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长到……好似过完了一生。

但自始至终,都有一支笛声贯穿其中,那笛声凄凉婉转,我一时听得入神,竟被拉扯出来。

我缓缓睁开双眼,见玉和正坐在我的床边,他唇边横笛,我听了许久,越听越觉断肠。

我有气无力道:“你的笛子,吹得不如我……”

笛声一顿,玉和在昏暗的灯下回过头。

他与我对视良久,伸手轻轻地抚上我的眉间,徐徐道:“殿下的眉眼生得好,无论是什么相貌,若是有这样的眉眼,都难看不到哪去。”

我纳罕地看了他一眼,我当然知道自己生得好,但是他好端端就夸起这种事未免也太奇怪,我正无言以对,他又从眉骨划到眼尾,道:“就是随了太妃的肤薄,你生气,难过,或是一激动,你自己不觉得,但这里总是泛着薄红。”

我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玉和道:“殿下方才……这里红得很浓,我很久没见到你这样难过了。”

我缓缓闭上眼睛,靠在他怀中,道:“玉和,摸摸我。”

玉和依言抚着我的脊背,道:“殿下莫怕。”

我只觉得喉头发紧,空咽了几次,对他道:“明日你回栖云山去,不要再来了。”

玉和沉默了一会儿,道:“好。”

我又是欣慰又是难过,继续道:“若我事败,帮我多照拂绿雪和君兰……绿雪被我宠坏了,这个性子怕是没有哪个主人会容她,你帮我为她寻个好郎君,踏实本分身家清白,愿意照拂她家人的,就可以了……我已在她知道的地方留了银子给她。”

玉和道:“我是个道士,做媒之事……也罢,我记下了。”

我继续道:“至于君兰,他是个很好的孩子,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太白楼上,那时我正在和韩大人喝酒,听到隔壁人说话,听出是一个富商带了一个相公,可是那个富商附庸风雅,君兰丝毫不附和,那富商急了,问他喜欢什么唱词,我本以为他无非就是在西厢记啊拜月亭啊里面挑几句,没想到君兰来了一句‘丈夫生世,当带七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

即便是回想,我也忍不住笑了出来,道:“那时我还以为他在玩笑,后来熟识了才知道……他长得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脸,但是身世凄苦,没有读过书,也不识字,但即便……即便身份卑贱,却有凌霄之志,很难得……”

玉和道:“难怪时常见你教他写字。”

我苦笑道:“教了八百遍了也学不会……唉,本来我想找机会送他去老裴军中效力,这下老裴与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若有万一,你帮我为他寻个出路吧。”

玉和道:“好。”

一时静默,我也想不到要交代什么了。

玉和道:“殿下如此难过,是因为你是谢时舒。”

我道:“你这不是废话。”

玉和道:“若有一日,你不是谢时舒了,你便可以放下仇恨怨怼了。”

我摇了摇头,道:“你说下辈子么?大概吧……”

玉和笑了笑,道:“是天机。”

我道:“好好好,天机不可泄露。”

玉和道:“是极,是极。泄露了就不灵了。”

我用额前蹭着他的颈间,嗅着他身上的冷香,听得玉和又道:“殿下都嘱咐完了?”

我又想了想,道:“嗯。”

玉和道:“殿下忘了一个人……我呢?”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思索起来,半晌后,我道:“的确,平素你与我走的那样近,我若事败,你多少也会被连累,不如……”我笑道:“这样,如果我事败,待看到情况有变,我就拼了命往栖云山逃,不管怎样,我都要撑一口气逃到你那里,你或把我缚了交出去,或杀了我,你不但可以洗脱嫌疑,还是大功一件,如何?”

玉和长笑道:“此计甚妙,我在这里先谢过殿下了。”

我枕在他膝上,叹息道:“我累了,再吹一支曲子吧。”

笛声又起,我长长出了口气。

裴山行送来的鹦鹉,不但个头很大,而且是个话痨,约莫它上任主人是个在鲜卑与齐国边界晃荡的商人,教得这鹦鹉鲜卑语和中原话都会说,还都是讨价还价,吆喝叫卖的屁话。

我在后院喝酒,一壶酒没有喝完,它已经说了百八十句,烦心得很。

那日之后,我托病没有再进宫,只在王府中躲清静罢了。

玉和依言没有再来过,他也确实忙得没空来,太后大丧,需他主持法事事宜,估摸连杯茶都喝不上。

苏喻倒是来了几趟,我不好不见,诊脉等例行之事后,就和他在这后院默然相对饮茶,听得那鹦鹉一声一声的吆喝叫卖,那场景很是古怪。

它换成鲜卑语的时候,苏喻听不懂,见他露出疑惑神情,我就好心给他翻译道:“它说的是……花生瓜子大杏仁。”

