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清涵道:“当年我夜观天象,谢时洵确实帝星无疑,彼时帝星入主东宫极其闪耀,本待先皇去后,他便将开启一个绵延百年的盛世。后来你出世时,我算出命格是勾陈得位,极贵极凶,若生差池,便是祸国殃民之人,但若好生教导,待你与帝星交相辉映,却也是为帝星大杀四方的巨大辅力。”

“……这!”我蓦然转过头看他。

当年……谢时洵第一次把我叫到东宫,他对我说,我若是无人管教,迟早步入歧途……难道彼时谢时洵是听了他的才……才对我……

清涵仿佛看出我在想什么,他的唇角动了一下,却仍继续道:“只是后来谢明澜降生了,那日太白极强势地坠入星盘,谢时洵的帝星就黯淡了下去,我看出这些后,为他心急,去和先帝进言,先帝本要杀我灭口,但我和他说,留我一命,待时太子殿下寿尽时,我会来接他。先帝爱子心切,纵然我与他说,那之后谢时洵并不能再以太子身份活下去,先帝也不得不应了。赏了我通行金牌,放我去暗中筹备。”

清涵道:“谢明澜降生后,谢时洵的阳寿最多不过五六年之数,我只得让玉和作为他的出家代身,假作谢时洵已然出家,尘世无他,才又多撑了四五年。待到最后一年,我潜入东宫,告诉他已然没有时间了,但那时正值鲜卑和北国意图夹击齐国,他日夜忙于朝政和战事,不肯和我走。”

我想起那年的事,其实已然不想听了,正想插话想告辞,却听清涵又道:“我和你说这些,是想解开你的心结,当年谢时洵亦知和亲非长久之计,他相信你可以退兵鲜卑,他本已厉兵秣马,准备应战北国,可是他没有时间了,彼时先帝已缠绵病榻多年,谢明澜尚小,朝中能征善战之人并不多,而且武将一派与苏声远一派嫌隙甚深,朝政全赖他一人压制,他若在,尚还把持得住,若是战事已起他却不在了,这些节度使各个爱惜自身羽毛,更不可肯出力,届时内忧外患,齐国必灭。”

我回想起一事,恍惚道:“原来他当年说‘倘若我还有’……”

清涵颔首道:“大约就是说,‘倘若我还有时间’吧。”

我对清涵抱拳道:“多谢道长告知……”

清涵道:“谢时洵阳寿已尽,他已然不是谢时洵了,他与谢时洵的一切无关,若是他执念回去,帝星再现,乃是天下大乱之兆,不但于自身无益,于你,于谢明澜都是极大的损害,如今谢明澜已然坐稳龙椅,他也就慢慢放下了。初来时那几年他可是依旧执念这江山社稷,可我筹谋十载费尽心血,为他逆天改命,无法袖手旁观,万幸……”

清涵笑了一下,道:“万幸他打不过我。”

我道:“玉和也对我说过,让我记得,我不是谢时舒了。”

清涵赞赏道:“还是你有悟性,拿得起,放得下。”

我幽幽道:“毕竟我是逃得一条狗命的乱臣贼子,和金尊玉贵的太子哥哥放下的东西可能不大一样。”

清涵打了个哈欠,道:“陪你熬了一夜,我要回去睡觉了。”

他走了两步,又顿住脚,对我道:“你知道这里离什么地方很近么?”

我一头雾水,道:“清涵道长,你可能忘了我是被蒙着眼绑来的。”

清涵道:“噢,难为你了,告诉你吧,这里离月亮泉很近当年我把他从地宫偷运出来,待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问他,天下之大想去哪里呀?他说‘月亮泉,想看看那里有多美,美到令他不愿回来’。”

过了几日,谢时洵着人唤我去见他的时候,我正在和阿宁喝酒。

阿宁是个很好的酒伴,因为他私下里,其实话挺多的。

闲聊间谈及他如何在幼年时被清涵所救,如何随这二人习得武艺文章,又是如何被他们重用,对外经营了百十来家商号更有恒安钱庄等,一切事宜皆由他对外出面等等等等,言辞中对清涵和谢时洵的态度无比恭敬忠诚,一脸为这两人万死不辞的模样。

他说完了自己,又在言语中对我诸多刺探,大约是不明白我这样落魄的人为何会与谢时洵缘故颇深,不过万幸他还太年轻,既然清涵对他说了我是贵客,他就信了。

我握着酒盏,半听不听地忖着心事。

我将压在心中的一件事翻来覆去细细考量了几轮,摆出一副不经意的模样问阿宁道:“前几天你绑我回来,对清涵复命时提到与我同行的那位大夫了么?”

