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进门的时候,屋内又是一番清涵和苏喻对坐的景象。

苏喻在这里,很正常,因为我进的是他的屋子,但清涵……

我退出门去,望了望天上明月,忖道:这都几更天了,清涵和苏喻这么有话聊吗?

我再次望向他俩,才见他们面前放着一座乩盘,清涵手执一支乩笔,沙盘中写画得乱七八糟。

他俩见我来,俱是一怔,苏喻神色不动,手中一推动木架,将整座乩盘推平了,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

我正要问,却见清涵站起身,皱眉道:“大半夜不在你哥哥那里老实呆着,跑出来做什么?”

被他一顿抢白,我一时无言以对,只得低头立在原地。

清涵纳罕地看了我一眼,似想到什么,抬脚便出门去了。

他走后,屋内只剩我和苏喻,他拨了拨灯芯,光亮摇曳在他眼中。

他也站起身,对我道:“殿下怎……”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我一探身,用自己的唇堵住了他的话。

苏喻微微睁大双眸,我一手环住他的肩颈,加深了这个吻,一手扯下他的发带。

不知过了多久,我平复着喘息,反手蒙上自己的双眼,正抬手在脑后系结,却冷不防被苏喻扯落了下来。

我不耐烦道:“你作甚?”

苏喻一手捏着我的下颌,在我的眼尾落下轻柔的一吻,他眼神中似也有情动之意,缓声道:“从很久前,我便想吻此处了……”

我耐着性子由他吻了,一挥袖,熄灭了屋内唯一的光亮。

黑暗中,苏喻的动作顿了顿,我却顾不得那许多,有些急切地褪去衣物,与他滚到床上。

他的身体是修长温热的,这便已经足够了,他是谁,大约已经不再那么重要。

谁知手腕忽然被他拉扯着按在头上,我忍了忍,没忍住道:“放开我,我不喜欢被束缚。”

苏喻充耳不闻,我终是忍不住挣扎起来,手臂动弹不得,我只得抬脚去踹他,哪知刚分开腿,他的身躯便卡了进来,而这一次他异常执着地将他的发带把我的左手腕和床柱捆在了一起。

我怒道:“苏喻!”

苏喻一把捂住我的嘴,轻咬着我的咽喉道:“你今天很清醒,这很难得。”

我心下又是惧又是怒,霎时间周身情欲几乎退得干净,我又是狠狠拉扯了一下,却听苏喻道:“殿下不必费力挣扎了,我是个大夫,很会打结。”

他的语调也异常冷静,全然不似方才情动之意。

我与他在一片漆黑中对峙半晌,我的精神支持不住,渐渐泄了力,对他道:“温大夫,但愿你是要玩一些床上的花样,而不是要和我谈心。”

苏喻俯下身,抵着我的额头道:“让殿下失望了,的确是谈心。”

我嗤笑道:“要用这种姿势谈吗?”

苏喻摩挲着我的眼角,用极轻的气声道:“没办法,殿下只有在床上才肯老实些。”说着,他解开我的腰,丢到床下,又将我的裤子拉扯到膝间,一手将我的那物握在手中把玩。

我瞪着眼前的黑暗中他隐隐绰绰的轮廓,只觉快感一时上一时下,顿时又是气恼又是无奈,更加不耐烦道:“说!”

苏喻摸了摸我的脸,又换了一种温柔的口吻道:“方才发生什么了?怎么惹得你那样伤心呀……”

我仅存的理智冷笑着他的变脸之快,然而性器在他掌中,被操作得涌上更多情欲,我只觉眸中渐渐润湿了,只得三言两语将方才在谢时洵屋内之事讲与他听,最后,我见他沉默,不抱希望道:“他与你怎么说的,你又为何会答应做这种事……”

苏喻贴着我的耳朵道:“因为我对你……是带有情欲的爱……”

他的呼吸在我耳边轻扫着,他忽然又问道:“你与玉和,有没有过肌肤之亲?”

