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若说刚才有三分疑心,这下升到了七分。

我只得进了内堂,让绿雪为我换上玄色朝服,系了玉。穿戴好后,随那公公进宫去了。

行了一路,那小太监将我引到养心殿,他停在殿外,示意我一人进去。

我走到这里,心中虽然疑惑,但却更是坦荡,谢明澜一向是奈何不得我的,于是我便拽着下摆,毫无畏惧地踏进大殿中。

谁知一进门,里面竟然漆黑一片,四下寂然,不闻一声。

仿佛一瞬间我就变得又聋又瞎了。

我心中不屑地想:还会四面八方射来冷箭不成?

于是我又走了两步,停在原地,等看谢明澜要做什么。

黑暗中分不清时辰,我自觉站了约莫盏茶时分,忽见正前方亮起一簇火光。

有人慢条斯理地点燃了一盏昏暗的灯光。

我将目光移到他面上,乍一瞬间,心中猛地一突,骤然大恸。

那人平素若有八分像他,在这黑暗中,仅在一盏灯的晦暗中,简直变成了十成十。

他端坐在那盏灯后,那微弱的光亮照不进他的眉眼,更是莫测。

我只能感觉到他自黑暗中那道审视的目光,我忙别过目光,只见灯后摆放着一个牌位。

灯影摇曳了一瞬,黑暗中传来一道冰冷彻骨的声音:“跪下。”

方才的坦荡不知哪去了,我连忙一撩下摆,跪在冰凉的大殿中。

这久违的山雨欲来般的恐惧……我既熟悉又陌生,我不自觉颤抖着,就连细汗泌上额头,竟然都不敢去拭。

又过了不知多久,黑暗中那人不疾不徐道:“你做错了一件事,一盏茶时间,你自己说出来。”

我明知道灯后不是那个人,但是不知道为何此情此景之下,我却不敢似平日对他那般,大咧咧地站起来说“陛下,臣不知,臣死罪”。

我脑中飞快地转过无数思绪,不自觉像曾经面对太子时洵一般,苦苦思忖。

太子时洵御下极严,待我由甚,刚到东宫时,我在外胡闹若是被他知道了,他便如这般让我自己回话。

可是那时我那么顽劣,犯下一二三四条大错小错,我又不知道他知道的是哪一件,都说出来岂不是自寻死路?

曾经年幼天真的我也曾想过死扛着不说,耗到他心软,后来发现我的膝盖没有谢时洵的心肠硬。

不说就跪着想,说了再领罚,之前死扛着那些时辰是一刻也不给我折算的,我后来发现占不到便宜,也就不敢了。

到最后,他只要露出这种眼神淡淡扫过我,我就乖巧跪下,飞快回想三件事。

我最近又惹了什么祸?

他会知道哪些?

我错在何处?

最后一条尤为重要,性命攸关。

记得有一年我与三哥出宫玩耍,去太白楼吃了酒,又与地痞打了一架。

回宫后,一看太子时洵那副样子,我就知道死定了。三哥也怕谢时洵,连东宫的门都不敢进,卡着门槛行了个礼,扭头就走,死道友不死贫道,一句都不敢为我求情。

我认错道:“臣弟不该缠着三哥让他带我出宫。”

太子时洵一戒尺挥下来,才慢条斯理道:“虽不至错,不过既然你认了,罚也就罚了。”

我欲哭无泪的捂着手,又道:“臣弟不该喝酒。”

太子时洵微微挑起眉梢,我见他这样子,心中大悔,他原本不知道我喝酒了的!

我捂着挨了两下的手掌,只得道:“臣弟不该……不该滋事打架。”

谢时洵面色更加冷肃,我手上接连挨了三下后,他道:“事是此事,不过你说的不对。你最好自己想起来。”

那日谢时洵换了藤条,我吓得乱说一通,最后连什么“臣弟不该打太子哥哥的子民”都蹦出来了。但是全错,错了也不白错,错一次挨一下,打得我刻骨铭心。

那日最终我还是没想到原因,被谢时洵一顿好打,最后他才道:“身为贵者却不爱惜自身,任由自己置身险境,大错。”

若是按太子时洵的规矩,就我近年来的所作所为……比起寻错来,倒不如去寻做对了什么来得更快。

谢时洵素来积威甚重,即便明知道此刻在我面前的只是他的灵位,我却仍是不敢直视。

唉……也幸好是灵位,若面前当真坐着的是谢时洵的话,我今日断没有好端端走出去的道理了。

但是……

黑暗中传来道:“人之真心语,无非醉后或梦中,但是……若是你谢时舒的话,恐怕要加上一条……先太子灵前吧?”

