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谢时洵的眼神似有一瞬的涣散,他极其轻微地蹙了眉,摇了摇头。

苏喻重新包扎了他的伤口,正在旁仔细收拾着东西,神色透着几分倦色萧索,他低低道:“这……本已好了,只是殿下这一下正巧……”

我怔了许久,更是悔恨,我垂着头坐起身,消沉地抵在他的脖颈上,伤心道:“太子哥哥,你千万不要有事……你陪着我的话,我什么都听你的……”

我这话说出口,心知也甚是不吉利,只是我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这世上我有许多恐惧的东西,比如黑暗,比如谢明澜。但那无一例外都是源于谢时洵,皆是对失去他的恐惧衍生出种种。

谢时洵静静地听完我这通不甚吉利的表白,极少见地露出一个欲言又止的神情,但最终只是抬手摸了摸我,几乎像是一种无声地安慰了。

我又像是被抽了骨头一样,从他身上滑落了下去,枕着他的大腿,偷偷拿他的袖口拭去泪痕。

他缓缓将我扳在他怀中,搂过我的上半身,道:“我会陪着你。”

又过了盏茶时刻,苏喻净了手,用针封住了我的右臂,他向我看来,道:“我要下刀了,殿下再喝一些酒么?”

我恹恹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苏喻沉默了片刻,平平道:“那就有劳太子殿下禁锢住他,以免殿下挣扎。”

谢时洵应了一声。

眼见苏喻要下刀,我闭上双眸,偏过头去。

一只微凉的修长手掌覆上我的眼睛,我在黑暗中半睁开眸子,用眼睫搔他的掌心,仿佛大难临头还要自娱自乐起来了。

就在此刻,手腕上一阵恶痛袭来,我张了张口,想要呼痛,但痛得太过,就失了声,没有一丝声响泄露出来。

我敏锐地感受着苏喻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直到他把探勾伸了进去,我的左手猛然抓住被褥,已然浑身大汗淋漓。

疼劲熬不过去,我却不敢死命挣扎,生怕挣扎太过,又误伤了谢时洵。

我并不是要哭,但肉体上疼到极致,泪是止不住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眼眶,想必也润湿了谢时洵的掌心。

他缓缓挪开了手掌,很是担忧地望着我。

我枕在他的腰腹间,自下至上望向他,面上愣是强撑出个笑来。

见他的左手就在我的咫尺之间,我忍不住细细观察起来,很久前我就觉得,他的手生得好,匀称修长,没有一处可挑剔的地方,就连脉搏处的青紫色脉络,都让我看得出神。

鬼使神差的,我不知为何探出舌尖,舔上他手腕的脉络,想知道那让我心驰神往的绵延颜色,在我舌尖下是不是想象中的触感。

大约是因为与他紧贴着身子,挨得太近,便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他的气息骤乱。

与此同时,我竟然感受到正压着的一物突然坚硬起来,我怔了一怔,不敢置信地抬眼望向他。

谢时洵眸色变得极深,他忽然一抬手,解开床头束着的帷帐,我只顾着贪看他的面容,只是隐约察觉到,探出床边的右腕上,那人动作微微一顿。

随着厚重的帷帐落下,在这隐蔽狭小的空间内,我几乎听得到他的呼吸声。

当下只有我与他,兄弟二人。

他的胸口微微起伏着,他眼睛本就是多情的形状,平日太过冷漠,此刻却染上了深情和欲望的颜色,越发让人移不开眼。

他缓然俯下身子,吻住了我的双唇。

我找回了声音,鼻间发出极低的一声,我想,此刻此处,只有我和他二人,我们变成了罔顾人伦的共犯,但是谁又能来定罪!

