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年前,我赶到京都府的时候,穿了一身细麻丧服,额上系着一指宽的细麻素带,见满城挂丧,心中并没有实感。

从月亮泉到京都府,有着几千几万里路,马儿每踏一步,我都会想一遍那个问题。

“口出那般毒蝎之词的人是我,可我后悔了,我后悔了,神明若要降罪,便来索我的命,为何要真应了我的口不择言,取走太子哥哥的命。”

我捏着额角,心想,大约真是我母妃所说的,我这人,命太差,从来没有个顺心的时候,就连报应,都求不到自己身上。

一块衣袂拂过我的脸颊。

我抬起头,见清涵立在我面前,他面色憔悴,正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他站了站,就默默坐在我身边,陪我望着那扇门,又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有些艰难道:“幸好没有性命之忧,也幸好,能救他命的大夫没被你杀掉。”

我过了很久,自嘲道:“幸好,我自讨苦吃的事不是第一次做,跳梁小丑也不是第一次当。”

清涵好像没觉得很好笑,又沉默了。

从日出等到日落,那扇门开了又关,下人进进出出,等到掌灯时分,终于等到苏喻出了来。

他满面倦色,带了些心事重重的意味,但终归精神还好。

许是与他太熟,见他的神情,我的一颗心终于稍稍安了一些。

他见到我与清涵,便步了过来,温言道:“太子殿下洪福齐天,两位不必担心,幸好刀锋卡在骨中,未伤及根本,只是他底子有些薄弱,伤口愈合起来没有那么快,我已包扎好了,今晚可能会有点发热,需着人看护,以后静养即可。”

清涵的神色一下松了下来,他仔细打量着苏喻,道:“多谢这位……我该称呼温大夫还是苏公子?”

苏喻不知道为何坐到我身侧,与清涵隔着我说话:“鄙姓温,温素。不知这位……”

额角一抽一抽地作痛着,我不自觉揪着眉,将双眸埋在手掌中,不去管他俩的寒暄刺探。

他俩说了一会儿,苏喻道:“你要不要进去看看太子殿下?”

我不理他,抬头对清涵道:“他就是我之前与你说的,是从你的密道出口处救了我的那个人。他与我有私情,他连官都不做了陪我私奔至此的,我离了他就会死,你可万万不能放他走,也不能放他与外人接触。”

说罢我起身向卧室走去。

清涵在我身后道:“是吗?那你杀他作甚?”

苏喻适时接口道:“大约是因为殿下疑心我与旁人有私罢。”

我脚步顿了顿,面无表情地回望向他,见他也淡然望着我,这人……还记着金殿前我拿他和谢明澜取笑的事儿。

清涵仍是不大相信,道:“虽说不论真假……温大夫既然见了他,认得他,那就永远都不能再离开此处了……”

苏喻道:“自是应该,自是应该。”

说完,他便告说此番伤神太过,难以支撑,让人引着下去休息了。

我长吐了口气,心中是数不尽的索然疲倦,推开了那扇门。

谢时洵静静躺在床上,身着一件薄衣,锁骨下方隐隐有着包扎痕迹。他还未醒,只是眉间紧蹙,仿佛在梦中也也有个倒霉弟弟,也让他不得省心。

我挥退了侍女,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默不作声地望着他许久,坐了坐,觉得有些远,又坐到床沿边。

不知过了多久,蜡烛燃尽了,屋内陷入了一片黑暗。

我没有唤人来换,在黑暗中默默褪去靴子和外衣,小心翼翼地爬到床里侧。

不敢占他的枕头和被子,只枕着手臂侧躺了,望着他在微弱月色下的面容。

不知为何,我心中是空的,什么都没有想。

仿佛还有一些不满足似的,我伸手从他的锦被下滑了进去,非常小心地触到了他的腰侧。

隔着单薄的布料,他的体温仍是有些微热。

我长舒了一口气,我一直眷恋他的抚摸,其实这样就可以了,只要这样就足够了。

其实我是一个夜猫子,从很久之前就是了。

开始是因为背后旧伤的缘故,碰到阴天下雨的时候总是痛楚难当,与其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如痛快起来走动走动,到了后面那些年,这好像成为了一个习惯,加上我所谋一事,心思繁杂,这情况更为尤甚,到了最后那几年,即便入睡,觉也极轻,稍有响动我便会立刻清醒过来。