我低头道:“是。”

我望着自己撑着地面的指尖,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气。

但是谢明澜到底不是谢时洵,手段谋略没有一处比得上他。

谢明澜方才已经不自觉地告诉我了,他说“你做错了一件事”,也就是说,只是“一件事”罢了。

我本该庆幸的,该松了口气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里,我心中却像被剜去一块,有一股分外真实的痛感从心里顺着手臂,最后直至手心,都随着呼吸一抽一抽的疼。

我不自觉按住心口,莫名其妙地想:其实也没有那么难捱……若真是太子哥哥的话。

若是太子哥哥此刻在我面前,我愿意把我做的所有错事,他知道的,他不知道的,一件不落地向他坦白,用最狼狈最卑下的模样跪在他面前,乞求他的宽恕,不论他将怎么惩罚我,哪怕杀了我我都愿生受。

因为……此时此刻,若悬崖勒马,一切还可回头。

只可惜……

我盯着自己颤抖的手指,它渐渐攥起来,攥得太紧,手腕上的青筋都凸显了出来。

我再吐出一口气,松开手,这次它不再颤抖了。

只可惜谢时洵不在了。

猛虎出于柙,是因为柙已毁,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可以约束它了。

箭无回头,我也绝不回头。

我霍然抬眼,望向灯后那人轮廓,道:“臣不该将请陛下鉴赏的宝剑赐予下人,大不敬,臣死罪。”

茶杯发出“咔”的一声,被人放在桌上。

谢明澜从暗处步了出来,停在我面前,他意义不明地俯视着我道:“原来你知晓。”

我跪得笔直,抬眼望进他眼中,道:“陛下恩宠隆盛,是臣不知好歹,辜负了陛下。”

拂白究竟是不是霄练剑,其实在谢明澜眼中早已不算什么。

权倾朝野的亲王说不是,手握重兵的节度使说不是,那它就不是霄练剑,甚至在谢明澜眼中,它也必须不能是,只有苏阁老这种迂腐文人才会非要刨根问底。

谢明澜气的不过是……我请他过府来看的绝世宝剑,第二次竟然要从一个卑贱下人屋中拿出来罢了。

他静立在我面前,任由我轻轻捧住他的手。

我微微低下头,如同多年前面对谢时洵讨饶那般,眉间脸颊蹭上他的指尖,放软了口气恳切道:“臣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谢明澜的眼神晦暗,他俯视着我许久后,才道:“你的错,朕会罚,不过既然你知错认错,朕也会赏。你在此地自省吧,明日早朝,你直接过来。”

难怪让我穿朝服,他根本没打算今夜让我回去。

我道:“是。”

谢明澜走后,我站起身走到谢时洵灵位前。

大概是心中有愧,今日的我不敢再抚上谢时洵这三个字。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出殿招了个小太监,叫他去东宫帮我取那一架柏琴来。

待他取回,我跪坐在太子时洵灵位前,柏琴放在膝上,道:“很久没有陪伴太子哥哥了,上次在你墓前,臣弟喝了酒,神志不大清明,我知你不喜。今夜很好,没有旁人了,只有你我,臣弟……很开心,只是琴技生疏多年了,太子哥哥,别嫌弃我。”

我拨了一声琴音,停了很久,直到又归于沉寂了,又轻轻道:“求求你。”

第二日,天色尚未明时,我就从养心殿溜达到望仙门外,每日百官就会朝列在此,等待上朝,我在朝中没有领职,一年也来不了几次。

我到时还没有人来,只有当值的小太监嘘寒问暖了几句,又是唤人给我打着灯笼,又是奉茶,也就是这里规矩大,没敢给我弄个座坐着等。

过不多会儿,就见三三两两的官员提着灯笼从夜雾中走了过来,不知道为什么见到我都意外的从嗓子中发出一声“咦?”“嗯?”

