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半晌后,我趴在床上,盯着床头的一粒灯光发怔,直到一阵清凉涂上我的背部。

谢时洵的气息很是浅淡,却又似沁入了我的每寸身心。

我抱着枕头,将脸偏了过去,不肯看他。

视线所及处,厚重的窗帘泄了一丝春光进来,我没来由的想,今年的春天真的很好,是我见过最好的春天。

说的是“最”,可是我又回忆不起之前的春天是何等样子的。

这十年中,我似乎被独自被留在那个深冬。

鼻尖一酸,我埋进臂弯中,将眼中若有似无的雾气蹭掉了,虽不看他,却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在床板上胡乱划过,摸到他衣袖的一角,便停住了,紧紧攥了起来。

谢时洵任我抓着,一边为我涂药,一边慢慢道:“你仍在记恨明澜打了你么?”

我闷闷道:“士可杀不可辱,要不是他是你的儿子,我……我早就……”

狠话还没说出来,屁股上先挨了一巴掌,我闷哼一声,捂着屁股,更觉消沉了。

谢时洵道:“死不悔改的小畜生。”他微微摇了摇头,道:“明澜也好,苏喻也罢,他们都对你百般纵容,明澜落得险些养虎自啮的境地,你只是挨了他的一顿鞭子,却记仇到这般?”

我道:“那是我逃掉了!若是没有玉和呢?!”

想到玉和,我更是悲愤。

有些旧事我不想再提,是因为事已至此,我再提也不过是徒增口舌之争,但许是今日的鞭子让我厌恶太过,纵然我忍了一阵儿,却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索性由着性子道:“齐国如今国力渐盛,兵强马壮,我为何不能向鲜卑和北国复仇?是,是,烽烟再起,哪有不死人的?可是,难道这十年的太平日子不是云姑娘换回来的?送一个女人去牺牲时你的臣子和你的臣民们个个首肯心折,怎么,轮到他们自家儿子,自家丈夫,便不愿意了吗!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说罢,我便紧紧闭上眼睛,准备承受他的怒火。

谢时洵这一次却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再开口时,语调平静中带了些悲伤,道:“你为了云儿……恨百姓,恨明澜,甚至恨自己,都错了……”

我隐隐猜到他想要说什么,我摇着头,不想听他接下来的只言片语。

谢时洵却不顾我的抗拒,捏着我的下颌,逼迫我望着他,一字字道:“你该恨的人是我,你不愿恨我,却去迁怒无辜之人,便是错了,大错特错。”

我只觉浑身都颤抖了起来,咬着牙道:“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谢时洵道:“倘若如今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是我,你亦会做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么?”

我怔愣半晌,喃喃道:“若是我真的做了,你会杀了我么?”

谢时洵抚着我的脸颊,似乎自己也在犹豫,然而他的眸色逐渐阴沉了下去,开口道:“会,我会杀了你。”

我的心底蓦然一片冰凉。

纤长的手指划过我的眼尾,他动作轻柔,眼神却冰冷得一丝温度也无,道:“世间再也不会有九王谢时舒,有的只是养心殿密室囚牢里的一个……无名男宠。让你笑,你便要笑,让你哭,你便要哭……你余生唯一能做的事,就被困在掌中玩弄,再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你自己。”

这一瞬间,仿佛从骨缝间淌出极深的震惊和恐惧。

我更未想过这份恐惧是谢时洵带给我的。

室内空寂无声。

我望着那灯光摇曳起来,直到发出爆出一声轻响,屋内又归于纯粹的黑暗了。

我逐渐分不清我对于谢时洵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爱恨嗔痴,我占了哪一个字?

阿芙蓉和鞭伤让我逐渐筋疲力尽,我只觉眼皮越来越重,意识游离间,我胡乱地喃喃道:“可是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我不是好人,不是羊儿,我流着鲜卑的血啊,我是狼,是虎,为了得到我想要的东西,纵然我面前尸骨堆积如山,我也不会有一丝知觉难道当我痛不欲生的时候,旁人会为我掉一滴泪吗?”

