顿时垂首应了,我想:如此,才是真的一切安排妥当了。

谢明澜今日兴致甚好,尤其是以苏喻的身份不能乘坐御撵,故而此时此刻只有我与他二人,他便总是要翘不翘地弯着唇角,多半是我一直忖着心事冷落了他,他便没话找话地与我说了一阵儿闲话,说着说着又拉着我的手指把玩。

我倚着车壁看他,他正低头摩挲我的指节,车窗外的光线照在他面上,只在长睫下晕出一片扇形阴影。

他忽而道:“你手上的薄茧都消没了。”

我随口道:“以前该有的么?”

他摸着我的食指关节,一路移到虎口,道:“以前这里有,这里也有。”

我也望了过去,见他还真记得分明,那几处本是我以前握剑和执弓时磨出来的茧,只是好久不用了,确实如他所说已然看不出痕迹了。

谢明澜坐了过来,一手揽着我,却不看我,只望着窗外道:“无妨……你今日且先试试,倘若觉得有意思,以后我……我有空就带你来。”

我转过头望向他,他的手握得紧了些,却垂着眼帘抿了唇,不知他在暗忖什么,过了片刻,他默默凑近了,近到那轻微的鼻息都拂在我面上。

他小声道:“现在这样也挺好的,你喜不喜欢?”

我微笑着悠悠道:“旁的也没觉出什么,只要你不是无缘无故生我的气,我就知足了。”

他也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来,颇有当年那别苑中小世子的几分影子,直到他的双唇轻轻印上我的唇角,喉间“嗯”了一声。

我想了想,又是压低声音在他耳边结结巴巴道:“还有,那种事……以后不要那个……一起了吧……”

他怔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又是“嗯”了一声,却一把揽过我的后脑,不由分说吻得更深。

我的视线隔过他的肩膀,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色。

几个时辰后,我究竟是身在浔南河上,在太子哥哥的身边,还是……

行了半日,终于到了围场,我们进帐中换了衣服,我许久不穿窄袖劲装了,身边的内侍又手笨了些,鼓捣半晌都未将我的护腕系上,一旁的苏喻见了,便来为我系。

苏喻素来文弱,让他骑个马已是极限了,今日他若是一反常态非要跟去行猎定然十分可疑,故而此刻他没换衣服,像往年一般留在本营等我们回来。

可是只有我与他知道,一会儿分别之后,无论生死,我都不会回来了。

他神色如常,在我腕间轻巧地动作着,不知有意无意,他微凉的指尖轻轻抚过我右手腕上那的道旧伤。

我抬起眼,见他也正望着我。

他的眼瞳是一向的明亮清澈,此刻正映着我,只映着我一个人。

明明只对望了一瞬,我与他之间的种种往事却涌上脑海,恍如隔世。

一时间,我忆起韩家别苑,漠北小镇和祁山雪夜,想来我最落魄的时候,陪在我身边之人竟多半是他,如今别离在即,终于可以盖棺定论,我与他之间,终究是我欠了他的多些。

苏喻似猜到我在想什么,面容虽然依旧平淡从容,但眼中渐渐泛上只有我看得到的缱绻笑意,他道:“殿下的领子……”

说着,他又向我近了半步,双手绕过我的脖颈为我整理衣衫后领。

这几乎算得一个拥抱了。

他眼神专注地望着我的衣领,只是微微侧着脸挨得近了些,双唇若有似无地擦过我的脸颊。

我不由得语塞,他却已然在这片刻间为我整理好了,他复又直了身子,最后抬手很仔细地抚平我的额发,深深望了我一眼,广袖落下遮掩住旁人视线的瞬间,他用只有我与他二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道:“国师大人在天之灵,定会佑得殿下平安顺遂。”

我心头不由得一痛,又是一暖,他却已经退了开去,有礼地垂下目光,道:“隋公子珍重。”