我一夜未睡,颇为郁悴,端着热茶暖手,挥了他们的见礼,又站着发怔。

站着站着,苏家的人来了。

他家门生故吏太多,上朝都跟约好了似的,三五成群而来,不远不近不情不愿地向我行了礼,我一扬下颌权当还礼了。

我在人群中一眼望住了苏喻,他见到我倒是没什么惊讶,眸子沉静得很,约莫是碍于他爹在场不好上来说话,只是对我遥遥一颔首,我见他走路仍是有些慢,只顾盯着看,直到察觉到他身边大小官员的疑惑目光,我方觉失态,也颔首还了礼。

苏家人往那一站,之前的官员都有意无意地站到他们身后去了,众人小声寒暄着,时不时还装作不经意地那眼角瞟我,让我心烦得很。

不久,雾蒙蒙间,又有一顶小轿慢行而来。

待轿停了,那人一掀轿帘,我就忍不住唇角一扬。

一位道长迤迤然从轿上步下来,道冠正束,面容丽,手臂上搭着拂尘,眼风往这处一扫,也定在我面上,他双指捋过鬓边的道冠坠带,也是一笑。

玉和走到我身侧,低声道:“殿下不是从府里过来的?”

我也小声道:“你怎么知道?”

他道:“殿下的额前垂下来一缕散发,绿雪最是手巧,应该不是今早为你束得冠。”

我一时失笑,他道:“你低下头些。”

我依言微微垂了头,他抬手为我将那缕不听话的散发向上抚平了。

玉和又道:“昨夜恍然如见故人,滋味如何?”

我心中巨震,脱口道:“你怎知?”

玉和一甩拂尘,高深莫测地笑道:“正是贫道献计的。”

“你!”骤然失态,我的声音高了些,苏阁老那群人纷纷向我望来。

我连忙压低声音,咬牙道:“我就说他怎会知道的!原来是你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

玉和只拿眼扫着我,仍是笑,过了许久道:“纵然只有一刹,不也是解了一刹的思怀之苦?”

我更加气苦,道:“你可知昨夜我神思恍惚,差点……”

玉和淡然截口道:“殿下这等气急败坏的样子,实在少见得很。”

我怔了怔,正要说什么,余光扫见一身着深色官服的颀长青年到了来,便止住了话头,抬眼去看,那人正要去和苏阁老说话,忽又见到了我,顿时脚步一转,往我这边来了。

我定睛一看,心中更是烦闷。

那青年是国子祭酒韩大人,就是之前酒后误事,他妹子来找我哭着求情的那个。

果然,他一开口就是:“殿下安,舍妹也托我问殿下安。”

我心烦意乱间,随口道:“代本王谢谢令妹,就说本王祝她早日觅得如意郎君。”

韩大人叹息着摇头,道:“下官何尝不想啊,怎奈何,无端却被秋风误……”正说得我牙酸,他又翻着袖中怀中,道:“舍妹之前只读诗书,近来开始学些女红之事,学着打了络子,托我带给殿下,下官不知今日能见到殿下,不知带没带在身上……”

我也摇首叹息道:“韩大人你别忙了,依小王看,令妹是个大大的才女,京都府中论吟诗作画就有她,论针织女红,她约莫是没什么天分,你劝着些吧,可千万莫要大材小用。”

韩大人顺杆就爬,就势展开手上折扇,将扇面递给我道:“殿下所言甚是,舍妹前几日作的扇面还请殿下指点一二……”

玉和在旁笑道:“韩大人,贫道也善和合姻缘之术,韩大人不妨把令妹八字送来,待贫道为她算一卦姻缘如何?”

