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人相貌出众,身段风流,不是君兰是谁!

而另一人乍一打眼十分眼生,但那些官兵叫他“苏大人”,再望去,确与苏阁老有几分相似。

片刻间,我的心思百转,这一年我隐隐有听过君兰的传闻,在民间,君兰被传成了一个忍辱负重,有胆有谋的俊美侠客,听说兵变那日后,他被谢明澜赏识,被赏了个武职,放他去从军了,没想到竟是真的。而那个苏大人,应该就是苏喻那个庶出的弟弟,我记得叫苏容,他苏家立下大功,苏喻辞官后,苏容被赏替进了苏喻的观察使之职,只是没想到那观察使不是在京都府当,而是在这陇西府?

我倏地放下车帘,这些日子一切古怪之事都在这一瞬间被串联起来。

原来是苏喻设计将我困在北国多日,就是为了在等他的好弟弟布下天罗地网?

我又惊又怒之余,心道幸好谢时洵与清涵绕山而行,不经过此地,但……不知苏喻对朝廷报了多少实情!若是他全盘道出,谢时洵恐怕也凶多吉少!

下一瞬,我袖中匕首已然暗暗抵上苏喻后腰。

我将他揽得近了些,又急又恨,压低了声音道:“苏先生好手段!我太子哥哥呢?”

苏喻听得那些人唤他们的名号,顿时也明白了,他神情肃杀,一动不动地任我用刀抵着,他的胸口起伏了几次,紧紧抿了抿着唇,忽然无声地用口型道:“不是我。”

我冷笑道:“我当然信。”

苏喻微微垂了头,仍是沉思着,道:“来者若真是苏容,你可以以我为质。”

我道:“何止为质,你别急,若是太子哥哥有一丝闪失,你自然会……”

话未说完,他的喉结一滚,眼眶泛起微红,但与此同时,他目光闪动,似想起什么,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一抬手指向车厢外,道:“是”

“车内是什么人?”

就在此刻,车外适时响起一人的问询,是君兰的声音。

我一把捂住苏喻的嘴,左手隐在他身后,执着匕首死死抵住了他。

小沅赔笑道:“回禀大人,车里是我家两位公子,伤了风寒,不便见风……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君兰厉声道:“不行。”

小沅又娇嗔道:“官爷,你这么好看,就让让奴吧!”

君兰不耐烦道:“你下车!本官要亲自查看,你再多言,休怪本官不客气。”说着,只听“铮”的一声,是长剑出鞘。

若不是在此时此刻,我倒是会夸他一句越发像戏文里玉面小将了。

可偏偏是这个生死关头!

我的心骤然被提到嗓子口。

小沅约莫再无别法,只得听命跳下车去。

只见车帘缝隙中,忽然伸进来短短一截剑尖,我只得束手无策地望着那车帘被一寸寸地挑了起来,车外的光亮也越发刺眼。

在那刺眼的阳光中,君兰的面容也一寸寸显现在我面前,他在这短短一年中似乎变了很多,相貌虽依旧美艳出挑,整个人的气质却变得沉稳萧杀了许多,现下这幅样子,倒是没人会信他是小倌了。

他一抬眼,与我的目光撞个正着。

君兰怔了一下,霍然睁大眼睛。

这电光火石的一刻,我闪过了许多念头。

比如说,能不能一击得手,杀出重围?

但是不消半刻,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在这重重包围又有众多好手在场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实现。

苏喻急促的呼吸拂过我的手指,他闭上双眼,露出一副任人宰割般的模样。

此刻,一滴冷汗淌进我的眼中,极为酸涩沙疼,我忍不住一眨眼。

就在这眨眼间,却见君兰的神情从惊愕竟转为惊慌,他向不远处望了一眼,就在我以为他要唤人时,他突然抽回长剑,回剑入鞘。

车帘一垂,再次遮住了外面的阳光。

车外再次传来君兰的声音:“不是山匪,放行!”