那时候我总去寻君兰也是几分是这个缘故,因为我发现大半夜还愿意见客的人本就不多,漂亮可爱的更少,挑来挑去,也就剩他了。

夜里不怎么睡,白天自然没什么精神,好在那时我还算个闲人,只要我好好喘着气,也没人需要我做什么要打起精神的事,只是王公大臣们每每看我的眼神中总有几分牙疼就是了。

今夜对我而言也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谢时洵的体温从我的指尖传过来,我希望他下一刻就醒来,又希望他再睡久一些,让这一刻再留久一些。

直到一人道:“还以为他是来看护你,怎么睡得比你还沉。”

我的意识逐渐回笼,忽然打了个激灵,猛然睁开双眼。

只见谢时洵微微垂着眼帘,寒星般的眸子正望向着我。

我一抬眼,只见清涵不知何时来了,擒了一抹笑,正立在床边看我。

我皱了皱眉,这才发现我正紧偎着谢时洵,不知何时竟然睡死过去了。

“……”我撑起身子,捏了捏眉心,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还未清醒还是此景太过尴尬。

见谢时洵被清涵搀扶着倚在床头,我讪讪地从床上下了来,拢起衣襟,捡起外衣和腰穿戴了起来,余光瞥到清涵弯腰与他耳语了几句,只得又低头系自己的腰。

这屋里一共就三个人,他这样动作,摆明只有我是不该听这话的,我若识相就该赶紧溜出去。

清涵说完,直起腰笑吟吟看着他,我见谢时洵不经意蹙起眉,多年对他的认知让我开口道了一句告退之言。

谢时洵道:“你站住。”口气倒是不轻不重的,但这话定不是说给清涵听的。

清涵笑了一下,道:“那我先去了。”走之前还没忘带上门。

谢时洵抬眼看了看我,目光定在床边的椅子上,道:“你坐下。”

我只得过去坐了,与他一时相对无言。

他素来寡言少语,我也并非爱说话的人,平日就算开口了,约莫十句中是光是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就占了五六,似这般与他相对坐着说话的情景,已是很多很多年都不曾有了,哪怕是梦中。

过了不知多久,直到阿宁送了药进来,我忙从他手中接过,看阿宁的眼神,颇有恨不得捅我几刀的意味。

我一手端着药碗,平平送到他面前,道:“太子哥哥,喝药吧。”

他接了过去,目光却定在我的右手上,他终于开口道:“你的右手,是什么都执不起了么?”

我不自觉掩住袖口,默默点了点头。

他又望了许久,道:“我不问你苏喻和你之间是何纠葛,也不问你又为何要杀他,我只问你,昨天我说的,你可听清了?”

我道:“是,听清了。”

谢时洵道:“你应不应?”

我觉得口中泛起许多苦意来,抿着唇不肯吭声。

僵持许久,谢时洵叹了口气,道:“你过来。”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椅子,已是挨着床边了,还要过哪来。

谢时洵这次连话都懒得说了,垂着眼在他手边的床沿上定了定。

我犹犹豫豫道:“太子哥哥……你是不是又要打我……”

话虽如此,也只得磨蹭着过去坐了,与他不过咫尺。

谢时洵果然伸手探向我面上探来,我下意识一躲,忽觉眉间被他轻轻抚了上去。

他沉着眼,似乎在仔细查看什么,他的指腹划过我眉间的旧伤,道:“你的眉眼太过浓秀,生得好是好,只是多少有几分阴戾。”

我贪恋他的抚摸,光是这样的触摸,便已然没出息得眼眶一热,只得阖眸不语。

他道:“哭什么?”