说到此处,眼前却浮现出一个俊雅温和的人影,他隔着茫茫人海,向我投来悲悯的一瞥。

我捂着脸道:“好像还真有一个……蠢材!蠢材……”

谢时洵长长叹了口气,他好像在低声说着什么,可惜我无论如何凝神去听,都捕捉不到只言片语。

不知这一觉睡了多久,再醒来时,是被一阵争吵吵醒的。

那也许并算不得“争吵”,但说话之人急切痛心太过,尽管他强自按捺着声调,却仍旧激烈。

我有心起来听个清楚,只是微微一动便觉得背后一片灼痛,我没忍住闷哼一声,那声音便忽然停了。

沉默一瞬,门外传来谢时洵的声音,“不必再说了,你先去吧。”

那人久久不答。

谢时洵说完这句后,没有立刻听到应声,是一件非常稀罕的事。

我起了疑心,忍着疼下了床,抓着外衣向门口走去。

可还没走到,就听门外传来快步离去的声音。

还不等我做什么,就见那扇门忽然一开,春日倾洒进了来。

我在黑暗中久了,忍不住抬手遮住了那刺眼的光。

谢时洵的身影背着光,扯着我的手臂向他一扯。

他道:“睡醒了?”

我“嗯”了一声,试了半天还是睁不开双眼,忍不住低头捂住眼睛,道:“方才是清涵道长?”

谢时洵不答反问道:“还疼么?”

不问还好,一问我又觉怄气,道:“当然疼!”

说着,我抚着肩膀向后望去,可是一动便牵动伤口,动作不免有些笨拙。

谢时洵拢着袖望着我自顾自动作,半晌才闲闲道:“你在找尾巴么?”

说着,他握着我的肩将我转了过去,他迎着光望了一阵,目光闪动了一瞬,不过倒没再说什么,只为我披好了外衣,关上了门,又与我步入这黑暗中。

黑暗有一点不好,就是让我分不清时辰。

屋内的时间仿佛永恒无尽,唯有欹器发出的一声声脆响,提醒着我阿芙蓉发作时辰。

不知响过多少次,谢时洵索性将欹器停了。

不知是否是错觉,没有了时间的提醒,阿芙蓉发作的时辰也逐渐被拉扯长了,谢时洵的鞭子落点从我的后背移到腰臀,尽管我在阿芙蓉和疼痛的拉扯中,都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被打得没有一处好地方了。

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只有我与谢时洵二人相对。

而这一次,阿芙蓉发作的时间不知为何格外得长,足有寻常三四轮那般长,我疼得麻木了,只觉浑身发冷,身后的疼痛再也无法将我从阿芙蓉的幻觉中拉扯出来。

我浑身都布满冷汗,竭尽全力将头昂了起来,艰涩道:“这一次……不行。”

谢时洵道:“可以的。”

我的意识逐渐混沌起来,摇头道:“我……我……”

我刚说了一个字,意识便极速散开来,再也想不到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身后传来几步脚步声,这一次落在我背后的不是带着风声的鞭捎,而是一个轻柔的吻。

谢时洵一手解开束缚着我双腕的铁链,方自解下,我便被他按着双腕压到地毯上。

他依旧冷静道:“不许放弃,看着我。”

这一天的谢时洵在床笫之间格外温存。

我一直疑心他是向来清楚我想要什么的,只是他愿不愿意给的区别。

他与我十指交合,轻柔地把我压在身下,低头很专注地看我,他的眸子仿佛深冬湖中的明月,极冷,极深,却也极温柔。

仿佛是抵死缠绵一般。

我不由自主地陷入他的眸中,从始至终,都未曾抽离出一丝一毫,乃至当真忘了阿芙蓉和肉体上的痛苦。

他陪我熬过了这一关后,后面我的几次发作间隔更加久了。

不知不觉,便到了最后一日。

他给我束紧双腕的时候,侧头在我唇上轻吻了一下,道:“只剩最后一次了。”

我用额头蹭着他的手掌,有些警惕道:“太子哥哥……我在这个屋内说的话,都是一时之气罢了,今日出了这门,你就当和这鞭子互抵了,不要找旧账了,好不好?”