阿宁道:“提到了,我们打听到温大夫是方圆十里的名医,又见他对你分外照顾的样子,主人叫我们多送些银两谢他,我趁夜将谢仪放置温氏医馆中了。”

我道:“就这?”

阿宁道:“这,哪里不周到么?”

我向椅背上靠去,露出微笑道:“没有,做得很好。”

他与我碰了盏,各自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他笑道:“主人想尝尝这逢春,谁知它太过凛冽辛辣,主人喝不惯便赏给我了,没想到绕了一大圈,还是给隋公子你这个卖酒人喝了。”

我望着盏中酒,道:“世间诸多事也大抵如此吧,绕了一大圈……还是……”

此刻有侍者来传,道是谢时洵唤我去见他。

我先是一怔,下意识揪起领口嗅了嗅,又抬袖嗅了嗅,紧张地问阿宁道:“我身上有酒气吗?”

阿宁幸灾乐祸道:“你我喝了三壶逢春,酒气浓得不行,万幸今日我不当值。”

我没空与他拌嘴,赶忙叫人引我去换了身衣服,又用茶水漱了口,才踌躇地来到谢时洵的书房外。

那侍者很感同身受似地冲我点了点头,进去通报,出了来,唤我一人进去。

我进去时,谢时洵正在那张宽大的案子后面端坐着。

他没有看书,没有写字,就是这样什么都不做地看着我。

我顿时害怕起来。

少年时在东宫念书,他若是抽检我的功课,最怕他这样什么都不做,盯着我一句一句背。

平日赶上他有别的事忙就还好,虽说他无论做什么,我少背一个字他都能够察觉,但终归心理压力要比如此轻上很多。

倒也不是真的背不出来,就是面对他的视线时,我会较平日紧张几倍,明明之前倒背如流的也会开始卡顿起来,偏偏他又是严厉至极眼中不揉一粒沙子的,我停了一两次便是极限了,再有第三次,在谢时洵眼中便当真是找打了。

故而他今日这般,我……

谢时洵凝视了我半晌,直看得我冷汗顺着鬓边淌了下来,才垂下目光,他将案上的一张空白纸笺推到我面前,又丢来一支笔摔在我面前,道:“既然你不想说,那便写,一炷香的时间,案子上写不完的,去地上写。”

我暗中叫苦,心想他这人还是这样不依不饶的,但又不敢违抗,只得不情不愿地取来毛笔,将右手袖口拽了拽,掩住伤势,双手抓着那根狼毫笔捻来捻去,一时间踌躇不已。

一炷香过的那样快,不等他说,我便自觉地捧起纸笺,绕到案侧,蹭到他的椅边缓缓跪坐下来,我挽起耳边的长发,将纸笺铺在地上,左手支着地,右手抓着笔抵在地上。

我不能拿起那支笔,因为一旦悬空执笔,它就会颤抖起来。

其实在韩家别苑时我也练了几天左手执笔,写是能写,也不算特别难看,只是他与我十年朝夕相对,从字迹到执笔的手,他一看便知。

我想来想去,觉得今日若是不照实说,怕是走不出这间屋子了。

原本是不可能有这样的胆子的,但幸好,今日我喝了酒。

那话怎么说来着,酒壮怂人胆,古人诚不欺吾。这样想着,我偷眼望向他。

谢时洵长得极好,就是太冷了些,我相信大多数人对他的评价都不会夸上一句相貌好,毕竟都被他的严厉性情吓得躲还来不及,怎么会有心思,敢有心思评价他的品貌?最多也不过夸上一句,太子殿下庄重雅致,容止出众罢了。

我撑着若无其事的表情,渐渐蹭到他膝前,见他无甚反应,便将左手试探着轻轻放在他膝盖上,等了等,没有听到他的训斥,又把右手放了上去。

离他近了,他身上的药材般微苦冷香越发近了,我即害怕,却又格外感受到慰藉。

见他长眉一轩,似要发作,我连忙仰望着他道:“太子哥哥别打我!你看……”

