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天色拂晓的时候,清涵不知为何起那么早,还那么早就来谢时洵的房中,他一见我,顿时是个又惊又无语的模样,放下手中的药碗就把我请了出来,我只得溜回了西苑,忍着全身不适胡乱洗了个冷水澡,哆哆嗦嗦地钻进被窝倒头就睡。

不知睡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小沅的声音:“隋公子!你怎么还不起!”

我被不情不愿的吵醒,只觉浑身发冷,头疼欲裂,含混道:“我再睡一会儿,出去。”

一出声才觉出喉咙和唇角都隐隐泛着疼,我皱着眉换了几个姿势都觉得不适,只趴着还好一些,便继续沉沉睡去。

感觉没过多久,门又被打开了来,我只当又是小沅,虽被惊醒但实在太过疲乏,懒得搭理,便只作不知。

屋内传来轻缓的脚步声,那人不但未退出去,反而走了过来,停在床边似在看我,不知有什么好看,那人竟然看了许久。

直到那人将手背探上我的额头,我才在半梦半醒间觉出此人不是小沅了。

他挨得近了,这人身上与谢时洵相似却又终究不同的药香嗅入鼻端,还能是谁,唉……

苏喻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又摩挲了一下我的唇角,最终从被子缝隙中探进手来,直触在我腰侧,停住了。

他这次停了很久,待收回了手,就在我以为他终于肯走了的时候,他忽然撩起我的一缕长发,我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畏光的抬手遮了遮,不耐烦道:“你干嘛?”

苏喻今天穿了一件白乎乎的,还站到了光里,我一打眼只觉得晃得眼睛疼,又掉转头去。

苏喻罕见的没有回答我,他杵床边不知在想什么,我只觉他的手指一圈圈绕过我的发尾,缠得紧了又乍一松开,松散下来又要一圈圈地缠上。

直到我按捺不住,复又望向他。

苏喻松开手指,墨色的发丝从他白皙的指尖滑落,他望着那毫无留恋的发丝发怔,半晌才道:“你在发热,待我开个方子,一会儿服下吧。”

我应了一声。

他说完了这些,仍是没动脚,直到我更为疑惑地望向他,他与我的目光撞个正着,没有回避,甚至探过身凑得更近了些,耳语般低声道:“昨夜……可还伤到了哪里?若有伤处,也要上药才是。”

登时,我只觉浑身滚烫起来。

我抱着枕头偏过头去,闷闷道:“没有!”

心中却纳闷他是怎么知道的,我明明在路上未见一人,难道是谢时洵或是清涵告诉他的?应该不会……

苏喻仿佛猜到我心中所想,声音更低,低到近乎气声,“你被他的气息……”他顿了一下,仍是一字字道:“浸透了……”

此言不异于惊雷,我喉头哽了半天,恼羞成怒道:“你、你他娘的……在说什么淫词秽语……”

苏喻沉默半晌,果然不再多言,径自去开了方子着人去煎药。

趁药仍在煎着,他又从被窝中拿出我的右手,坐在床边为我换起药来。

他一边换着药,一边云淡风轻地劝道:“殿下最好不要讳疾忌医,已快到了启程之日,你的伤处若是拖得久了,此番舟车劳顿只怕要吃苦头,若是你执意不配合,苏某只好去请太子殿下来劝你。”

我不自觉地蹙紧眉尖,与他较力般对视了半晌,没好气道:“那你把药留下,我自己上药。”

这次苏喻倒是没有异议,他点了点头,又道:“殿下哪里不舒服?我看看留下哪些外敷的药。”

我心想反正是你自己要问的,于是索性破罐破摔道:“全身都疼,喉咙疼,嘴角疼,腰疼,后……”我撇了撇嘴角,不耐道:“后面也!”