我蹙眉道:“没有哭。”

他好像若有似无的笑了一下,只是气息的微弱变化,我辨不分明,只听得他道:“你一难过,眼眶眼尾就泛得通红,自己不知道?”

我垂下头,闷闷道:“知道,玉和告诉过我。”

玉和……

我叹息着道:“玉和……也被我害死啦……”

这次,我是真的难过起来。

谢时洵许久没有说话,我在他的气息中神思飘忽,直到他抚了抚我的额顶。

不知怎的,我想起母妃驾薨那几日,我悲痛难当,顿有天地苍茫间只剩我孤单一人之感,有一日谢时洵前来吊唁,他见了我,把我叫到旁边,轻声安慰了几句。

他临走时,我将他送出宫外,对他行了礼,到这里本该与他分别回去了,但不知为何,我又不由自主地跟在他的依仗后行了一段。

他仿佛有所感应似的,修长的背影渐渐停住了,他在人群中央侧目过来,幽深的目光在我面上定了定,不知怎的叹了口气,向我招了招手,我便立刻奔向他。

他伸手为我理了理披风,对我道:“你若是愿意,这几天便宿在本宫寝宫吧。”

谢时洵似乎总是这样,只有当我失去了什么,足以痛得剜心蚀骨,他才会生出一丝怜惜,并将它补偿给我。如母妃驾薨后对我的照拂,云姑娘和亲后的那架柏琴。

一念至此,我骤然抓住了那一丝的清明,心中怦怦直跳,支着身子猛然向后一退,。

他的手掌停在半空,不知是不是昨夜失血的缘故,今日的腕子比往日更白了三分,显露出青色的绵延脉络。

他微微蹙眉,道:“怎么?”

一时间我的心思百转,见他神色已转为探究,我不知所措地与他又僵持半晌,想着,补偿就补偿,施舍就施舍吧。边如此想着边微微一低头,又蹭上了他的掌心。

谢时洵没有抽回手,只是眸中生了一种更深长的探究之色。

我闭着眼,感受他的指尖从我的发梢移到了脖颈,他的手指微凉,但此刻摩挲在我的鞭痕上,却让我极为熨帖受用。

直到谢时洵道:“将我昨夜的话重复一遍。”

我摇头道:“太子哥哥……”

谢时洵修长手指微微用力,掐着我的下颌强迫我望着他,然后他不容置疑道:“说。”

我垂下眼帘,逃避地想要挣脱开来,谁知我一动,他的伤口包扎之处便溢出一丝血红,我顿时噤如寒蝉,一动都不敢动了。

谢时洵将我拉得更近,我在他的呼吸之间战栗起来,浑身被包围在他的气息中,是一种很难言的奇怪体验,那是本能的恐惧,但又觉得这是天下最安全之地。

谢时洵的眸子深沉冷冽,他低低道:“说,说了之后,我会给你奖励。”

我茫然道:“什么奖励……”

谢时洵的手指轻滑着我的侧颈,道:“是你想要的。”

我迷迷茫茫中想着,我想要的,只有他平安顺遂。

如果可成真的话……

我仿佛被蛊惑了,小声道:“我的杀孽,报、报在你身上……”

然而说完那一刻,我就后悔了,我正要歪过头对地上“呸呸呸”,哪知谢时洵倏然用力禁锢着我的下颚,随后微微探身,吻上了我的眉间。

“很乖。”

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吻,片刻后,仿若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这样轻描淡写地夸奖了一句。

我纵着快马,绕湖跑了整整十圈。

回到西园的时候已是气喘吁吁,连这初冬的厚裳都湿透了重重。

我跳下马,把缰绳和马鞭丢给一直在后面追了十圈的阿宁,快步回了西园的自己房间。

我一脚踹开房门,一进门却见清涵和苏喻正在相对而坐,苏喻手上还拿了本书,他俩好像方才还在相谈甚欢,这时齐齐望向我。

我拧着眉毛看了看苏喻,又看了看清涵,我再怎样,也不敢在清涵面前放肆,毕竟人家好不容易从天意从命数中,抢下谢时洵一命,结果还差点又让我把他送回去,我真是没脸见他。

我恭敬地躬身向他一揖,想和他问好,哪知方才体力消耗太过,一口气没喘匀,刚开口了一个“清”字,就被呛住咳了起来,只得又停下重新喘过。

清涵端详了我半天,对苏喻道:“这病猫,又发什么疯?”