苏喻怔了片刻,微微扬起眉梢,随后忍不住笑了一下,道:“虽然殿下大多时候都不大开心,但下官每每和殿下聊天都觉得十分有趣。”

我琢磨着这不似好话,也就没回,靠在椅背上出神,他陪我又看了看,天色不早,他站起来告辞,很认真地道:“殿下保重。”

我道:“多谢,代小王问苏阁老好。”

苏喻行礼的手还未放下,抬眼深深望了我一眼,眼中似有什么情绪动了动,终于还是归于沉寂了,那青衫转过身,徐徐走远了。

不久后,裴山行大半夜地翻墙来见我,好巧不巧他跳下来的时候正撞上提着灯笼巡院的君兰,给君兰吓了一跳,人还没看清就一拳砸在老裴脸上,要说他的功夫还是有的,一拳愣是给堂堂节度使的眉骨砸出血了。

绿雪在灯下不耐烦地推着老裴脑袋,边给他擦血边道:“有门不走翻什么墙!活该你!别动!”

君兰自觉做错了事,蹲在我椅子边垂头丧气。

裴山行倒是不怒反喜,狠夸一顿君兰反应快功夫好,直说以后要带他去军中建功立业,一番话又给君兰说得眼中发亮,缠着他讲沙场见闻。

我听得头疼,正要去睡觉,裴山行却拦住我,道:“殿下,我是来送这个的,你千万收好,莫要离身。”

我接过那物一看,见那物半臂长,别在腰间并不费事,中间镂空,盖上有通风的小点,心中顿时了然,道:“鸽筒?”

裴山行郑重点了点头,道:“这鸽筒中有两羽信鸽,鲜卑王已同意借兵给殿下共谋大事,我来时已让他们秘密将五万精骑布置在陇西关外,只是他索要城池甚多,已依殿下的意思,先应了,若是一切顺利,自先不用他,若是事情有变,殿下只管拉开鸽筒,我的人收到后,便会大开陇西关城门,放鲜卑骑兵进关,助殿下夺取天下!”

我打开鸽筒,取出两羽信鸽放在手心抚摸,心中忖度着许多。

君兰霍然抬头,盯着我手上的信鸽,讷讷道:“陇西那么远,这鸽子能飞到么?”

裴山行道:“能,你看它的眼睛。”

我看了一眼,只见那信鸽的眼睛血红如同红宝石。

裴山行道:“这是天下一品的血鸽,不管多远他都能将信带到,而且飞得极快,殿下在这京都府放出,六个时辰必到陇西府,我已经试过多次了。若事败,殿下便往陇西去,等鲜卑大军接应!”

我望着灯芯,叹道:“真到那一步,本王也必将遭万世唾骂了。”

裴山行伸手道:“是,要不殿下还是给我吧,若有万一,反正我都是开关引兵之人了,也不差做放鸽人。”

我摇了摇头,将两羽鸽子放回鸽筒中,道:“事已至此,身后评说之事,本王又计较什么。”

说罢我将鸽筒交给绿雪和君兰,吩咐他们妥善看管。

正事说毕,裴山行又说了些太后发丧之事,说着说着,他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摸出一个东西递给我,道:“玉和叫我带给殿下的,说是,今年的就早些给殿下了。”

我忙接过细看,是一个平安符,外面是一个小小的布袋,里面按着是有硬币符篆等物。

这玩意我一年收他一个,自他学会做这些,就没断过,只是往年都在除夕给我,今年的确要提前给我了。

我抻开抽带,正想看看他今年画得符篆有没有长进,谁知被裴山行一把按住,道:“玉和特意叫我看着殿下,他说他知道你有爱拆这玩意的毛病……哦不,是习惯,特意嘱咐我叫你不要看,看了就不灵了。”

我心想他这种掌兵的多半是有些相信这些说头,便也听了他的,没有拆开,将平安符系好了口,收入怀中贴身放着。

又聊了一些闲话,裴山行说道:“你说那个小皇帝真奇怪,亲娘死了,他跟没事儿人似的……”

我道:“你有所不知,谢明澜在登基前养在别苑,他同太子哥哥、太子妃见到的次数极少,多还是什么群宴之类的,根本没有私下见过,谈何感情。”

裴山行奇道:“为何?”