我将右手手腕仰翻向他,一寸寸拉开袖口。

谢时洵向来深邃平静眼中忽然闪过一丝讶色。

虽然只有一瞬。

我第一次敢直视着他道:“是逼宫那日,我兵败欲自刎,被陛下的金箭射穿了腕骨,也彻底断了手筋……我……我写不了字啦,也握不得剑了……”

谢时洵冰凉的指尖忽然抚上我的手腕,只这样轻轻一触,我便在那瞬间不自觉挺直了脊背,一阵酥麻之感从尾椎直冲上脖颈。

本是脱身之计,却不知为何在他一触之下,竟然还不要脸的为了谋反兵败一事委屈了起来。

我将右臂袖口拉得更开,那日谢明澜一顿马鞭,鞭痕遍布我的手臂,我道:“这里……也是被陛下打的……”

我又抓着他的手指触到我的眉间,仿佛是逼他细细抚上去,那日谢明澜一鞭打破了我的眉骨,当时血流不止,万幸那道伤疤正好隐在眉中,待愈合后也不怎么看得出来,只有用指腹抚上的时候才能摸到一丝伤痕。

谢时洵的眼底,终于似在更深更深的地方,骤起波澜。

他的手指忽然用力,按住我的眉间,冰冷道:“你所做下的弥天大罪,是被挑了手筋,被打一顿,骂一顿,便可以赎罪的么?你能辜负我的皆已负尽了,又来撒娇什么?!”

我枕上他的膝间,道:“太子哥哥从来不会因为一件事罚我两次……大错既已铸下,再怎样也无法弥补了,实在不行,不如直接杀了我吧……只是……”我叹息着掉下泪来,哽咽道:“那日的伤好疼啊……好疼……太子哥哥摸摸我……”

谢时洵的手按在我肩上,轻缓却足够坚定地推开了我。

我的心也渐渐坠落了下去,坠到了底,也就是一滩寂静了。

谢时洵道:“你饮了酒?”

我狼狈地放下袖口掩住伤处,垂着头点了点头。

谢时洵冷道:“那你本不必来,滚出去。”

我缓缓站起身,沉默地向门口走去,眼看只差一步就迈出那间书房。

我忽然停住了,心中不知转过多少言语,终是忍不住转身对他道:“太子哥哥,今日的我一无是处,你不愿看我一眼,我知道的,但……但是当年我读书习武,总有一处能看让太子哥哥看得入眼的地方吧?”

我想,哪怕是当年曾有过……也可以。

见谢时洵眼也不抬,我不死心地追问道:“哪怕是清涵道长给我断的命格,或是云姑娘一事你对我的愧疚,什么都可以……是不是……总有一处能让太子哥哥仔细看过我一眼的?”

室内不知寂静了多久。

谢时洵终于放下古籍,对我道:“我平生独独教养过你一人,心血覆尽。”

我恍然间怔了一怔,却见他一手拍在案上,厉声道:“然而便是不算谋逆的账,光是你这般自甘堕落纵人轻贱的模样,简直丢人现眼!换做以往,你早被我打死了!我上次叫你回去自省,你省出什么?”

我心想:上次谢明澜也问过我这句话,我回去就反了。

念及此,我有些不自在,又回想起之前被赌坊打手推倒在街上的狼狈模样,脸颊又发烫起来,懊悔地想被推一下倒不算怎样,只是怎么刚刚好就跌在他的马车前了……

谢时舒愠色难抑,又道:“你今年二十有七,早不是黄口孺子了,是非对错还要旁人来教?来约束?闯下弥天大错不思悔改,还有颜面在此撒赖放泼,谢时舒,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你简直自暴自弃,无药可救!”

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心思主要还在那句“心血覆尽”上面打转,初转的那一轮,只觉酸涩难过,又转了一轮,不知怎么升起一股暖意。

我那心思正待再转,却先停了停,又委屈了一轮,我无药可救这事,我自己当然知道,不但知道,还与他说过,他今日怎么还要像刚发现似的,又把我骂了一顿?难道是他第一次没信……

走神间不知谢时洵说了些什么,直到他断喝道:“说!”