谢时洵依旧是那般端庄典正的模样,听了这话,他只是摸着我的脸颊,蹙了蹙眉,又松开了,终究没有说话。

严格来说,最后一次的发作并不算特别难熬。

谢时洵今日的手段也柔和了许多,他仿佛相信靠我自己能熬过大部分时候的发作,只在我的精神处在涣散边缘的时候,才会施以责打。

饶是如此,当阿芙蓉的毒瘾最后一次从我体内褪去的时候,我仍是沁出一身冷汗。

我剧烈喘息着,心头渐渐升上一股极致的喜悦。

“结、结束了……”我先是小声地说了一句,随后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扬声道:“结束了!结束了!我戒掉了!!”

我狂喜转过头,望着他道:“太子哥哥!我戒掉了!”

那个影绰轮廓终于动了动,他走得很慢,几步距离他似乎走了很久,都没有走到我面前,他停了下来。

他的身影仍然隐在黑暗中,神情令人看不分明。

我只能听到他道了一句:“做得很好,老九很乖。”

如此放下身段仿若哄孩子一般的口气,我与他相处这么多年,只听到过两次第一次是他在是我母妃驾薨时安慰我的,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不哄还好,一哄之下愣是给我勾出许多委屈悲戚来。

我正要倚疯撒邪再抱怨两句,却见

却见那道修长身影就这样倒了下去。

如玉山倾倒,再不能扶。

我怔了片刻,歇斯底里地吼道:“太子哥哥!太子哥哥!”

我急地想要去扶他,手腕却被铁链紧紧缚着,不论我如何动作,始终都挣不脱。

见他仿佛无知无觉一般,我急得滑下泪来,用尽平生力气大吼道:“来人!来人啊!!苏喻!”

不知是苏喻当真听到了我的呼唤,还是别的什么,他的确来了,同来的好似还有阿宁。

大门一开,我多日不见阳光,顿时被晃得睁不开眼,在一片“主人”的呼唤中,我不甘心,强行要去看他,可是稍微一睁眼便被阳光刺得落下泪来。

我六神无主,刚被解下来便抓着苏喻道:“他……他怎么了啊!”

我虽然看不清苏喻的表情,但是他罕见地沉默了。

与苏喻这一年多的相处,我自认对他了解的八九不离十了,倘若没事,以他向来体恤旁人的性子,定会第一时间轻声安慰。

可是他竟然沉默了。

阿宁忽然很急切道:“温大夫快来啊!”

说着,他便捡起外衣丢到我身上,吆喝了手下人要将我推出门外。

苏喻忽然反手抓住我的手腕,低声道:“我先去看太子殿下,之后会与殿下解释,只是……”

“只是”这二字一出,我顿时被定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手脚蓦然冰凉发抖,一时间仿佛只会傻愣愣地抱着衣服等他的判决。

苏喻似乎又将那话吞了回去,道:“来不及了,请殿下快去拦下清涵道长,他往宣州去了,走了没有几天,殿下寻匹快马还追得回来。”

说罢他转身离去,语速极快地指挥诸人诸事,我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隐隐察觉了此事凶险更胜我之前遇到过的所有险境。

我怔了一瞬,便决然地向马厩狂奔而去。

快马加鞭,连夜飞驰之下,我在次日日暮时,在荒凉的官道上拦下了清涵。

我停得太急,马儿还未停稳,我便已翻身跃下,只是因着有伤在身的缘故,身手不复以往敏捷,此刻一不小心背部着地,摔在了地上,爬起来时地上已染上了几道殷红。

我顾不得那许多,一把拽过他的马儿辔头急道:“清涵道长哪里去?太子哥哥不好了,请你随我回去!”

清涵这个人,向来有种洒脱的谪仙气质,然而不知为何,今日我见到的他,身上仿佛更多的是心灰意冷般的淡漠。

我将我所见到的一切尽数与他说了,他从始至终只有最初时露出了微微惊愕的神情,自言自语般道了一句“竟然这么快……”

之后,便再也不言不动了,连马都不肯下,任由我抓着辔头仰头与他说话,一副似听非听的模样。

我隐约猜到和那天两人在屋外的争执有关,又知清涵向来不喜我,情急之下,我双膝一曲,磕在地上,手中仍然牢牢抓着他的缰绳,哀求道:“清涵道长,我不知你与太子哥哥生了什么嫌隙,若是因我而起,我定会给道长一个说法,如今只求你先与我回月照园救人要紧!”

