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睡梦中,我仿佛听到一声巨响,声浪之大,地震山摇。

这声响,我永远都记得。

很多年的鲜卑,就曾有过这样的巨响,那是火药的爆炸声,那鲜卑大将军就是随着这样一声,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我浑身发冷,头痛欲裂。

有人用力推了推我,那声响虽然褪去,我却仍觉得震得耳廓发麻。我艰难地睁开眼,见破旧的窗棂外暮色正浓,黄沙滚过,一时只觉恍如隔世,不由得按着额角回了半天神。

推我那人娇憨嘟囔着鲜卑话道:“隋一,你醒醒!听到了没!”

我不情不愿地枕着臂弯回了头,对面前这小姑娘勉强笑了一下,也用鲜卑话回她道:干嘛?酒钱我付了呀……”

她回身一指店外青阶上立着的几个人,对我道:“这位客人想买逢春!但是今天的都被你买走了,他们从很远地方来的,你匀给他们一些啦!”

这个慕容姑娘和她父亲凭着一手家传酿酒绝技,在此地开了这个酒馆,这个酒馆虽小虽破,但是唯有自酿的逢春颇有远名,有人慕名而来也不奇怪。

我对她虽很客气,但对她所说之事倒是不甚感兴趣,便敷衍道:“可以,加钱……”

慕容姑娘气哼哼地回到台前,拗着生硬的中原官话那人道:“别理他,客官你们明天再来可好?”

门外人似乎仍不甘心,那人开口道:“加钱也使得,我可以直接和这位公子商议一下么?”

这人开口很斯文,很客气,官话竟然也很标准。

这里是漠北,也是齐国、鲜卑和北国三国交汇的边境小镇,这里天高皇帝远,常年多族混居,来往的多是商贾小贩,天南海北哪里人都有,谁也管不着谁,在这里,操着一口标准官话的人,虽然不算十分罕见,但也不算多见。

我正思忖,那人已走到我桌边,我见这是个年轻书生,颇为平整,他停在三步外,对我行了个中原的揖礼,他似辨认了一下我的相貌,客气问道:“敢问这位公子听得懂官话么?”

我不假思索地开始摇头。

那书生对慕容姑娘道:“劳烦掌柜姑娘,可否帮我们翻译一下?”

慕容姑娘翻了个白眼,道:“你别信他!他官话说的好得不得了!哎呀你们就别费劲了,他平日游手好闲,你让他转卖你,他会狠狠杀你们!”

慕容姑娘的官话说得磕磕绊绊,词量也奇怪得很,都会“游手好闲”这等成语了,竟然还用错了一个词,搞得我十分血腥。

我忍不住出言纠正道:“狠宰。”

见那书生一众人无言地看着我,我道:“十两银子一壶,我看你顺眼,八折吧。”

我确实看他挺顺眼,这书生温文尔雅,举止有礼,就连细细打量我的眼神都是那么丝毫不露,没有让我产生一丝不快。

不知道是哪家教出的公子,又为何跑来这荒凉大漠。

那书生还没说什么,慕容姑娘先跳脚道:“十年的女儿红才八两银子!逢春是今年冬天埋下的,一壶才十钱银子,隋一,你要不要脸!”

我笑道:“你不懂,中原有句话叫君子不夺人所好,既然要硬夺,肯定要出点血,而且……”我看了一眼他身上虽然素朴但一看就剪裁得当的长衫,含糊道:“而且这位公子也不差那点钱。”

那书生含笑道:“公子高义,如此,这桌上的六壶酒,在下都买下了,可否?”

我道:“请、请!”

那书生令身后人取了酒,留下一张银票,又揖了一揖,告辞离去了。

我拿过银票细细查看,只见票出自恒安,这家银号我略有耳闻,不算什么知名的,但是凭着分号遍布各地乃至海外小国的优势,他家的银票在沿海还算得流通,但是为何此号的银票会出现在大漠,我倒是有些想不明白了。

一个出神,就被慕容姑娘一把抽过银票,她道:“隋一,你拿了钱又要去赌坊!”