韩大人想了想,道:“也好,劳烦国师大人了。”

玉和道:“好说,近来贫道那栖云山护国观正在重新修缮,卦资五百两,权当随喜。”

“五百两?国师大人你这……你之前要给我做水陆道场的美意我还没谢谢你呢!未免也太欺负了人些……”

两人正争论时,韩大人的学生门徒中做了官的,也来了一些,与我和他行了礼,站在他身后说话,期间又来了一些武官,其中有些当年与我相熟的,留在京中做官的,便都上来见礼。

其中一个道:“殿下,听说裴节帅进京来为陛下献礼庆贺新岁,算算日子,今日该到了……就是不知道赶不赶得上上朝觐见。”

这事我知道,裴山行与我感情深厚,兼之性子太急太烈,他听闻我被杖责后,便立刻上请奏表,回京述职,我信里劝过他别来,要知这些手握重兵雄踞一方的节度使,轻易都不敢进京,毕竟圣心难测,生怕人到了之后被找了由头扣下,再也回不去当他的土皇帝不说,抄家灭门备不住也就在旦夕之间。

其中齐国几大节度使中,又以裴山行最为惹眼,他已是多年不来了,今年他执意进京真不知道是谁给的胆子,委实福祸难测。

眼看时辰快到了,百官按文武之分列为两行。

我和玉和站在武官队列的边上,只待望仙门开。

正在此时,一个小太监高唱一声:“陇西府节度使裴节帅到!”

我暗骂道:“怎么谱儿比我还大……”

我顺着大道望去,只见一位银甲将军在远处从高头大马上一跃而下,身后一队卫兵停在远处,那人猿臂蜂腰,腰悬佩剑,他一手扶着剑端,仰首阔步而来。

行过文官处,他脚步虽不停,却端是睨了一眼苏阁老,不阴不阳地笑了一下,苏阁老一瞬间变了脸色,眼中满是怒意,适时被苏喻扶住手臂,苏喻低声说了些什么,似在劝慰他爹。

那裴山行径直走到武官之首,原本为首的那位极有眼色,退了一步,给他让了。

裴山行立住了,睥睨着在场百官,又咳了一声。

于是下面顿时噤若寒蝉了。

我和玉和冷眼看着他,看他招摇个够本,他方才转过脸,对我一开口却是柔声道:“上次我捎来的鸟儿,绿雪喜欢吗?”

不说还好,提到这个我没好气道:“老裴啊,别送活物了,那鸟被养死了,惹得她哭了好久,你就别招她了。”

裴山行道:“不妨,这次我又带来了一只鹦鹉,还有其他好玩意,都送到王府去让她挑了,挑剩下的我再拿走。”

他停了一下,又补了一句:“那鹦鹉不是中原的鹦鹉,我那个鹦鹉能活八十年,养好了能送你们走。”

我道:“滚。”

他又打量了我半天,摇头道:“殿下清减了不少,这脸,这腰……哎呦,怎么越发得半死不活了?这哪行啊。”

我气得额前那两缕不听话的散发又掉下来了。

玉和要笑不笑地为我抚平乱发,打趣道:“裴沛你倒是更英武了些。”

裴山行赔笑道:“玉和道长行行好,我已经封了银子送去栖云山了,再揭我老底我就着人拉走了。”

玉和立马正色道:“裴山行裴节帅英武不凡。”

这个裴山行曾经叫裴沛,曾也是个白马长枪的玉面小将,只是他一直嫌这名太傻,那年我与他出使鲜卑时,一路纵马,见群山飞快倒退的景象,一时间只叹不知是人在行还是山在行。

我那时心事重重,耐不住他缠,就随口给他改了名,他却觉得这名好极了,一直用到今日。

见苏阁老一群人警惕地看着我们私语,估计在他们心中我们又在密谋什么不可见人的……哪知道我们是在这里说这些屁话呢。

正闲聊着,忽见望仙门缓缓打开,远处遥遥伫立着正殿。

我那侄儿此刻正在那里,等着我们。

我很少见到谢明澜穿朝服,今日得见了,我仔细端详了半天,实在觉得十分好看。

他所着朝服玄色为底,朱色为缀,再加上冕旒,怎么看都是金尊玉贵的天子。

只是……可惜……

我黯然地想:太子哥哥穿上这身,约莫比他好看。

殿上众臣絮絮地说些有的没的,我站在旁边出神,玉和立在我身边闭目养神,裴山行因着位高权重,有着配剑上殿的特权,此时正留在殿外等候通传。

待他们说完,终于宣了裴山行进殿。

老裴还算恭敬,虽有甲在身,但也按武官的礼数行全了,最终一手扶剑,单膝跪在大殿上,为谢明澜吹了通马屁,又献上了许多稀奇珍贵的玩意儿,就是他爱送活物的毛病还是没改,除了几匹鲜卑的一等宝马,还送了两只白鹿,一笼雪兔子,真是拿谢明澜当绿雪哄了。