他问这话时,一字一字非常清晰,似乎这问题在他心中想了不止一遍。

然而我听到耳中,顿时愣住了,苏喻也似怔了一下,他有些讶异道:“……怎么会突然软下去……”

我登时反应过来,蹬腿试图将他踹下去,然而他的身躯与我贴得太紧,我无论怎么动作都拿他毫无办法。

苏喻制止住我的动作,安抚道:“我不是羞辱你……”

我难堪道:“没有!!我和玉和从小长大……”我不自觉地想了一下和玉和肌肤相亲的画面,活像是乱伦一般,顿时更加难堪,仿佛是在亵渎他的在天之灵,我怒火中烧,恨不得将问出这种缺心眼问题的苏喻打死,大声道:“没有!不可能!”

苏喻道:“既然如此,太子殿下对你……”

我浑身一僵,只能听到自己气喘吁吁的声音,过了许久,我渐渐摊开四肢,心想,既然我对玉和如此,那太子哥哥对我岂不是一样的……如何能强求得来?

被苏喻这样一闹,我更加没了兴致,以至于心都灰了一层,懒得与他再多费口舌,只恹恹挪过脑袋去试图咬开绳结,苏喻见状,便为我解开了束缚。

我支起身子摩梭着手腕,本想起身回房的,但大约今日逢事太多,心底很是脆弱,而我又是贪恋着人的体温的,便留了下来。

苏喻有些意外,但瞬间又露出了了然神色。

其实我一直没和他说,我最讨厌他露出这种神情,好似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似的,看得心烦。

我枕臂侧躺了很久,眼看天色都要破晓了,身后苏喻的呼吸平稳轻浅,我默默向后挪了挪身子,背脊贴上了他的身侧,他的体温传过来让我很是受用,他一副半睡半醒的模样,忽地一翻身,手臂搭上我上的肋间,抬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而后很是满意地抚上了我的额发。

我叹了口气,也渐渐睡着了。

时光易过,一晃过了半月。

谢时洵一向说一不二,自打他说了收拾行装回江南,镜湖小筑上上下下忙成一锅粥,终于在这日收拾完毕,准备第二日启程。

阿宁送来行装细目的时候,我们正在吃饭。

谢时洵和清涵一直吃得清淡,和他在宫中时的口味一致,但对我来说,它约莫是太精致了些,总没有什么食欲。原本我不与他们一同吃饭也就罢了,如今谢时洵要盯着我戒酒戒阿芙蓉,就连用饭都不得不依他的意思去和他们一起,于是吃饭于我而言就成了一件很难应付的事。

一个走神,我的筷子又和苏喻的撞到了一起,引来谢时洵投来一瞥。

食不言也是他的规矩,发出这样的杂音自然会引他不悦。

只是……我虽然已经习惯了左手执筷,然而似这般左手边还坐着人的情景还是头一遭。

我默不作声地将苏喻的右手推远了些,苏喻好脾气地笑了一下,当真把碗筷拨远了些,让了个空儿。

那厢清涵翻了翻细目,起身与阿宁出门说话去了。

我也没什么食欲,便也撂下筷子。

谢时洵也吃完了,他接过侍女递上的手帕拭了拭唇边,又饮过了茶,才开口道:“哪里不合你的口味?”

我对着面前的瓷碗慢慢答道:“没有不合口味,我吃什么都一样……”

我仔细拿捏着回话的态度,说得字少了语调平了,总觉得像是生了嫌隙,可是话若是多了或是望向他的次数多了,自我感觉又像是贼心不死。

谢时洵若有所思地看了我半晌,唤了人来,吩咐道:“去做一碟蜜汁火腿,一碟炒烟笋,再盛一杯甜酒,送去他房中。”

我越听越耳熟,最后才反应过来,这是曾经我在东宫读书时,少有的能多夹两筷子的菜,倒不是因为我有多喜欢,是我天生味觉不太灵敏,颇有些食不知味的意思,这两道菜已是东宫菜谱中难得有味道的,其他的菜式更加清淡得难以下咽。

只是没想到这近乎两世为人的情境下,他竟然还记得……

我想唤住那人,但是张了张口,终究还是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只得意意思思地闭嘴了。

待苏喻用毕,我和苏喻告退出来,中途他与我分别,顺着另一条小路去了,我心事重重之下也懒得管他,径自回到自己房中闲坐。

今天阳光正好,我在窗边晒了一会儿太阳,越发有些困倦,迷迷怔怔之间,苏喻又来了,他将一个托盘放到我面前的案上,温声问道:“这个吃么?”