清涵仍像是出了神一般,他遥遥望着天际,又极为木然地看了我一眼。

我一手在身后渐渐握拳,心下已然打定主意,如果他再推脱,我就将他击昏,绑回去。

好在他俯视着我半晌,终于慢慢道:“回去便回去。”

我将将松了一口气,连忙牵着他的马儿调转了方向,自己也翻身上马,在他马后加了一鞭,我也纵马跟上。

来追他时我走的是官道,如今回去可以抄条小路,虽然险峻,路程却短了一倍,故而一夜疾驰便可以回到月照园。

十年前的景象一幕幕在我眼前闪过,满城素缟,举目只有铺天盖地的白色,压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进园时,日头刚刚升起。

我拉着清涵跑得虽快,心中却忐忑不已,甚至胆怯到不敢打开那扇门。

清涵看了我一眼,眼中泄出一丝怜悯,仿佛是帮我一般,他率先推开了门。

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长案边,苏喻正提着笔写方子,闻声抬起头来,神色极不分明。

他的视线先与清涵交汇了一瞬,又望向我,这次他犹豫了一下,才道:“太子殿下暂时还好,他在等你。”

说着,他引着我向内室去了。

谢时洵倚着床头,正在喝茶,他看上去还好,至少没有我预想的糟。

他今日褪去了厚重肃穆的颜色,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没有束发,长发半挽半散着,看着有一股轻素却缥缈的质感,很不像他平日的模样。

我又轻轻松了口气。

这口气一松,我方觉出又饿又渴,背后也灼痛起来了。

我走了过去,半跪半蹲在床沿边,去拉他的袖口,万般委屈道:“太子哥哥,我要被吓死了啊……”

谢时洵垂眼望向我,指节轻轻扣在茶杯上,显出难得的踌躇,他抬眼扫过清涵和苏喻,我以为他会让这二人出去,单独与我说话,但是他没有。

我的一颗心又被悬了起来。

我再傻,也觉出这屋内的三个人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

谢时洵终于开口了,却是对清涵说的。

他道:“你如何回来了?”

清涵淡淡道:“我走是因为……不忍眼睁睁看着你大限将至,而我却无能为力,如今你的耗损比我想的还要大,既然被他追上唤我回来,我如何能不回来?”

霎时间,他这平淡的这一句话听入耳中,我只觉脑中“嗡”的一声。

仿佛在我心中有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轰然倒塌。

我、我的心被击碎了。

一股极寒猛然泛起,迅速攫住了我的全身。

我僵着颈子望向谢时洵,乞求他说些反驳的话。

而谢时洵只是微微摇头,对他道:“难为你了。”

说着,他放下茶杯,一边轻咳,一边垂手揽住我的后颈,道:“我的精神不太好,今日只能捡些重要的与你说,你不许哭,要仔细记好。”

我眼中明明是他的身影,却觉自己身处在永无止境的黑暗中,不知何去何从,不知说些什么。

我闭上眼甩了甩头,然而这无济于事,更觉脑子发昏,再无法思考。

我只是凭着本能道:“怎么会呢,怎么会这么突然……你、你不是只是旧疾复发吗?不是已经好了吗?”

谢时洵道:“这不是重要之事,你闭嘴。”

他这一次沉吟了很久,终于对我道:“谢时舒,你这性子阴戾毒辣,视人命如草芥,你自己难过一分,便要无辜之人陪你一分,此番行径损害阴德太过,以后断然不可了以后,你要好好活着,纵然做不了好人,也再不可由着性子伤人害人,这也是我十年前想对你说的话,可惜你不回来……”

我仰头望着他怔愣半晌,仿佛被人当头一棍,他的每字每句我都听到了,却无法理解。

终于,脑海中好像有许多碎片终于被拼到了一起。

我猛然站起身,起得太猛,险些摔倒。

我晃了一晃,脑海中满是不可置信的念头,我试探道:“你、你在说什么,你……你在罚我?”

死寂中,我顿悟般颤抖指着他道:“原来这才是你的惩罚……原来你在罚我!你在罚我!!”