我咬了咬牙,最后向他投去一眼,随后不再多言,一手接过内侍的披风,迎风一抖系上肩头,步出营外。

不知谢明澜是怎么与百官说的,今年围场被分为东西两营,苏喻之外的外臣皆被指到西营,剩下偌大的东营竟只有我与谢明澜二人那个徐熙和他的狗腿子们不算人。

谢明澜的坐骑是一匹极为神骏的汗血宝马,名唤列缺。

我那匹亲手养大的马儿本也是难得的良驹,但是牵到列缺面前一比,便不够看了。

我正待要夸列缺两句,谢明澜却自马上一跃而下,不等我反应便翻身跨上我的马,他一把揽住我的腰,又夺过我手中的缰绳一勒,气得马儿打了响鼻,焦躁地在原地转了两圈。

我无奈道:“明澜,你叫它驮着两个男子,一会儿是它追兔子还是兔子追它?”

多半是左右无人,连苏喻都不在,谢明澜越发不要脸了些,他在我身后轻笑一声,下巴抵住我的肩头,道:“先这么骑会儿,等一会儿他们放了活物我再换回去。”

我无法,只得任他如此搂搂抱抱着驱马向草原中行去。

如此行着,我神色不动地扫了一眼周围,只见东营皆被金帐围了,除去随行的徐熙一队精兵,那外围守备的十六卫也如我所想的极多,竟站了三排执戟甲士。

更令我心冷的是,看这铜墙铁壁较之往年更甚,简直算得以人墙之势围住了整个东营广阔的地界。

我收回目光,面上只做不知,与谢明澜有一搭没一搭地斗着嘴,心中仍按之前计划,驱使马儿拐着弯向南行去。

秋猎围场是京郊占地最广阔丰泽的一片草甸,但是南面的围场之外不远处,地势骤然一低,生生是低出一个深渊,深渊之上,只有一条老旧吊桥勉强与对面崇山相连。

只是那边极为偏僻,又兼树木密集,行得快了便容易被半空的木枝绊下马来,几十年前就曾害得王侯之子坠马而死,故而往年行猎谁也不会往那边走,那破吊桥也未修缮。

亏得此地荒凉无人打理,倒给了我一线生机。

我正忖着,谢明澜自马鞍上取下轻弓,塞到我手中,又从身后把着我的手臂,与我一同满上弓弦瞄向天空。

他一说话,气息就拂在我的耳廓上,我只顾着痒,勉强听得他道:“大雁,看到了么?射下来。”

我抬眼望去,当真见到一只大雁孤零零地翱翔过天际,道:“你忘了?我不会使弓。”

“我同你一起。”说罢,谢明澜静了一刻,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倘若从今以后,上天让我得以与他厮守一生,再不分离,便容我射下此雁。”

后一句并不是对我说,语气竟十分虔诚。

我也在心中默默祝祷道:“倘若今日一切顺利,上天让我得以回到太子哥哥身边,与他再不分离,便容我射下此雁。”

我与他的呼吸逐渐同步,仿佛有了默契,在这吐息的最后一刻,刹那间,我与他的手指俱是一松,齐齐目送那支箭矢冲天而去。

然而,那支箭行至半空却失了后力,堪堪擦过大雁身侧,便箭势一顿,掉头坠了下来。

我明明见那箭矢坠入草中,心头却猛地一痛,倒似被这箭穿心而过,一股不祥之感笼上全身。

谢明澜的脸色也是难看得紧,这一刹那,我与他似乎在彼此眼中都看出些不安恐惧。

他是不愿示弱的,当下冷声唤了徐熙,道:“长弓。”

片刻,已有一张上好的柘木长弓送到他手上,他又取一支箭矢,径自搭弓上弦,只抬眼扫了一瞬,便倏然一放。

这一次中了,箭矢从大雁左目穿眼而过,未伤一丝羽毛。

我望着随从驱马去拾捡,按下心中不安,面上笑道:“陛下好弓法。”

谢明澜不知仍在和谁赌气,面色阴郁得很,他掐着我的下巴,半真半假道:“就算天意不遂朕的心意,朕也偏要强求,你记好了。”

我心中也道:是这个道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难不成就因为这兆头不祥,我就要放弃这千载良机吗?放弃了这个,下一次又要等到何年何日?