苏喻倒没说什么,就是扬着眉点头道:“两位殿下真是龙马精神。”

我正要发作,他抬手缓缓掀开被子,我一时制止不及,只得顺着他的目光望了下去,只见胸膛小腹全都布满了暧昧的痕迹,我这般厚脸皮的看了,都觉得淫乱得不堪入目。

霎时间,仿佛又回到那狂乱的昨夜,我抱着他的脖颈剧烈喘息着,后穴的液体随着动作,顺着他的性器淌了又淌,彻底浸湿了他的衣摆,我意乱情迷中胡乱与他吵道:“别、别什么都怪我!是你射进来太多”

换来谢时洵猝不及防地一顶,他惩罚般地一咬我的喉咙,道:“是么,只有我么?难道你自己的……”语调越来越低,最终隐在耳语中。

最后那次实在淫靡太过,几乎有些抵死缠绵的意味了。

苏喻的目光巡视了一圈,依旧语气寻常道:“还有这些最好也要外敷。”

说罢,目光又在我的喉咙上定了定,便又仔细为我盖好被子,甚至不忘掖了掖被角。

我简直被气得发晕,就在此刻,药被送了来,他走到门口取了,又坐回床边,舀起一匙轻轻吹着,不忘道:“喝了药,再外敷了药,就继续睡吧,殿下精神不错,约莫过两日就好了。”

我随口应了一声,张口被他喂入一勺。

不知道是那汤药太多,还是那汤匙太浅,感觉喝了半天都没完,我又有些昏昏欲睡起来,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随口聊了聊。

我随口问道:“对了,你和清涵很有的聊么?怎么最近总看你俩在一起?”

苏喻道:“嗯,最近我觉得扶乩之术颇有意思,时常与清涵道长论道。”

我心道,你学扶乩清涵看星盘,你俩这怪力乱神的……以后刚好可以结个伴,走江湖给人算命,不比你给人治病挣得多?

我无甚兴趣地“哦”了一声,“对了,你之前不是问我……”我回想了半天,道:“说什么既然人的命数天定,你救不救都一样什么的,你现在想明白了没?”

苏喻垂着眼帘,吹了吹药匙,面色竟然有几分苦涩,有些斟酌着道:“只怕是越发着相了。”

我正待要问,苏喻已然收拾了空碗,留下了几瓶外敷伤药,仔细嘱咐了每一瓶的用法,甚至不忘拿着一瓶再三叮嘱道:“这一瓶,切记不要忘了涂在……涂在里面。”

我羞窘地一把夺过,拉过被子转身向内,道:“知道了!”

苏喻不再多言,安慰似的抚摸了一下我的侧脸,便离去了。

又过了几日,终于到了启程之日。

这些天因着启程在即,镜湖小筑内杂事诸多,清涵本就心烦,多半见到我更是没好气,我也不敢上去讨嫌,着实忍耐了几天没敢去找谢时洵。

故而隔了这几天,我再次见到谢时洵时,尽管距离遥远,我仍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今日外面罩了一件墨色的大氅,领口和兜帽都缀了一圈毛茸茸的滚毛,看起来很是暖和厚重,我看时,他正是个扶着侍者迈步上车的光景,侍者给他打起帘子,他忽然仿佛有所感应一般,也向我投来一瞥,目光相接,他的动作几不可觉地顿了一下,终究还是进入车中。

听说此次出行的阵仗已然尽量精简了,但仍是大,光是马车就有五六辆,皆由百中无一的四匹骏马驾着,外加骑马随行的护卫等人,码出长长一条队伍。

清涵同阿宁被簇拥着并肩立在马车边,不知在说什么,小沅顺着我的目光望去,只看到那俩人,于是“噫”的一声拂了拂袖子作肉麻状,张口就是一句风凉话:“隋公子,你对主人可真痴情啊,人家都没正眼看你啊。”

我正待还嘴,恰时苏喻提着药箱也走到我身边,道:“隋公子,我们也上车吧。”

我悻悻地收回目光上了车,车内很是豪华宽敞,坐位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毯子,车厢鼎炉中正燃着极旺的炉火。

我伸手在鼎炉上汲取着暖意,发了一会儿呆,过不多久,听得外面一切整备得当,正式启程。

马车行了不到两个时辰,我撩开车窗帘子,望着不停倒退的荒凉景色,又看了看车厢内相对而坐的苏喻,只见他正一手攥着本书,一手揉着眉间。

见我看他,他放下书,带着几分了然含义的微笑道:“隋公子要去骑一会儿马么?”