苏喻也一脸莫名其妙,我看了看他,见他颈子上缠了一道,大概将那天的刀伤包扎了,他清澈的眸子眨了眨,倒了杯茶放在桌子上,示意我自己去拿。

清涵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苏喻,对我道:“我本有意安排温大夫住的离你远些,但他自己要了你旁边这间……你俩的关系,我实在搞不懂,总之我是来嘱咐你,你在这里给我老实些,不要再生事端,否则我告诉你哥哥去。”

我耐着性子连连作揖,这才送走了清涵。

我正要脱掉湿重的外衣,却见苏喻没有告辞的意思,我喘息着说:“你先出去。”说罢也不看他,端起茶杯送到唇边,然而下一刻心头火仍是烧成滔天,那茶杯又被我狠狠掼在地上,登时四分五裂。

我双手按着桌边,身子几乎要弓起来了。

苏喻在我身后,清清淡淡道:“你不是从太子殿下那里回来的么……为何突然……”

我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你出去。”

苏喻不退反进,他步到我身侧,拢着袖细细上下打量我,我被这道探究的目光激怒,猛然踹倒桌子,在咣当声中怒道:“你没听见么!滚!”

苏喻不知道看到什么,面上忽然露出一种难言的神情。

那似乎是震惊、难以启齿甚至不敢置信,最终不知道他想到什么,所有情绪汇聚成为恍然大悟,随着他的面色变得之快,他的耳朵尖也变得通红。

我下意识侧过身子,又拢了拢外氅。

他握拳抵在唇边,调转目光投向别的地方,慢吞吞道:“殿下纵马……也能纵到……突然起了兴致?”

我耳边轰的一声,只觉浑身乱颤,脸上发烫,我死死瞪着他,半晌憋出咬牙切齿的一句:“我没有!”

苏喻轻咳了两声,扶起了桌子,道:“那……那温某先告退了。”

我突然想起一事,道:“你等等!”

我走过去抓着他的手臂,将他摔在床上,见他莫名其妙却无甚恐惧的样子,我深吸一口气,凑到他面前,抓起他的手放到我颈上,对他生硬道:“摸我。”

我顿了顿,索性又点了点眉间,道:“亲一下……我这里。”

苏喻并未依我所言动作,反而用手肘支着床,向后一仰脖颈。

他这个人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眼下他却莫名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神情,这让我心中更添了一份不安。

他退一寸,我就拄着床边凑近一寸,直到他退无可退,几乎被我全然压制住了,我擦掉鬓的一滴汗,几乎蹭到他呼吸间了,我催促道:“快些。”

苏喻黑白分明的眸子微微眯了一下,然后他扯了一句不相干的,“曾经京都府官场中,都说绿雪是你的侍妾,可是我却知道并非如此。”

我与他离得太近,他似这般又轻又慢的说话,我也听得毫不费力。

我不知他为何要在这个当口说这个,只耐着性子冷眼看他。

苏喻道:“至于我为何会错认了你与君兰的关系……是我曾经见过你望向他的眼神,很是缱绻温顺……”

说到这里,他一指我的鼻尖,道:“我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天,他不言不动站在廊下阴影中,颇有冷若冰霜、绝岭栖烟之态,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他像一个人,不多,只像那么两三分,但我不敢往那想,也没有人敢往那里想……你觉得呢?”