故而我真心实意地对他点了点头。

生了这个变故,我与他一时皆有些失了兴致,又是并骑行了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气氛甚是凝重。

直到徐熙给侍从使了个眼色,那人离队不久,草甸上就多出了许多活物,这才见谢明澜神色稍霁,他换回了他的列缺,与我在草甸上纵马驰骋起来,一时间放鹰逐犬,当真打到许多猎物,甚是痛快。

如此过了两个时辰,已然收获累累,徐熙与贴身骑兵卫队中,人人马上都系着鹿狍兔子之类的猎物,我因着不能在他们面前使弓,故而仍不尽兴,马鞭一指前方,对谢明澜笑道:“明澜,那只白狐躲过你三箭了,你是不是抓不住它?”

谢明澜到底年纪尚轻,端是好哄,他见我如此说,也望着我笑了起来,方才的阴沉早不知哪去了,他自负地哼了一声,掷地有声道:“胡说,我这就去抓它回来给你做毛领子。走!”

“陛下,前方是……”徐熙忽然出声,然而话还未说完,谢明澜早已“啪”得一甩缰绳,纵马如箭般冲了出去。

我心中暗喜,立时拍马跟上。

那只白狐甚是伶俐,仿佛长了后眼一般左躲右闪,时不时还来个急转弯,我与谢明澜仗着良驹倒是不落下风,随行的贴身护卫却有时不时被甩下马掉队的。

一路追逐,不知不觉中我们一行人已冲进了草甸边缘,前方便是围场南面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那白狐嗖的一声钻进林中。

谢明澜又是一箭放空,不由得勒住缰绳,面露遗憾不忿之色。

我扫了一眼身后那队精兵,见掉队了些,其余随行的马儿也是驮着猎物狂奔已久,此刻已显疲态,自知时机已至。

我神色如常地驱马向树林边蹭去,只是谢明澜纵然在方才的狂奔中,目光也鲜少离开我,此刻更是立刻跟上,一把拉住我的缰绳,蹙眉道:“罢了,今日让它逃就逃了吧,前面是树林,纵马危险。”

我嘴上应着,状似无意地俯身摘下一片冬青叶,拿在手中把玩这是我方才就瞄上的。

约莫谢明澜以为我在使性子,他又是道:“待回去之后,我把鲜卑府进贡的白狐裘给你拿去,嗯?”

说话间,冬青叶已被我三下两下折出个形状,我在马背上抬首对他一笑,轻声道:“漠北有一种草木,鲜卑语中名唤‘疯叶’,你知道为何取这个名?”

谢明澜一怔,不待他回答,我自己接了下去,道:“因为啸叶若采用这种叶子,吹出来的声响便会让牲畜发狂。”

我直视着他,一字字道:“此处没有疯叶,却有可以替代的冬青叶”

眼见谢明澜的黑瞳猛然收缩,我已说到了最后一个字,不待变故,我的手指一翻,飞快地将那枚冬青叶衔在唇边,衔叶而啸,骤然间,一阵凄厉的尖啸自我唇边而出。

“谢、时、舒!”与此同时,谢明澜喉间呛着鲜血一般的声音一字字出口。

可惜不等他举措,他胯下的列缺如同徐熙那队亲兵坐骑一般发起狂来,旁人的大多慌不择路狂奔而去,任主人如何驱使也无法转圜。

我拍了拍胯下马儿的马鬃,它自小养在我手,早已习惯了在耳中塞入棉花,此刻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却只有我的马儿安稳如初。

我不由分说便勒着马儿冲进树林中,眼梢瞥见谢明澜犹不放弃,他不顾胯下列缺的尥蹶狂态,只拿一双寒眸盯死了我,眼中骤然充血,嘶吼道:“你!装的好啊!你以为这样就能逃出我的掌心?!”