我也一把抽回,道:“那不叫赌,那叫赚钱。”

我坦荡得很,横竖又没有旁的办法,我的右手已废,握个酒杯都抖得不行,更别提执笔握剑抚琴吹笛,这些文的干不了,苦力更是不要想,就算我自己想不开要去,那个人都会千方百计拦着,一想到那人淡淡的神情,我就牙疼。

但既然人活在世,吃穿住行总要花银子,后来我无意间发现,打马吊于我来说是一件极快的来钱生路,就是我那现看现记过目不忘的本事,现下被用作在牌桌上记牌,这事要是让徐熙知道只怕要笑掉大牙。

我望了望天,见天色不早,正是赌坊开门之际,便对慕容姑娘扬了扬银票,道:“走了,赚了钱明日给你买糖吃。”

慕容姑娘呸了我一下,道:“谁稀罕你的糖,温大夫不喜欢你去赌钱,我要去和温大夫告状!”

我顿时不快道:“干嘛,你吓唬谁?你告诉他又能怎样!”

慕容姑娘望向我身后,面上微微一红,道:“呃,温大夫你来啦!”

我失笑道:“演得还挺像,你”边说着便转过身要走,哪知道一转脸,正对上一抹青色身影。

我一时无言,那位温大夫含笑向慕容姑娘与我问了好,对我温声道:“隋公子是要去饭后散步?”

这个人,我觉得非常棘手。

比如说他来时明明听得清清楚楚,我要去赌坊,但他就能摆出一副淡然的模样问一句不相干的,我若是说……

“不是,我要去赌坊。”我就这样破罐破摔地说道。

他也不会说什么,只会露出一副“哦,吃饭去呀”这类的普通神情,然后说……

他颔首道:“隋公子既然要去打马吊,不如多带些银两,今日诊金还未入账,隋公子不妨拿去加个码,若赢了便当给温某分红罢了。”

我说什么来着,给他猜得死死的。

我道:“不了不了,万一输……”

他淡然截口道:“输了也无妨,温某向来无甚财运,只望隋公子不要嫌被我拖累了才是。”

我只得接过他的钱袋,他于是又会说……

“温某先行一步,只是……此地入夜后极寒,隋公子你身子单薄,还望尽兴后早些回医馆,以免受寒。”

我无奈道:“谢谢温大夫,我记住了,温大夫走好。”

直到那抹青色迤迤然远去了,慕容姑娘才捧着脸道:“温大夫真是医者仁心,他有弟弟么?”

我面前不知为何浮现出苏阁老的脸,不由得脱口道:“他有个爹。”

长乐坊这个赌坊吧,我之前觉得他们还有些信用,我平日赢的钱不多,但细水长流也有大半年了,赌坊肉疼是肉疼,但之前他们都算老实的给我兑了。

直到今日……他们大概是终于找到了我的由头,死活揪着那张银票说事,非说那银票是假的,码齐了打手就要轰我出去。

我来之前赌气把苏喻的钱袋丢在小酒馆了,一时也无其他银钱,便好声好气道:“那我回去取钱嘛!”

赌坊打手上来就是一句:“滚,不许再来了!”

我道:“有话好好说……这到底是是银票的事,还是旁的事?你不让我来也该给我个说法。”

那打手是人高马大的鲜卑人,他一步步把我往门外推,道:“好,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记牌,我们的赌局不开给你!”

我只得一步步退,赔笑道:“那我不记了行吧!”

有个赌客认出了我,用官话道:“就是他,轰出去轰出去,这厮打马吊没输过!把你家当钱庄使呢!”

我也认出了他,也切了官话道:“滚,上次我还放水让你赢了一把……”

话还没说完,我就被那打手抓着右臂,一把推倒在街上。

一声骏马长嘶,飞驰的一驾马车险些从我身上碾过,那车夫身手极好,愣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挽住了马匹。

我惊出一身冷汗,车上连忙跳下一人来,扶起了我。

我捂着被撞到的肩膀,正咽着疼,那人却道:“咦,是公子你……”

我定睛一看,好巧不巧,这人便是方才在酒馆买酒的那个书生。

他关心地问了两句,我摇头摆手道:“与你无关,你去罢了。”

我又换了鲜卑语与那打手理论了几句,他恼羞成怒,边骂着“出千作弊!还敢用假银票!再来就打死你!”边挽起袖子要上前教训我,我只得跑到街对面,无奈地叉着腰喘气,对他道:“银票别人给我的,我都说了我给你换银两还不成么?出千更是没有!我了不起挽起袖子和他们玩嘛……”

唉,只叹虎落平阳,虎落平阳。

那书生瞧了半天,去了马车车窗外回了句什么,我无意中扫见,只觉得他的态度身形极其恭敬,以我在京都府近三十载磨练出的眼光,他这幅样子,马车里所乘之人不像是他的家人亲朋,反倒是像是主人。

思及至此,我忽然有些不安,这书生这般品貌谈吐,竟然是个下人?