我移目过去,只见托盘上放着一碟蜜汁火腿,一碟炒烟笋,一杯甜酒,除此之外,竟然还有一碗面条,这面条的面汤颜色不浓不淡,上面还洒了一点点羊肉沫。

对这碗面条,我还是挺熟悉的,我与苏喻在漠北时,最开始谁都不会下厨,两个人只能去隔壁集市上买现成的吃,让我发现了一家卖胡饼的,个头又大吃起来又方便,我本就吃什么都无所谓,一买买一打,连着吃了月余,直给苏喻吃得面露菜色,给他这个世家公子逼到去下厨。

后来他在厨间琢磨了几天,又去请教了慕容姑娘,才鼓捣出这么一碗面来,不知为何确实很合我胃口,他做十次我能捧场个七八次的模样。

但今天好端端的,怎么又来这么一出?我揪起眉毛道:“啊这个……这里有厨子,怎么还要你自己下厨?”

苏喻将筷子递到我手中,道:“明天就要启程去江南了,你总该吃一些东西。”

我并不想吃东西,也不想接苏喻的筷子,正萎靡地趴在桌上打哈欠这大概也是戒阿芙蓉的一个坏处,时而困倦不堪,时而亢奋不已,简直难熬。

苏喻走到我身侧,我懒得有什么大动作,仍是枕着臂弯看他,见他弯下腰,很有耐心地掰开我蜷缩着的左手手指。

阳光下,苏喻手指是暖和的,他整个人看起来也是暖洋洋的。

我又打了个哈欠,手指从他掌中滑开,抵着他的指节死活不接筷子,他更是不急,好像觉得这种无聊且缄默的指间纠缠很有趣似的,与我的手指斗智斗勇起来。

闹了半晌,我突然发现这情景是何等暧昧。

我轻咳了一声,渐渐坐直了,停止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游戏,接过筷子挑起面条吃了几口,边吃边暗暗忖道:两个人之间有没有上过床,肢体接触还是不太一样的。

见我吃了,苏喻的面色更加柔和,依我看,简直要融化在阳光里了。

他边斟茶边道:“这几天天气不错,殿下的旧伤没有发作,应该好过了些?”

我看了他一眼,默默继续咬着面条,没有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苏喻好像已经习惯与我说话时得不到回答,他也并不在意,只是又补了一句:“江南的天气大多不错,殿下一定喜欢。”

我吃得差不多了,撂下碗,接过他的茶一饮而尽,抬脚便出门去了。

苏喻在我身后唤了我一声,我脚步不停,便没听见后面他说了什么。

走过镜湖小筑层层回廊,又绕过一个假山,我沿着湖边越走越僻静,直走到一个小花园,见到一个翩翩起舞的窈窕身影,我出声唤道:“小沅。”

小沅见到我像是见到鬼,一惊一乍地往后一跳,道:“隋公子你别过来,我答应温大夫不给你了的!”

我像是抽了骨头一样,倚着假山,哄她道:“不必理他,再给我一些阿芙蓉,不,是多给我一些,我们明天要去江南……我现在这样萎靡实在撑不住舟车劳顿。”

小沅闻言一挑眉,浅色的眼珠游移来去,颇为机灵的样子,像是在打什么主意。

我见她这副模样觉得好笑,心道你这明眸善睐的,眼珠一转实在明显的不得了。

突然心中一凛,想起好像苏喻曾经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顿时不自在起来。

好在小沅适时道:“不行不行,温大夫说只为我瞒下这一次,再敢给你,他就要回禀主人和宁少爷把我赶出去!”

我只得又是保证又是哄劝,直把在苏喻那里剩下的口舌全用在此处了。

她顿时拿起乔来,又要跳那支舞,说是感觉哪处不太连贯,非叫我帮她看不可,势必人强,我只得捏着鼻子指点了一下她的舞步。

直到她跳满意了,她才不情不愿道:“这次去江南我也被点了跟去,可惜是去做又苦又累的洒扫活计,你去和宁少爷说说,让我伺候你好不好?”