我便将玉和师父的谶语说于他了,裴山行听着,目光逐渐阴蛰,忽然道:“殿下!何不将此事传扬出去,我让人编成歌谣在京城串唱,说他方死了先太子,这也是实话,正好太后又刚驾薨,一说岂不是又被他方死了一个……”

“咔”的一声,我方知自己不自觉捏碎了一个茶杯。

我盯住了裴山行,缓缓道:“说话当为亡者避,你敢?”

裴山行忙垂下目光,道:“是末将失言了,殿下莫怪。”

被他这样一闹,我更觉乏了,强打着精神又与裴山行敲定了诸事云云,议事罢,挥了挥手将他打发走了。

万事俱备,只待那一日那一刻,多年夙愿一朝得偿,我要教天地日月为之换色。

太后驾薨,举国国丧,将历时三个月,其间不得宴乐婚嫁,故而除夕之宴听说也就一简再简了。

我是无甚所谓,反正……无论今年除夕之宴是繁是简,这些赴宴之人也都不会再有心情享用了。

今夜雾蒙蒙的,月色浅淡,眼看要天明了。

估计现在百官都穿了朝服前去正阳门等候了,如果今夜像往年一般平常渡过的话,待到卯时,我便也会与百官同往正阳门,那里作为皇宫中最大的城门,一年只会在除夕当天清晨开一次,进了那门,我便会作为执鞭使,为谢明澜牵马坠蹬,前往太庙祭祖。

我想,只可惜今夜不会如往常般过去。

寅卯之间,是京都府守备最薄弱的换防之时,裴山行将与埋伏多年的暗线里应外合,洞破京都府城门,带城外的两万陇西府骑兵直接杀入正阳门。

横竖没事干,我立在王府庭院中,在月下吹笛解闷儿,绿雪捧着一身银甲绕着我团团转,道:“殿下,你就别吹笛子了,换上这个吧!”

笛声不停,我只摇了摇头。

君兰取来鸽筒奉给我,笛曲还未歇,我用眼神示意他为我挂在腰后。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君兰的手似乎有点抖。想来也是,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这等场面焉能不怕?想到这里,我有心安慰他两句,但是就在此刻,一支出云箭裹挟着凄厉哨声划破京都府夜空,我望着那道刀锋般的光亮,心下一顿。

“来了。”出云箭既发,说明老裴已顺利带兵进了京都府城门了。

只是这一停,这首“明妃出塞”曲终究没有吹完。

我缓缓放下笛子,心想:琴声被断是逢故人,笛声被断不知是什么兆头,可惜玉和不在身边,不能为我解上一解。

绿雪趁我怔神,为我配上银甲,又不知去哪寻来的佩剑为我悬于腰侧。

我这王府离皇宫很近,不多时,只听得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马蹄刀戟之声。

我听了一会儿,竖着笛子在袖口拭了拭,心下还是不甘没吹完这一曲,再慢慢重头吹过,气得绿雪直跌足。

明君出塞曲是首好曲子,据说是前朝一位大家为了和亲出塞的明妃而作,曲调凄婉缥缈,呜呜咽咽的十分感伤,寻常少年人心性刚强倒不觉得,经过事的人,若是听入了神,垂下泪来的也是常事,要说这曲有什么缺憾,约莫就是太长了些。

王府高墙外燃起火光,杀伐之声渐渐平息了。

身后传来许多铁甲行进时的碰撞之声,又停了,身后突有人高声道:“恭喜殿下!裴节帅已率兵攻入正阳门!现下宫内只有京都府观察使苏喻带来的不到五千兵士护驾,生擒谢明澜只是早晚问题,殿下大业已成!”