我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见苏喻仔细审视着我的表情,我强自按捺住惊骇,连连冷笑,褪下外氅,又一手解开腰带,冷讽道:“听苏先生意思,是想自荐枕席很久了!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

苏喻闻言,紧紧抿了唇角,眼神闪烁,竟是一个又惊又怒的景象,乍一打眼,倒真有几分威严似的,过了半晌,他方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一手抚着我的脸颊,缓缓凑到我耳边,气声道:“你的眼神不要游移了,眼珠一动就知道你又在想什么坏主意……”

我也歪头用气声回他道:“难道我要做的还不是坏事么?”

苏喻道:“你想的坏事,大概是灭口的那一种。”

我眉梢一跳,缓了口气,勉强微笑道:“好在并非第一次做。”

苏喻遗憾地看着我,道:“可惜你现在做不得了。”

我收了笑,脸色沉了下去,我并非是个量小之人,事实上多年以来,冲我而来的攻讦不胜枚举,大多数时候我都可以当做耳旁风,并不能伤我分毫。

但这句的确踩中了我痛脚。

苏喻今日的话不知怎么那么多,他好似变了一个人,他与我对视良久,又下移了目光,不知望向何处。

终于,他仍是挂着那样要笑不笑的模样,极为笃定道:“你迁怒于我也改变不了……你对你的嫡亲兄长,起了欲念……”他停了一下,似乎是仔细观察了一下我的神色,紧接着用几乎是挑衅般口气道:“你对他,发情了……”

刹那间,骤起狂澜,心堤登决。

时光已过,转眼已过月余,又是一年冬至。

那日之后,我每每见到苏喻,都觉得牙根痒痒,简直生出了些又恨又怕的意味来了。

我之前对他旁敲侧击,话说得很是婉转动听,苏喻听了,也很是从容的表示那日回去后喝了几坛酒,倒是把与我的闲谈忘了。

他虽知趣,但毕竟是个大活人,嘴长在他身上……

偏偏我应了谢时洵的誓言,并且还仰仗他为谢时洵治伤,两厢加起来,不但不能拿他怎样,而且还得给他供起来。

之前我与清涵胡诌与他有私情,就是因为我深知苏喻此人精似鬼,不亲眼看着他我如何放心得下?自然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以免他找到机会传出消息引来朝中之人,对谢时洵不利。

如今风云突变,我与他的关系一朝变成这般古怪,我也只得硬着头皮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了。

苏喻倒是一贯的好涵养,那日他明明动了怒,说了那种话之后,就冷笑一声拂袖而去,但第二天再见他时,他确实摆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平和模样,对我微微一笑,还问了好。那时正好清涵也在,我只得勉强也笑了笑,望着别处拱了拱手,权当此页揭过。

我自己琢磨,他现在看我也该是生厌的。

虽然不知道他是何时对我生出那般情愫的,但仔细想想,他虽算计过我,但也救过我,为我前程尽弃,陪我浪迹天涯,如今还把后半辈子搭了进来。

而换来的……换来我曾要杀他,那日又言语上轻贱了他……最关键是,他还发现了我自己都未察觉的隐秘心思。

我若是他,定然见我一眼便恨一分,恨自己瞎了眼懵了智,怎么就瞧上了我?恨自己深谋远虑多年,给自己换了个什么下场!

我这样腹诽着,忽然觉得五脏六腑都好受了许多,心情也变得明朗了不少,这么算算,还是他更亏些,于是望着苏喻的眼神都不自觉带了几分讥讽笑意。

时值深冬,他正披着大氅带着些仆人侍女在后院做些活动,他慢吞吞地回过身来,正巧撞上我的目光,他怔了一瞬,也很客气,很诚挚地对我笑了一下。

我敛了笑意,笑不动了。

好在此时清涵来了,他见了我,先是打趣道:“你俩还真是形影不离啊。”

我深以为然,望着苏喻随口道:“一刻也容不得他离开我视线呢。”

清涵约莫是觉得有些肉麻,有些强颜欢笑地点了点头,道:“你哥哥唤你们两个去见他。”

我心中打了个突,自那天后,我几乎算是绕着谢时洵走,对他这个人……哪怕是心中想想,都觉得无地自容了,好在他养伤,一时也顾不上我。

我虽不问,但苏喻偶尔会主动与我搭话,言语中提及他的伤势愈合了些,已能让人搀扶着下地走些路了。

我听了,心中又是欣慰又是忐忑,越发绕着他所住的东院走,生怕哪天与他撞上,届时就算他不觉得,我却不知该用什么面目对他了!