徐熙这个人虽然讨厌,但是他有句话说的是对的,像是当年君兰和绿雪的那样品貌,一看便知不是等闲人家出身,寻常卫军不会招惹。

那这个书生的主人……

我不动神色地细细打量起那架马车,只见这马车的车厢极其宽大,一望便知里面舒适非比寻常,更何况拉车的四匹马皆是一等骏马,甚至不逊于当年谢明澜赐给我的那一匹,这等骏马寻常公卿能得一匹都是难事,这人竟然用来拉车?

无论怎么看,这马车主人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

我的心,忽然很深地动了一下。

不管这车里所坐何人,我都不该引起他的注意。

我倒抽一口凉气,对那打手一抱拳,急道:“大哥对不起!我这就走!”

那书生在车窗边点了点头,像是应了什么,这时忽然走过来,很客气地一把抓住我,道:“公子,我听明白了,是我之前给你的银票才闹出这场纷争,这是我的疏忽,给公子添麻烦了,来,我给你兑成银两吧。”

我怔了一怔,一时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那打手唤了他老板出来,那老板会说官话,也有眼色,他打量了那书生一番,很客气道:“倒也不光是银票的事,是这小子整天游手好闲来我们这里……记牌,这种在我们行里形同出千,今日只是略施惩戒罢了。”

我满心想走,便勉强道:“嗯嗯,对对,我就……挣点小钱,以后不来了不来了……”这才打发了那个老板。

那书生不依,又道:“请公子稍等片刻,我去为公子换银两。”

我只得又在那马车前站了站,不过片刻,却觉得有一道锐利的视线停在我身上,让我十分不安。

好在那书生很快取来银两,与我兑了银票,我便与他连忙告别。

待听到那马车行远,我偷偷回头望去,见那车帘晃了一晃,似也是刚刚放下。

我一路跑回温氏医馆,冲得太急,险些将堂中苏喻手上的茶水撞翻,见他挑眉望着我,我平复着呼吸对苏喻道:“温大夫,我得走了!有缘再见!”

苏喻顿了顿,慢条斯理地起身道:“其实温某也觉得此地的医馆生意不大好做……正想……”

我语无伦次道:“别绕圈子了苏先生,我……我刚才在街上碰到了一个人……在马车里不知道是谁,难道是谢明澜?”

我虽这么说,但心里也觉得很不像,漫说谢明澜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就算是他,以他的性子只怕是要下来当街抓人,怎么可能就这样放我离开。

苏喻微微蹙眉道:“不可能是陛下。”

我道:“怎么?”

苏喻道:“我前不久收到舍弟的驿站传书,他在其中提到陛下,公子你也知道,栖云山大火之后……陛下一直有些……”他说话总是不紧不慢的,似还在斟酌措辞,“他还是不信你已经死在那场爆炸中,故而时常会去栖云山……看看,所以算算时间,他不会出现在此。”

我的心狠狠抽痛了一下,玉和之前借修缮护国观之名,暗度陈仓了许多火药囤积在观中,后来遣散了所有道士,那一日,护国观被炸成废墟,又引起了山火,足足烧了一个月,据说最后在护国观的废墟中,只找到一个穿着银甲的残骸。

玉和……他果然替了我。

我黯然了许久,却听苏喻又道:“不是陛下的话,那这附近会出现的朝中之人,便只有新任陇西府节度使周英,但他常年在外带兵,并不认识你,故而殿……公子你不必惊慌。”

我心中还在想着玉和,随口道:“万一是谢明澜的使者?”