我笑道:“这有何难,我应你就是。”说着,我摊开掌心,勾了勾手指,道:“拿来吧。”

小沅轻哼一声,一溜小跑向她屋子跑去了,不一会儿出来丢了一只瓷瓶给我,嘱咐道:“都在这里了,一次不要放太多!千万省着点用!”

我掂了掂那瓷瓶,心满意足地揣入怀中,与她告了别,急切地准备回屋之后锁上门,好好一解阿芙蓉之苦。

回房之前,我还不忘隐去身形,去隔壁苏喻的房间探了探,见他不在,我更是放心,他最近好像对道家那些虚幻之事生了兴趣,和清涵很有的聊,这些日子两人神神秘秘的,时常聊到深夜。

我懒得管他,回了屋子,从隐蔽之处翻出一壶酒,拿到窗前的桌前,又从怀中取出阿芙蓉,打开瓶塞往内望去,只见俱是白色的粉末,我正斟酌着地准备往酒壶中磕进一些,又改了主意,觉得好不容易舍得开封的好酒,如此囫囵灌进去实在可惜,于是斟了一杯酒,慢慢饮到一半。

忽然毫无来由的,脊背彻骨一凉。

仿佛被什么驱使着,我鬼使神差地站起身,从窗口向外望去。

清涵待我甚好,为我安排的房间很是宜居,从窗外望去便是水榭楼台,一片开阔风光。

远处,一抹修长秀颀的身影正沿九曲回廊向我行来,他也恰好一抬眼,与我隔着窗扉,四目相对。

陡然间,我只觉得手脚发麻,一口酒喷了出来。

我连忙一弯腰,抓起瓶塞塞回阿芙蓉的瓶子,飞快地冲到卧房的角落暗格边,将它塞了进去,又推了些杂物遮掩上。

刚做完这些,只听门扉响了三声。

来不及收拾酒瓶了,我连忙整了整衣襟,抓起一壶冷茶灌了两口,自觉压下了酒气,便前去开了门。

门外,谢时洵微微蹙眉道:“见了我,你又躲什么?”

我躬身行了礼,但仍是卡着门框不敢让他进来,然而实在没有个合理的理由,我心念急转,转了半天,还是空白,我一急,忽然迈上一步,抢白道:“我怕见了你就……就……就又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了!”

谢时洵明显一怔,当真被我逼退一步,我连忙反手带上房门,胡乱咕哝道:“躲你又有什么奇怪的……”说着,我好像也觉得理直气壮起来,又补了一句:“有什么奇怪的!”

谢时洵不语,似在审视我的话中几分真几分假。

虽然暂时解了燃眉之急,但我心中更不是滋味,心想:喝酒和缠着他发情哪个更会让他讨厌……怎么觉得是在舍本逐末……

谢时洵不知是看穿了什么,眸色一凛,他竟然不吃这一套,一手拨开了我,径自拉开了房门。

我哪里能让他进去,情急之下,我又将自己挡在门前,不等他反应,连忙一手紧紧环住了他的腰身,嘴唇也凑了过去,贴上了他的脸颊。

这一瞬间,我感受到自己与他的身子俱是一僵。

我只觉心擂如鼓,身上脸上开始发起烫来,我疑心我脸红了。

绝大多数时候,我脸红并不是我自己想红的,而是随了母妃的肤薄,心里还没觉得怎样,脸上就红了。

此时此刻,反正都如此了,我把心一横,一手攀向他的肩颈,凑过去吻他的唇,还来不及感受这与他唇齿相接的触觉,我只顾着悄悄合上身后的门。

谢时洵终于动作了,他握住我的肩膀,向后一送。

他神色不明地凝视着我,忽然一手掐住我的下颌,他微微侧过头,面容越来越近,这几乎快要是个亲吻了。

然而他停在咫尺之间,半垂着眼帘道:“你又喝了酒。”

今天的天气虽然不错,但是暮色已至,仍是上了些寒气,昏暗下来的屋内,连他的面色都看不清楚了。

我半跪半坐在谢时洵的脚边,不知道多少次叹这时运不济。

我垂头丧气道:“不关旁人的事,是我从酒窖偷来的……你、你生气罚我就是了,别告诉清涵阿宁了……免得让下人们不得安宁。”

谢时洵冰凌似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我,道:“你现在不光是恶习难改,连礼数规矩都忘得差不多了,对我说话,也敢一口一个‘你’的么?”