说着,他更是要将对我的恨意尽数发泄在列缺身上似的,那马鞭一道道死命抽在列缺身上,一抽便是一道血痕。

我见状,不由得讥诮道:“你有本事尽管来擒,就是莫要被绊下马来摔断脖子!”

待我说完这句,早已与他们拉开二百步距离,我不顾身后谢明澜的怒吼,驱马在这密林中狂奔起来。

这密林的确极为危险,一路上下有枝蔓,上有树枝,重重阻碍,纵然骑术无双如我,也不由得凝神应付,时而纵马飞跨盘虬树根,时而伏下身子挂在马侧才堪堪避开阻碍,辗转腾挪间可谓使尽全身解数。

只要冲过这个密林,冲过那条吊桥,到时我一剑斩断吊桥,尘埃既定,谢明澜的命令传下去再快,也没有我快,到时我早已回到太子哥哥的身边,与他一同乘船南下了!

可是不多时,我竟然听到一阵紧过一阵的马蹄声追击而来。

我怔然间,不由得分神回望,却见谢明澜驱使着列缺紧追上来。

列缺毕竟是君王坐骑,神骏无双,它听了我的啸叶之声虽也躁动发狂,但竟也被谢明澜生生驱动,此刻它被勒得歪了马首,却也依旧撒足狂奔,丝毫不落下风。

我见状,舌尖一翻,将那冬青叶翻将出来,运足气力又吹一声。

列缺凄惨地长嘶一声,谢明澜的鞭声愈急,然而就在此刻,列缺几乎失了神志,带着谢明澜直直撞向半空中的一条粗壮树枝。

片刻前我方才从那处钻过来,那树枝位于人的腰际,倘若撞上去,定是要被带得坠下马来,后果不堪设想。

我来不及想,已翻身挂在马侧,执弓向后瞄去,在两侧飞速倒退的景色中,树枝还没瞄上,准头倒是先略过了谢明澜的眸子。

他早已不再对我还有什么期望,只是为何直到此刻,他见我执弓对准他,还要露出这种惊愕悲伤的眼神?

须臾间,我的箭矢还来不及放,却见谢明澜忙中不乱,亦是娴熟地俯下身子,闪过了那截树枝。

他的骑术,倒是比我以为的好很多。都到了这时候,我竟然还欣慰起来,待醒悟过来,立刻暗骂自己一句贱得慌。

我登时转回身子,又加一鞭,只觉前方光亮在我眼瞳中自小而大,只眨眼功夫,已然纵马冲出了密林。

只是欣喜转瞬即灭,密林外吊桥前,竟是三层执戟甲士,军阵严整,见了我,立时竖起长戟,如铁桶刺猬一般。

身后密林中谢明澜的声音越传越近:“谢时舒,朕看你往哪里跑?!”

然而就在此刻,那甲士统军忽然大喝一声:“变阵!”

这一声“变阵”属实救我于危难间,他们原本那般的守备阵型,我是如何也冲将不出的,然而这一变阵,三层甲士立时收戟,阵型松动,给了我可趁之机。

我心头一喜,心道:定是太子哥哥的安排!

如此想着,猛然一鞭抽在马儿身上,驱使着他飞奔速度不减反增,就在陷入军阵的前一刻,我想着那个人,顿时生出了许多破釜沉舟的勇气,一紧缰绳,低低道了一声:“去!”