苏喻开始踱步思忖起来。

这好像是他们这些文人通有的毛病,一想事情就要走来走去。

我等不及,一想到马车中那人的视线,就让我如坐针毡,我道:“总之不管他是谁,但是……被他看到了,我都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你慢慢收拾,我先走一步。”

苏喻淡淡地“啊……”了一声,不知从哪取出两件狐裘来,对我道:“已收拾好了,门外有我平日出诊的马匹和骆驼,你想骑哪一匹?”

我默默接过狐裘,心中觉得苏喻这个人实在太棘手了。

谢氏子弟向来尚武,善骑射,好击剑。

我曾也是在剑术上下过苦功的,且卓有小成,当年还在宫中时,在比剑一技上,哪怕对上比我多练了几年的哥哥们,我也没有落过下风,输赢只在我愿不愿意罢了。

但那并非是因为我有什么远大志向。

曾经的我也以为自己将如同京都府大多王孙公子一般,听高楼笛,观长安花,如此这般了此一生。

习剑,吹笛,不过是少年郎青涩的二三心事,只为了博取那人群中的心上人,向我投来一瞥或是一笑,仅此而已。

太子时洵曾经很少见的,夸奖过我的剑术。

他是太子,与其他哥哥不同,他学的是治国御民的纵横经略,加之每年秋冬时节便要病一场,无人敢勉强他习武,他很少往武场来,只有极少几次,是为了陪伴父皇来看兄弟们比剑。

若是他来了,我就一定不会输,并且会赢得很潇洒,很漂亮。

他曾唤我到跟前来,一寸寸展开我的手掌,他望着我这双带有薄茧的手,道:“你虽平素心浮气盛,但也算于这一道下了苦功,甚好。”

彼时我来不及褪去比剑时着的银甲,极为乖巧地蹲在他椅边对他道:“臣弟愿为太子哥哥效犬马之劳。”

那时的他究竟知不知道,有一日我会用这只手执着长剑,带兵闯入正阳门,背叛他的齐国,逼宫我的亲侄儿。

我握着手腕摊开手掌,那上面的薄茧的早已褪得毫无痕迹了。

当时,我刚醒来的时候,苏喻为我端来汤药,我左手接过药碗,习惯性地用右手执匙,然后我发现竟再无力拿起。

苏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的眼神动了动,又流露出那般略带哀伤的同情眼神。

我端着药碗送到唇边一饮而尽。

右手废了,旁的没什么。

只是可惜了……

春雨,窗前,有人握着我的手,一笔笔写下“谢时舒”这三个字,他在身后对我道:“上善若水,舍予为舒,是个好字。”

唉,可惜了太子哥哥手把手教的一手赵体小楷。

苏喻这个人好像有一种敏锐的洞察力,他见我喝了药,忽然道:“殿下似乎哪里……变了一些。”

他说这个话,也没有是真的让我回答。

反正我醒来后,关于是谁救了我这件事,他俩互相推来推去,韩姑娘说是苏大人把我送到她们韩家的别苑中,苏喻说是韩姑娘精心照顾,总之……

直到我对他俩说:“别谦让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谁救的谁被抄家灭门。”

他俩才神情各异的陷入了沉默。

趁韩姑娘不在的时候,我曾问过苏喻,为什么会把我送到韩姑娘处请她收留,她是一个女儿家,且不说为她带来麻烦,他苏喻就不怕韩姑娘一个害怕把我交出去?

问这话时,苏喻好似是随便找个方向望着,道:“去年中秋,宫中大宴百官,韩大人携了韩姑娘入宫赴宴。一个姑娘到底喜欢谁,眼睛落在哪里,眼中几分情意,自己也许不觉得,旁人却总是看的一清二楚的。”

他欲言又止,我望向他,见他清澈的眼瞳中空落落的,像是有着三分自嘲三分倦怠,他终于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只是自己的心,却是世上最难看清的东西了。”

至于苏喻这等忠臣孝子为什么要救我,又为什么放弃大好前程,跟着我到这漠北小镇隐姓埋名,他不提,我也没有问。

我想,并不是所有事都要求个明明白白,更何况有些事,本人也未必说得清楚。

忆到此处,我还没想明白怎么甩掉苏喻,他却忽然握住我的右手手腕,蹙眉道:“怎么伤了?”