谢时洵剧烈地咳了起来,他没有点头,也未反驳,只是喘息着道:“你谋逆犯上,意图引兵入关,可知会害死多少黎民百姓,枉死多少兵士?因你而死的陇西府兵足有三万之众,他们同样也是旁人的父母,子女和心上人,你很痛苦么?明知道那些无辜之人都会感受到你所受的这番痛苦,你却仍旧行逆天悖理之事,你啊……”

我几乎目眦尽裂,道:“这是什么意思……谢时洵你好狠的心!你为何要这样,为何要这样对我?”我凶性又起,歇斯底里道:“那些人死都死了!还能怎样!”

谢时洵漠然道:“谢时舒,我深爱着你,但是我无法赦免你的罪孽,这是你的报应,受着些吧。”

我与谢时洵在寂然无声中对视着,或许也是对峙。

最先败下阵来的是我,无疑是我,我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对他道:“你……”

可是刚说了一个字,自己都觉得音调颤得不成样子,我停下来,空咽了两下,语无伦次道:“你怪我做下的事,我定会尽力去弥补,陇西三万府兵因我而死,我……会去每一户求得他们宽恕,我可以磕头赎罪直到他们原谅我,这都非难事,我都做得到倘若,倘若你只是想要折磨我,你已经做到了,今日的惩罚足以让我永生永世铭心刻骨,断断不敢再犯。”

我缓了一口气,用此生最低声下气的语气道:“我只是……求求你,不要咒自己,不要拿自己做筹码威胁我,我会害怕的”

谢时洵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淡淡道:“你还是不明白。”

我骤然拔高声音道:“我是不明白啊!”

说着,我转向清涵,一把拉过他,道:“清涵道长你不是为他逆天改命了吗?你是玉和的师父,神仙一般的人物,怎么会无能为力呢?你能救他第一次,就能救第二次,对不对?我的错我都认了,够了吧?你去救他啊!”

见清涵木然地阖上双眸,我又转向苏喻,殷切道:“还有你,你不是医术最高,最见不得人受苦的吗?你不是从小最敬仰他的吗?你现在愣在这里作甚?明明只是咳嗽罢了,怎会治不好呢?”

苏喻任由我抓着前襟,他半长的眼睫微垂了下来,深深地望了我一眼。

这般透着哀伤和不忍的眼神,我曾在他面上见过两次,一次是十年前的养心殿,一次是正阳门内。

那两次发生了什么,我失去了什么,自不必再说,那么这一次,这一次

我仿佛能听到全身血液凝结成冰的声音。

谢时洵在我身后道:“老九,你知道么,上天给了你很多次迷途知返的机会。”

我缓缓转过身,见谢时洵抬起手,极慢地解着衣扣。

他一边动作,一边道:“你起兵前,明澜念及叔侄情分,几次三番欲阻你。”

我道:“是。”

他点点头,道:“即便在你兵败已成定局之时,你本可忍一人之辱,保全其余兵士性命。”

眼前闪过当日谢明澜阴蛰的神情,他对我道“谢时舒,你认错,你认个错,朕从轻发落你,留你和裴山行一条命,留这些叛军一条命,你究竟有何不满?”

我沉默不语。

谢时洵似乎也没有指望我的回答,他继续道:“后你为苏喻所救,世人都说救命之恩形同再造,而你却为了灭口对他刀剑相向,意图害他性命。”

谢时洵终于解完最后一个暗扣,他掀开衣襟。

只见分明的锁骨下,显出一道血色。

那是鲜红色的,没有愈合的一道刀痕,此时此刻,它都仿佛是刚刚才出现在他身上一般,他一动,刀痕便滴下一滴血红。

谢时洵也垂目望向那刀痕,道:“它,无法愈合。”

我失了神志般,茫茫然的,只能直望着那刺眼不祥的血红。

谢时洵又望向我,平静道:“明白了么?从始至终,哪怕你心存一丝的善念,都不会有今日的下场。”

我心中迷茫,又极为悲凉。

我望着谢时洵,不由自主地缓缓跪在地上。

我听到自己说道:“是我错了。”

出了门后,我立在中庭,怔了很久。

已进了三月,春风拂面不觉寒,入眼是白墙黛瓦,碧波荡漾柳浪闻莺,一派江南景色。

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阳光极为和煦,映得这初春处处生机盎然。

很奇异的,我并不心痛,只觉得彻骨寒冷。

不过很快我便了然了,就像是被极锋利的匕首划了一刀,在那一刹那,并不会感受到痛,只会觉得冰凉。

而我现在,只是很疑惑。

明明日光月色都是最好、最公平的东西,忠臣孝子也照得,叛臣贼子也照得,无论多少罪孽加身,它都该是一视同仁的,但今日为何……

我望向那刺眼的太阳,喃喃道:“为何不照我?”