小沅和车夫连连道谢,跳上车辕,一甩缰绳,发出“啪”的一声。

短短须臾,我却仿佛死里逃生一般。

我正轻喘着气,心中仍是在忖着:君兰此番……是念了旧情,还是因为我胁迫了苏喻?不论是哪一种,今日被他认出,恐成大患!

马车方自驶动,却听外面又有一骑过来,一个陌生声音道:“怎么了?”

君兰道:“回禀苏大人,下官只是例行检查,确实只是商贩,已放行了。”

那人道:“嗯,那几个山匪穷凶极恶,切莫大意。”

说话间,我们的马车渐渐驶过他们身侧,我惊魂未定地想着,听他们话中之意,难道真的只是巧合?若真如此,还有一丝生机,待与太子哥哥会和后,我们定要早日出海,再留不得了!

尽管我渐渐信了只是一个巧合,但是我也不敢放了苏喻,生怕他在这擦身而过之际突然倒戈。

一念至此,我忍不住望向苏喻。

只见他已然睁开双眸,眼神极为复杂地望着我,眼中似有千言万语一般。

我与他相视半晌,马车已然行出一点路程,我收回匕首,将车窗帘子撩开一个缝隙,只见君兰和苏容仍然停在原地,被我们落下了一段距离,再一看前方,马车已行至那三块界碑之处。

我略略放下心来,回过头试探性地放开苏喻,却见他长眉一轩,急切地张口欲言。

我连忙又捂住他的嘴,低声道:“你想做什么?”

这一次苏喻眼眶更红,是他面上罕见的激动模样,他反常地试图挣开我的禁锢,见他竟然反抗起来,我顿时更加惊恐恼怒,与他无声地较着力。

我找到一个空隙,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掐住他的喉咙,不知为何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苏喻双手握着我的双腕,勉强换得一丝喘息。

我不合时宜地想,这情形和大漠那夜何其相似。

他那欲坠不坠的泪,终于彻底掉了出来,滑过他殷红的眼角,化入鬓中。

霎时间,我竟生了一丝心悸。

但也只有一丝,太浅太淡,还来不及咀嚼,就已经消失了。

我一手制住他,一手正要从袖中拔出匕首。

因着挪开了一只手的挟制,苏喻终于从我手中挣出,他仿佛是从喉咙深处迸出的三个字:“是小沅!”

即便在这个时候,他的声音都足够低,低到不会引起车外官兵的注意。

我怔了一瞬,待反应过来他话中含义,顿生大骇。

可是就在此刻,我只听到“啪”得一声巨响!

还来不及分辨那是什么声音,车厢遽然剧烈地一晃,我毫无防备之下被晃倒在地。

车外顿时传来兵荒马乱之声。

待我回过神来,刚要起身,马车已然飞奔起来,一个急拐,又将我摔在车壁上。

苏喻飞扑向我,拽着我的前襟急切道:“是小沅!她可能是叱罗将”

“叱罗将军的后代,来向你寻仇的。”

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打断了苏喻,又替他将话说完了。

我惊愕地回过头,只见小沅撩起车帘,回首对我露出了一个甜美的微笑。

微笑虽甜,眼神却如冷箭一般。

她站起来,从车夫手中取过缰绳,极其娴熟地高高一扬,又狠狠落下一甩,那四匹马身上再次被打出了响亮的“啪”得一声,马儿们顿时飞驰地愈急,几乎吐出白沫来。

身后仿佛有骑兵追了来,但他们只是追了一阵,那凌乱的马蹄声就渐渐弱了下去。

她在这剧烈颠簸的马车上如履平地,甚至悠闲地搭着凉棚向车后望去,望了一会儿,她又笑了,她道:“已经进了鲜卑境内了,你的仇人不敢追进来。放心吧隋公子,或者该叫……”她拖长了声音,眸色骤然一凛,“该叫你……齐国九王爷,谢时舒?”

当我从震惊中平复下来,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不相干的一句“叱罗将军一族,不是死绝了吗”?