我心头微微一震,他悠悠道:“你现在才有些坐不住,已是很难得了。”

我的确对于此事颇有些异议,阿宁作为镜湖小筑对外的大当家,一人独乘一辆马车行在当先,又安排了清涵与谢时洵共乘一辆,我与苏喻共乘一辆,其余两辆填了些行李等物,这安排自是妥帖,我纵然因为不能与太子哥哥同乘有些不满,但也碍着清涵不敢发作。

唉,怎么还是被苏喻看出来了。

我撩开帘子,放声道:“停车,牵马来!”

车夫和小沅正坐在车辕上小声聊天,他见状,连忙勒住马匹,招了护卫来,牵了一匹骏马给我。

待我翻身上了马,马车再启,加了几鞭跟上了前方的队伍。

我也加了几鞭,有意无意行到清涵和谢时洵的马车边,一手勒着缰绳,扫了一眼车窗,望了望别处,又扫了一眼车窗,轻咳了两声。

没过多久,那车帘果然被撩了开来。

谢时洵寒星般的黑眸望向我,微微蹙眉道:“怎么不好好在车厢里呆着?”

我无辜道:“车内很闷,我透透气嘛。”

谢时洵不大相信地望着我半晌,放下了车帘。

我正觉沮丧,跟着行了不久,却见他们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谢时洵这次没有撩开车帘,只在车内道:“滚进来,莫要耽误行程。”

我按住了雀跃的心情,跳下马来,随便把缰绳扔给一人,就钻入了车内。

清涵的车厢比我们的更为奢华宽敞,车厢内铺的是虎皮,甚至还有一座长榻。

谢时洵半倚半靠在长榻上,只穿了一件黑蓝色的广袖层叠衣衫,手边放着几摞账本,他手上也拿了一本在看。

清涵摇了摇头,闭目养神起来,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模样。

我脱了披风,在角落端坐了半晌,见他俩都没有搭理我的意思,我终于按耐不住,静悄悄地行动起来,手脚并用爬到谢时洵身边,碍着清涵在旁,我不敢发出声音,只用额头蹭他的手,示意他抬开些。

见他置若罔闻的模样,我只得带了些自娱自乐般动作着,好不容易顶开他的手腕,连忙钻进他的臂弯中,枕着他的肩膀换了几个姿势,终于将手臂搭在他腰间了,才肯罢休。

我闭眼嗅了半天他身上的气息,更觉安心,本想睡一会儿,但心情实在太好,又忍不住睁眼看他,见他翻着账本,我也拗着姿势随他看了几页,觉得无甚意思,便又在他臂弯中趴了下来,用下巴抵着他的肩膀直盯着他看。

谢时洵又翻了两页,约莫是对我的视线有些不堪其扰,不得不移过目光直视着我。

沉默中,车厢内被外面艳阳照耀进来,映得极为亮堂,耳边传来车轮滚滚之声。

不知对望了多久,他握着账本轻轻砸上我的头,道:“不许盯着我,你的瞳色在阳光下太浅,像狗。”

我着实苦思了一番,不情愿地小声道:“狼的眼睛才是浅色的。”说罢,仍是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来,又补道:“虎和猫的眼睛也是浅色的,狗是黑的吧……”

谢时洵微微一扬眉,仿佛也被挑起了几分兴趣似的,轻轻扳过我的下巴,迎着光又看了看,他眼中逐渐添了一二分柔色,道:“你是狼么?还是猫?”

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当年的东宫。

那时谢时洵在微醺间,执着折扇挑起我的下巴,道了一句:“谢时舒,你是小狼么?还是小猫?”