明知徒劳,我仍是忍不住又认认真真地问了一遍:“为何不照我?”

身后那人道:“殿下……”

我怔了怔,侧目望去,苏喻立在不远处,他动了动唇,也只是道了一句:“烈日灼眼,殿下……莫要看了。”

他说了什么,我倒是没有在意。

我仔细端详着他,仿佛是第一天认识他,连他的相貌都有些陌生了。

他沐在艳阳下,江南很衬他,衬得他越发神清骨秀,俊极雅极,也或许他一向如此,唯独今天我才真正将他看在眼中了。

我道:“之前,我一直想不通,你为何要一直留在此处蹉跎,没有理由啊,怎么会有人愿意眼睁睁看着心上人与他人情投意合同床共枕呢?原来你是在等啊……”

苏喻像是掩饰什么般别过目光,却向我进了一步。

我不堪忍受这么近的距离,猛然一把推向他的胸口,他猝不及防之下,被我推得踉跄地退了两步。

我很认真道:“苏喻,你知道你像什么?你像一只乌鸦,盘旋着,在等着他死去。”

苏喻捂着胸口,低低道:“不论殿下今日说什么,我都不会生你的气……”

说着这样的话,他自己也没察觉似的露出了一抹苦涩惨淡的神情。

我冷冷道:“滚,看见你就恶心。”

话音刚落,也许是那迟来的痛,终于察觉到了那极深极薄的伤口,于是争先恐后地喷薄而出。

我忽觉心间泛起了一阵剧痛,那是我从未经受过的痛楚,仿佛每时每刻都被万箭穿心而过。

我浑身脱力,身子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被苏喻上来搀住了,我木然着神情,只觉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来,后面的事便再也不知道了。

我大病了一场。

一开始还好,只是发热,但过了两三天,高热始终不退,阿宁像是知道了些什么,给我找了几个江南的名医,一天照着三四次的把脉。

尽管如此,我仍是整日昏昏沉沉的,自觉什么心思都淡了,甚至不想去见谢时洵。

之前的我恨不得黏在他身上,现在却只想避得远远的,连死都不想死在他面前。

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胸膛中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叫我这般做,我也就随它去了。

就像我本觉得,我是该痛哭一场的,但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

那几个名医只说我的病无甚大碍,是外伤没有得以修养便去奔波的缘故,开了一些外敷内服的方子,甚至还留下了几个食补的膳方。

名医就是名医,什么都会,周全得要命。

我也不是一心求死,一个谢时洵尚让清涵苏喻忙不过来,这个时候我又添什么乱。

故而我很是配合地喝粥吃药,其他多数时候就糊里糊涂地睡过去了。

过了几日,稍好了一些,蓄了一些体力,虽然仍是发烧,但高热改低热了,我清醒的时候长了一些,也偶尔能下地走动走动了。

清涵来看我时,我与他在庭院中的石桌边坐了,我很平静地问他:“还有多久?”

这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清涵知道我在说什么,他斟酌了一阵子,道:“原本尚有三五年之数,但他为你戒毒时,心力损耗太过,如今……”他叹息着道:“如今只剩三五月吧。”

三五个月啊……

我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扭头望向不远处的一片浅绿色。

夏天,它们枝叶最繁茂的时候,他就要走了。

清涵走时,突然有那么一瞬间,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色。

这让我心中一突,死死盯着他的唇,心中升起一丝不切实际的期望来。

然而清涵只是问:“你有什么话带给他吗?”

我摇了摇头,不知是失望还是疲乏,连话都不想说了。

清涵又道:“你在怨他么?”