仿佛飞一般,那马儿载着我从三层甲士头顶上一跃而过,我在半空中一剑斩断向我戳刺而来的零散长戟。

“哈哈哈!”我心中越发激荡快意,一路行至吊桥边,见那群甲士纷纷闪开给谢明澜让路,我回身搭上三支箭矢,看也不看地一松指尖,霎时间,只闻“叮叮叮”三声,三箭直直钉在列缺马蹄前,引得它又长嘶一声,终是刹住了脚步。

即便在这紧要关头,我也忍不住大笑起来,放声道:“若论骑射,这世上谁能赢我?谢明澜,我的好侄儿,你既然让我骑上了马,便该知我的本事!”

许是我笑得太肆意,谢明澜竟然一怔,不知为何他竟似被我传染了似的,眸间也不自觉染上了笑意,但那笑意极浅极短暂,大约是他自己发现了,那黑眸中的情绪便立刻又被阴狠怨毒所取代了。

我收回目光,遥遥望向吊桥尽头。

这条吊桥自我幼时起便是如此破旧的模样,长而窄,左右只有一条形同虚设的烂麻绳勉强挂着,马儿刚一踏上去,就将它踏得吱呀作响左右剧烈摇晃起来,桥下是深渊激流,桥头却有一尊巨佛像矗立在山翠掩映间。

玉和死前,齐国都是独尊道教为国教,故而这座前朝遗留的倚山大佛多年无人修缮,亦是破旧不堪,但是纵然如此,我今日看他,仍是结跏趺坐手中结印的姿势,一派法相庄严。

不知为何我心中忽然一悸,总觉得哪里怪异,但是这心悸来得迅疾而莫名,我实在来不及细想,心道:不管你是哪路神佛,都佑我这一遭吧!来日香火钱断断少不得你的!

如此想着,我一夹马肚,飞也似的直冲上桥。

行至吊桥半途,我忽听身后嘈杂又起,许多人的声音道:“陛下!万万不可!”

我向后望去,只见谢明澜不顾阻拦,一鞭抽开那甲士统军,喝道:“滚!”

说着,他竟然不管不顾地驱马追上吊桥,那统军倒是个有见识的,他拦谢明澜拦将不住,不待我说,他已然拦下了身后要冲上桥护驾的甲士,大喝道:“此桥年久失修,载不得多人!你们要害圣驾吗?!”

我顿时松了口气,但又是蹙眉,要知再有十丈我便过了桥,我本打算一过去便斩断吊桥,如今谢明澜竟然不要命地追上来,我这一斩岂不是要将他连人带马斩入深渊中?

“谢时舒!你敢逃!你走,好,你走!你今日走,朕明日便将苏喻绿雪程恩三族移尽!”

身后谢明澜怒气滔天的声调中,竟然隐含了一丝颤抖。

我迎着猎猎山风,头也不回道:“倘若陛下执意如此,待我死后身在修罗地狱之时,再向他们叩首赔罪就是!”

我握紧长弓,回身向他马蹄前又放一箭,坚定道:“只是今生再叫我回囚笼却是万万不能了!”

这箭我拿捏得极有分寸,只为阻止他的追击,断不会令他的马儿发狂载着他冲下深渊。

果不其然,列缺经过方才那般种种,早已是强弩之末,此刻再欲惊吓,登时跃起前蹄长嘶,任谢明澜如何驱使,也不肯再前进一步了。

拖延了这一刻,我胯下马儿已然一跃踏上了对岸,我自马鞍边拔出佩剑,对谢明澜遥遥道:“陛下请回吧,我要断桥了。”

谢明澜大喝一声,列缺仍是不走,他竟一跃下马,可是那吊桥如此细窄,又有山间狂风呼啸,吊桥摇摆愈烈,他这一跃而下竟险些跌下万丈深渊,亏得他扶住那烂麻绳,才勉强稳住身形。

见得此状,惊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他就如此在这万丈深渊上一步步向我走来,狂风卷起他的衣袂翻飞作响,他的相貌出挑到带了凶气,若不是此刻神情狰狞双目赤红,我倒是不吝惜再夸他一句。

他死死盯着我,道:“好啊,你斩吧!小皇叔,你此刻亲手斩断吊桥,便永远自由了!”