而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什么都未曾失去。

我忽而没来由地难过起来,伸手遮住了眼睛,紧偎着他假寐起来。

谢时洵也没再言语,过了一会儿,他默默抬手揽住了我。

本是假寐,但也许是他的气息让我太过松懈,竟当真睡了过去,待醒转过来,见车厢内已是日光渐淡,清涵不知何时走了,车厢内只有我与谢时洵两人,他仍是在翻着账本,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我醒了醒神,撩开车帘看了一眼,见正是日落时分,暮色霭霭。

我按着落日辨了一下方向,发现竟是个与江南背道而驰的路线,我愣了半天,问道:“我们不是去江南?”

谢时洵盯着账本,道:“嗯,此去江南不知何时才会回来,故而先去北国,看望拜别一位故人。”

我不禁愕然了,隐隐猜到了一些缘故,心中骤然泛起一股抽痛来,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谢时洵倚着软垫微微坐起来了一些,我连忙搀住他,他就势握住我的右腕,摩挲着包裹严实的伤处问:“近来恢复的如何?能动了么?”

我道:“好一些了,手指可以动,就是有些疼。”

谢时洵“嗯”了一声,从账本堆中捡了一本厚厚的丢了过来,道:“你看看。”

我不明所以地捡了起来,道:“看什么?”

谢时洵道:“这是恒安票号今年的总账,阿宁做事一向细心,但仍有一处纤介之失,你自己查出来,去和他说。”

“……这个……”我渐渐合上账本,道:“这差事有些伤神”

不等说完,见谢时洵眼风淡淡扫来,我顿时又打开账本道:“太……呃,哥哥……你就不要在此事上费心了,让我代劳,让我代劳。”

说罢,我只得聚精会神地翻看起来,仔细看过一遍,又翻回开头,走马观花般快速再翻了一遍,最终合上账本,道:“看到了,有一处零头平账时未单列出处,旁的没有了……”

谢时洵终于露出些赞许之意,又握着账本轻轻砸了一下我的头,道:“小聪明。”

终归是被他赞许,我又按捺不住想要撒娇卖痴起来,却被他又丢来一本账册。

谢时洵把我揽在胸前,扳着我的身子让我与他同看一本账册,每一本他都会大略解说是哪一家商号,其中明账暗账之分云云,我之前只知在他们的经营下,已将触角伸到了海外诸国,如今听他说了方知竟然如此庞大,连同鲜卑和北国的丝绸粮食等均有涉及,换来军马等罕见物资化整为零的融进齐国市场,已充军备。

我越听越疑惑,仰着头看他:“哥哥,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谢时洵苍白的面容上溢出一丝冷笑,道:“不许当吃白食的闲人,你须得上点心,以后协助阿宁打理账目等诸事。”

我揽着他的腰翻了个身,不情愿道:“哦……”

正看着,车队停了下来休整,过了一会儿,清涵端着一碗药进了来,见到我枕在谢时洵肩膀上,顿时极其细微地蹙了蹙眉,但很快,他又恢复成以往的和煦样子,拎着我坐了起来,一边把药碗递给谢时洵,一边对我道:“你该换药了,先回去找苏大夫。”

在清涵面前,我总是矮半截的,只得乖乖应了一声,正要出去,却担忧地回头道:“哥哥,你在喝什么药?那个伤是不是还未痊愈!”

不等谢时洵回答,清涵先道:“唉,他的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是真的担心,就别打扰他休息了。”

他的面色语气虽算平和,可是这话却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客气。

谢时洵也向我投来目光,抬起手向外摆了摆。

我顿时觉出理亏来,只得悻悻离去了。

这一日之后,我便会在每日午后过去寻他,因为那时谢时洵精神最好。

去了之后可以与他呆上一两个时辰,在清涵开口赶人之前告辞,虽然大多时候都在谈论商号票号等杂事,但因为是他,我也就勉为其难地觉出开心了。

如此行了半月有余,已离开了荒漠,进了阴山山脉,此处森林茂密,向来苦寒。

车队在这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天地间行着,每人都添了披风厚氅等御寒衣物,我心知谢时洵一向畏寒,纵然有披风恐怕也是难过,他却为了我在来此苦寒之地,心中顿时更为纠缠。