笛声又停住了。

我叹了口气,心想:到底是吹不完这一曲了。

正阳门内,从古至今,只有一人可以骑马。

可是今日,我一手攥着缰绳,纵着那匹乌黑的鲜卑骏马一步步踏进了正阳门。

文武百官簇拥着谢明澜立在长阶之上,他们身前仍有许多精甲兵护卫着,与老裴的骑兵呈对峙之势。

火把林立,映得这殿前如白昼一般。

裴山行原本在列前正与他们对峙,见我到了,下马单膝跪地高呼道:“誓死效忠九王殿下!”

他这样一喊,所有陇西府的兵士也齐声高呼,声势之大,颇有地动山摇之感。

我觉得太吵,抬手止住了。

我扫过阶上众人,见谢明澜在,文武百官在,苏喻也在。

老裴复而上马,喝道:“九殿下在此,尔等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一人忽高声道:“谢时舒!你胆敢阴谋造反,作乱犯上!”

我向说话那人面上认了一认,见是苏阁老,便懒得理他,只对谢明澜扬声道:“臣不敢,陛下,如今朝中奸佞横行把持朝政,臣举兵诛讨不过是为清君侧,是为了还政于陛下,辅佐陛下开创盛世啊。”

我在马上晃晃悠悠,这话说得很是敷衍,别说我不信,就连谢明澜都轻笑一声。

苏阁老怒道:“一派胡言!叛王谢时舒,你素来狼子野心,包藏祸心!现如今还在此大言不惭矫饰你的谋逆大罪!”

我道:“本王谋逆?你们苏家世代久窃高位,营私植党,消除异己,挟皇恩以自重,本王不过是要铲除尔等奸佞权臣,何错之有?苏阁老,你现在自尽,本王留你全尸!如何?”

说这话时,我并没有往苏喻那边看上一看。

苏阁老道:“好一派慷慨陈词,好一颗苟且之心,谢时舒,时至今日你何必再扯着遮羞布不放,你血统不纯,白虏而已,如今还敢起兵造反,哪怕你今日将这殿前百官屠戮殆尽,你也没有资格继承大统!”

我心中被狠刺一下,忍不住溢出一声冷笑。

谢明澜拨开前方护驾的老臣,他向前迈了一步,目光穿过层层人群,望着我道:“小皇叔,这些话就不必说了吧,朕只是一直想不明白,朕向来待你不薄,你为何要置朕于死地?”

我露出惊愕的神情,道:“陛下,承蒙您今日还唤臣一声皇叔……臣,感激涕零,只是您是听了谁的谗言?臣怎么敢杀你?你是圣英太子殿下唯一的血脉,臣把你供起来还来不及,断不敢碰你一根手指!臣只求你长命百岁,为太子哥哥开枝散叶,延续代代。”

苏阁老指着我道:“白虏还敢提先太子!如今太后尚未下葬,尸骨未寒,你就迫不期待起兵作乱,有何面目提先太子!”

我一字字道:“本王将辅佐陛下,踏平北国,降服鲜卑,一统天下!开创海晏河清,国泰民安之盛世,太后在天有灵,更该欣慰才是啊!”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齐齐变色,李御史失声道:“九……叛王谢时舒,你竟然要再起兵争!”

我望了望他,他年纪大了,发须皆白,我知道若换旁人,他这样的诤臣一定较之苏阁老更先怒斥陈词,他今日一言不发,直至现在才忍不住出言……于他已是一生罕见之事了。

只可惜我辜负了他。

胯下的鲜卑骏马不耐的打着响鼻,焦躁得直转圈子,我不得不攥着缰绳,随它绕了一圈。

不管它怎么绕,我都直视着谢明澜道:“不过是为了成就大业罢了,哪一位帝王没有统一天下,立不世之功的雄心壮志?陛下,臣愿为你征战沙场,开疆辟土!”

苏阁老震惊过后,连连冷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谢时舒,你谋划多年,原来只是为报私仇!为报一己私仇竟要再挑起战事,置齐国百姓于水火!白虏尔死不足惜!”

谢明澜沉默片刻,冷道:“若朕说不愿意呢?”

我微笑道:“陛下雄才大略,一定愿意,陛下万金之躯,只需稳居庙堂金座之上,垂听臣的捷报便是。”

谢明澜道:“听你所言,朕若不依,你便要幽禁朕了?”

我大笑几声,道:“臣不敢,臣不敢。”

李御史撒泪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齐国安定不过十年,百姓休养不过十年,九……你为何要一意孤行啊!”