一字一句都透着浓重的血腥气。

我冷下面色,当真拔剑出鞘抵在桥头边,道:“你真当我不敢?”

谢明澜冷笑着,挑衅般道:“你敢!你有什么不敢,朕不妨告诉你,你此刻不斩断此桥,待朕过去抓住你,便会打断你的腿,将你永生永世锁起来!朕看这次哪个来救你!”

想到那场面,我不由得通体生寒,却当真有几分敌不过他的煞气,不自觉垂下眸子,雪色剑尖微颤。

我现下所站立的这条山中小径,只要一路行下去,便能沿着小溪行到浔南河渡口,那里有一艘船,船舱中,太子哥哥正在等我。

此时此刻,便是沉稳内敛如太子哥哥,是不是也在为我担心?

可是此刻的僵局,我……

就在此刻,山间骤起一阵狂风。

那风来得猛烈而又突兀,直将那吊桥吹拂的打横飘摇起来,谢明澜猝不及防,险些被吹下桥去!

我心道:玉和?

这般想着,我下意识地抬眼望向那尊依山大佛,见它低眉慈悲,手中结印。

电光火石间,一股极为不祥的预感直直袭上心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忍不住又向那大佛望了一眼。

这一望,背后登时涌出冷汗,瞬间湿透重衣。

不、不对!这分明不是中原佛教的结印手势!我曾在鲜卑和江南见过,这是……这是邪教净土宗中流传的结印手势,名唤“蝎印”,意如黑蝎般凶残,是必杀之印。

就在此刻,那大佛指间降魔杵寒光一闪,一阵隐蔽的机括响动之声传来,沉闷且不祥。

凭着毫无来由的本能,我用尽全力将手中长剑向谢明澜投掷而去,在我与他的片刻四目相顾之中,狂风仿佛凝滞了一刻。

只听极轻微的一声“夺”,长剑与三支弩箭在半空相撞,齐齐落入深渊中,转瞬即逝。

谢明澜的身影在我眼中逐渐放大,他望着我的眼神怔忪惊愕,还有一丝不解的欣喜。

此刻,我才听到自己撕裂喉咙般的大吼:“跑啊!”

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何奔回到那桥上,为何向谢明澜奔去。

明明沿着那条山间小路一路行下去,我就回到那个魂牵梦萦之人的身边了,但是我的身体却像是被什么不知名的力量驱动着,身不由己地向谢明澜飞扑而去。

眼前吊桥被狂风疯狂撕扯着,谢明澜被晃倒在地,他一手死死攀着桥边粗绳,另一只手却对我敞了开来。

身后机括再次响起,其中阴冷之意如同来索命的厉鬼。

在这最后一刻,我向谢明澜扑去,却只觉背后一凉,那力道极大,裹挟着我直直跌进谢明澜怀中。

紧接着,后颈亦是一凉。

旁的倒也没觉得怎样,只听得喉骨咯咯作响,我颤抖着低下头,只见胸前多出了一截闪着暗蓝光芒的箭尖。

我捂住喉咙,失了所有力气。

有人喊着“护驾”,无数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有人紧抱着我,有人拖动着我,有人在我耳边嘶吼,但此刻,我却竭尽最后一丝气力,挣扎向吊桥尽头的小路望去。

仿佛肋下生了双翅,我乘风而起,一路沿着这条小路飘摇在崇山间,越过河流,飘至码头,那里有一艘挂着蓝色角旗的大船,我整了整衣襟,打开了船舱的门,那里有个人端坐着,素白的衣裳纤尘不染,他听到声响,平静地向我望来。