我暗暗摇头,只叹他狗胆包天。

毕竟他是个外臣,不知道进贡到宫中的活物玩意儿,从来都是大麻烦……

那年鲜卑送了一些礼物过来,其中有一只长毛猫儿,这种猫只产于鲜卑,比中原的大很多,而且是通体雪白,鸳鸯眼,漂亮惹眼得紧。

先帝不知我和我母妃在后宫是那样的处境,就好心把这猫儿赐给我母妃了,本是为了慰藉她的思乡之情。

我母妃原本舞跳得正高兴,结果看见那猫就连哭几场,道她小时也养过类似的。她抱着猫不撒手,看一眼哭一场,直叹她被献入齐国时没带那猫儿来,如今悠悠十几载,那猫儿估计早已不在世间,她亦再难回故乡。

我见她这样下去不行,怕她哭坏身子,但因为那是御赐之物,我一时也没想好怎么打发,便把那猫儿拎去了东宫,本想在东宫养个几天再做打算,谁知道被太子时洵发现了,他那样的人,竟也默许我养着了。

后来因这猫儿,又生了一场波澜,有次我在御花园走着时,听到有小太监和小宫女嚼舌头,嬉笑着道什么“三只白猫儿”云云。

平素光是说我,我倒也没什么,这次却连我母妃都编排进去了,我本欲发作,却认出其中一个是先帝近前露过脸的,我便生生忍了,正回身欲离去,却见太子时洵竟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正冷漠地看着我。

他一个眼神,程恩便去发付了那几个太监宫女。

我原本心想,这事儿我是受委屈的那个,总没什么错处。

正要告退间,谢时洵忽然问我:“你为何装作未听见?”

我犹犹豫豫道:“……这……这虽不好听,倒也……倒也不算说错……”

太子时洵倏然冷笑了一下,然后他抬手就打了我一巴掌,那还是他平生第一次打我耳光,我错愕地看着他,却听他用毫无一丝温度的语调道:“本宫留你在东宫教养,不是为了教出自轻自贱的玩意儿。”

再后来……我觉得这猫儿实在惹事,就回过了谢时洵和太子妃,把那猫儿拿去别苑送给谢明澜了。

结果这猫儿在谢明澜那也不让人省心,谢明澜那时候也就五六岁吧,他见我亲自带猫儿去看他,十分开心,他抱着那猫对视了好久,来了一句“和小皇叔好像”,噎得我半晌无言。

我也知道他在别苑长大,没听过宫中那些风言风语,倒也不是嘲讽之意。

即便如此,我也很不爱听,就敷衍说:“那就好好养吧啊……”

谁知不到半个月,我就听别苑的内侍来东宫回报说,谢明澜被灌木划伤了手。

太子妃被吓得够呛,连忙问及缘故,那人便道是,有天那猫不知道怎么不见了,谢明澜遣人去寻,遍寻不着,都劝他算了,那谢明澜不信邪,趁大半夜近侍打盹溜了出来,自己一个人找了半宿,终是在一个灌木丛篱笆底中找到了那猫儿。

猫那玩意儿不羁又胆小,它在灌木丛里呆得好好的,说不出来就不出来,受了惊更是不出来,谁也不能拿它怎么样,谁知谢明澜这孩子性子不知道怎么长的,执拗得要命,当真就上手去抓,他一把住那猫儿的前爪,竟就再也不松手了,被灌木划破了手,被猫咬抓,他都不肯松手,最后愣是给那猫拖出来了,之后就把它关在笼子里,再也不肯放它出去了。