苏阁老在旁冷讽道:“李御史,这就是你次次回护的九殿下,你还听不明白么?十年前云郡主和亲出嫁,此子至今没有咽下那口气!你多年委曲求全,装得一副不死不活之相,是为麻痹众人,只待今日吧?哈!好深沉的心机!恨先太子不听吾等进言,酿今日大祸!”

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俏皮道:“啧,被你猜得死死的,苏阁老你既然言中了,该开心才是。”

李御史摇头道:“便是有这等野心,也该由陛下亲为,你越俎代庖……实在是不忠不义不孝不悌之举!”

我道:“李老爷子,你说别的我不与你辩,只有不悌,我万死不敢领……”

我一把抽出佩剑,望着剑锋寒光道:“先太子殿下对我恩重如山,如师如父,我心中不敢对他有一丝不悌之心……”

不悌一词,如同火之燎于原。

明知不该的,明知此时此刻不该如此的……但是心中的火仍是烧得漫天漫地。

我闭目忍了许久,终是按捺不住霍然怒视谢明澜道:“太子哥哥言传身教,十年来手把手教出来的只有我!只有我一人!”

利刃破空,我剑指谢明澜,咬牙切齿道:“不是你,不是害死太子哥哥的你!你怎么配那样像他,像他便是你最大的错!”

太子时洵驾薨后,自我回京的第一日起直到今日,每每见到谢明澜我都感到十分痛苦纠结。

他的相貌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他是太子哥哥留下的唯一血脉。只凭这一点,倘若他在我面前遇到危险,我会不假思索地为了保护他而死,绝无虚言。

可是他那比太子哥哥更出挑的两分,总让我想起前国师的谶言。明知不该如此,但在我心中,谢明澜仿佛又变成了一个妖精怪物,它吞噬了太子哥哥的命数和血肉,生长成为了更加艳丽的……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只知道,当我和他两人独处时,我浑身永远无法停止战栗。

好在,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日头渐渐升起,阳光普照大地,我抬眼望向那刺眼的阳光,只被刺得落下泪来。

日光月色都是最好的东西,忠臣孝子也照得,叛臣贼子也照得,我很喜欢。

我既然扬剑,裴山行便立时传令,军令被一声声通传下去,陇西府骑兵一层层地列阵,准备冲锋。

苏喻所带来的戍京精兵皆为步兵,面对陇西府骑兵本就落了下风,何况他们人数不多,且这群戍京兵士养尊处优多年,战力远不如常年征战沙场的陇西府骑兵。

不管怎么想,他们都支撑不了多久了。

我不经意扫到了苏喻,他今日穿了朝服,一身文官朱色长袍立在兵阵中很是显眼,他遥遥地望着我。

他的眼神中似乎是一种哀伤和不忍,我隐隐觉得有几分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何时见过,苏喻与我对视半晌,痛苦地闭上双眸,别过了脸去。

我心中忽然一凛。

十年前,他在养心殿中曾这样看着我。

我一把拨转马头,对裴山行急道:“撤!快撤!!”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巨响,我回头望去,只见正阳门正在缓缓合上。

本能使然,我不知为何伸手一探,竟真的凭空抓住一样细长物什,待定睛一看,心中大骇。

这分明是一支箭矢。

一人在城墙上大声道:“臣徐熙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我闻声望去,只见徐熙身着重甲,正放下弓箭,他俯视着我,意得志满地扬起一边唇角。

而他身后和其余三面城墙上,涌出黑压压的一片,细细看去,竟是有三层弓箭手。

霎时间,风云突变。

几乎同时,谢明澜身后殿中涌出数倍于我们的兵士来,霎时间隔断了我们与谢明澜及百官。

“放箭!”徐熙一声令下,空中万箭飞出,如乌云般遮天蔽日。

兵荒马乱间,裴山行高呼撤兵,谁知正阳门外传来震耳欲聋的厮杀声,显然门外接应的陇西府兵也遇敌了。

陇西府兵皆为骑兵,面对高处的弓箭手毫无抵抗之力,一时间被射杀无数,胡乱呼号逃跑中更有互相踩踏,死伤更甚。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裴山行挥剑挡去飞矢,但是左支右绌,免不得挂了彩,他艰难靠到我身边,却对我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说嘴打嘴,他娘的,这下那鹦鹉真能送咱俩走了。”

我想了想,认真道:“我有玉和为我收尸,你那破鹦鹉送你走就送你走,你别拉上我。”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马上,那些流矢箭雨却像长了眼睛似的,把我隔绝开了。

另有一着紫衣蟒袍者走上长阶,他向谢明澜行了礼,站起身转向我叹道:“九弟,束手就擒吧,哥哥我为你向陛下求过情了,陛下洪恩浩荡,饶你不死。你……快些下马受缚吧!”