我犹豫了一下,正要辩解,腰侧就被他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他道:“跪好。”

我只得不情不愿地勉强直起了上身,辩白道:“我不敢……但……”

但是经过这些日子,我越发觉得清涵将谢时洵隐藏得非常好,他们的商户银号等诸事,一律由阿宁出面,连大多数镜湖小筑的下人都认为阿宁才是最大的老板,只有进到了戒备森严的东西苑,才知道阿宁上面还有个“主人”清涵,而谢时洵,是一个没有称呼的人。

阿宁见了谢时洵,会恭敬地行礼问好,但是从来不称呼他,出了门也不会与其他人谈起他,谢时洵下的命令,一律算在清涵这个“主人”头上,如此一来,他仿佛不存在,他们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一口一个“太子哥哥”,生怕被有心人听去了,为他惹出事端。

如今被他这样责问,我索性不答了,反正这也不是主菜。

果然,谢时洵并未等我回答,站起身擦着我的身侧,走去门口,唤来一人,吩咐了几句,他的声调不高,我隐隐只听到“行程延期”“温大夫”云云。

我的身子一晃,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那人领命而去,屋内又陷入了沉寂,谢时洵立在我身后,我只觉后背的冷汗一层一层地冒出来,又一层一层地落下去,

“老九,”他终于开口道:“你实在让我失望。”

对于此事,我没什么可说的,只见他又坐了回来,神情复杂地看着我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你少年时虽然也心比天高,顽劣难驯,但是在我面前,你总归是不敢胡闹的,这十年由了你的性子,闹出这样声名狼藉的一笔,”他停了一下,似更加失望道:“其实都是一样的,偷着饮酒也好,犯上谋逆也罢,若你使得这番手段当真做成了,也是你的本事造化可惜你没有这个本事。”

听了这话,我实在有些莫名和惶惑,其实这话要是换了谢明澜来说,我这里恐怕有一万句阴阳怪气之言等着他,偏偏面前的是谢时洵,我即便不爱听,也就垂着头认了,只琢磨着他怎么又提起这茬了……他话中含义更是让我摸不清他的态度。

哪知在此时此地我竟然还走了神,不自觉摸了摸唇角,完全不合时宜地回想起方才唇上的触感。

我忍不住偷眼去看他,对上他微微垂下的目光,我觉得我可能又脸红了,忙垂下头“嗯”了一声。

谢时洵望着我良久,终是叹了口气道:“老九,你以后是何打算?”

我怔了片刻,有些警觉地抬起头道:“这……我如今这样子,还、还有什么打算?清涵家大业大,养我一个人……不可以么?”

苏喻都算不得白养,只是白养我而已,我吃的又不多。

谢时洵捏着我的下颌,迫使我面对他的目光,他道:“养你?像你现在这般酗酒使药,浑浑噩噩的活一辈子?”

我有些无赖地靠着他的膝盖,顺从地依着他的力道,将咽喉仰在他面前,道:“太子哥哥,你叫我不造杀孽,我都听你的了,至于戒酒之类的小事,我改就是……太子哥哥你别赶我出去……”

虽然这样示弱,但我心中还是很安稳,我怎么也不信他会赶我出去。

谢时洵轻轻摇了摇头,他摩挲着我的下颚,道:“我不会赶你出去,我只是会重新教过你,教你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他的话足够掷地有声,但是我的老毛病却犯了,下意识地讥诮一笑。

方察觉自己露出了这样的表情,我就后悔了,惶惶然肃了神情,但见他的眼神,便知道还是被他看到眼中了。

我心中安慰自己道:不就是挨打么……挨多挨少的问题……

然而心下那种隐隐的不祥预感仍是萦绕不去。

就在此刻,门口传了三声叩门声响,我回头一看,只见苏喻提着一个木盒走了进来,似同情似担忧地望着我。

我见到他,尤其是他手中的木盒,忍不住抱住谢时洵的膝盖,向他靠了靠。

那木盒我很眼熟,我没记错的话那里面都是各种似柳叶般轻薄的刀片,我曾经见苏喻在病人身上用过。

他现下为何……为何提着……

谢时洵方才平缓道:“……从治好你的右腕开始。”

此句不啻惊天轰雷!