我也情动不已,就连右腕的疼痛都仿佛无足轻重了,我忍不住探出舌尖,仰露出咽喉,将最脆弱的地方都给他看,都交给他。

谢时洵唇上的温度,的确是微凉的,但是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冰冷。

一吻罢,他缓缓直起身子,我与他默然对望,在这样的静谧气氛中,我没来由想着,倘若现在有神明来问我:你愿不愿意静止在此刻?永远受着肉体上的极痛,但却可以似现下这般与他相对。

我想,我定会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

或者说,若真是那样,我反倒松了口气,因为若是毫无代价的美梦,定会醒来。

只有经受着现在这般一寸寸割开血肉的痛,永无止境却时刻不停的惩罚,也许还有几分成真的可能。

不知是不是这想法上达了天听,手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简直比之前所有的零碎折磨加起来都要疼。

我痛得嚎了一声,控制不住地一打挺,本能地便要伸出左手去抓向右腕,谢时洵眼疾手快握住我的左腕。

挣扎不过,我几乎迷蒙了神智,牙关咬得太紧,竟然溢出血来,满口都是血腥气,就在此刻,有人用力掐住我的下颌,好不容易才分开我的牙关,可是下一瞬,恶痛袭来,我痛得一仰,又咬住了什么,腕上越痛,我咬得越紧,而那痛当真像是无穷无尽似的,我甚至听见自己喉咙中发出的呜咽。

直到唇边溢出一丝带有血腥味的液体,我才恍惚有了实感。

我连忙松了口,只见他的左手腕被我咬出了一排牙印,那咬痕太深,竟然汩汩淌下血来。

我忙望向谢时洵,他从始至终都是沉默的,此刻他微蹙着眉,与我对上了目光,便渐渐疏朗了眉目,抬手拭去我唇边的血迹。

我正看得入神,苏喻在帷帐外道:“已接上了,包扎后,殿下三个月不能动右腕,定要仔细看护。”

我怔了怔,一骨碌到床边,拨开帷帐,惊异问道:“接上了?”

苏喻面容有些疲倦憔悴,他本低着头为我一道一道地缠上手腕,见了我,抬眼向我面上瞅了一眼。

他顿了片刻,也抬手抹去了我唇边的血迹,平静道:“嗯,殿下这是咬伤了舌头?让我看看。”

我顿时有些莫名的羞惭起来,不知为何,在我心中咬伤谢时洵似乎是一件太过暗昧之事,甚至带了几分旖旎的含义了……我并不想让他知道。

我摇了摇头,只问他要来一些外敷药物等等,想着一会儿我自己给他包扎。

苏喻便也没有再强求,倒是谢时洵拢了衣起身,与他说了两句,又听他说了一些调养的要事,最后按着我的后颈让我恭敬地谢过了他,便放他离去休息了。

待苏喻走远,我把止血散递给他,随后向屏风后的衣箱走去,强自镇定道:“我去换身衣服,然后来帮你包扎伤口。”

我的衣服早被酒和汗液浸得透湿,我边忖着心事,边一手解着暗扣。

谁知那暗扣实在难解,我着急之下,下意识用上了右手,但甫一抬手,就仿佛戳了麻筋,又疼又麻,滋味甚是难受,我忍不住轻哼出声。

我将后半声生生截断在喉咙中,捂着手腕弯下腰,默不作声地缓着这疼,想了想,于这小小的暗扣上,仍是一筹莫展。

谢时洵似乎仍是听到了,问道:“怎么?”

我叹了口气,只得道:“我衣服上的暗扣,一手解不开……”

谢时洵“嗯”了一声,慢慢走了过来,他绕过屏风,在我的指引下,帮我解开了暗扣,又拿起新的一件准备递给我。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赤身裸体。

原本我只有背后那一片炸伤,但是被谢明澜的那顿马鞭抽得太狠,大多数鞭痕都没消下,满身都是纵横交错的暗色血痕,自己看着都甚是狰狞。

谢时洵忽然伸手抚上我的后颈,顺着后颈的鞭痕滑了下去。他的指尖滑到哪里,我的火便燃到了哪里。

我低着头,望着屏风道:“太子哥哥,你曾对我说……对我是不含情欲的爱……”

谢时洵在我身后又淡淡“嗯”了一声。

我转过身望向他道:“那又是从何时起……为何……”我抓着他的左腕,紧紧盯着他,伸出舌尖舔掉他的血珠,气声问:“难道是这一刻?”