我倏地抽回手,自从这手废了,我就很不喜欢有人碰它,手腕上的伤疤狰狞,屈辱,时刻提醒着我谋划多年功亏一篑,落得毕生所学尽废的下场。

我缓了一下语气,道:“被赌坊打手推了一下,小伤不碍事,走吧。”

苏喻便也不语了,他又取来两把腰刀,为我将一把悬在腰间。

这漠北民风彪悍,马匪横行,平素只在镇上还好,若是出远门,不管武功如何,人人皆佩武器,纵然不遇敌,拿来切羊肉牛肉也是方便的。

见这苏喻一时半会儿打发不掉,我只得与他步出医馆,只是刚下了一级台阶,背后骤然起了一股寒意。

那是习武之人的直觉,我没来由地向后退了一步,右手拔刀。

就在此刻,变故陡生。

右侧暗处闪出一人,一抹寒光。

我心底只来得及闪出一句“好快的剑”。

他的剑冲着我脖颈而来,剑锋到时,我的刀也到了。

“铮”的一声,是我的刀格住那剑时发出的刺耳声音。只是下一刻,我的刀就被他击飞了出去。

然后他那样快的剑锋竟然收住了,转而架在我的脖颈上。

医馆门前的灯笼摇晃了一下,映出那人的相貌。

即便此刻,那人依旧很斯文,很客气。

正是白天遇到的那个书生。

他有礼道:“公子反应迅捷,在下佩服。”他露出遗憾的神情,道:“只可惜明明挡住了这一击,却没有再战之力了。”

我无言以对,心道:如今,只能指望苏喻了。

我侧过头,却见苏喻淡然地束手就擒,被那书生的另一个同伴制住。

我道:“我记得你说你学过剑术?”

苏喻也颇感遗憾似的,道:“自然是此道不精,才改了行当去学医。”

那书生从袖中取出一条黑布,蒙住了我的眼睛,又细细捆了我的手,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

做完了这些,他仍然很客气道:“失礼了,我家主人想请阁下过府喝茶,在下一时拿不准阁下乐不乐意,为了复命,只得替阁下做主了。”

我在黑暗中长叹道:“你做得对,我的确不大乐意。”

于是不大乐意的我被他推上一个马车,只听得车轮声滚滚,摇晃而去。

那是很长的一段距离,我在黑暗中估算,听这马车的响动已是飞驰极快,就这样还好似行了三四个时辰,现下只怕已经驶出了漠北。

我在车上闲得无聊,问那书生:“我若问你,你主人是谁,你一定不会告诉我对不对?”

书生道:“公子很聪明。”

我道:“温大夫会被怎样?”

书生道:“不会被怎样,阁下被请走后,他便会被放开了,我家主人另有心意奉上谢罪。”

我叹道:“你们做事还挺有礼有节的,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书生板正道:“在下只知道你是主人要请的客人。”

我便闭嘴了。

这漫长的一路,我睡了不知道几个觉,又思忖了认识的人中会是谁有这等行事作风的,却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就算是谢明澜,他也不会如此故弄玄虚,他只会当街下车杀我。

直到被他推下马车,我仍在苦苦思索。

我又被那书生带着走了很长一段路,脚下从土地变成小石子路,又过了几个门槛,终于停下了。

这里似乎是个厅,我还能嗅到一丝檀香,虽然分辨不出旁的,但那檀香的味道一嗅便知不菲。

那书生道:“主人,幸不辱命,您要的人带到了。”

我立刻竖着耳朵想听那人声音,却听右前方传来一道声音,那人似在笑着道:“回来的好快。”

我顿时大失所望,这男声很悦耳,但对我来说却陌生得很。

那书生道:“万幸此人并不难抓。”

虽是实话,但我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冷笑一声。

那主人也不知为何“啧”了一声,道:“好了,你把他解开,就下去吧。”

我只感觉手上绳缚被人解了开,又被抽走了蒙眼的黑布,接着便是离去的脚步声了。

只是眼睛被蒙了太久,我适应不了那耀眼的光,便紧紧闭起眼睛微垂了头。

那主人道:“哎,可怜,怎么会落魄到这般境地了?”

他没有主语,我只当他在说我,心中想:这人言语中,认识我?