我像是被踩了尾巴一般跳了起来,然而跪了太久,一个趔趄险些磕在案子上,幸好苏喻适时从后抢了一步,扶住了我。

我仿佛抓住救命稻草,瑟瑟发抖地将他推到身前,大声道:“我不行!我不行!那个法子十次也未必能成!我早被疼死了!”

苏喻曾经试图治好我的右腕,但是当时我的手腕被谢明澜一箭射穿,断了腕骨和手筋,若想让它恢复自如,则需要将那腕骨重新打断再接上,这也就罢了,最难熬的就是接上手筋,我的手筋萎缩到筋肉里去了,若要接上,则需要将那皮肉再划开,探一个小勾进去,将那萎缩了的手筋断处,血生生地再勾出来,而这还是凭运气的,绝非一次两次就能勾出来,听说有那狠人接手筋,连着十次都没接上,白白活受罪十次。

彼时光是听听,我就抱着手腕滚成一团,打死不肯让他碰我的手腕。

如今谢时洵竟然让我接上右腕,我只觉一身冷汗霎时换成热瀑。

谢时洵执起我案上的酒壶,自斟自饮了一杯,方唤了人进来,吩咐道:“酒窖中有多少酒,都搬来此处。”

我躲在苏喻身后,颤声道:“太子哥哥你还是打我吧,你打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不行的!我会死的!”

谢时洵置若罔闻,只命令道:“坐过来,饮酒,今天你须得多喝一些,怕你一会儿熬不过。”

苏喻也侧过头,温言安慰了我几句,最后道:“殿下莫怕,太子殿下全是为了你。”

我狠狠瞪了一眼苏喻,对他的心情更是复杂,明知道将这事告诉谢时洵的就是他,但现在这个屋内,我也只敢躲在他身后了。

我几乎掉下泪来,求饶道:“太子哥哥,你是怪我对你……冒犯了你么?我以后不敢了,你尽管罚我,不要这样……我怕疼,真的会死的。”

谢时洵的视线凝在酒杯上,极慢地道了句:“你未来的路还长,现下这是你该受的罪,受着些吧,莫要撒娇。”

谢时洵这个人,向来杀伐决断,言出必行,我拽着苏喻袖子暗暗忖度半晌,愣是没有想到脱身的法子,窗外暮霭沉沉,光是看在眼中就生了一层凉意,我的心底也跟着透冷。

心乱如麻间,苏喻放下木盒,抬起手似想要抚摸我似的,我本能地一歪头,躲开了。他的手在半空,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落下,他苦笑道:“殿下,一会儿我会用针灸封住你的右臂,但那只是不能动而已,待下刀时恐怕仍是有些难熬,殿下还是去饮些酒吧,一会儿好过一些。”

我努力吞咽着,自认平复了声调,咬牙切齿道:“我不喝!”

真是天道好轮回,我从未想过还有旁人劝酒而我抵死不从的一日。

我向后蹭了两步,转身便要夺门而出,哪知一只脚刚踏出门槛,下一刻就被苏喻从后拦腰抱住,我一面挣扎一面怒道:“苏喻你好多事啊!我的手腕关你屁事!若不是我废了右手,你能活到今日吗!”

苏喻骤然收紧手臂,却沉默了下去。

我左右挣扎不过,想到续腕要吃的苦头,忽然毫无预兆地淌下泪来,“真的不行,太疼了,我受不住的,苏喻你为什么要害我……”

苏喻面上渐渐露出些恻然神情,我越发哽咽起来,将右手防备地护在怀中,心道:反正和苏喻更亲狎的事都做了,都如此境地了!索性豁出去,就当明天日子不过了!