这一日行至一处,乃是两座高耸入云的夹缝之间,我掀开车帘望着窗外,只见经过一处三岔口,地上立着三座小碑,我自言自语道:“都到此处了……”

身旁的苏喻也向外望去,点头道:“是三国交界之处了。”

此处地势险峻,只有三条路,我们从齐国境内而来,继续向北行去便到了北国,向西那条路则是通往鲜卑。

我到了此处,其实有几分阴霾笼上心头,毕竟此地距离当年我设计炸死鲜卑大将军的祁山,只有一日日程,我虽然至今不悔,但是也承认那番手段算得是小人行径,以有心算无心,实在算不得光明磊落,甚至后来他们整个家族被清算覆灭,也算得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不过兵荒马乱的那些年,无辜枉死的人多了,我嗟叹一番也就放到一边了。

我倚着车壁暗暗忖着:不知他有没有去投胎……若是已然转世的了话,大概现在已经十二三岁了。对了,他叫什么来着……

我对别人的死活一向不太放在心上,此刻乍一想,当真想不起来。

正在苦思冥想,却听苏喻若有所思道:“此处地势易守难攻,又常年大雪封山,前两年有一支不知来历的山匪在此占山为王,因着他们人数众多,剽悍无比,外加此地的地势,朝廷拿他们也无甚办法,好在阿宁说过,他在此处尚有几分面子,早已打点妥当,畅通无阻。”

我想得正入神,随口道:“对了,当年那个倒霉的鲜卑大将军一家姓什么来着?”

苏喻微微一怔,车辕上的小沅已然撩开车帘,回首笑道:“姓叱罗,叱罗大将军嘛,我小时候听过他的,很有名的。”

又行了几日,我们一行到了北国边境一处山中。

为何云姑娘会被独自葬入这冰天雪地的边境,多年来一直众说纷纭,有市井传说,说云姑娘临终前,曾恳请北国王将她葬入离齐国最近的地方。

行至山脚,入眼一片白茫茫,天上仍然飘着雪。

我们下了车,阿宁只挑了几个心腹,随我们一同步行上山。

到了此处,所有人均不约而同的沉默了,山道终年积雪,狭窄湿滑,着实费了一番力气,行了很久才至山腰。

一处开阔平地,一座孤坟,一个老迈的守坟人。

那守坟人似乎很惊奇为何还会有人前来祭拜,毕竟距离云姑娘逝去已有十余年,北国已更替了君主,恐怕没有什么人再记得她。

苏喻和阿宁上前去打点了那人,便放我们进了去。

我随着谢时洵走到墓碑前,十数年如弹指一挥间,哪怕今日立在她的墓前,我依旧是恍惚的,毫无半分实感。

风雪中,谢时洵从阿宁手中取过一个箱子,挥退了他试图代劳的动作,从中取出蜡烛香炉等物一字码在案上。

随后他点燃了蜡烛,取出三根香燃了,阖眸默默祝祷起来。

不知谢时洵在心中与她说什么,只见他面容沉静地立了很久,终于将三根香插入香炉中,又接过一个细长匣子,从中取出一页纸张。

我见那纸张已然泛黄,该是很有些年头了。

谢时洵简短道:“诔文。”

说罢,他展开来,最终还是默默合上了,仔细地抚平了褶印,放到蜡烛上燃了,直到那火焰险些舔上他的手指,他终于放开了手。

做完这些,他从袖中取出一只匣子,递给了我。

我不明所以地接过来,只听他道:“我在山下等你。”

说罢,便有侍从为他撑起了伞,慢慢走远了。

我在雪茫茫的天地间着实愣了一会儿,才想起那匣子,不知谢时洵在袖中放了多久,竟然还残存了一丝他的体温。

我打了开来,只见里面躺着一支笛子。

一时间,我心中五味杂陈,握着笛子走到云姑娘的墓碑前,不知怎的,竟生了几分近乡情怯之感。

仿佛怕惊扰了她似的,我小心翼翼道:“云姑娘,我来看你了。”