虽如此说,但我也不得不去,只得与苏喻随清涵去了。

在这里没有东宫的规矩多,倒也不必跪来跪去的了,我和苏喻在屋外饮茶,刚端起茶杯,我就被唤进去见他。

月余未见他,我躬身行礼时忍不住偷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依旧雪白,身量也更瘦削了些,好在眸子中多了几点光亮,看着精神倒是不错,就是不知怎的,怎么觉得他越发如冰似雪般的虚幻起来了……

我渐渐放下心来,行完了礼,垂手立着听他教诲,一时没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谢时洵停下话头,蹙眉看了看我,道:“你有何话说?”

我忙道:“没有,没有,一定谨遵太子哥哥的章程。”

待我与他出了来,他到上首端坐了,我咳了一声,走到苏喻面前,杵住不动了。

苏喻抬头不解地看了我一眼,手指顿了顿,还是放下了茶杯,。

我咬着牙对他笑了笑,向后退了两步,左腿向前踏出半步,缓慢且郑重地一抛前摆,一字字道:“多谢温大夫救命之”

苏喻立刻反应了过来,趁我膝盖还未落地,立马作势扶我,口中道:“殿下万万不可……”

我便就坡下了,顺势站直了身子,对他一笑,又转过头清涵一笑,转到谢时洵面上,见他面色冷肃,便笑不动了。

他执着茶盖轻轻拨开茶面,虽不看我,却道:“方才与你怎么说的?”

我忍气吞声地应了是,只得又把苏喻摆回椅子上,这次利落地跪了一跪,口中也诚敬地道了谢,道了歉。

苏喻只道惶恐,我心中冷笑,心道你先别急着惶恐,以他的性子想必对你也有话说……

果然,我一念刚转完,谢时洵便又道:“一码归一码,于私,难为你待他一片赤诚,你既救得了他的性命,他合该跪谢你,于公,你身为朝廷命官,却包庇私纵叛党,形同谋逆,本该治牵连九族之罪,不过你苏家世代功勋,你既然到了此处,倒也与流放无异了,日后此处只有温素大夫,前尘旧事你不必再执念了至于他,他若是再寻你的麻烦,你与我说便是。”

苏喻已然跪倒,闻到此处,便口中称是。

这厢事了,我与苏喻出了来,一时间都沉默了。

他迎着艳阳,不知怎么,面上露出一似愁肠百结的意味来。

我也没有好到哪去,人虽出来了,心神却仿佛还留在屋中那人身上,惊觉自己这想法后,又狠狠唾弃了一番,这番滋味越发愁肠寸断。

我和苏喻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道了一声倦乏了,便只得又顺着一道回到西园,小径尽头方才分手,各自回屋歇着了。

过了冬至,连着三天都是阴云密布的鬼天气。

前两日我尚且撑得过去,到了第三天,尽管屋内地龙烧得很旺,我却已经连床都不想下了,蒙着被子在床上辗转打滚。

每逢阴天下雨,那绵延到我骨缝中的阴冷湿疼,简直是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光景。我给自己灌了两坛酒,才换来大醉了一两个时辰,时至今日,不管是醉倒还是昏厥过去,对我而言其实都没什么区别。