太子妃虽然嘴上不说,我知她心里是怪这猫生事了的,反正一只进贡的猫兜来转去,谁都没落得好。

就连这猫儿,都是气性太大,在笼子里养不住,不出三个月就死了。

大殿上,程恩宣读了两道圣职。

第一道,十六卫卫军统军徐熙治军不严,玩忽职守,放纵手下滋事行凶,已着令左迁出京。

第二道,赏九王谢时舒除夕之宴为执鞭使,随行伴驾。

我心下回想着昨夜他说的赏罚,渐渐琢磨过意思了。

程恩还没念完,我余光就见裴山行长眉一轩,似是按捺不住要出列,我抢先一步,步至大殿正中,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垂着眼帘待程恩念完,便接旨谢恩。

这执鞭使一职,缘故颇深,老裴为我不平,可是苏阁老也面色很不好看,他似也要说什么,却被苏喻拽住了袖口,也是神色不动地摇了摇头。

只因执鞭使其实并不是一个固定的官职,它往年是一种对武官的赏赐,以示帝王对将军统帅的信任青睐。

每年除夕之宴都会大开正阳门,文武百官分两列侧立朝拜,由这位执鞭使服侍帝王上马,为其牵马坠蹬,前往太庙祭祖,此举由来已久,取为臣者忠不违君竭诚尽节,来年武运昌隆的彩头。

老裴当年也是领过此番殊荣的,十年前他从鲜卑回来,领了鲜卑退兵的天大军功,被赏作那年的执鞭使,为彼时的监国太子谢时洵牵马坠蹬,只是我那时心灰意冷,孑然一身萍踪浪迹去了,没有得见那景象。

但当年是当年,当年的裴山行得意地直叹祖坟冒青烟,但是到了如今,若有不长眼的敢问他愿不愿意再当一次执鞭使,他那样烈的脾气肯定把那人打得满地找牙。

因为为帝王牵马坠蹬这事吧……就是很微妙,这自是绝大多数武官求之不得的赏识,但是若放在裴山行这等封疆大吏身上……唉,倒也不是不行,若是太子时洵尚在,且赏了老裴作今年执鞭使的话,他一准儿把他的银甲佩剑擦得熠熠生辉,就为了跪侍太子时洵上马时更英武显眼些。

问题是现在坐在上面的是谢明澜,谢明澜亲政不久,不知是韬光养晦还是确实资质平庸,反正不似他爹那般杀伐决断,御下有术,他只做得一个文臣口中从善如流的明君,反正大多朝政还把持在苏阁老一行重臣手中,他能做得不多,更谈不上做得好不好。

我知道这事儿在老裴看来就有些微妙的屈辱意义在了。

裴山行尚且如此,何况是我。

可是这屈辱又隐隐约约,只有懂其关窍的人才能意会一两分,明面上它仍是个天大的恩典,故而苏阁老也很不满意。

谢明澜这道旨意下的,真是没人高兴。

而他自己……我望向他面上,只可惜隔着珠旒,只看得出他面色淡淡的,更多的,也没有了。

退朝后,我随百官出了来,怀着心事行过层层回廊,裴山行正和我耳语道:“京中能治军掌兵的也就徐熙一个,他走后,新升任的卫军统军多半是我的人,即便不是,那刚领了军的,一时半刻也整顿不齐军务,殿下……”

我道:“徐熙出京这事颇为蹊跷,欲速则不达,筹谋多年,也不急这一时,以免一步踏错,功亏一篑。”

裴山行皱眉又劝道:“殿下……”

我缓缓摇了摇头,示意他噤声。

这个理由并不能说服裴山行,其实也不能说服我自己,只是我心中总压着一事,让我犹犹豫豫,无法下定决心。

但是很快,此一事便出现了转机,那转机来得是那般迅速,来得那样……令我心碎。

第二日天明,宫中来人,道是太后病危,急召我入宫。

据说太后的病已然缠绵了许多时候了。

想来也是,她与云姑娘感情深厚,年年都要亲去栖云山遥寄,若非今年实在身子衰弱到动弹不得,断不会不去的。

不过……终也到了油尽灯枯的一日。

我与一众大臣在殿外候了一阵,然后被宣入殿。

慈宁宫中内堂仍然挂着帘子,我在外堂的蒲团上端正跪坐了,看太医宫女们进进出出。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全都退下了,程恩掀开帘子,对我道:“太后请殿下进去说话。”