我撩着衣摆缓缓跪坐下来,正了正姿势,望着空中的飘雪道:“还记得有一年京都府也下了这般大的雪,你、太子妃和我在东宫庭院中赏雪,你穿了一件红色的斗篷,真的很好看……”

我低下头摩挲着笛子,忍不住补了一句,“你还用雪球砸我……砸了一下,太子妃就不让你砸了,我还以为是护着我,结果她是怕你冻到手……”

念及太子妃,更是感喟不已。

我停了很久,回过神道:“听笛子么?可惜我的手也伤了,没有当年吹得好啦……”

说罢,我横笛唇前。

笛音起了,我方知自己吹奏的是明妃出塞曲。

手腕的伤势已好了些,但仍是疼,那曲子本身就呜咽哀婉,此番更是被我吹奏得断断续续,平添了几分肝肠寸断。

我险些落下泪来,连忙闭上双眼,心道:此曲虽长,但这一次没有人再来打断我了。

这是好长,好难的一曲啊……

不知过了多久,一曲终。

我拿着笛子在袖口蹭了蹭,塞回袖中,一时又语塞了。

天地间很静,静得可以听到雪花落地的沙沙声。

我默默烧了几张纸钱,又没话找话道:“山茶花……这里没有,我给你叠一个吧。”

手冻僵了,我哈了两下,拿起一张纸钱折了起来,折两下就要攥着拳头在怀中蹭一蹭,好不容易折了一张歪歪扭扭的纸茶花,我站起身,方觉双腿又疼又麻,险些摔倒,好在扶了一下案子,稳住了身形。

我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抹净她墓碑上的落雪,将那纸做的山茶花仔细地安放在碑上,我望着“云氏”两个字,轻轻道:“云姑娘,我走了,此去……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你……”我忽然哽咽了一下,“你别等我啦……”

说到最后一个字,终于眼眶一热,落下泪来。

我想了想,又强笑道:“我走啦!”

转过身行了几步,雪林中忽然传来一声鸟鸣,我循声望去,只见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冲出重林,划破雪幕。这样的天气,它要去哪里,我不知道。

我只能目送那鸟儿迎着纷扬的大雪,向天际飞去。

望了许久,我方缓缓收过目光,只见不远处的树下,有一人执伞立在雪中。

不知他站了多久,伞上已然落了厚厚一层雪。

我走近了,那人抖落了伞上雪,又执起来遮在我头上。

我叹息道:“苏喻……”

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向来有种水的质感,足够清澈和包容,此刻却泛起了些许粼粼波光。

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

我与他各自沉默地下了山,马车复又响起滚滚车轮之声,那座山倒退着离我们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视野里了。

回程途中,行了不到两日,忽生一事,车队中有一半马匹不知怎的生了痢疾,腹泻不止,我们只得停下来在北国边境一处客栈中休整。

苏喻虽然是个大夫,对牲口的病却是一窍不通,毕竟若是想给马儿把脉,恐怕有些费大夫。

几个车夫倒是会一些皮毛,但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好在小沅自小牧羊放马,对牲口这类小毛病很是熟悉,此时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便自告奋勇地去看了,回来只告说是小毛病,已然配了药掺入草料喂给它们吃了,再过十天半个月也就好了。

而我约莫是那日在雪中呆久了,伤了风寒,只觉浑身乏力头疼不已,兼之在这等天寒地冻的地界,连带着背后的旧伤又犯了,戒了酒和阿芙蓉,除了苏喻每天来为我推拿一番,也没有旁的办法。这种日子自是苦不堪言,我很是委顿地躲在被窝里喝了两天药,也未见好转,横竖睡不着,叫人帮我取来整套账本翻看,权当解闷儿。

谢时洵来看我时,生平第一次都被我挡在门外我实在怕将病气过给了他。

到了第三日,谢时洵似乎有些咳嗽,清涵顿时大为紧张,同苏喻来我房中商议了一番,都觉得此地苦寒,以谢时洵的身子在此地再拖不得,不如将健康的马儿编为一队,他与谢时洵先行,让苏喻留下来照顾我,顺便等小沅治好马匹。之后择取关内一处与他们会和便是。

我闻得此事,紧张之情不亚于清涵,听完后连连称是,眼下这种情况,已是最好的安排了。

他们临行前一日当晚,谢时洵来看我,这一次分别在即,我天人交战一番,还是打开了门将他让了进来。

他坐在床边看了我半晌,呼噜了一把我凌乱的头发。

我裹着被子向后退了退,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向他蹭了蹭,问道:“你摸摸我,热不热?”