但我嘴上总是不肯吃亏的,不假思索道:“自然比不上阁下境地高,但愿我有朝一日也可以想绑谁来喝茶便绑谁来喝茶。”

那人轻笑了一声,似在打趣道:“他以前也是这样么?我怎么记得以前他还挺乖巧的?”

我心中一沉。

屋内竟然似有两个人?那另一人为何一直不出声?

这人言语中……真的认识我?乖巧?什么人会这样形容我?

我不自觉地蹙着眉,艰难地睁开眼睛,只能眯成一条缝,先入眼的是地面。

不知是否是直觉使然,我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抬起眼帘,看到正前方那人的靴子和下摆。

那人坐在一个宽大的乌木椅子中,只看那人素白色的下摆就知道剪裁绝非出自庸手。

我忽然心如擂鼓。

我的心被提了起来,提到很高,很高,仿佛提到了凌霄之外。

我猛然又垂下眼帘,望着地面平复着呼吸。

那右前方的主人道:“人给你带到了,我先走了,啊对了,你不要太过……万一吓跑了他……”

正前方那人沉默着,直到传来一声茶杯放在桌上的轻响,那人才冷冷道:“他不敢。”

我呼吸一窒。

一颗心从凌霄之外再到万劫不复,竟然只要一瞬间。

今日之事再如何曲折,我都不曾,不敢,也不愿往他身上想。

纵然他的空棺是我亲眼所见,但那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一直没有想明白,也从来不敢奢望还能再见他一面。

不,不是奢望,是即便可以,我也不愿再见他。

我不自觉踉跄着退了两步,霎时大悲大喜,无可名状!在这一刻,我只想要紧紧抱住他,纵情放声大哭一场,告诉他我有多么想念他,想到痛入骨髓,不能自已。

我与他的距离,不过十步。

然而这区区十步的距离,当中隔着十载的风雪苍茫,我却不能走上去,不能对他迈出这一步。

我没来由地想,若是早知道会有今日,还不如那日死在金殿前清净。

怙恶不悛、功败身死的乱臣贼子,也好过以这今日这般潦倒落魄模样站在他面前……

只是……只是我还是太贪心了些,还是忍不住想再看他一眼。

谢时洵倚在宽大的乌木椅内,我一边战栗着一边偷偷抬眼,却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他的目光一如多年前深邃冷冽,透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庞大威势来。

我承不住这样冷锐的打量,不堪对视,立刻又垂下眼帘,我莫名将右手向后藏了藏,掩在袖内,心中却酸涩地忖着:他一丝一毫都没有变……他没有变,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啊!!

一时寂静,不知何时,我的脊后衣衫竟湿透了,布料黏在脊背上被风一吹,更是彻骨寒冷。

“多年不见,你的本事见长,脾气也越发长进了,”他平静道:“难道还要我重新教过不成?

他一开口,我心神一敛,浑身本能地颤了颤,恐慌之间,下意识像十年前那样,抬头去看他的神色。

我颤抖着望向那平静无波的面容,身形控制不住地一寸寸矮了下去。

直到膝上传来冰冷的触感,我仍是说不出一个字。

谢时洵复又端起茶杯,眼也不抬,简短道:“我听闻了你九王谢时舒所做下的好事,传闻总归有不实之处,你现下亲口说与我听听。”

室内陈设简单却足够雅致,极为清洁,一粒灰尘都看不到,窗边放着一个乌紫长案,案上很整齐的堆着书籍纸笺。

不知道我为何在这当口却注意起这屋内摆设来,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眼中看到什么就是什么了。

我不开口,谢时洵似也不急,默默饮了茶,又拿起手边的古籍看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仍是低头看着地面,心思一时空白一时又想着“要不就说你认错人了”这等离谱之事,脑中思绪是从未有过的混乱不堪。

他又唤了人来添茶,下人进进出出,皆小心地绕过我,一眼都未曾往我这边瞥,仿佛没有我这个人。

直到下人换过了几次灯烛,忽然耳畔传来一阵极大的响动,我来不及举措,茶杯连带着冷透的茶水泼洒到了我身上。

我晃了晃,没有敢躲。

谢时洵冷笑道:“这些年你的日子太威风了些,忘了当年的规矩也是正常。”