然后忍不住再叹一句我这时运不济。

我心知那些护卫忠心耿耿训练有素,一定会追上来,只是这辆马车在陇西府兵面前突然冲进鲜卑境内,整件事发生的猝不及防,想必他们定会被官兵绊住盘问,待脱身后才能前来相救。

一念至此,我慢慢坐起身来,口中拖延道:“小沅你在说什么呢?我叫隋一啊。”

小沅咯咯笑了,道:“你尽管拖,我倒想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我道:“小沅,你说你这孩子,你喜欢温大夫,要绑他回鲜卑成亲,我也不拦着啊,干嘛连我一起陪绑?”

小沅闻得“温大夫”三个字,眼神竟然柔和了一瞬,她不理我,转而对苏喻道:“温大夫,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不过此事与你无关,我们鲜卑人向来恩怨分明,你对我好,为我治牙,是我叱罗沅的恩人,等此事一了,我就放你走。”

我的目光移向苏喻,见他的衣衫发髻散乱,正倚着车壁喘息,他听小沅这么说,抬眼和我对视了一瞬。

但是可能是因为方才之事,我与他的目光只碰了一瞬,就不约而同地各自调转开了。

苏喻慢慢道:“小沅姑娘,你要带他去哪里?”

小沅的目光转而投向前方,道:“祁山,我爹爹的墓前。”

千不该万不该,我愣是没忍住溢出一丝冷笑。

小沅的目光如寒冰一般刺向我:“你笑什么?”她倏地拔高了声音,歇斯底里地问道:“你笑什么?!”

我向后错了错身子,直到后背贴在车壁上,道:“对不住对不住,你继续说。”

小沅冷笑道:“谢时舒,你笑吧,你还能笑出来的时候不多了。”

再次被她叫到这个名字,我仍是怎么也想不通小沅是如何得知我身份的,清涵和苏喻在旁人面前一向喊我“隋公子”,小沅又没有见过谢时洵,更遑论听到我和他的对话,怎么想我都觉得不解极了。

我懒洋洋道:“都说了我不是什么谢时舒,你别枉杀了好人。”

小沅道:“这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吧?好吧,我叫你死个明白,我问你,你我第一次见面,我在跳一支舞对么?你说我跳错了,还指点了我的舞步”

说到此处,她忽然大笑了起来,形似癫狂。

被她言及此事,我顿时回想了起来,暗骂自己多事,沉了脸,道:“那又怎样,你笑什么?”

小沅难掩激动之色,道:“我笑你们中原有句话说得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也笑你娘的在天之灵都不护佑你!我告诉你,那支舞是当年的鲜卑第一舞姬也就是你娘所创,她被献入齐国之日,在鲜卑王宫跳过一次,只有一次!现下流传的都是残舞,而你是怎么会的?谢时舒,从你第一次在我面前卖弄,我就已经认出你了!为了确认你的身份,我又问过你几次那支舞的失传之处,你均答上来了!再加上你的相貌明显是个杂种……很难猜吗?你可以瞑目了吗?”

我心中被“杂种”一词狠狠刺了一下,强忍着愤恨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我死得不冤。只是我没想到叱罗将军还有后人在世……”

我本来还想接一句“还以为都死光了呢”,可惜话音拖得太长,后一句还没出口,就听小沅道:“是啊想不到吧?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我袖中的匕首终于抖落下来,滑进手中,我便也附和道:“那你还在等什么?我已经迫不及待要瞑目了,你过来,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呀……一刀插进我的喉咙,我的心脏,怎么样?”

我想,没有人能够抵抗复仇的冲动。

但是小沅却道:“你的眼神在游移,你想干什么?”

我不理她,嘲讽道:“你方才不是问我在笑什么吗?我是在笑你没有得见当年那个场面,你爹是我亲手炸死的,我眼看看着他灰飞烟灭,尸骨无存所以我很好奇,他哪来的墓啊?”