这次我连问题未听清,谈何回答。

我沉默良久,消沉道:“对,是我自作自受,自轻自贱人间十恶,我条条都犯了,十恶不赦罄竹难书,这一切都是我仇心深种,是我心术不正不假。但是我……我如果不那样做……”我望进他的眼中,一字字顶撞道:“不那样做,我就无法活下去。十年了,十年的时移人非,死生错落,哀悔交杂,太子哥哥你可尝过那是怎样的滋味吗?”

谢时洵倏然冷笑道:“好,好一番慷慨激昂,按你说的,你九王谢时舒谋逆逼宫简直是大义凛然,为国为民。”

若面前说这话的是谢明澜,我定会生生一抱拳,道一句“不敢当”。

可是面前的毕竟是谢时洵,我虽赌气,但也只得默不作声起来。

他怒极反笑,从案上取来镇尺拿在手中摩挲道:“你可知即便旁人身处在你的境地中,也断生不出这等事端!这几日我本在想,是否是我之前管束你太过,才让你至今仍不能自立,今日你又饮了酒,我本不欲与你多言。这么看来,你是越发振振有词,倒是我欠了你的?”

说着,他眼风一扫,清喝道:“还不跪下!”

我闻言一哆嗦,门外小风一吹,忽然清醒了些,然而话已说出去了,我只得拽着下摆,渐渐屈膝下去。心想今日他动了真怒,定不能善了,只怕半个月下不了地。

半个月……等等!我突然想起一桩极紧要的事。

我道:“不……不行,不,我是说今日不行……”

我边结结巴巴的解释,边向后退去,险些被门槛绊倒,我连忙跳了出去,隔着门槛对他行了个轻巧地半跪礼,对他道:“太子哥哥,我、我有要事在身,待我了却那桩事定回来领罚,太子哥哥别怪我。”

说罢,不顾他面上那我从未见过的震怒神情,我掉头就跑。

我跑得太快,凛冽的寒风剐在我面颊上,我迎着风努力睁着双眸。

我暗想:待我了却了那桩事,我就立刻回来,不管他怎样罚我,我都不会离开他了。

我早盯上这庄园中最快的那匹马儿了,端得是高大剽壮,跑起来又稳又快,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神驹。

它之前是阿宁的,但现在已经是我的了。

我抢过马儿直冲出庄门外时,阿宁第一反应想要抓我,我回头大声道:“你主人没有不让我出门吧!”他便犹犹豫豫地停下了脚步,实在是个好骗的小孩子。

我一路纵马到了月亮泉附近的镇上,出来的时候急了些,穿得有些单薄,便又去裁缝铺买了件黑色的斗篷,我将兜帽翻了上来,心中甚是满意。

我算了算时间,估摸苏喻差不多也该寻到此处了,便细细查看了这小镇上的客栈外墙。

当初苏喻随我出京时,与我约好若是两人失散,便刻下暗号,指引自己的位置。不过那是他单方面说与我听的,我并未答应就是了。

现如今,这倒是派上了用处。

我被阿宁一路绑到此处,途中约莫四五个时辰,中途人可以不吃饭,但是马儿总是要歇息吃草料,何况他们用来拉车的还不是耐力持久的驽马,故而在此节上更是停了许多次数,只要停留,就定会留下痕迹。

供喂马的地方无非客栈驿站,苏喻一向心思缜密,定然也会想到此节,一路寻来并不难。

果然,火折子的光亮微微摇曳了一下,客栈墙根处一个小小的暗号出现在眼前。

苏喻的确是寻来了。

我进了客栈,向柜后的老板娘打听:“可有一位斯斯文文俊俊秀秀又文文弱弱的大夫来投宿?”

老板娘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道:“客官下次形容起来大可简练些,奴还以为您是结巴。”不待我回,她下巴对门外一扬,道:“温大夫晚饭前就出去了,不晓得去哪里了。”

我只得嘱咐了老板娘,若是他回来定要留住他,就说老病人来寻他。

说罢我又出了客栈,此时夜色已沉,风沙远比白天更加汹涌,视物更难,我顶着风沙牵着马,向驿站而去。

驿站位于小镇外,驿道边,天上一钩明月掩在滚滚黄沙中,地上道旁,也有一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不知发什么怔,在这里吃沙子。

我抬袖掩着口鼻,牵着马一步步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苏先生。”