咫尺间,谢时洵微微眯起黑眸。

天色初晓。

我沿着九曲回廊,负着手慢慢而行。

有个人坐在岸边青石上,身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衣,手里执着一柄鱼竿,看着似是个钓鱼的模样,又似是在走神。

我见状,上前对他微微一笑,没话找话道:“温大夫,钓鱼呢?”

苏喻缓缓移过目光,在我面上定了定,道:“殿下今日心情很好。”

我一挑眉,失笑道:“我刚说了一句话,这都逃不过温大夫法眼?”

苏喻又沉寂地看着湖面的鱼漂,半晌才道:“殿下这般一步三晃的模样,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约莫像个……见完心上人的情郎。”

被他这样一说,我顿时有些羞惭,只得轻咳一声,站直了身子。

只是今日心情却是太好,我一开口仍是自己都觉出语调扬了几分,“温大夫,这个……”我指了指右手腕,继续道:“多亏你了,不是说十次也未必能成一次么,你怎得那么厉害。”

苏喻低低“嗯”了一声,却不回话了。

如果说今日的我心情大好,我倒觉得苏喻今日的心情是难得的不太好。

我正琢磨着是不是告辞比较好,免得惹他心烦,却听他开口道:“因为我练了很多、很多次……”他叹息着闭上双眸道:“无数次……”

一阵微风拂过湖面,带起小小的涟漪,也拂起了他的发梢。

见他露出罕见的寂然之色,我踌躇了一下,只得更加没话找话道:“呃……哪里练的?”

苏喻道:“闲暇、梦中……从我救起你时,就在筹备了。”

“啊……”我摸了摸鼻子,对他更生了几分愧意,真诚道:“那,谢谢你。”

我道了谢,苏喻却苦笑了一下。

他放下鱼竿,走到我面前,为我仔细地抚平了垂下的一缕额发,用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调道:“昨夜得偿夙愿的滋味如何?”

我一时语塞,忍不住抚了抚眉间。

昨夜太像一场梦,或是大醉后的幻境。

偏偏谢时洵的体温,肌肤的触感,甚至他最后紊乱的呼吸,都是那样真实。

谢时洵身体我还是第一次这般触碰,他平日穿着总是层叠繁复的,但是穿得那样多,却总也不显臃肿,反而更衬得体态风流,这令我疑心他太瘦削了,然而此番一看倒是还好……

而最后……

面对苏喻,我张了张口,却更是语塞,我开始疑心我脸红了。

那场旷日持久的性事到了最后,我胡乱在他身下扭着,乱嚷一气:“不要,不要射进来,我不想要谢明澜……我可太讨厌他了呜呜……”

话音刚落屁股上就被他狠狠打了两记,谢时洵在我耳边喘息着训斥道:“胡说什么,不许撒娇卖痴。”

光是回想一下,仿佛那气息又拂过我的耳尖,我更觉难为情了起来。

我咬着牙偏过头,敷衍道:“这个么……温大夫你管得也太宽了些!”

苏喻忽然一手抬起我的下颌,一手轻轻摩挲着我的眼尾道:“你对他……只是想想就足以动情,这里红成这般了么……”

按理说,苏喻问这种话,算得上逾矩了,纵然他之前也问过类似的问题,然而那时是在床上。

有些在床上可以说的话,在此刻说,并不是太合事宜。

我本想将面色冷淡下来,让他知道我不是时时刻刻都会买他的账。

我拍开他的手,扬起下巴,正要像平日那般蹙着眉讥讽他几句,但不知怎的,思绪仍是被他方才的话带到了谢时洵身上,那人的身影只是在脑海中出现了一刹那,我的唇角又控制不住的一弯。