我凑过去,飞快地啄了一下苏喻的脸颊,急切道:“你们杏林的规矩是病不治己,你对我不可能下得去手!”

见苏喻果然一怔,我正暗喜,却见谢时洵却倏然起身,携着一身寒气走了过来,猛然一把将我从苏喻怀中拽了出来,拉扯着把我摔到床上。

他居高临下地指着我道:“你是个什么?!谢时舒!为了逃得一时的脱身,你还能使出什么自轻自贱的手段来取悦男人?”

我陡然五内俱焚起来,心中生了怨怼,一开口却是结结巴巴道:“可、可是我和他本来就、就……”

而且那不是你的意思吗!现在又来指责我未免莫名。

我还没说完,谢时洵便向苏喻一伸手,冷道:“酒给我。”

我往床铺内里缩了缩,对苏喻摇着头,他的眸子依旧是明亮清澈的,只是现下却蹙了眉尖,望向我的眼神带了些不忍卒睹的怜悯。

他犹豫地取过酒瓶,那瓶子在他手中仿佛有千钧重,然而不等他犹豫,就被谢时洵劈手夺过。

谢时洵一手拽着我的脚腕将我拖回床边,他一腿迈上床,逼近我道:“你自己喝,还是我喂你喝?”

咫尺间,他的面容更冷,更威严,却也更加显得苍白俊美。

我渐渐从空白中回过神来,这才绝望地发现,在他面前,我什么手段都使不出来了,我只能胆怯向后挪去,道:“太子哥哥,我想戒酒了……”

谢时洵深邃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他慢慢道:“在我面前,你最好省些力气。”

我只得颤抖着接过那瓶酒,还没送到唇边,就洒了大半,一想到喝完就逃不过那形同千刀万剐的苦头,而如果我不喝,谢时洵再狠,也舍不得让我疼死的……

我一横心,猛然将那酒瓶一把掼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之声。

一时间,屋内再寂静不过了。

我望着谢时洵眼中越发决绝之意,忽听门外传来下人们搬酒而来的声动,谢时洵抬手放他们进了来,他们垂着头鱼贯而进,将酒坛码满了床边的空地,又鱼贯而出。

眼见最后一人要带上那扇门,我颤抖了一下,绝望之中不知哪来的力量,作势就要跳下床,哪知谢时洵似早有准备,他一把将我按回床,死死按住我的肩膀,膝盖也抵在我的腰间,一时间,我竟然全然动弹不得。

他接过酒坛,这一次连问都不问了,一手钳着我的下颌,一手不管不顾地把酒灌了进来。

我险些窒息在这汹涌的水流中,顿时在他身下拼命地躲避挣扎,然而这都阻碍不了那无穷无尽的液体灌进我的咽喉,泼洒在我身上。

酒被灌得越多,身子越是打软发烫,我一连被灌了不知道多少坛酒,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最后,他索性将我压在身下,仍是不肯停下动作,他的眸色愈深,较之平日,此刻的他似乎少了两分冷静自持。

我只觉自己全身湿淋淋的,被酒浸得透湿,眼中的谢时洵都变成了好几个,我想我醉了,且是大醉。

好不容易寻了个空当,我抹去脸上的水珠,大声吼道:“你恨我!”

谢时洵动作一顿。

我终于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道:“你恨我!你恨我对你生了不伦不悌的心思,你恨我狼子野心差点抢了谢明澜的江山!你恨我……”不知说了多少句,终于,我抽噎道:“你在惩罚我,可是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迷蒙间,他不知道望了我多久,眼中仍是幽深得令人看不分明,只是今日似乎更甚。他渐渐俯下身,一只冰凉的手抚摸着我的下巴,而后,轻轻一抬。

他道:“我不恨你,我爱你。”

我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他已然吻上了我的唇。

谢时洵身上的气息依旧是那不惹厌的微苦清冷,而今日这气息铺天盖地地袭来,愈发浓郁强势。

我怔忪了一刹那,在那一刹那,有一丝清明念头从我的混乱思绪中一闪而过,只是这念头太过令我痛苦。

直到感受到双唇上的微凉触感是真实的,我方醒悟过来他的动作,惊恐之下,猛地向后一仰,抽着冷气更加拼命地挣扎起来,我想我现在的样子实在狼狈极了……大约像一条被摔上岸边的活鱼。