他起身步到我身侧,对门外唤道:“阿宁,取个手帕来。”

一唤之下,那书生不知从哪里出来,双手奉上一块手帕。

谢时洵接过,递到我唇边,不容置疑道:“咬住。”

我更是惶恐,不知他是何意,却不敢违抗,就着他的手叼住一角。

谢时洵俯视着我,声音极冷:“是全部,因为……怕你一会儿承受不住,咬伤了自己。”

我身子畏怯地晃了晃,不知哪里借的胆子,竟然一把抱住他的大腿,我死死垂着头,只听自己抖得不成样子的声线:“九王谢时舒犯上作乱!关我隋一何事!”

谢时洵还未说什么,身后门外突然有人“噗”的一声,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回头望去,只见一人走了进来,这人长相清俊,身材纤细,看不出岁数。

那人停在谢时洵面前,对他笑道:“这话说得没错,依我看,你这弟弟在再世为人这一事上,比你快了许多。”

他一开口,我就听出这是刚才被书生唤做“主人”的那人,但他对谢时洵的态度却让我大为惊愕,毕竟这世上没有几个敢这样对他说话的,这样想着,我的记忆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谢时洵冰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不过是他的一贯伎俩,他自小为了蒙混过关,什么都胡吣的出来。”

我怔了怔,忽觉心底涌上许多酸楚和莫名的慰藉来,这一句由他口中说出来,我飘忽的心神似乎……似乎终于了实感。

他……他真的是太子哥哥。

那人把什么东西递给了谢时洵,又劝道:“你要的东西我这里没有,这是我问庄外的私塾先生借来的,凑合用吧,不过最好还是……”

我紧闭起眼睛不敢看,仍是死死抱着他的腿,口中道:“太子哥哥饶我,我……不敢了,我知错了……”

谢明澜沉默片刻,不知为何忽然触了一下我的颈后。

他的指尖很轻,是一种若有似无的细微触碰,我却只觉呼吸随着他的触碰停滞了。

他将我的后颈领口又拉开了一些,像是审视了片刻,道:“鞭痕……是谁打的?”

我这才想起当日谢明澜的马鞭梢到我的颈后和肩后,留下的鞭痕至今未消。

我闷闷道:“是陛下。”

我喘息了片刻,待呼吸初初平复,低低道:“我真的知错了,打……陛下也打过了,太子哥哥我……”

谢时洵寒声道:“知错?假话。”

我渐渐松开手,仰头看他,见他神色不明地俯视着我,我又情不自禁地去抓住他的下摆。

“那太子哥哥你呢?”我死死抓着手中的布料,开口竟是一句顶撞:“为何这么多年不见我,你去哪里了啊?!”

他不回我,我却在这一句之后,像是要一口气将这些年的煎熬痛楚一股脑说与他听似的,语调都控制不住地急切道:“是你怪我咒你,怪我不遵诏令回京见你,你才恼了我,不要我吗?可是……你可知我这些年有多悔恨多难捱啊!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是因为……太子哥哥你不在……我好恨!再没有人可以……”

谢时洵微微弯下腰,直视着我道:“你可继续在此胡搅蛮缠,我不在,你便要谋逆犯上,引兵入关?”他似乎越发觉得我不可救药起来,他一指空地,喝道:“放开!跪过去。你今天定逃不掉这顿打。”

我沉默着不肯动作,心底一处刺痛起来,谢明澜那日的诛心之言回响在我耳边,我霍然抬眼大声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太子哥哥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话音刚落,我就挨了一耳光。

我偏着头,却不知为何仍是执着地攥着他的素色下摆,仿佛心底是怕一松手,他就不见了。

谢时洵的脸色极差,他道:“这么说,你倒是认了自己心术不正?你旁的没学会,自轻自贱确是越发长进了!”