那人身子一僵,缓缓回过头,约莫是风沙太大,把他一向清亮亮的眸子都染得黯淡了。

他的目光在我面上定了定,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

“说来话长,先随我来。”我拉着他上了马,与他同乘一骑,向镇外驶去。

月亮泉本是个奇景,在这荒凉大漠中竟然生了这样湖泊,才引了人来此临水定居。

但是若离开了这里,眼前只有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黄沙大漠。

我带着苏喻在荒漠中越行越远,直到那月亮泉小镇的点点灯光湮没在天际,我见前面有个背风处,正要使马过去,谁知马蹄一个踉跄险些陷入流沙中,我只得跃下马拉着辔头,将马儿牵到了背风处,略做修整。

苏喻从马上慢慢跨了下来,道:“何其有幸,得由九王殿下牵马。”

我扬了扬眉,没有理会他,捡了些干枯树枝,生了团篝火。

黑夜中,我与他围着篝火,一时谁都没先说话。

我随手折着树枝,往火里丢去,听着火中哔哔啵啵的声音,我自己都不知为什么,笑了一下。

我隔着火光,抬眼问他:“苏先生,你是不是喜欢我?”

问这话时,苏喻正伸着双手烤火,火光衬得他的手腕越发纤细瘦弱。

他并未露出什么惊讶之色,他只是认真思索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

我道:“哦?苏先生不喜欢我?”

苏喻叹了口气,道:“是‘不知道’的意思。”

我道:“苏喻啊,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对我有愧?若说有愧吧,倒是也没必要做到如此地步,你们苏家对不起的人多了,我在其中可说是最不冤枉的那个。”

苏喻没有多余的表情,他眼中满是难言倦色,他道:“人总是这样的,一双眼落在谁身上久了,那人秉性心意总能猜得八九分,但是自己的心意却看不清,即便看清了,也看不起。”

我深以为然,嘲讽道:“你这人心怀家国天下正义公道,偏偏做事又不磊落,明明是忠臣孝子,明明也看出霄练剑的来历,却为了我不惜犯下欺君之罪,还是说……那时本就是你的局?”

见他脸色越发难看,我继续道:“春日宴也是一步攻心的高招,若非苏先生你这条妙计,只怕谢明澜还不知要寝食难安到何年何月。可是你设局害我竟然还心理有愧,你怎么不向你爷爷,你爹爹学学?后来你救了我,但是你心中却极怕纵虎归山,你怕自己成为齐国的千古罪人,于是连江山社稷和家族荣光都不要了,弃了大好前程来亲自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道:“可我不懂,既然你又累又怕,你当初又何必放我出来?你这样活着,累不累?”

苏喻黯淡的眸子垂了下去,道:“因为你也是关不得的……会死……”

我怔住了。

在韩家别苑养伤时,有一次我喝多了,与他闲聊起一桩旧事。

那时我对他道:“你还记得么,有一年你随你爷爷来东宫拜见太子哥哥,你爷爷临时被叫进去议事,你便在东宫庭院中等他,后来你看到了一只小白猫,你对它不错,和它说话,还给它把脉来着。”

苏喻露出个笑来,他道:“殿下这口气,说的好像你是那猫儿变得似的。”

我道:“我虽不是猫儿变的,但那猫是我的,那日我见你这样好,便对你颇生了几分好感,要知,之前只是知道有你这么个人罢了。”

苏喻一点也不惊讶似的,道:“可惜后来听说猫儿死了,我很难过,在家偷偷哭了很久,还被爷爷责骂了一通。”

我本不愿意提谢明澜困死了那猫的事,听他这么说,原来他竟然是知道的?

我撇开烦乱的思绪,将手中所有枯枝丢进篝火中,我向他凑去,凝视着他的双眸道:“医者父母心,苏先生真是个温柔善良的好人。”

苏喻大概只当我在冷嘲热讽,他淡淡道:“殿下经营多年的势力布局盘根错节,一时无法全部拔除,而且殿下博闻强记,曾多次见过齐国布防及要塞图,以殿下的本领,想要凭记忆再默出一份并非难事再加上此地又如此接近陇西,苏某的确害怕殿下效仿旧朝那位向故国复仇的大夫,倒行逆施,再燃烽烟。殿下恕罪则个。”

见他只是说话,却没有躲闪,我伸出右手,拉住他的手臂向我腰上放去,我一手渐渐环紧了他,在他耳边道:“若是不论这些,苏先生对我却是极好,你若是对我有意,我也愿应你,只是……”

苏喻莫名微笑起来,截在我话出口之前道:“只是……此生应不得了,要待来生了吧?”他轻笑道:“殿下的来生甚忙,可惜我没有得了独一无二的信物,恐怕去了殿下也不会认我,还是不凑这个热闹了。”

我脊背一僵。

他没有回头,仍是直视着我道:“殿下最厌恶我碰你的右手,今日却用右手揽住我,是因为……左手藏锋?”