身子被他强势地压制住,而此刻的我却只想逃离他,我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有想要逃离谢时洵的一日。

挣扎之下不择去路,我竟一手伸向苏喻,手脚并用地向他爬去,我眼前尽是朦胧,看不清苏喻的神情,却能看见他似犹豫片刻,也对我缓缓伸出了手。

就在与他指尖即将相接的电光火石之间,身后那人一把握住我的脚踝,将我拖了回去。

他的气息越浓,那念头越发清晰,庞大,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咬了牙,回过头直视着他吼道:“我是你养的狗吗?”

眼前那乌沉沉地眸子蕴含着怒意,他蹙眉斥道:“你胡说什么!”

左右挣不过他的禁锢,我仿佛生了鱼死网破的勇气,恨道:“你叫我学着做一个人,但你……你不是最不拿我当人看的吗?!在你眼中,你可以安排我和旁人上床,但是你见不得我对新主人摇尾乞怜!”

说到此处,我仍觉不够解气般冷笑道:“但你不必如此,不必……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吻你……”

谢时洵抬手打了我一巴掌。

但是他的动作从未如此迟疑过,仿佛有意放水一般,即便是现在被他制在身下的姿势,我一偏头便能躲过。

可是我执拗地没有躲,仍是挑衅般盯着他,生生挨了那一下。

下一刻,我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开他,我大喊着:“苏喻!苏喻!”

谢时洵仍旧迟疑了半刻,不知何时反应过来,从身后猛然环住了我,他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似的,道:“不是的!”

离得太近,我的耳尖被他这短短三个字的吐气拂到,有种被灼伤的错觉。

我甩掉眼中的雾气,用力一挥后肘。

耳尖的气息骤然紊乱,身后的力道顿时松了些许。

我本可以从他怀中逃走的,我本可以的。

但是余光瞥见了他胸口那抹血红,我顿时泄了全身的力气,我回过身,手忙脚乱抓起不知什么布料按住他的胸口,千言万语堵在喉头,也只蹦出一句:“你、你的伤怎么还没好!都过这么久了啊!苏喻!苏喻你快来!”

苏喻连忙上前扶住他的肩膀,谢时洵的面色更加惨白,他只抓着我的手腕,坚定道:“不管你怎么想,你哪里也不许去,今日你必须要接上手筋。”他闭了闭眼,似忍耐了一下疼痛,复又睁开双眸,这次他看我的目光中竟然带了些许柔色,他道:“我知道这会很难捱,不过,我会一刻不离的陪着你,你……不要害怕。”

我不知所措地望着这一切。

苏喻上前为他处理了伤口,他苍白的胸膛上,一道血色刀痕显得极为显眼和不祥,那处刀伤当时正卡在锁骨下方,如今竟然还没有痊愈,被我没轻没重地撞裂开来,正渗出血迹。

我的手腕还在他的手中,我望着那抹朱红,只觉天地都染上了他的血色,我渐渐泄了力,很绝望地向后一倒,仰面躺在床上,心底涌上一股巨大的痛切,这痛切实在太过,痛到极致,竟然给我痛清醒了。

我暗忖:我现下在倚疯撒邪什么东西,倘若换做之前,若是有人问我挨这一遭罪便可换得太子哥哥活过来,我岂不是千恩万谢地送上门去任人宰割?如今他好端端在我面前,只是接上手筋而已,旁的一团乱麻更加不值一提,他现在还活着啊,这本已是我求也求不来的了,我为何还和他作对……我究竟是怎么了?

这么想着,谢时洵在我眼中愈发珍贵易碎起来,我生怕一个没看住,下一秒他就支离破碎了,什么瓷捏玉琢的神像都没他那样令人胆战心惊。

我吸了吸鼻子,目光移到他脸上,道:“其实没什么的,当年玉和为我生生从手腕中拔出断箭,我哼都没哼一声,你知道的,我最是心狠,尤其是对自己……只是……只是……”我紧紧反握住他的手,欲哭无泪道:“只是你别吓我,你的伤怎么还没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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