“你闭嘴!!”小沅发出几乎破音的怒吼。

果然,她的眼瞳泛出血色,那是仇恨的血光,她再也按捺不住,向车厢内移了进来。

我背后的左手握紧匕首,握得太紧,甚至有些颤抖。

就在她足够接近我的时候,我猛然刺出匕首,直刺向她的咽喉!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一切都仿佛静止了。

匕首的确是刺出去了,但是是那么的绵软无力,刺到小沅面前,竟再无一分力气送进一寸了。

她双指夹住刀锋,极为轻易地将匕首取在手中把玩。

她用匕首敲了敲车中的香炉,道:“你果然诡计多端,不过也是自作聪明,你以为只有你在拖时间?这是鲜卑的软筋散,你娘怎么不告诉你?”

我整个身子失了八成力,险些瘫软下去,心底蓦然冰冷。

不行,我还不能死。

我顿时放软口气,软得太过,甚至自觉带出几分含情脉脉来了:“小沅姑娘,你要复仇天经地义,可是你的仇我只能认一半啊……叱罗将军是我杀的没错,但你们叱罗家被灭族关我什么事啊……”

小沅点点头,执着刀身轻轻拍在我脸上,她道:“九王爷,你变脸变得好快啊,你方才不是很硬气么?现在又求饶吗?”说罢,不等我的回答,她拖着匕首,将刀刃微微一侧,我只觉脸颊上一凉,血淌了下来。

我心中顿时一松,不屑地心想:小姑娘还是小姑娘,手段幼稚得紧,你划破我的脸又有什么用处?你当我是杀父仇人,还是情敌呢?!

诶……情敌……

想到此处,我连忙一寸寸向苏喻挪去,因着浑身酸软,这短短的距离也变得艰难得很,好在小沅仿佛很享受地看着我做这些徒劳的挣扎,她拎着匕首俯视着我,眼神像是一只玩弄耗子的猫儿,冒着残忍、兴奋,却又新奇的光。

她弹着刀尖道:“你不是嘴硬么?那我就把你舌头剜下来!”

“诶,别别别……”我好不容易扒到苏喻的身子,强笑道:“温大夫,她要割我的舌头,你就一言不发么?”

说着,我侧过头望向他。

苏喻原本死气沉沉地倚着车厢一角,被我一碰,他抵着车壁缓缓仰起头,移过墨黑的眼瞳凝了我一眼。

望着他寂然的眼神,我就心里一惊,心道:他干嘛?这分明是个心灰意冷的意思?

不过,方才我那样对他,现在还叫他帮我解围,我也忒不是人了些。

苏喻的唇角动了动,好像在忍受着什么痛苦似的拧起了眉毛。

好在他纵然是这个消沉模样,终究开口道:“小沅姑娘,你方才说,要带他去你爹爹墓前,我猜,你是希望让你爹爹的在天之灵得见你手刃仇人,对么?”

小沅道:“不错,我们鲜卑人报仇的规矩,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要他在我爹爹墓前磕头赎罪,然后我就用火药炸死他,用他的血洗刷我爹爹的仇恨,只有这样,我才能报仇雪耻。”

苏喻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所以你才在镜湖小筑时给他阿芙蓉,是想让他渐渐上瘾,听从你的摆布,从而找机会将他引到祁山,对么?”

小沅道:“不错,你很聪明。”

苏喻轻描淡写道:“既然如此,你现在剜掉他的舌头,此处没有止血之物,恐怕他活不到那时候。”

小沅闻言,当真沉思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她自言自语道:“这么说,我还不能让他现在流太多血?”

苏喻道:“嗯。”

小沅望着,眼神中满是怨恨不甘,但不知她想到什么,忽然眼中一亮。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瓶子,又取出水囊往其中灌入水,随后塞好盖子摇晃起来。

她一边好整以暇地晃动着瓶子,一边笑道:“你猜猜这是什么?”