一时间,分明是个又要恼又要笑的样子,在苏喻眼中,此刻的我多半古怪极了。

察觉到唇角又要控制不住地扬起来,我担心他会看得更真切,又因这变故生在瞬间,为了不被他看见,我忙上前一步,额头抵着他的肩胛低下头,挨得太近,几乎算得钻进他怀中了。

我在他怀中,终于扬起唇角默不作声地傻笑了半天。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简直莫名其妙。

我清了清嗓子,道:“我……”

刚道了一个字,察觉自己的声调又飘了,我便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苏喻似乎也在默不作声地观察我的神情,此刻方道:“……殿下实在是个痴情之人。”

我抬手搭上他的双肩,心却仿佛是飘在天边似的,我仍是低着头道:“苏喻,你对我很好,我知道……但是你这么好一个人,为何眼光这么差呢?”我又想了想,补了一句道:“你我之间的乱账,算来算去,算我亏欠了你的。”

苏喻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仍旧和缓清越,“殿下,那时……拂白一事之后,你对我似多了一分另眼相看,甚至还来苏府门前寻我,对么?”

我怔了怔,终于收拾了心情,敛了神情,站直了身子。

我回想了半天,心道那时候觉得他不明原因的待我不错,那日不知为何行到苏府门前,说是去寻他……倒也算得寻他罢!那时我以为他为我挨了家法,心中约莫是真的生了几分情愫。

但那恍如隔世,我现下也记不太清了,纵然是有那么几分情愫,也仿佛无根之萍,一吹即散。

苏喻仿佛没有指望我回答,他径自又道:“这一年,我总在回想,倘若那一日我没有入宫献计,而是带你离去,你我之间……”

我这次当真皱起眉了,我道:“你若没有献计捉我,我现在岂不是在当皇帝?就算那时你对我和盘托出,以你对我的了解,难道我还会留你不成?”

苏喻怔然了许久,直到他渐渐苦笑起来,道:“是了,是了,我怎么忘了,九殿下本是出柙之虎。”

我见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软了口气劝道:“苏喻,苏先生,你是正人君子,是名门之后,更是国之栋梁,你如今形同明珠暗投,我看了都觉可惜,太子哥哥更是一向惜材我听阿宁说,他的产业触及到了海外诸国,我想,不如趁着这次和太子哥哥和清涵合计一下,我们从江南出海去别国,此生再也不踏足中原啦,而你……”

苏喻看着我慢慢道:“而我呢?”

我道:“你……回去吧,不要再执念了。”

苏喻轻笑了一下,道:“殿下为我打算,实在用心良苦,苏某感激涕零,若不应承,简直是不知好歹了。”

我心道,你不是自打出了京都府就一直自称“温素”么,怎么又蹦出一句“苏某”?莫非气糊涂了不成?

然而看他面上,仍然一派和煦。

不管怎么样吧,我点了点头道:“苏喻,算我今生对不住你……”

苏喻抬手截口道:“殿下又要许我来生了?殿下,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你的意愿,你大可不必有这般歉意,苏某也不想被你施舍。”

我无奈道:“好吧,是我轻看了你,给你赔个不是。”

说到此处,便两厢无言了。

我仍是心情不错,对他拱了拱手,正准备转身要行。

苏喻忽又道:“太子殿下……又是如何和殿下解释的……我与你之事呢?”

这件事,我的确问过谢时洵。

通常,男人在餍足后会好说话些,谢时洵也不例外。

彼时他披着外袍,倚在床头翻着书,我趴在他身边,好容易喘匀了气,又打了几个滚儿,终于大起胆子问他:“太子哥哥,你和清涵……睡过吗?”