我左手也一顿,袖中一点寒光映出月色。

说着这种话,他依旧坦然自若道:“而且换了黑色的斗篷,是因为……怕溅上血太过显眼吧……”

我扬眉道:“你既然知道,何必随我来此?”

此处荒无一人,不管死了谁,都不会有人发现。

苏喻道:“殿下性子太烈,云姑娘之仇记了十年,而我多番算计殿下,你我之间的乱账,算不清,算不完,我只知道我在殿下心中只怕早已是个死人。更何况,殿下自己不觉得,你眼中……有杀气。”

“只是……我还是很想知道一件事。”他有些眷恋地为我抚上额发,道:“既然我的生死已握在殿下手中,殿下可否告诉我,这几日你见到了谁?你要保护谁?”

我忽生了一丝不忍,虽然不答,却忍不住叹道:“如果不是深知以你的为人,找不见我便一定会去报告朝廷,我当真不忍杀你。”

若是只有我一人倒也罢了,可是谢明澜的军队和暗探一出,牵出太子哥哥和清涵简直是板上钉钉之事,清涵所言之事只有父皇知道,若是今下被谢明澜知道,以他的阴狠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

虽然有些为难,但为今之计,却也只有对不住苏喻了。

“按常理说,苏某这条命还给殿下,并不算冤枉。”

说这话时,苏喻已经与我一同滚到了沙地上,我与他皆是发髻散乱,衣衫不整,他双手死死握着我的左腕,刀尖离他的咽喉不过一寸之隔。

从未见过他这样有求生欲,我被气笑了,道:“苏先生不必说‘但是’了,若有话未说尽,不妨托梦来说。”

苏喻微仰着头喘气,细长的颈子露在刀锋之下,就这样他仍要说话:“还记得那日你路过苏府门口,刚巧见到我要进宫么?那日我是进宫去面圣的。”

他一个侧滚,我一刀刺空,插在沙中。

苏喻一届文弱书生,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只是我废了右手,之前又是病又是伤,总没有个好利索的时候,气力早已大不如前,才让他从我手中逃得一时。

我半跪着慢慢从地上拔出匕首,冷眼侧目看他,见他已经爬起来退了几步,他满身狼狈,面色却不似一个被追杀之人,他对我道:“陛下本已不想在等,他本想在那日传你进宫后,就将你软禁,纵然史书上他会被记上一笔无故囚禁亲王的骂名,他也不想让你真的走上不归路,他想要为留你一个清白名声。”

我提着匕首不语,我向他走一步,他便退一步。

月色笼罩在他身上,竟然让他这个人朦胧了许多。

“是我,是我对陛下说,不可师出无名!你若不反我们如何肃清你在朝中军中的势力。也是我对陛下说,我有一计足以让你按耐不住,近日起兵。”苏喻边退边道:“裴山行为你去送鸽筒那日,君兰便来找过我,是我让他杀死信鸽。故而那日,陛下本就知道信鸽是死的,但是他不能原谅你竟然真的置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于不顾,做出引兵入关之举。”

我停住了,两指夹着匕首刀尖,慢慢竖起匕首,平淡道:“先生好计,好局,我夸完了。苏先生,你大概不知道,我投壶的准头一向不错。”

苏喻惨笑了一下,道:“我知道,殿下很多事我都知道,我还知道殿下的右手射得很准,不知左手如何。亏得今日有幸得见了。”

我不欲多言,扬起匕首,苏喻闭上双眼,平静道:“你方才问我是不是喜欢你,殿下,你要知道爱定会生妒,我曾经以为君兰与你有肌肤之亲,可是即便如此我都未曾妒过他,这也是我自以为并非对你有意的原因,然而直到……直到那日朝仙门前,我看到玉和为你抚平额发。”他长发散乱,眉眼间仿佛流露出几分脆弱,喃喃道:“身在山外设局,心却迷途在局中了。那一刻我生了妒,但即便知道了,也为时已晚,也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这次我向他走去,他却原地不动,道:“我的话说完了,殿下可以动手了,不过……多谢你骗我,来生什么的……”

我愣了不过片刻,却听身后传来一阵极快的马蹄之声。

听那杂乱程度,来的竟非一两人。

我一脚踢灭篝火,但是为时已晚,那群马蹄声已然向我而来。

是清涵阿宁还是苏喻的人?