我望着那眼熟的瓶子,逐渐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小沅带着些幸灾乐祸的意味道:“掺了这么多的阿芙蓉喝下去,等瘾犯了,你会……巴不得是被剜了舌头。”说着,她虽望着我,却扬声道:“你说说是什么滋味?”

那车夫正背对着我们赶车,闻言却明显打了个寒战,他哆哆嗦嗦道:“会、会觉得像是有几万只蚂蚁在身上又爬又咬,全身钻心得疼,恨不得去死。”

我心道,难怪阿宁那般谨慎招进来的人,会对她言听计从。

我空咽了一下,不得不承认心底升起几分胆怯,逞强道:“之前我又不是没……”

小沅嗤笑道:“你之前掺的那点剂量,连只猫都能戒。多说无益,你就盼望马车驶得快些,少发作几次吧!”说着,她不顾我微弱的抵抗,一把掰开我的嘴,作势就要灌入。

苏喻忽然道:“慢!”

小沅这次终于蹙了眉,道:“你又要说什么?”

苏喻道:“小沅姑娘,你说你们鲜卑人恩怨分明,又说我对你有恩,那么,我对你的这份恩情有多大呢?能抵他的命么?”

小沅怔了怔,有些激动道:“你对我的恩情是这样多!”她张开手臂,比了很大一个圈,又道:“可是我和他的仇,是杀父灭族之仇,是天空一样的仇!”

我心想,看你激动的,连官话都说不好了,是想说“不共戴天”吧。

一念至此又觉得自己果然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怎么这时候还想着这种破事。

苏喻平和道:“那么,以我对你的恩情,换你现在不要折磨他,能相抵么?”

小沅当真想了想,道:“也不够的!温大夫,我愿意放你离开,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护着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苏喻缓缓叹了一口气,道:“我只是个大夫,你和他都是我的病人,医者父母心,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看着……他受苦。”

小沅刚要说什么,苏喻摇了摇头,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不该出现在此时的坚定语气问道:“以我对你的恩情,换我替他饮下这阿芙蓉,能相抵么?”

此言一出,小沅与我皆大惊失色。

我心道:苏喻……唉,我这人向来不吃亏,我与他之间本就剪不断理还乱,他平日待我再好,只要一想当年他对我的算计,我也就坦然了,哪怕直到方才那事,我都只当与他扯平了,可是如今他这话一出,我却当真觉得是我对不住他了。

苏喻已然伸出手,看也不看我一眼,只对小沅道:“你是个恩怨分明的好孩子,就当是你还我的恩情,让我替他吧,这是我心甘情愿的。”

小沅震惊之余,浅色眼瞳中迅速蓄满水汽,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我本以为苏喻此意,是想让小沅两厢为难,最后谁也不必喝,哪知道小沅那个实心眼,当真要把那阿芙蓉递给他。

就在苏喻即将触碰到那瓶子之时,我忍不住出声道:“滚!不用你!”

小沅像是忽然被惊醒一般,突然缩回手,随后凶狠地掰开我的嘴,将那一瓶阿芙蓉灌了进去。

其实,没什么的。

我被迫一口一口将那阿芙蓉咽了下去,心却已然定了。

在此之前,若说不恐惧那是假话,可是如今尘埃落定,喝都喝了,我倒也觉得没什么了。

我知道小沅没有诓我,这等剂量的阿芙蓉服下去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戒掉了。

但是只要此次留得命在,了不起就让清涵阿宁供我一辈子的阿芙蓉,只要不拖到犯瘾,定时服了,也没什么。

至于太子哥哥……

我不愿去想他得知后会作何反应,在那之前,我得先留着这条命去见他才是。

趁着神志尚还清醒,我反手扯下一片布料,撕成布条一股脑塞入口中,绕到脑后打了个死结。

小沅无非是想看我丑态百出的狼狈模样,我虽不愿意,但势必人强,也就认了。

唯独一事我深知在阿芙蓉带来的幻想中,一定会控制不住喊出太子哥哥的名字,而这,断断不能让旁人知道。

望着苏喻难以言喻的复杂眼神,我点了点自己的唇,相信以我和他这一年朝夕相对的默契,他定能理解我的意思。

但苏喻的反应着实让我不知他懂没懂,他只是伸手揽过我,将我紧紧抱在他怀中,还不忘抬起一手捂住我脸颊上涓涓淌下的血珠,他的下巴在我额头上轻轻磨蹭着,此番景象想必看起来不能更暧昧了。

我心中气个半死,心道:苏喻怎会如此不识大体,我还指望他用美男计哄小沅呢!!