我一头扎进他的怀中,贪婪嗅着他身上那不惹厌的微苦气息。

是的,就如此埋在他的怀中,永不分离。

真是一场好梦啊,做得好一场春秋大梦。

在举盾甲士遮蔽出的阴影下,我捂着喉咙,欲哭无泪。

红黑色的血自我身下缓缓晕开,蔓延得太快太多,乃至染湿了谢明澜的衣裳都不够,还继续蔓延着,染湿了破旧桥板,最终直直坠下吊桥。

谢明澜似失了魂魄,他双手紧紧捂着我前胸的伤口,好一番与我毫无二致的欲哭无泪模样。

我抬手想要拂开他的手,道:“别碰,仔细毒箭划伤了你的手。”

说是能说的,只是这说话声有些漏气,还伴着些许黑血滋滋涌出我的指间,我听了揶揄性子顿起,又是忍不住发笑。

“太医!太医!!”

他喊他的太医,我看我的山间小路,一时间两不相干,倒是干净。

太医自是喊不来的,不然岂不是枉费我千辛万苦甩掉他们。

谢明澜死死抱着我,剧烈颤抖着双唇,明明喉咙中箭的是我,他却也似有千言万语卡在喉头,但是终是没有说出口,他憋了半天,只憋出颤着气声的一句:“你别死,我放你走……”

倒是个十足十的肝肠寸断。

我忍着刀割般的疼痛,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攥住他的衣襟,断断续续地怒道:“你、你他娘的……说晚了……!”

谢明澜任由我拽着衣襟,一派失魂落魄的模样,从我从未听过的乞求口气道:“你别……你别说话,我一定救你!”

我这一生,其实大多时候都不畏死,甚至可以说是兴致勃勃地期待着这一天的来临。

怎奈造化弄人,就在我一生中最不想死的一天,反而要把命交代在这里了,这么想来,确实如我母妃所说,我的命不好,世事桩桩件件都逆着我的心意来,横竖就没个顺心的时候。

看来我母妃算命的本事比清涵可好多了……

只是我怎么想怎么觉得怄,怎么就替谢明澜死了呢?一味相迫导致暴露了身形的是谢明澜,铲除邪教不利的是徐熙,怎么偏偏此刻要死的却是我?

不知是悔是怨,心中怄得恨不得吐血。

如此想着,当真呕出一口血,这下着着实实喷在谢明澜脖颈上,那血顺着他那截白皙的颈侧淌下衣襟,可惜衣襟是墨黑的,落在上面就不太显了。

我心中仍是不平,不顾浑身愈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吸了口气,对准他出挑的小脸想再吐口血,哪知谢明澜的长睫似濒死的蝴蝶翅膀一般狠狠一颤,就如此颤出一行清泪。

我顿时失了兴致,心道:罢了。

于是我也只得自嘲道:“誓言果然不能乱说,说什么为你流干最后一滴血,今日竟然应验……”

见他已然说不出话,只是满目绝望,摇头落泪,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和他说的了。

这口气渐渐泄了出去,我在血色弥漫的恍惚间,忽然想起了我母妃,想起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投向西窗外的那一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终于懂了那其中之意。

那是明知望不到故乡,但仍然倔强着挣扎去望的一眼,似乎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刹,她终于可以越过皇宫中的层层楼宇和高墙,回到那荒沙大漠中的故乡,在那里有她年少时最爱的小马驹和白猫儿,那里的天空永远泛着湛蓝色,她笼着面纱,金铃在她脚踝随着她的起舞清冽作响。

我又何尝不是呢?不顾谢明澜的禁锢,我撑着最后一口气仰头向那条小路尽头望去,直望到气力用尽,眼中景色剧烈抖动起来,我听得自己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这次我走不动啦,太子哥哥你……你来找找我吧……”

明明我并非这么想的,明明我不愿他以身犯险,但是出口的却是这么言不由衷到仿佛撒娇似的一句。

约莫是上天对我此生唯一一次垂怜,在血红浸透视线的最后一瞬,我当真在小路尽头看到了那人的身影。

即便自知是回光返超的幻觉,我仍是心满愿足地自忖道:都快死了,不这么清醒也使得的。

我勉强笑了一下,强撑着的最后半口气尽数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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