这一日,我实在忍受不了那阴冷了,唤人多加了几个炭盆,结果被屋内热浪扑出了一身汗,只得去沐浴了,之后正躲在被窝里抚着肩膀苦熬,听到门响了一声。

只见苏喻双手端着几个瓶瓶罐罐进了来,他行至床前,腾出手来拭去我的冷汗。

我此时见了他,也没什么怨怼了,乖乖脱了衣服,趴在床上。

苏喻对我的旧疾最是了解,他与我在漠北那段日子,不知从哪学来一手药酒推拿之法,虽不能根治,好在也可缓解一二。

见他迟迟不动作,我已然疼得眼角湿润,枕着自己的手背侧头看他,朦胧间,只看到他咬开白瓶塞子,将药酒倒在右手掌心,慢慢摩挲着。

他动作时十分认真,见我望他,他也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我,一时间手上也不动作了。

我忍不住催促道:“疼……你快些……”

苏喻放下瓶子,欲言又止,最终只用一手轻推着我的脸,将我拨了回去,不叫我看他。

他在我后背及肩颈处时轻时重地推拿开来,他一向沉默,我也没心情与他没话找话。

一室寂静中,我开始时还撑着些颜面,到了后面已然控制不住呻吟了出来。

他手劲很重,曾经他也很小心翼翼,不敢用力,但是我这个毛病时日已久,不用力些便像蚍蜉撼树,没有任何用处。久而久之,他也知晓力道了。

他忽然停了停,我背后疼痛又起,不满地回头望他,却见他亦是满头大汗,正褪下外衫,整整齐齐地叠了摆在一边,见我看他,他淡淡道:“殿下房间的火,烧得太旺。”

我一歪头,枕在小臂上,早上喝的酒还没消化,我含糊道:“你这人,真的不错,以德报怨,是真高士。”

我闭上眼,酒意上涌,心想话都说这个地步了,索性再夸他两句,于是又道:“我要是韩姑娘,那肯定嫁给你,相貌才学都是京都府一等一的,年纪轻轻就平步青云,而且性子又这样和顺……真是求也求不来的良配,除了……”我顿了顿,揶揄道:“除了是个断、断袖?”

“而且眼神不济”这句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听“咔”一声,我捂着胳膊哀呼一声,又在床上打了个滚儿。

苏喻面无表情地拉扯着我的手臂将我摔了回来,平淡道:“若论良配,谁比得上想做太子妃的九殿下。”说着,他不知为何,手中的白瓶微微一斜,霎时间药酒如银线一般浇洒在我的胸膛上,水流顺着腰腹淌了下去,沾湿了床褥。

我顿时大怒,正欲起身驳斥,却被他欺身压住,他一把捂住了我的嘴,他闭了闭眼,似在忍耐什么,终于抬眸道:“心意被拿来取笑的滋味如何?”

我顿时怔住了,过了半晌,我也觉得自己这样恩将仇报好像是没什么道理,好端端的,又在嘴上招他做什么呢?于是我有些局促起来,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轻咳道:“好嘛,对不住了,温大夫。”

苏喻微微侧着头,嗅了嗅了我口鼻中的气息,蹙眉道:“你喝了多少?罢了……我本不该和你计较……”

正在此刻,门忽然又一响。

室内的热浪太猛,差点给来人扑一跟头。

清涵扬了扬袍袖,道:“你哥哥叫我来看看你……咦……”

他看了看打着赤膊的我,又看了看衣衫半解正按着我的苏喻,正色道:“需要烧得这样热吗?银碳挺贵的。”

我隐约觉得,这个场景好像曾经也有过这么一遭。

苏喻收回目光,坦坦然然地放开了我,还下床拢了衣襟,收拾起了瓶瓶罐罐。

我支起身子,一手抚着额角发怔。

那厢清涵杵门口,道:“对了,你哥哥听说你这两天没怎么动饭菜,让我来看看,你这病猫,又怎么啦?口味不合意还是哪里不合意?”

我只听到前半句,心想谁这么无聊,我吃不吃饭都要和他说,于是蹙眉道:“听说?听谁说?”