然而一念至此,一股极为舒适懒散之意像水流一般蔓延至四肢百骸。

我的神志一丝丝被抽离开来,抵抗了片刻,不知哪来的一滴水落在我额头上,最终滑入眉棱,有些痒痒的,我有心抬眼望一望那人,只是我终究抵抗不住阿芙蓉带来的虚幻,闭上了双眸。

那是仿佛飘在云端的一种感觉,让我不自觉弯了唇角。

什么都不必想,仿佛这世间再没有苦难困扰我的身心,当真是十成十的飘飘欲仙登入极乐之感。

然而阿芙蓉这种东西,吸食的时候能带给我多少极乐,犯瘾的时候就会将我打入多深的血池地狱中。

我算明白了,反正没个清醒时候就对了。

的确如那车夫所说,等我从极乐的云端回到人间不多时,瘾便犯了,我全身仿佛被无数只蚂蚁啃咬着,既疼又痒又麻,更有头疼得仿佛被活生生劈开似的,我身上一层层冒出冷汗,又一层层落了,永远没有休止。

我在苏喻怀中生生捱了一轮犯瘾的苦楚,自知涕泪横流,唯一一丝理智让不愿在他俩面前示弱,便一转脸全蹭在苏喻的衣襟和袖口,但还是不够,此次的痛苦与之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更甚者,我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渴望,我只想要一物。

只要给我阿芙蓉……只要给我……我不介意用任何东西来换。

终于,最后的一丝理智也被烧尽了。

我哀求发出呜咽声,却只换来苏喻徒劳地将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这样做就能解除我的痛苦。

我不耐烦地挣动着,又生生捱了一会儿,但是每一刻都那般漫长,趁着苏喻的一丝松动,我挣脱开来,一转眼却见小沅得意地望着我,挑了挑眉。

我已经不在乎她是谁,只要有阿芙蓉,我不介意对她摇尾乞怜。

我不顾满面的泪水,正要向她爬去,虽口不能言,但是我想她并不难理解我的哀求之意。

谁知下一瞬,苏喻扑了过来,将我死死压在身下。

我正要挣扎,却被他牢牢握住双手,他道:“不行!你不可以……”

我眼前一片模糊,分辨不出他的神情,只能在一片混乱中听得他道:“你是骄傲到近乎自负的人,若是放任你……你清醒后会难过的……”

我怔了一瞬,心道你在说什么屁话?骄傲不当吃不当喝的,我愿意拿这玩意换此刻给我一点点阿芙蓉。

我愈发狂躁地挣扎起来,但因为之前的软筋散,再怎样动作都使不上什么力气,好似猫挠一般。

苏喻忽然俯下头,死死抵着我的鬓边。

一滴滴水渍掉在我耳廓上,我失神地望着车顶,只能听得他绝望的耳语,“我宁愿是我……我宁愿是我……”

当我渐渐恢复神智的时候,天色已暗。

我抬手抵到苏喻的胸膛,微弱却坚定地推了推他。

苏喻好似感受到了,但他不但没有松开我,反而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脸。

那双清澈的眸子深深望进我眼中,我听得他急切问道:“你怎么样?”