不管是哪个……

我来不及多想,左腕用力将匕首掷向苏喻咽喉。

“叮”的一声脆响。

只见一支箭后发先至,竟然正正击中了匕首,带得它偏离了一毫,擦着苏喻的颈侧齐齐飞出,陷入他身后的黄沙之内。

苏喻颈侧落下一道鲜红,我与他皆是一怔。

不远处传来一声断喝:“住手!”

苏喻下意识望向那几人,故而我比他反应快了一些,立时扑向他身后试图捡起匕首,谁知苏喻竟也反应过来,竟然反身来与我抢。

我又被他气笑了,手上动作不停,怒道:“苏先生与片刻前引颈待戮的模样差了许多!”

苏喻也笑了,道:“蝼蚁尚且贪生,既然尚存一线生机,总要争一争,何况……”

不待他说完,我就一手死死掐住他的喉咙,将他按在地上,若是时间还够,我光凭这不争气的左手足以让他断气,但是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只是微微一走神,又被苏喻从我手中逃了出去。

苏喻捂着喉咙艰难道:“更何况,殿下还未亲手杀过人吧……”

我深知说话分心的道理,懒得与他辩驳,一个飞扑侧滚捡起了那把匕首。

追兵的脚步已然到了我身后,有人喝道:“谢时舒,给我住手!”

我听得那道声线,浑身一震!这声音是……

我本能地回头望去,只见清涵和阿宁以及几个面熟的随从已跳下马来冲至跟前,而为首的那一个人正要伸手抓住我的手臂。

电光火石间,那人虽被兜帽遮住了大半眉目,但光是看那人一个身形,我便登时肝胆俱裂。

他怎么来了?他怎么可以来?

……

那苏喻更是留不得了!

在他即将抓住我的一瞬间,我的身形已动,向前一步抓住苏喻的衣襟,这次我没有丝毫犹豫的,扬起匕首狠狠刺了下去!

仿佛在一瞬间,一道白影闪至面前,那之后,天地间什么都静止了。

夜色,大漠,以及鲜血。

血,本来该是滚烫的,我虽然没有亲手杀过人,但是我在金殿前,见过许多人为我而死。

他们的鲜血曾经也溅到过我脸上,我确定那是滚烫的。

但是为何今日的血,这么冷,这么冰。

我从未见过苏喻露出如此惊恐的表情,他踉跄地后退了几步,抬起手臂剧烈的颤抖着,他指着我……

不,不是我,他指着的是他身前的那个人。

他不敢相信般喃喃道:“太、太子殿下……”

苏喻的身子渐渐矮了下去,跪在地上。

而我好像不太能确认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他为什么在喊太子殿下?我努力地向面前这人面上望去,我想分辨他是谁,但却……

这人渐渐将重量靠在我身上,我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他的面色极其惨白,眼中的神采也在一丝丝被抽离掉了。

他方才一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但我的刀势因着带了必杀的信念,太过凶残不留余地,虽被他及时抓住了手腕,却仍是阻止不了那股余力刺入他的胸膛上方。

他晃了晃,忽然用力抓着我的衣襟,对我道:“你有十分错,我占九分,是我没有教好你。”

我只觉眼底一片血色蔓延上来,那血色漫上了整座天地,我眼前除了血的颜色,再无一物。

天旋地转间,我听得他又道:“从此以后,你的杀孽,报在我身上!”

纵然抓着我的衣服,他仍是一寸寸地滑了下去,他仿佛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却仍是很清晰地说:“这是给你的……约束。”

他似乎终于倒下去,倒在我的脚边。四周顿时多了许多杂音,我努力去分辨他们在说什么,但我做不到。

我茫然望着那片血红,实在不解手上为何如此冰冷。

但很快的,手上的液体变得滚烫,灼热,它仿佛在燃烧,我的手被烧得支离破碎。

我抬起手缓缓抹过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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