清涵指了指自己,道:“听我说的。”

我一时无言以对,只得连连拱手作揖。

苏喻收拾完了瓶罐和他自己,十分从容地向门口走去,走到清涵面前,微微点头问好,道:“清涵道长安,借过。”

清涵让了一步,含笑回了礼。

待他走远了,清涵问我:“他不是在为你推拿么,怎么搞得好像是我撞破了你俩的奸情?”

我挑眉看了看他,更是无甚话说。

清涵挥了挥衣袖,一脸嫌弃道:“满屋子药酒味儿……”

我没什么谈性,三言两语打发走了清涵,又特意嘱咐了他莫要在谢时洵面前添油加醋。

我本有意自己去见他,只是想到现在的模样实在委顿,再加上饮了酒,去了估计又是被一顿好骂,便也罢了。

清涵走后,我在屋内独坐了一会儿,一边发呆一边又饮了几杯,随手拿起案上一本书,随便翻了翻。

这书名叫《九天应元经集注》,是本道学经书,我看着无趣,正要丢开,突然想起一事

那日我纵马回屋时,清涵和苏喻正在我房间对坐,但我记得当时拿着这本书的人是苏喻,后来我与他闹得不快,他拂袖而去,约莫那时候忘了把书拿走。

他一个大夫……好端端看道学典籍干甚?估计是在镜湖这里的日子寂寞无趣,他也快被闲疯了。

我边思忖边拿起书,心想这书估计是他问清涵借的,不如现在给他送去。

我拿着书走出门,向右一转,走不到两步便是他的房间,我敲了敲门,等了片刻,见无人应我,便随口道:“我来还东西,放案上就走。”说着推开了房门。

哪知,苏喻就在屋内,好似刚刚沐浴完的光景,正在系着亵衣。

我对他对视片刻,我不悦道:“既然人在,倒是应我一声?”

苏喻依旧慢条斯理地系着衣带,道:“我只是在想……是不是住在这里的人都很爱不请自进。”

我把那道学典籍放在他案上,道:“你这不成器的大夫,怎么看上经书了。”说着也没想等他还嘴,就往门口走。

谁知苏喻在身后唤住了我,我回过头,见他渐渐露出很迟疑的神情,问道:“这世间若是真有命数天定一说,那一人救或不救,都可说是他命数尽或未尽,那我辈医者该如何自处呢?殿下聪慧,能否开解于我?”

我心道,完了,苏喻真的被闲疯了,思考的这是什么鬼问题?

我懒得理他,一边推门一边随口道:“你还是先开解开解我吧,你说这世上有没有断了念想的药方?”

身后那人道:“因人而异,若殿下指的是太子殿下一事,我的确有一药方。”

我的手顿住了,回过身仔细打量了他一眼。

苏喻半坐在床边,他半垂着眼帘,眼睫扫下的阴影让他平添了些高深莫测之感。

我犹豫片刻,念头不知怎么又转到了谢时洵身上。

不知为何,谢时洵在我心目中越发像一座寒玉雕刻的神像。

无悲无喜,法力无边,端庄肃穆……却足够脆弱,轻轻碰一下都怕他脏了,碎了。

我默默忍住忽而涌上的一股心悸,那阵悸痛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痛苦地发觉,对于他,哪怕我只是想一下都像是亵渎。

我关上门,返回到苏喻身边,蹲下身仰望着他,道:“真的么,温大夫救救我。”

苏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抬手解开他束发的墨色发带。

我顿时警觉起来,道:“……你不许绑我,我讨厌被约束。”

苏喻披散了长发,将发带展开又仔细叠了,侧目对我轻声道:“不绑你。”

我仍有些惴惴之时,他已叠好了,将我拉到床上,轻柔却不容拒绝地蒙上了我的双眼。

初时,我虽半推半就地任他蒙了眼睛,但一旦陷入黑暗,便立马反悔起来,正要与他搏斗一番,却被他按住了手腕,他在我耳边清淡道:“我救你,把你的全部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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