衣服被汗水湿透了大半,被微风一吹有些寒冷,我便也不与他计较了,只是有气无力地抬了抬下巴。

苏喻本就如临大敌般盯着我每一个微小的动作和神情,见此便立刻会意,连忙帮我解开口中束缚。

我道:“水……”

苏喻抬起头道:“小沅姑娘。”

我看不到小沅的神情,只能听到她沉默片刻,好像扔了个什么过来,道:“温大夫,你如此待他,与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苏喻捞起水囊,拔开塞子,一点点喂入我口中。

他小心动作着,语气听上去有些落寞:“……我与他没有关系。”

我差点呛住,心道:什么?好歹也是上过床的不过也对,明显小沅对他有意,的确不该在此事上刺激她,苏喻还是靠谱的……

一念未转完,却听苏喻又道:“一厢情愿算不得什么关系。”

“噗……咳咳咳!”这次,我是真的呛住了,猛咳数声,险些窒息。

苏喻为我默默拍着背,而小沅好像很难解他话中含义似的,半晌才不可置信道:“温大夫……你对他……”

然而就在此刻,一声很遥远的呼哨打断了这对话。

小沅立刻警觉起来,截住话头,反身出了车厢,不多时,又传来第二声呼哨。

这一声夹杂着一骑疾驰的马蹄声,短短片刻,便从远处已到了耳边。

苏喻早在第一声呼哨时,就猛然将我拉回他怀中。

他咬破舌尖,吐出一口血来。

我浑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刚想问:“你干嘛!”

然而我没有问出口,因为就在这瞬间,整个马车像断了线一般,侧翻着飞了出去。

苏喻不知哪来的力气,牢牢地将我按在他怀中。

待车厢好不容易停了,他拉住我从车窗中滚了出去。

出来才知,此处竟处于一个陡峭山坡上,前无去路,后被车厢截住,不远处,那拉车的四匹马均被飞箭射翻,倒在路旁。

一人纵马飞奔而至,离得近了,他跳下马来,扔下长弓,拔剑刺向小沅。

这人虽然蒙着面,又换了便服,但我一打眼,仍是认了出来。

那人剑法轻灵,身形如鬼魅一般,小沅与他过了两招便落了下风,她绝望地大喊一声,使出一招同归于尽的招式。

那人仿佛也没有想到她如此刚烈,一时间被逼退了两个身位,哪知小沅反身向我直冲而来,怒道:“我一定要杀了你!!”

我浑身脱力,用尽仅剩的力气,才勉强闪过小沅一个杀招,哪知她的第二招已至。

就在此刻,我脚下一滑,竟然整个人滚下山去。

苏喻手疾眼快,一把拽住了我,却止不住我的下落之势,反而被我一带,与我从那极陡的山坡中跌跌撞撞地滚落了下去,好容易停至一处稍微平坦之地,我不顾全身疼痛抬头望去。

只一望,便觉汗毛竖立,却见小沅不顾那人的攻势,拼着刀剑加身,愣是推落了那巨大的车厢,连人带车一同跌下山坡来。

眼见车厢向着我们翻滚而来,一眨眼便已近在咫尺,可惜我全身脱力,再无一丝力气躲避了。

我闭上眼睛,心想:没被小沅弄死,反倒被救人的蠢材弄死了……

千钧一刻之际,身后有人狠狠推了我一把,将我推了出去,正与车厢擦身而过。

我愕然回过头,正见那车轮碾过苏喻的一条小腿,又滚滚向下而去,最终掉进山涧中了。

我吓出一身冷汗,心有余悸道:“苏喻!好险差点碾到你要害啊!”

苏喻闷哼一声,满身狼狈地伏在地上,一手捂着左侧小腿,这般境地下他竟然还能笑出来,道:“殿下的口气……好像很可惜……”

然而就在此刻,小沅也滑落下来,眼看无可抓之处,下一瞬她就要坠入山涧。

苏喻不知怎的伸手一探,竟然抓住了她的袖子,但身形也不由被她带得下滑了几尺,小沅惊叫着,徒劳地抓着地面,却仍是滑至崖边,直悬空了身子,若不是苏喻抓住崖边一棵小树,就险些被她带着一同坠了下去。

我急道:“你做什么管她!”

“苏大人!”