我嗫喏道:“我本来……本来就……”我拉着他的下摆小心翼翼地凑了上去,见他没有推开我的意思,便缓缓环住他的腰身。

在嗅到他身上那熟悉的,接近于药材辛香的清冷苦味时,我蹭着他的腰间轻柔的布料,终于鼻子一酸,没来由的委屈起来。

我知道天下最没有资格委屈的人就是我,是我这样罪孽深重的人,是我这种兵败就横刀自刎,连自己性命都不在乎的铁石心肠之人。

但我在他面前,终于还是没有撑住最后的颜面。

我咬着牙,却压抑不住滚下来的泪珠,我讨好地用眉间蹭着他的手指,泫然道:“我本就是这样的人,太子哥哥一直高看了我……”

谢时洵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恼怒:“谢时舒……”

我大着胆子捧着他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虔诚地哀求道:“约束我吧,把我困在掌中吧,我是心甘情愿的。让我留在你身边,我不敢做一丝违背你意愿的事,可以么……”

一片寂静中,我闭目道:“只有在太子哥哥身边,我才能够不那么恨,不那么痛苦。”

天色将明未明。

“然后呢?”

曲桥水榭中的亭中,那位“主人”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津津有味地追问道。

我望着广阔的湖面出神。

此处虽不在漠北,但距离那黄沙滚滚的小镇也不过四五个时辰的马车车程,竟然仿佛换了人间般,在庭院中有着这样广阔的湖泊。

我抚着隐隐作痛的额角,蹙眉忍耐了一会儿。

我道:“然后……就没了,他露出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陌生和失望的神情,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我,他很严厉地骂了我一顿,叫我不要像没断奶一样,又打了我一下,就把我轰出来了。”

那主人笑了一阵儿,道:“的确是他的作风不过我很好奇一件事,你为了复仇,把那么多无辜之人卷进去丢了性命,当真一分悔意都没有?”

我忍了忍,还是不自觉讥笑了一声,道:“自然后悔,悔的是我一人刚愎自用,被人攻心算计,便急躁冒进,致使前功尽弃。还有就是……害得老裴绿雪身陷囹圄,害得……”

一个身影浮现在我眼前,我心中一阵悸痛。

我转过身直视着他,极其恭敬地下拜了下去。

那人顿时惊愕地上前扶我,道:“好端端的,何故行此大礼啊?”

我挡开他的手,一丝不差地拜完了三拜,而后跪在他面前没有起身,诚恳道:“清涵道长,原由有二,一则多谢你救了太子哥哥,此等大恩我无以为报,道长以后若有驱使,我莫敢不从。”

清涵笑道:“原来你想起我了,当年你还是个孩童,我当你早不记得了。”

我道:“二则……我连累了玉和……你的徒弟玉和为我而死,我很后悔,是我害死了他……”

其实我很久不愿提到玉和了,这大半年和苏喻朝夕相对,他好似也看出来了,也尽量不提,连玉和是如何救我出来的,我如何出现在栖云山后山深潭中的,他都没有问。

我常常想,玉和是不是真的已经得证大道,飞升三清天了?

还是已然轮回转世,与我是否还能见上一面?

如今看,这一切究竟是天意,还是他的安排……

清涵也长长地叹息,他把我扶了起来,道:“也是命数,你不必自责,玉和这孩子……聪慧温和,悟性极高,他这样做,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黯然神伤许久,苏喻之前和我说,那日之后,栖云山被夷为平地,山火在一个月后被熄灭,谢明澜对于此事极为震怒,亲自带兵将栖云山一寸一寸地掘地三尺,但一无所获,谢明澜依然不肯放过我们,听说他指着护国观的废墟,疯了一样大骂着“妖道”二字,然后下旨褫夺了玉和的国师封号,又下令封了栖云山,从此改为皇室陵园,不准任何人进出,护国观自然也再不会重建了,从此后……再也没有什么绵延千年的护国观了……

而我……即便想去凭吊玉和,都再无处可去了。

清涵道:“其实自我的师祖开始,便极为反对修士与皇子交好,因为护国观护的是国运,传的是天意,可是修士终归是人,是人便会有私心,一旦生了私心,便……”他的眼神也有一瞬的黯然,“便总想为一人逆天改命,那么就再也参不破天意了,我如此,玉和亦如此。”

我望着湖面又思忖了许久,直到天边已然泛出鱼肚白,我道:“清涵道长,有一事我实在不明,若是问得不当,你不答便是了。”

清涵笑道:“你定要问既然当年你的太子哥哥未死,为何这么多年都未去见你一面?”

我道:“是。”

清涵也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肩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他道:“说来话长啊。”

我道:“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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