我见到他,确实很震惊,扬眉道:“三哥?”

我方才一直疑惑谢明澜哪来的援兵,看到他我便明白了。

三哥是几个哥哥中与谢明澜走得最近的,他出兵倒是不奇怪……只是……他的封地远在太原,一去一回最快也要半个月,他怎么会来,谢明澜又如何得知我会近日起兵,还是说……

有什么在我心中一闪而过,太后驾薨那日的一幕幕涌上脑海,游廊、春日宴、气急攻心……

我骤然望向苏喻。

苏喻却一味垂眸,并不肯看我。

那厢徐熙令手下推出两个被缚之人,道:“乱臣贼子谢时舒!陛下英明,早已觉察了你的不臣之心,命本将去请晋王殿下前来勤王救驾!这是你的两个手下!他们已经招了!你还有何话说!”

我望着被捆成粽子的绿雪和君兰,见他们嘴中呜呜的,急得直跳,竟然忍不住笑了

那厢谢明澜道:“谢时舒,朕虽知你在军中素有威信,却没想到就连新任卫军统军竟然都会倒戈于你,若非今日将你们一网打尽,朕,卧不安席,睡不安宁。”

我道:“恭喜陛下。”

谢明澜又道:“你大势已去,还有何话说?”

事已至此,我缓缓扫了一眼在场所有人,慢吞吞道:“成王败寇,有什么好说?”

谢明澜挥手止住了弓箭手。

我望着眼前如山的尸体,长叹一声。

他死死盯着我,眼中满是恨不得将我食肉寝皮般的恨意,他忽然道:“谢时舒,你现在解剑下马,跪行过来为朕牵马坠蹬,朕饶你不死,这些叛军被你们蒙蔽,朕亦不是不可饶恕。”

苏阁老等人大惊,顿时力劝道:“不可啊!陛下!此人身手敏捷,断不可再亲近陛下身侧!更何况他今日谋反篡位,如何还能领此殊荣?”

既有一线生机,陇西府的残兵败将们虽不敢言,却乞求地望着我。

我环视四周,见陇西府骑兵只剩千八百人,所剩马匹不过几百,亦自知大势已去,我的袖中滑出一柄匕首,神色不动地向右腰边的鸽筒探去。

谢明澜突然大喝道:“你最好不要动那个东西,否则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有些惊讶他如此反应,道:“陛下知道这是何物?”

谢明澜眼底的肌肉剧烈抽搐着,十分狰狞。

旁人虽不知那是何物,但见谢明澜如此说,均包围上来,他们进一步,裴山行便带人向我退一步。

谢明澜像是每一个字都想过无数次似的,他道:“谢时舒,你认错,你认个错,朕从轻发落你,留你和裴山行一条命,留这些叛军一条命,你究竟有何不满?”

我思索片刻,道:“代价就是我服侍你上马?”

谢明澜道:“不错。”

我笑道:“这买卖确实值极了。”

谢明澜愠怒道:“你下马,跪下!”

我点了点头,见谢明澜神色稍霁,我猛然一夹马肚,调转马头向城门飞驰而去,我在风中大声道:“陛下岂不闻,宁为玉碎!”

说着,我一刀划破绑着鸽筒盖子的牛筋绳,道了一声:“去!”

身后是徐熙的咆哮:“射下来!射中者赏金千两!”

然而……

并没有如我所想那般,鸽筒中的两羽洁白如箭出云,飞向天际。

两团白乎乎的东西就那样掉了下来。

两只死鸽子掉在地上,被身后裴山行的马蹄踏进了泥土。

裴山行与我均不敢相信地回头望去,失神了一刻,我与他的马匹皆被箭矢射翻。

我落地时眼疾手快侧翻了个滚儿,无甚大伤,连忙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扑向裴山行,道:“老裴,借剑一用,一会儿下面见了!”