他依言抚上我的额头,道:“不热。”

我也心知不热,找个由头骗得他的抚摸罢了,于是“哦”了一声垂下了头,想再躲远些,谁知他的手指却缓缓移过着我的脸颊,一寸寸划过我的耳廓。

我在这堪称亲昵的动作中阖上双眸,其实我心中是依依不舍的,但是为今之计,也只得暂时分别了。

尽管我是那么讨厌分离,哪怕是短短十来天。

想到此处,我取下他的手指握在手中,将他的袖口撩开了一些,抚着他手腕上的牙印,更觉百感交集,讷讷道:“这个……好像消不下去了。”

谢时洵也看了看,叹道:“是么……无妨。”

我捧着他的手腕在脸颊蹭了蹭,还是没忍住,在那牙印上轻吻了一下,道:“太子哥哥,我怎么觉得你最近性情变得……温和了好多啊……”

昏暗暧昧的光线下,谢时洵的黑眸却仍是明亮的,他仿佛觉得我的话很蠢似的,渐渐蹙起眉来。

他终究没有回答这个蠢问题,只是揽着我的后颈,渐渐凑近了些,低声道:“这里的痕迹,消掉了。”

说着,他的拇指摩挲上我的喉结。

我虽然任他抚摸,但也随口抱怨道:“为何你总要碰这里,又疼又痒的……”

谢时洵道:“那你喜欢碰你哪里?”

我愣了一下,待回过神来,反手解起了腰带。

谢时洵二话不说,一手将我按倒,另一手扬起来就打上我的屁股,这次万幸隔着厚重的被子,何止不觉得疼,简直觉出几分调情般的意味了。

我更觉羞惭,在被窝中半真半假地挣动半晌,忽而他从我背后覆了上来。

他勾开我的衣领,低声道:“这一处呢?”

我的后颈本就敏感,加之那一处又是鞭痕所在,他说话时的气息拂上那一处,更是添了一层酥麻的触感。

我几乎本能地想要逃开,却在他那一吻落下的时候安静了下来。

我想,这是一个很深情的吻吧。

仅仅因为这般动作,我就险些激动起来了。

然而谢时洵适时撑起身子,与我对望半晌,道:“好了,早些休息吧。”

说罢又拍了拍我的后背,便离去了。

第二日他们走得很早,我装睡没有去送,大约是不想看到他再次离我而去。

等马匹恢复元气,已是十日后的事了。

至于我,我眼看着苏喻的眉尖越蹙越紧,方子改了又改,终于才起了些效用。

按苏喻的意思,是希望我们再在此地多休息几日,只是我自觉好多了,又急于和谢时洵会和,执意不从,他叹了口气,也就由我了。

谢时洵与清涵回程时走的是东南方向大路,那条路绕山而行,地势平缓,只是要多费些时候,是最适合他的。

我算了算,我们若是原路返回,穿山而过,不消五日便能追上他们。

如此,便定了路线启程。

临行前一晚,我不知为何梦到了谢明澜和苏喻。

更为荒诞恶心的是,梦中,我竟然在和他二人翻云覆雨,苏喻从背后环住了我,扳着我的脸颊与他接吻,而谢明澜竟然伏在我身上凶猛动作着。

梦中的我似乎觉得苏喻更为可靠一些,一个劲儿往他怀中缩,这激怒了谢明澜,他握着我的脚踝将我从苏喻怀中拖了出去,他的双臂环过我的肩膀,将我牢牢禁锢在他身下,泄恨一般用力撞击着,就连做那事时,他的眸子都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眼中尽是恨意,他咬牙切齿道:“谢时舒,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好巧不巧,我从这噩梦中惊醒时,苏喻正站在床边,一副在犹豫叫不叫我的模样,屋内已是大亮,竟是清晨了。

我发着怔,抚着额头好容易平复了气息,方觉自己竟然一直在颤抖。

苏喻也是一副怔然神情,半晌才道:“被梦魇住了?”