我已是许久不见程恩了,本想与他说两句,只是眼下这情况更没有机会。

我便起身,入了内堂,一眼看到谢明澜。

他坐在床边的绣凳上,看见我来,抬眼扫了一下,面上没有表情,看不出什么悲戚之色。

我将目光移到床上,只能看到床边帷帐中隐隐约约有个人影,便上前行礼,面朝着床,正坐在地上。

太后的手从帷帐中伸了出来,微弱道:“九弟来了呀。”

我见室内只有谢明澜一人,上前握住她的手,见那只手已不似记忆中,而是瘦骨嶙峋的惨白,我心中难过,口中轻声道:“是。”

太后像是笑了一下,道:“九弟以后要稳重些,都快到婚配的年纪了,就不要贪玩了,惹太子殿下生气……”

我怔了一下,见谢明澜没有惊讶的样子,心下约莫明白是太后弥留之际,已然病糊涂了。

我咬了咬牙,道:“是,臣弟记住了。”

太后又道:“上次云儿来,说是在学做点心,可是她哪做过那些,只先从最简单的绿豆糕做起罢了,她嘴上不说,我却知道她是想找机会送给你吃,就先和你通个气,下次吃到就说好吃,好么?”

她说得断断续续,却怎么也不肯停下,我眼眶一热,眼中模糊了许多,只因碍着谢明澜在场,死活不肯掉下来泪罢了。

但是一开口,却仍是哽咽,我黯然道:“原来是云姑娘的心意,臣弟怎么那么傻。”

太后气若游丝道:“九弟是所有弟弟里最招人喜欢的,别说云姑娘,太子殿下对你也最是上心,九弟是好孩子,太子殿下身体不好,你大了,要多为他分忧……”

我再也忍不住,只觉有什么滚烫得滑出眼眶,掉在太后手背上,我颤抖着道:“臣弟……不值得……”

太后突然很大声地喘着气,谢明澜站起身唤着太医。

只是太医还没来得及进来,太后就抖着手,像是抓起什么似的,放在我手中,道:“九弟乖,尝尝……”

然后那只手抽搐了一下,骤然垂了下去。

我木然出了殿来,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好在程恩眼疾手快,扶住了我。

我从程恩手中接过细麻素带,顾不得他低语说着什么,只一边走一边系在额间,也不知在往哪里走,眼泪一直在掉,我胡乱用袖子擦了,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直到被一人拦住了去路,我晃神中,瞧向那人面上,用力认了一认。

苏喻眼中似是哀痛似是同情,道:“殿下,再往前便是后宫了,外臣不得入内。”

我点了点头,转身向宫门而去。

苏喻似在我身后跟了两步,道:“殿下……节哀。”

我在恍惚中行了许久,待回过神,见自己竟不知不觉行到了回廊上,众人都离去了,此刻只剩我与远处的苏喻二人。

我抚了抚眉梢,借着抬袖拭去泪痕,勉强掩去悲戚之色,唤了一声:“苏先生。”

苏喻缓缓步了过来,抬袖行了礼,他看了看我的左肩,道:“下官一直惦念殿下伤势,只是没空得问……”

我知道他是向来的体贴性情,方才见了我那般失态,他多半是想引我说些旁的转移心神,便也勉强应道:“先生妙手,小王肩伤已大好了。”

苏喻道:“不敢,下官分内之事。”

廊下起了风,夹带着彻骨寒意拂入心间,我与他一时谁都没有言语。

隐约的,我觉得苏喻的目光始终流连在我面上,其中藏着不知名的隐痛与难以言喻的纷杂情愫。

我微微偏过头,避开他的眼神,随口道:“苏先生近来行走有些不便……是因为上次在小王府中那事,被苏阁老责罚了么?”

苏喻仍是望着我径自出神,半晌才道:“家父没有罚我……是我自己有些心事犹豫不决,故而在祠堂自省。”

我意兴阑珊地点点头,一时又寂静下来,忽而,苏喻开口道:“生离死别乃是人间至苦,殿下难过也是人之常情,还请殿下莫要自抑,否则天长日久,难免伤入心髓,心病较之外伤难愈百倍,下官……”

我的心被“生离死别”四个字刺了一下,又及什么“天长日久”,什么“伤入心髓”的,察觉到他有话未曾道尽,我漠然望向他道:“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小王只觉苏先生光风霁月,为何现下又犹豫起来了?”