谢时洵翻页的手指微微一顿,紧接着我就被他按在床沿上狠狠打了几下屁股。

直到他又好整以暇地拿起书继续看着,我欲哭无泪地趴了回来,心里琢磨着那应该就是没有了,唉,好像被问到玉和的我……

随手把玩着他宽大的袖口,我敛了眉眼思忖了半天,又问道:“太子哥哥,你对我到底……”

谢时洵翻过一页,目光仍定在书页上,截口道:“人的心思过于杂多,其中难免会生私心妄念,然而法不诛心,便是生了妄念,只要守住本心,不行其事,不被妄念支配,便形同没有生这一念。”

我听得似懂非懂,支着手肘靠了过去,挨挨蹭蹭道:“我没有生妄念啊……”

谢时洵不轻不重地打了我一巴掌,道:“混账东西,如你,便是从始至终都任由妄念支配了。”

我“噢”了一声,仍是不懂他要说什么,便道:“那……太子哥哥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谢时洵盯着那一页,许久都没有翻,灯影下他的眸子依旧洁净得不染纤尘。

我凑得更近了,几乎贴上他的脸颊,小声道:“我不懂……何必一定要摒除妄念,人活一世,自当随心所欲才是。”说这话时,我也心虚不已,毕竟当我察觉到对他生了情欲时,我是何等的惶恐不安。

谢时洵缓慢道:“因为对你,我若是任由妄念滋生,那么……你我的曾经之情,也会变得污秽不堪。”

我更是不解,急道:“太子哥哥,我听不懂,你直白一点么……”

谢时洵道:“我曾经打你,是作为兄长训导幼弟,也是作为君主惩戒臣子,这本是五伦纲常,天经地义之事。但是……”

谢时洵终于将目光移向我,他抬手抚上我的后颈,摩挲着颈后的鞭痕半晌,手上忽然用了些力,揽着我的后颈向他靠近了些。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瞬,眼神也猛然一摇曳,他沉声道:“但是若放任了妄念,放任了对你的情欲,那么我曾经对你的训导惩戒,便会染上你我都分不清的污秽颜色,会在回忆中变得不伦不堪……连同口口声声的君臣之义兄弟之情都成了笑话。”

我仿佛在迷雾中触及到了一点隐约轮廓,然而仍是茫然,我道:“什么?你说的污秽是……”

“譬如说,你对我行跪礼,这是君臣之礼,但你我任由妄念成了真,那么……”他按着我的肩膀,按了下去,不容反抗地将我按伏在他腿间,脸颊几乎碰上了他的粗大性器,仿佛周身都环绕着他与寻常冷苦气息截然不同的一股麝香气味。

明明方才刚行了一轮……但此刻我仍然忍不住浑身发烫起来。

我微微喘着气,谢时洵的声音从上方遥遥传来,“明白了么?不知死活的小畜生。”

一时间,又是羞惭又是情动,我正不知如何是好,谢时洵的手指收紧了些,迫使我仰望向他,沉入他晦暗不明的眸光中,他道:“又譬如……你身上的鞭痕……很美,但是不够美。”

我猛然打了个寒战,只觉得面前的太子哥哥几乎陌生起来了,我本能地向后一仰,挣脱了他手上的禁锢,倒在床上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他的手仍然停在空中,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直到他捻了捻双指,仿佛又恢复成了那个冷淡禁欲的谢时洵。

他叹了口气道:“白教了你十多年,仍是这点微末本事,竟能让谢明澜在你身上留下痕迹。”

“太子哥哥你不会要打我吧……我怕疼。”我瑟瑟发抖地趴下挪远了些,望着谢时洵沉静的面容半晌,我心念转了几转,忍不住道:“太子哥哥,那你为何现在对我……”

他垂着眼睫,轻睨了我一眼,当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又抬手不轻不重地打了我一巴掌,道:“我本以为与苏喻之事,可以断了你我的妄念,但是,你其实说对了一件事我的确见不得你对旁人摇尾乞怜。”

“太子哥哥……”

他又拿起书,过了许久,似乎对自己很失望似的,道:“因为……我也被妄念困住了。”

我微微睁大眼睛,有一种难言的情绪涌上来。

我想,倘若我们现在仍在朝中,我是断然不敢的,太子哥哥若尚在朝中,定是要做千古名君的,哪里能够因为我……染上这般不堪的污点。

但……但是,现在我们都再世为人,再也不必被那伦理纲常牵绊住了。

我悲喜交加地望向天边,心道:玉和曾经说过,会有人陪着我,难道是他当真飞升成了有着大神通的神明,在冥冥中指引我么?