我敷衍地点了点头,苏喻问道:“是什么梦?”

这次我瞪着他半晌,方才那梦境太真,我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苏喻取来帕子为我拭汗,迟疑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梦境,让殿下你……又脸红却又满身杀气?”

被他这样一说,我更觉心烦,谢时洵不在,我的刻薄性子又起,随口道:“我梦见我在与人云雨。”

说着,我撩开被子看了看。

苏喻约莫也没想到我这么直白,他微微睁大眼睛,可能是顿觉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他抵着唇轻咳了一下,耳尖红了。

我补道:“我本来看不见那人面容,后来仔细一看,发现竟然和你长得有几分像诶,是不是你弟弟?”

其实我本想说是不是你爹的,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苏喻待我十分真心,何苦这般揶揄他?

……当然,说人家弟弟也没好到哪去。

果然,苏喻顿时垂下手,回身便向门口走去,平平道:“我去唤人端水上来,殿下沐浴后就该出发了。”

我不依不饶道:“你弟弟叫什么来着?我记得也姓苏……”

回答我的只有门扉被合上的声音。

我独自笑了半天,忽然想起他刚才那般情状,该不会以为我在梦中也是被压的那一个。

虽然真的如此,但……

想到此处,我敛了笑,神情都木然了。

因着闹完这一出,待我沐浴完,这一行人已然套了车,整备齐全,清点了人手,我上了车,便出发了。

车队进了祁山,行了一日,已出了北国边境,我们又回到了两座高山之间的狭窄夹道中,眼看再行不多时就要回到那三块界碑之处。

日头正好,我晒着太阳有些昏昏欲睡,忽然间,伴随着一声马儿嘶鸣,马车猛然刹住,刹得太急,我一头撞进对面的苏喻怀中。

我抚着额头坐起身,不悦道:“怎么了?”

小沅撩起车帘回过头,一脸奇怪道:“隋公子,这里冒出好多官兵啊!”

此言一出,我的心底骤然泛起一阵凉意,本能地一把拽住苏喻,却见苏喻也是满面震惊之色。

我飞快地冷静下来,心道:未必是冲我来的!

撩开车帘的一条缝隙,我向外窥去,只见车队被一群齐国官兵层层包围了起来,我眼尖地看出这群官兵所着竟然是陇西府兵的盔甲。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陇西府早不是裴山行的地盘了,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

我的袖中滑下一把匕首,我将它隐在肘内,一手将苏喻握得更紧了些,继续观察起来。

车队一名管事的护卫上前与那统军交涉,他们说了不久,那护卫打马回来,停在车窗外道:“隋公子,说是陇西府兵近日在此剿匪,跑了几个山贼,怕他们混进齐国,故在此设卡抓捕,他们的意思说是要验明身份,若不是那山匪就会放行。”

那护卫也是机灵的,说完这些,他又压低声音道:“依在下看,不过是他们找个由头想要点好处,我去取一些银两打点了他们?”

我道:“好,去吧。”

那护卫得命,去前面那车中取出一匣银子,交给了那统军,又大约说了些好话,那统军顿时喜笑颜开,挥手放行了。

车厢微微一晃,再次启动了。

我刚松了口气,正要放下要车帘,忽见远处有两骑被一队骑兵簇拥而来。

我只觉其中一人身影熟悉,正在回想,却见周围的官兵忽然下跪行礼,齐声道:“见过苏大人!见过君大人!”又听他们小声抱怨道:“他俩怎么来了,断我们财路……”

与此同时,我也看清了那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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