苏喻的眼睫颇长,他闻言只是半垂下眼帘,却遮了大半目色。我盯着正瞧,忽听他道:“因为下官对殿下颇多愧疚,却无能为力。”

不待我问,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侧过身望着我道:“有一旧事,那人自己不知,他的亲友不提,是怕他伤心,旁人不提,是怕勾起他的怨怼之心,而苏某心思两者皆有,每每见到那人,总觉得自己卑劣不堪。”

我心中猛然一突,强自冷笑道:“那人多半也就是本王了,哎,我的命不好,大小不如意事都受过了,今日不就一桩?苏先生只管说罢了。”

苏喻停了良久,道:“当年……琼林宴正也是云郡主和亲出嫁之日,我等被恩准观礼。”

他似斟酌了很久的措辞,终是慢慢道来。

他说彼时云姑娘出嫁之日,被赐在殿前甬道上入轿,十里红妆摆满了广场。

云姑娘身披霞帔,国色天香,却迟迟不肯上轿,她在长阶上踮着脚,痴痴地望着西面,宫内诸人或与宫中走得近的外臣如苏喻,都知道她在等谁。

待到吉时锣鼓响了三旬,那北国使臣催促太紧,云姑娘实在没法,泪洒殿前,她徐徐下拜太子时洵和太子妃,央求赐她最后献舞一曲。

我移开目光,也面无表情地望向远处,淡漠道:“哪一曲?”

苏喻道:“长命女,唱的是春日宴……”

他叹了口气,朗声念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待到曲终,云郡主已是泣不成声。”

我望着面前那广阔的广场,她当年便是在此处上轿的,眼前仿佛能看到那日情景似的,我不知为何讥诮地轻笑了一声。

苏喻道:“云郡主上轿前,却又改了主意,她托先太子殿下转告你,此生无缘,也不敢奢求来世,此去天各一方,纵化飞燕也再难相见,叫你忘了她吧。只是约莫先太子殿下怕你伤心,并未转达。”

我道:“苏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喻道:“自幼家父便教我为人当襟怀坦白,这件事各位大人却因怕殿下心怀怨恨,无人肯说,不但有违君子之道,也是辜负了云郡主的一番情义。那之后,下官虽身在仕途,却越发觉得索然,见到殿下时,更觉愧疚煎熬,日子久了,一时想外放得以避开殿下,一时又想回京照望殿下,来来去去,心中总无定数。今日告知殿下,纵然知道会让殿下更添一层伤心难过,但下官却想,不论生离死别,离去之人终归是不希望殿下为她自苦,此番心意,还请殿下……”

我一抬手止住了他,简短道:“多谢苏先生告知,日后定奉上谢仪,小王今日还有事,先行一步。”

不待他回礼,我便快步出了宫,一路纵快马,过市集,险些掀了路两侧的摊子。

我跌跌撞撞地闯进九王府,正巧裴山行同玉和正在堂中等我,我脚步一踉跄,被玉和一把扶住,我搭着玉和的肩,咬着牙只觉心中翻江倒海。

玉和变了脸色,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片刻不到便蹙眉道:“气急攻心之相?怎会突然……”

我艰难地喘了口气,狠命拨开绿雪呈上的茶杯,听得那茶杯碎地之声,我本想对他俩说什么,谁知还来不及开口,身子都软了下来。

玉和道:“别说话,闭目定神。绿雪,去煮安神茶来。”

我只觉得耳鸣震耳欲聋,额上细麻素带的垂带晃在我眼前,满眼都是那极为不祥的惨白,只一刹那,那抹惨白渐渐洇上了更为不祥的血色。我更是发狠,想要推开玉和,却被他紧紧困在怀中。

裴山行上前急道:“殿下?!”

我一把死死抓住裴山行,艰难地一字一字道:“除夕,起兵!起兵!”

冬月十五日,太后驾薨。

我再也没什么可犹豫顾忌的了,再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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