光是想想,我就忍不住又弯起唇角。

“殿下?”

这一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微微一怔,望进苏喻黑白分明的眸子中。

我轻咳一声,思绪仍在远处,莫名脱口道:“我之前一直觉得谢明澜除了相貌,哪里都不像太子哥哥……”

但怎么……怎么在昨夜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在谢时洵的眼中,看到了谢明澜眼中曾闪过的一种眸光……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那令我有些本能的恐惧。

我犹犹豫豫地住了口,心道这事怎么会和苏喻说起来了?

苏喻也有些疑惑,然而转瞬便又露出我熟悉的了然神情。

他很肯定道:“陛下八面莹澈,杀伐决断,并不逊于太子殿下……是殿下你身在局中,一直小看了他。”

我一想到谢明澜就觉得头也疼,牙也疼,眼前的苏喻更是时时刻刻在提醒我惨败于他们手中,我不欲与他继续这个话题,又不想回答他之前的问题,正要找个托词离去,却又见一人向我们步来。

我向那人望去,心想今天这是怎么了,我寻常没个顺心的时候,你们一个个好似都心情不错的德行,今天难得我心情大好,你们倒是一个个面色不虞,怎么,都和我反着来吗?

清涵走到跟前,好像才强打起了精神,蹙着眉对我道:“天这么冷,你这病猫,给我滚回屋里呆着,十天后启程,到时你要是病了我懒得管你。”

实话说,自打我不小心误伤了谢时洵,我总觉得清涵对我的态度总是半真半假的焦躁和不耐烦,但又不像阿宁那般露在面上,反倒是在故意克制一般。

不管如何,清涵对我和谢时洵都有大恩,此事又是我理亏,我一身阴阳怪气冷嘲热讽的本事不敢对着他使出半分,连忙行了礼溜走了。

走出一段,我忍不住回过头,却见清涵和苏喻仍在原地,两人似在交谈什么,清涵摇头,苏喻皱眉,都更加显出一片愁云惨雾了。

又过了两日。

这一日午后,我正在小院中的躺椅上晒太阳,琢磨着一会儿等谢时洵睡醒午觉,我就去他屋中消磨掉这个下午,然后假装回来不然清涵嫌我打扰他养神,要赶人的。

之后再趁夜色偷偷溜回去,可以留在他身边或做一些事,或不做一些事,反正最后都可以偎在他身边睡觉。

我越想越愉悦,望着小院中那抹淡绿色的身影,眼神都越发慈爱了。

昨天找了个机会,让阿宁把小沅调换到我屋中当差,现下她正撒欢儿一般在院内边唱边跳,我晃着摇椅看着,心中更是晴朗。

镜湖小筑向来规矩森严,似她这般通过招工进来做些粗使活计的,都要被阿宁查清祖宗十八代,之后即便进了来,也只能在外院,入不得东西院来,而她因为相貌出众百伶百俐,之前被提拔到了内院,能去的地方依然有限,她从未知道有谢时洵这个人存在,在她眼中,镜湖小筑的大当家便是清涵,阿宁是他儿子。

当时我听闻后,愣了半天,忍不住大笑出声。

小沅见我笑她,气咻咻地跑到一边去了,不服气道:“你笑什么!”

我忍着笑道:“笑你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你猜我是做什么的?”

小沅这次有些犹豫,终于还是耐不住我的盘问,她理直气壮道:“主人对你那么好,银炭之类最好的用度都紧着你用,你还总往主人院里跑,阿宁少爷又不喜欢你,这多明显啊,你……你是主人的……主人的……”

我一时转不过弯来,道:“嗯?主人的什么?”

小沅一跺脚,啐道:“呸,讨厌,怎么非要人说出来呀!男宠!”

我又是一怔,几乎笑得打跌,道:“小沅你怎得那么聪明!我还以为自己瞒得挺好呢!”