我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觉得这个揣测未免太可笑了,也许有一百种理由,但清涵唯独挑出了错的。

清涵走后,我唤人取了酒来,但酒盏送到唇边的时候,我却想到,也许他之前勒令我戒酒,就是要我今日的清醒。

清醒地承受这一切。

酒这种作弊之物,万万不可。

这么一想,我放下了酒盏,伏在案上发怔。

不知过了多久,我半睡半醒之间,忽听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那人先是端起桌上的酒盏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探上了我的额头,那是一种极为克制的触碰,仿佛随时都准备着抽离。

紧接着,那人带着微微颤抖的气息,轻轻吻上我的额头。

我模模糊糊地想,我当时用嘴唇为你试温度,是因为手被冻得摸不出体温了,如今你又是何必……

我当真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到日暮。

我醒来时,仍觉有些懵然,枕着臂弯兀自怔了半晌。

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出对面石椅上有人,我身上也被人披了一件外袍。

我懒得起身,只是将将一侧头,望了过去。

只见苏喻端坐着,正拿着一本书在看,像往日一般从容清净。

他的目光从书上移了过来,我与他四目相对,渐渐坐直了身子。

上次一别,有多日未见了,然而上次分别时,别的很不漂亮。

我努力调动着神情,试图柔和一些,对他道:“苏先生,上次失礼,是我的不是了,我给你赔个礼,请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苏喻微微低下头,望着桌面道:“殿下请放心,我会竭尽所能,照顾太子殿下。”

被他一语道破了意图,我敛了神情,又漠然了。

其实,我以前并不怎么相信鬼神之说。

就像玉和死后,我虽然屡次为他祝祷,希望他当真修得正道位列仙班,但心中隐约也觉得这只是对还活着的我的一点安慰。

就像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把来世许给任何人,因为在彼时的我看来,那是永不可能兑现的诺言。

玉佩是死物,承诺永不可兑现,却可以轻轻松松地打发掉纠缠不休之人,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买卖。

然而如今的我,一切固执的认知都被击碎了。

江南多雨,到了这一日,连绵小雨已然下了三天。

我坐在湖边廊下,廊下的灯笼被风儿吹得摇晃来去,我望着湖中明月出神。

我在想一件事,倘若这世上真有那等大神通的神明,那也会有来世咯?既然有来世,那说不定也会有回到过去的关窍秘诀呢?

但那关窍秘诀又是什么?都说天机不可泄露,但话本戏文里不也都有“因缘际会机缘巧合”一说吗?

比如说,会不会可以让我挽回这一切的奇遇,就藏在这湖底?

我只要跳下去,就说不定会触发了什么机遇,一睁眼就会被送回大漠那一夜之前那之前任何一天都好。

但按这么想的话,可尝试的法子未免也太多了些,或者也不是湖底,而是现在对着四面八方磕头呢?

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四面八方磕头,但说不定这个念头就是神明突然塞到我脑子里的呢?

如此对自己的一番辩驳,竟然还给自己说动了。

我站起身跪地便拜,四个头磕得砰砰有声,磕得真心实意,指望抬头时有个仙人站在我面前,或是直接换了一番景色。

可惜什么都没有发生,夜还是这个夜,雨还是这个雨。

这一切还给一个路过的侍女吓了一跳,看她惊恐的眼神,约莫怀疑我疯了。

我跪在廊下,心中很是失望。

我没有疯,我异常清醒,只是很失望。

我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拍了拍下摆,又立在廊下看月。

这一看看到明月从东边移到正中,天边传来一声惊雷,风雨渐渐大了起来,那湖中之月被摧打得碎了一遍又一遍。

我自言自语道:“不要碎它……”

不说这话还好,说了之后,仿佛上天刻意与我作对一般,风雨骤急。

我忍不住蹙眉道:“别碎……不要碎去!”

说着,我不管不顾地跳下湖去,冰冷的湖水瞬间没过了我的胸间,裹挟着我向更深,更接近水中月的方向而去。

但是为何我越想靠近那月,它就离我越远。

不论我如何努力向它抓去,都像是徒劳。

就在此时,身后也传来一声入水声响,大雨滂沱的湖水中,有人急切地一把拦腰抱住我,用力向岸上拉去,急道:“殿下你要做什么?莫要做傻事!”