苏喻似乎正回话,我却听山上传来的急切呼唤,我抬眼一看,上面那人扯掉蒙面,不是君兰是谁?

他急道:“苏大人!殿下!”他一边喊着,一边四处乱转找着下来的路,可是那山坡如此陡峭,谈何下来?

我没好气道:“我没什么,倒霉的是苏大人,连我的仇家都准备放了他的,被你一救,差点给他送走苏喻,再不放手你真要被这女人带走了!”

苏喻抽着气忍耐了一会儿,他似乎迸出所有的力量,将她拉了上来。

小沅紧闭着双眼躺在崖边,已被吓昏过去了。

险情初我和苏喻喘息着,上面的君兰也像是松了口气,他左右望了望,道:“殿下,苏大人,马夫死了,你们自己上得来吗?我不能在此地久留,得回去了!”

我望了望陡峭的山坡,估摸他一时半会也做不出这么长的绳索,只怕我们要另寻别径了,便道:“滚吧!”

苏喻也抚着胸口喘息着道:“君兰,多谢你,你快回去吧。”

君兰望了望我与苏喻,他卸下腰边水囊,又脱了披风,将长剑和水囊裹了,从山坡上扔了下来。

君兰翻身上马,遥遥对我一揖,道:“殿下,你对君兰的恩情,今日我还完了!山高水长,就此别过!”

说罢,他调转马头,“驾”了一声,就飞驰而去了。

我莫名其妙道:“还完了?这就还完了?你说还完就还完了?!”

我气急败坏地望着他离去的身影,直至消失在视野中,我仍然不能释怀。

“还有你!”我刚转向苏喻欲斥责两句,却见他艰难地拖着昏迷的小沅,好容易才挪到一处稍微平坦之地。

他倚着一棵树坐了起来,先是解下腰带将小沅仔细捆好了,又一寸寸卷起裤管,只见他方才被车轮碾过的小腿处竟然拗出奇怪的方向,一看便知腿断了。

见他的惨状,我也就沉默了。

各自歇息了许久后,他闭着眼缓了口气,开口道:“看天色,一会儿会下雪……你身上的软筋散再有一炷香就解了,你拿上君兰的东西,寻出路去吧,但是暂时先不要回界碑处,以免撞上苏容……你可以先在鲜卑境内……”

我冷冷截口道:“那你呢?”

他不理我,继续道:“找个落脚处,等阿宁他们来找你……千万记住,阿芙蓉,不要再用了……我知道戒阿芙蓉很痛苦,但是……”

说话间,一炷香已过,我果然觉得渐渐恢复了些力气,只是方才阿芙蓉之瘾发作过一轮,此刻我仍是筋骨懒散,堪堪行动罢了。

我向他走去,苏喻恰好说到:“我腰间有样东西,劳烦你取出来。”

我依言向他腰间探去,果然摸到一个带着他体温的硬物。

我取出来一看,顿时有些惊讶,这竟是……

苏喻自嘲地笑了笑,道:“这是你送给韩姑娘的玉佩,早在我们离京之日,韩姑娘就托我交还给你……但我……”

我握着玉佩,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低声道:“你为何不给我?”

苏喻笑中自讽之意更深,他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我。

我慢慢抚着他的小腿,探在他的伤处上,又逼问道:“你为何不给我?”

苏喻沉默良久,似乎是因为我触碰到了他的伤处,他忍不住“嘶”的抽了口冷气,渐渐露出些许惨败的笑,道:“你的来世许给太多人啦,也许有了信物,才能换来……换来你的一顾吧。这种小儿女心思,由我说来未免贻笑大方了……”

我没有笑出来。

我沉默地望着他的伤处,道:“我若走了,你在此地自生自灭么?”

一片冰冷雪花落在我的手背上,果然如他所说,开始下雪了。

苏喻抵着树干,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淌了下来,他带了些心灰意懒的意味道:“我有我的打算。”

我点了点头,起身便走,头也不回地钻进树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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