正在此刻,苏喻拨开院门进了来,见我狂笑不止的模样,面上露出一个纳罕的神情,但他也跟着微微笑了,他看了一眼小沅,对她颔首打了招呼,才走过来开口道:“殿……隋公子遇到什么喜事了?这样开心。”

我擦着眼角笑出的泪,打发小沅奉茶去了。

小沅含羞带臊地看了一眼苏喻,突然就不是方才那个泼辣模样了,脸上飞起一阵绯红,忸怩着跑掉了。

我望着她的窈窕背影,晃着摇椅对苏喻道:“温大夫,我发现你很招鲜卑女孩子的喜欢啊,之前小酒馆的慕容姑娘也是一看到你就脸红,怎么,现在鲜卑流行喜欢斯文的中原书生吗?”

苏喻含笑不语,坐到我身边放下药箱,挪过我的右腕,开始为我换药。

我依旧兴致勃勃地琢磨了半天,抬起左手指了指自己,对他道:“哎,你看看我。”

苏喻果真依言停下手中活计,抬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他眼中也染上了几分浅淡笑意似的,道:“嗯,看什么?”

我道:“你觉得我更像鲜卑人,还是更像中原人。”

苏喻一边眼含笑意地凝视着我,一边似真的在思忖,过了一会儿,他微微歪了歪头道:“都像,又都不像。”

我问这个问题,其实不管他回答什么,我都会自说自话起来。

我笑道:“你看,像我这样的相貌,在齐国可能少见,但是在鲜卑,这般相貌可是一抓一大把,苏喻你这么容易得鲜卑女孩子的青睐,想必对鲜卑男孩子也是信手擒来啊!”

苏喻眼中的笑意渐渐褪去了,复低下头为我的手腕换药,随口道:“殿下最近越发像韩大人了。”

“嗯?我像韩大人?”

苏喻又道:“而我,倒是颇像韩小姐的处境,总要被韩大人见缝插针地说亲,恨不得早日嫁出去才好啊。”

我听了,隐隐察觉到他话中的嘲讽之意,便只当讨了个没趣,晃着摇椅闭嘴了,只是又觉得他的比喻十分有意思,仍是忍不住对着他笑了半晌。

我这厢闭嘴了,苏喻那厢一抬头,迎着我的笑,又开口了。

他道:“殿下喜欢小沅这样活泼漂亮的侍女,想留在身边,这无可厚非,殿下身边有人照顾,我也安心一些,阿宁已经着人又查了一遍小沅的身世,的确只是鲜卑一户牧羊人之女,但是毕竟她来的时日尚浅,殿下还是不要暴露身份,以免横生枝节。”

我颔首道:“我晓得,她以为我是……”

一说到这个,我又要笑,正巧小沅捧了茶回来,苏喻含笑接过,笑道:“多谢小沅姑娘。”

两人眼神一触,小沅又是不自觉地露出一派小儿女姿态来。

我指着苏喻对小沅道:“小沅,你猜我的身份猜对了,那你说温大夫是什么?”

小沅定定地望着我,探手摸了摸我的额头,道:“我的老天,隋公子你烧糊涂了不成,都说了是温大夫!还能是什么!”说着,露出了极为嫌弃的神情。

我又是笑又是摇头,道:“看我被你嫌弃成这幅样子,我哪里不如温大夫?”

小沅对着我吐舌头道:“哪里都不如,温大夫是谦谦君子……你……”她撇了撇唇角,不说了。

我追问道:“我怎么?”

小沅瞪着眼,还是没忍住道:“你一天到晚吊儿郎当的样子,怎么能和温大夫比?”