裴山行亦是豪气道:“好!殿下先行!裴某随后就来!”

我剑颈上,听到谢明澜急道:“弓来!”

我忖想:你的箭定然没有我的剑快。

这一句还没想完,只觉一阵巨大的力量钉上我的右手腕。

剧痛袭来,佩剑坠地。

往好了想,虽然掉了一把剑,但是手腕上还多了一支箭,倒是也不算亏。

这种莫名其妙的念头又给自己逗笑了,我大笑起来。

我的三哥谢时贤是一个很市井,很生活的人。

比如说他现在拦着谢明澜的样子,像极了村口劝架的亲戚邻居,很像会再说上几句“看我了看我了啊”的那一种。

谢明澜一把推开他,大步流星向我们走来。

而我和裴山行早已捆得结结实实,不知老裴怎么样,反正我的手臂被反绑着,动根手指都难,老三手下这群死心眼的兵,倒是把我手腕上的金箭拔出来啊……光是这样捆着,不一刻我就觉得浑身发冷。

徐熙也下了城楼,他唤人拉扯着绿雪和君兰,跟在谢明澜身后而来,这次他得立大功一件,封侯封爵指日可待,难怪他这样得意。

事已至此,我本是再无甚所谓了,但看到徐熙那副狐假虎威的样子,我就心烦得很,死犟着不肯跪,兵士只得又唤来两人强按下了我。

相比我,裴山行就灵光多了,他一见受制于人求死不能,立马转了脸,对着快步而来的谢明澜咣当一跪,高呼道:“罪将裴山行恭迎陛下!”

我道:“老裴,你改口得也太快了些!”

裴山行呸出一口血沫,道:“妈的,全尸就不求了,态度好点求个痛快!”

我由衷道:“你说得也对……”

见谢明澜已至,我也高呼道:“罪臣谢时舒恭迎……”

话还未说完,就见谢明澜一脚踹上我心口。

饶是身后有兵士按着,我还是被踹得向后一倒,我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呕出口血来。

我咳了两声,还来不及说话,就见谢明澜一言不发夺过身旁侍卫的马鞭,劈头盖脸地向我抽来。

谢时贤在旁一个劲儿的劝慰,只道:“陛下息怒,他死有余辜,打他何劳陛下亲自动手?让臣来代劳!臣来代劳!”

我也跟着胡乱道:“陛下打我杀我没关系,但……陛下金口玉言!方才说的还作数么!”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鞭抽在脸颊上,打得我偏过头去。

谢明澜面色十分阴郁,他道:“你说的若是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得的那一句,定然作数。”

我见他回我了,心中隐约有了底,他与他爹某些地方颇为相似,比如怒极的时候反而一言不发了,但只要回了话,不管是什么责骂,那都是有缓之像。

谢明澜道:“谢时舒,你起兵谋反等诸事,往小了说还算谢氏江山叔侄兄弟的恩怨,但是你因一己私愤,胆敢放鲜卑人入关,你信不信朕活剐了你?!”

我道:“不错!就是不知道是哪位英雄忍辱负重,以一己之力断送了我的阴谋,好一个‘当带七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果然智勇两全,此等人物真当著书立碑,流芳百世!陛下断不可错过此等大才。”

说这话时,我只盯着君兰。

原来之前堂前剑舞……并不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那一种,而是为了货与帝王家的那一种……君兰啊……

君兰本就一直流泪,听到此话更是嚎啕大哭起来,他泣道:“殿下……君兰的父母死在鲜卑兵手中,这才使得我自幼孤苦无依,流落贱籍,受人欺凌,我如何能眼睁睁看到更多孩子变得像我一样?百姓不懂朝中恩怨,但是我们永远害怕关外人的军队!君兰有负殿下大恩,今世还您一命,恩情来世再报!”

我咳出一些血,冷讽道:“好啊,你现在就还,我要看着,这里刀剑那么多,你随便找个撞死吧。”

君兰深吸一口气,当真对着一把剑冲了上去,被其他官兵一把拉住。

谢明澜终于不耐烦喝道:“够了!把君兰带下去!他虽然为虎作伥,但念他迷途知返,立下大功,功过相抵,放他去吧。”

我连连冷笑,绿雪方才听明白,也叫嚣不止,狠狠问候起君兰的祖宗十八代。

裴山行哈哈大笑起来,被乱拳揍了许久,他挣扎笑道:“我们谋划多年的大业,竟然毁在一个小倌手上,实在好笑!我他妈死不瞑目!死不瞑目!”