我望着那月,渐渐恢复了平静。

算算离那侍女离去怎么也有两个时辰了,他也不知道在这凄风苦雨中陪了我多久,可让他逮住我做蠢事了。

我扭过头望向苏喻,见他浑身湿透,实在狼狈不堪,我叹了口气,平平道:“苏先生,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我水性极好的。”

说着,我打了个喷嚏,径自游回岸边了。

上了岸,又把苏喻拉了上来,我正要回房去换衣服,苏喻却在我身后道:“殿下,太子殿下想见你。”

苏喻极有耐心,我在原地站了多久,他就一言不发地等了我多久。

我勉强挥了挥手,道:“饶了我吧。”

我不想见谢时洵,一点都不想。

我自己也不说清是悔恨到没有颜面对他,还是害怕见到他被时光碎去,亦或是什么别的原因,总之我有千百个不能去见他的理由。

然而苏喻却道:“不去的话,太子殿下会失望的。”

我仍是走,他仍立在原地,没有追上来的意思,却出口道:“太子殿下时日不多,还请殿下珍惜当下……不要重蹈十年前的覆辙。”

我顿时刹住脚步,极为惊愕地回望向他。

他说的每个字都对极了,无从挑剔,只是每个字都像一把刀,活生生地从我心上剐下血肉。

我不敢置信道:“你在、你在报复我?你也在报复我?”

苏喻仿佛自己也很惊讶似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便垂下眼帘,低低道:“殿下……对不起……”

我从恍惚中渐渐回过神,心道: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苏喻难道没有自尊没有骄傲的吗?他这样的名门公子,本就该比常人更加骄傲才对,可是他被我屡屡轻慢以待,怎么可能没有怨怼?

想到此处,我不由得泄了心气,自忖我这个人当真该死,挨这两句又算得什么。

我听不进他后面说了什么,像是逃离一般不择方向,拔腿便走。

不知不觉中,我一抬头,只见竟然到了谢时洵所居院落。

此时天色渐明,我的心中在哀求着不要去,但是脚步却迈了进去。

我从深夜而来,又沾了水,发梢衣角均带着极重的寒气,我想,远远看他一眼,这样就够了。

我极轻地推开门,步入内堂,屋内的药味更重了些,床上帷帐内隐约有个熟睡的身影。

我失魂落魄地走到床榻边,全然忘了方才只是想远远看一眼。

只有一帘帷帐相隔,我却没有拂开的勇气,然而我的身体却与之相悖,猛烈地叫嚣着想要触碰他。

摇曳的灯光中,我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指从云被的缝隙中钻了进去,想要摸一摸他,我想,摸一摸他就好,再多的便断断不能了。

很顺利的,我探到了他的手指,我眷恋地抚摸着他的每一根手指,又永不知足地抚上他的手背,手腕,顺着我记忆中那道青紫色的经脉,直到摸到了他腕上被我咬出的齿痕。

曾经我与他情到浓时,也暗喜过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想着虽然不信这一说,但倘若真有来世,玉佩那等死物是断断做不得数的,我要循着手腕上的胎记去找,找遍九州河山也要找到他。

可是如今才知,这并非我留给他的唯一痕迹,除此之外还有……还有害死他的刀痕!

我低下头按住眉骨,这太痛苦了,这是一种无法纾解的痛苦,不、不要说怎么纾解它,我甚至无法形容它。

忽然间,我的手指被反握住了。

我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屋内没有人作声,昏暗的死寂中,只有我与他隔着帷帐的十指交缠。

帷幕内的人影咳了两声,慢慢坐起身。

我极为紧张地望着他的残影,暗暗祈求:不要掀开,不要掀开!

然而我的祈求,多数时候都是无用的。

厚重的帷幕被缓缓撩开,谢时洵瘦削苍白的面容终于还是显现在我面前了。

我只看了一眼,便像是被他的目光灼到似的侧开脸,不敢再看。

但他却一直在看我,一直看,一直看,看了许久。

我道:“听苏喻说,你要见我……”我强扯出个笑,故作轻松道:“我还以为你不想再见到我……你怎么还会想见我呢……都是我害的你……”

谢时洵扳过我的下巴,令我不得不注视他,他亦凝视着我,缓慢却极为清晰道:“因为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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