我顿时不满起来,和小沅一句一句的拌起嘴来,苏喻嘴角噙着微笑听着,已然将我的手腕重新包扎好了。

他终于得了个空,插进来对小沅道:“小沅姑娘,阿芙蓉之事,我们之前已经说过了,在下知道你是好心,只是今日既然你和隋公子都在,在下还是忍不住再嘱咐姑娘几句虽说阿芙蓉是你们鲜卑一族常备的止痛或是调味之物,但是你可千万莫要再拿给隋公子了,你自己也莫要用了,那物成瘾致幻,极为危险,隋公子之前趁着未伤及根本,悬崖勒马戒掉了,已给在下惊出一身冷汗,倘若是真的成瘾了,后果不堪设想,姑娘也不会如这次一般轻松脱身,望姑娘谨记。”

小沅垂着眼帘,脚尖划着地,一副又羞又愧的样子,听到最后,她点了点头,期期艾艾道:“唉,他可真够身娇体弱的,我阿爹骑马摔断了腿,用阿芙蓉镇了半个月,都没事呢……”

苏喻仍旧微笑地望着他,口气中却带了些责备,道:“小沅姑娘。”

小沅不得已,道:“知道啦知道啦,温大夫,我听你的,我不给他!我去把剩下的都拿给你好了吧!”

说完,她就仿佛小鹿一般窜进屋中去了。

幸而之前只被谢时洵发现了偷偷饮酒一事,阿芙蓉被我藏在角落躲过一劫。然而只是饮酒被他发现,就遭了接上腕筋这茬罪,若是被他发现我还有阿芙蓉,简直不知该怎么收场,想想我都后怕,故而昨天小沅来时我就已经将那小瓶还与她了,其实不用苏喻说,我也没有再吸食阿芙蓉的意思。

我看着她风一样的身影,转头对苏喻笑道:“现在的女孩子,怎么都这样泼辣。”

苏喻想了想,忽然道:“殿下是想念绿雪姑娘了么?”

我被他说中心事,微微一怔,长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绿雪现在怎么样,有没有被人欺负,之前都是她欺负旁人的……”

苏喻温言开解道:“绿雪姑娘聪明伶俐,惹人喜爱,哪里会有人舍得欺负她,殿下还请放宽心。”

我点了点,道:“但愿如此。”

心思从绿雪转到了老裴,我心想老裴皮糙肉厚,现在捡了一条命,倒是不让我担心,最后思绪又转到了君兰身上,念及君兰,我向后一靠,很是复杂地念了一句:“君兰……”我问苏喻道:“你知道我认识君兰时的那个典故么?”

苏喻像是回忆了一下,慢慢道:“殿下是说他被人问及‘喜欢什么唱词’时,回的那一句‘丈夫生世,当带七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

我自嘲地笑了一下,道:“他倒是什么都和你说罢了,我是说,当年我还以为他要升的是我这个未来的天子之阶,哪知道他说的是现在的天子,他倒是很会‘货与帝王家’啊……哼,倒是成了他的一段佳话,”时隔许久,我想到他仍是有些郁猝,忽然想到一事,“诶……说到这个……”

说到此处,只见小沅窜出屋子,献宝似的把那装有阿芙蓉的瓶子递给了苏喻,含嗔带笑道:“给你啦,这下安心了吧,温大夫!”

苏喻双手接过,又道了谢,遂将那瓶子收回怀中。

小沅又道:“可是我牙疼呢,所以才带了阿芙蓉在身边,之前我都用阿芙蓉镇着,现在给了你,我疼的时候怎么办?”

苏喻认真道:“牙疼是因为坏在根本,阿芙蓉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在下医术微末,但也会治牙……”

“啧……”我忍不住道:“你怎么什么都会,接生你会不会”

小沅对着我就是一顿“呸呸呸”,苏喻仿佛没听到似的,依旧有涵养地对小沅道:“小沅姑娘不嫌弃的话,在下明日来为姑娘看牙。”

小沅面上染着红晕,又用脚尖画了个一字,这才垂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见她想跑,我连忙唤住,小沅这就换了脸色,回头对我粗声粗气道:“干嘛!”

我笑道:“唱一句你最喜欢的唱词来给我听听?”

我心道,我就不信你一个小女子也要升天子阶。

小沅好像有些疑惑,他望向苏喻,见苏喻也对她鼓励地点了点头,小沅顿时整了整姿势,清了清嗓子,自己口中“锵锵锵”了几句,绕了小半个圈,一个转身立住了,用亮堂堂的嗓子唱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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