我叹息道:“老裴,你要怪我就直说罢了。”

话还未说完,又被一鞭抽在脸上,谢明澜死死抓着我的下巴,忽然压低音量,用只有我们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阴恻道:“只是一个君兰么?你未免高看了自己,一只猫儿又能翻出什么风浪?谢时舒,你这一生无论怎么挣扎,终究和你那母妃一样,逃不过形如倡优,被人困在掌中的命运。”

尽管只有我一人听到,我却觉得这一句中的屈辱含义,较之兵败尤甚。

尤其是像徐熙那般的多事之徒,正意意思思地向前凑来,仿佛很想参加这份羞辱我的荣耀似的。

我抿着唇角,心中左右气不过,纵然无法拿他如何,却也咽不下这口气。

我仰头与他对峙片刻,忽然摆出无比震惊的神情,放声道:“陛下怎可有这等悖德之想!我可是你亲叔叔啊!再说您已经有苏喻啦!!他会伤心的!”

文武百官停在不远处,闻言皆是一震,全部不由自主向苏喻望去。

苏喻一直站在百官角落,原本面上清淡地无一丝神情,这下被突然叫到,他也只是微微抬起头望向我,他怔了一下,似乎在思索这话中含义,最终,他缓缓露出一个苦得不能更苦的苦笑来。

倒好像,真的承认了似的。

见苏阁老面色紫涨,谢明澜恨入心髓的模样,我顿时觉得十分快活,身上一抽一抽的疼都轻了几分,我只顾放声大笑起来。

可惜偌大的场子,除了老裴,没人捧这个场。

谢明澜像是气懵了心,不停点头道:“好,好一个顽劣难驯的九王!”

说着,他又扬起马鞭,雨点般落在我身上。

不知有意无意的,一鞭捎上我的眉间,顿时血流如注,顺着我的眼睫哗哗往下淌。

谢明澜尤不解气似的,边狠命打边斥道:“你被你敬爱的先太子教了十年,教出谋逆逼宫,通敌叛国来!现如今竟然仍不知悔改!”

我不肯低头,仍直视着他道:“我本就是个无药可救之人,是太子哥哥错看了我,不是他的错!”

谢明澜仿佛觉得很讽刺似的轻笑了一声,他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怜悯,对我道:“你的太子哥哥,没有错看你。”

我不自觉瞪大眼睛,怒道:“闭嘴!你也配提他!你这个怪”

谢明澜道:“为何不放你去封地?为何要将你困在京中?这么多年你可想过?”他有些幸灾乐祸道:“他虽然舍不得杀你,但也知道你将韬晦待时,早晚会反!”

阳光正好,我却忽然如堕冰窟。

一阵尖锐的耳鸣险些刺破我的耳膜。

我晃了晃,望着一滴一滴落下的鲜红,它们在泥泞的地上汇成一滩血泊。

谢明澜的声音像是隔着千万里,他仍是道:“他期望你留在京中为他守陵,可以消磨性子,忘却恨意,好好活下去,可是你为何这般不争气?辜负了他的一番苦心……”

我仰起头,鲜血渗进我的眼睛,疼得要命,我固执地对他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谢明澜道:“太后驾薨之日,程恩千方百计躲开朕的眼线,拼着一死跑去明言劝你,你为何不听?朕屡次暗示,你为何一意孤行?最后那日,朕让你在先太子灵前自省,给你机会坦白,你却省出什么?执迷不悟,谁能救你?”

我恍惚想起,那日程恩递上细麻素带时,似乎是对我说了什么……但我当时心神大乱,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谢明澜一次又一次的“信你”。

养心殿那夜,他那一句“你做错了一件事”。

一桩桩一件件,终于从朦胧的轮廓中显出原形来,水落石出后原来是这样的本貌。

我沉默良久,讥诮道:“原来在你们眼中,我一直像个跳梁小丑……呵,我一人跳也就罢了,只恨我刚愎自用,害苦了老裴……”

裴山行在边上吼道:“殿下,我不怪你!非人谋不臧,实乃天意!”

我甩掉发梢的血珠,对谢明澜歇斯底里地吼道:“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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