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近几年,我能睡一个整觉的日子一只手都数得过来,通常天都快亮了才能浅浅睡一会儿。

而这还是要挑天气的,若是赶上阴天或是下雨下雪,我的全身筋骨就像被浸着冰水,更是酸楚难当。

这一次我却觉得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全身无病无痛,舒爽极了。

我忘了为什么自己在此,只是当浮一大白。

不知饮了多久,我才发现自己走在昏暗的长廊中,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许久,却见不到尽头。

直到周身越发寒冷,我终于见到了一扇门。这是东宫太子寝宫的门。

尽管我自小见到太子时洵便像耗子见到猫一般只敢绕着走,但他的寝宫我还是常来的。

被召进他的寝宫多半是在冬季,太子时洵自幼多病,深冬再到来年开春之间那时节,他总会在病榻上缠绵月余。

偏偏他都这样了,也不肯放过我,他醒着的时候处理完公务,若是有余力,便每每召我至榻前,或抽考功课,或问询师傅我的近日表现。

我对他的寝殿最深的印象便是一种味道。

那是一种……接近于药材辛香的味道,呆得久了,便会嗅到一丝苦涩来,只是那苦也苦得并不惹厌。

今日我不知为何格外执着,偏要推开这扇门。

开始我还顾及着太子时洵在其中,不敢用力去推,到了后面,我已然顾不得那些,只一个劲儿地用肩去撞。

忽听里面传来一声冷淡的“进来”。

那扇大门,就这样轻巧的敞开了。

我一步步向榻前走去,每走一步都觉得浑身颤抖着。

昏暗寝宫内,太子时洵倚在床头,不知是将睡未睡还是刚被我吵醒,长发未束,目光望向我定了一下,微微蹙了蹙眉。

我闷头走到他的榻前,半蹲半跪下来,不知自己非要大动干戈地闯进来到底要作甚,只是不敢抬头看他,一味地低头看着他搭在锦被上的双手。

那双手生得很好,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一双手。

室内沉默了许久。

他道:“何事?”

我动了动唇,还未开口,却只觉鼻子一酸,眼中便朦胧了,于是我更不敢抬头,只是大着胆子伸手去触他的指尖。

意外的,太子时洵竟然没有抽回手,也没有把我一顿好训,他只是任我轻握着他的指尖。

他似是皱了皱眉道:“你喝酒了?”

我偷偷看向他面上,见神色难辨,便不敢不答,低低道:“是,胡乱喝了些。”

谢时洵倏地抽回手指,我手中一空,听到他冷道:“滚出去,本宫不与神智不清明的说话。”

我不知从哪借的胆子,竟然不动,只给他掖了掖腰间的被角,道:“太子哥哥……我……”我缓缓环住他的腰,低头蹭在他的腰间,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掉出一行。

我本已做好被他打一耳光轰出寝宫的准备,大概是他也没见过我如此失态,一时没想到如何处理,竟然不言不动,只是静默地任我抱着腰间。

其实我不想哭了,但不知为何那泪就像无穷无尽似的,太子时洵的薄衣都被泪水浸湿了好大一片。

莫要说他,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哭得莫名,我一个皇室宗亲,文武双全风流倜傥,又有什么不顺心的要哭成这样?

我咬着牙不肯发出声音,直到他忽然抚了抚我的长发。

我一开口便听到自己带着重重的哭腔,道:“太子哥哥,你要去哪里,让我跟着你好不好……”

太子时洵的手忽然一顿,道:“你是齐国的九王,你不可以随本宫去。”

我在他怀中摇头,急道:“我不做王爷了,我愿意做小厮,侍卫,什么都可以……让我跟着你……”

越说越伤心,我只呜呜地哭出声来。

忽地,太子时洵抬起我的下巴,他眸色极深,俯视着我不容置疑道:“你现下与本宫闹,不过以为是挨顿教训便可以继续活在庇护下,谢时舒,以后的路你要谁来替你做决定?”

闻言,我更觉难过。

正待与他说什么,突然脚下一空,只觉周身剧烈的恶痛袭来,再凝神望去,哪里还有太子时洵一丝影子?

隐隐听到有人在我耳边极力唤我,只是我听着却只嫌烦,离那声音越近,身上越痛,反之则自在些。

我在半虚半实之间,也察觉自己是在发梦了。

因为……

因为太子时洵未曾真的与我说过那些话,甚至……我连他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是我不肯见。

那年深冬,他病中连发六道旨令召我回京见他,我没有理会。

彼时我万念俱灰,孑然一身游历天下去了,他的第一道旨令追到我的时候,我正在塞北大漠酗酒闹事,天天醉生梦死,只望哪日醉死在月亮泉边,一了百了。

我想,那时我还恨着他。

我没有理会令官,待手执第六道旨令的东宫令官站在我面前道:“太子殿下……约莫……约莫过不去这个冬天了!”

我望着这个泣不成声的令官,酒醉后的脑袋中只是发懵。

只是我……我仍然没有回去。

月亮泉畔有一颗大树,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树,当地人只知道它活了几百几千年,在这个大漠中还能活得欣欣向荣,活成参天大树。

当地人信奉那棵树是神树,有一种传说,只要在神树下燃上一盏长明灯,便可为一人续命,只要长明灯不灭,那人便可以像神树一般活下去,哪怕三十年五十年,那被续命之人莫说渡过一劫,活到耄耋之年的也是有的。

我拿鹤氅和当地人换了一盏长明灯,许多灯油。

然后我在那神树下,为他点了一盏长明灯。

彼时我恨他,恨到不愿见他,但是……

我从未想让他死,从未想过他会死。

那段日子,我在神树下醉醉醒醒,守着这长明灯,盼着这冬日早些过去,待春天来了,他便会如同往年一般好起来。

过了月余,眼看就要开春,长明灯却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里熄灭了。

大漠终年不见雨雪,最难熬的也不过是那惹人厌的风,但只要将长明灯拢入怀中,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是那一天,一丝微风都无。

旁人的灯都好好亮着,我边喝酒边盯着那灯芯的火焰。

那火焰毫无预兆的跳了两跳,倏地,熄灭了。

我的心狠跳两下,如堕冰窟,张口呕出一口血来。

我不甘心,扑倒长明灯旁边,掏出火折子想再点着,只是手抖得厉害,还是好心人看不过眼,帮我拿去点了,但无论谁来,那长明灯再也燃不起来了。

半个月后,形如槁木的我等来了第七个令官程恩。

他见到我时神色复杂,我想他本该恨我的,却不知为何,此刻竟然带着一丝怜悯。

他缓缓道:“太子殿下……驾薨了。”

我惶惶然全身失力,膝盖剧痛才知道自己跪倒在地。

我撑着地面,只听程恩口中念着许多,我却怎么也听不进去,直到最后一句“……九王谢时舒天资粹美,兼有孝悌之义,着皇陵永守,无旨不得离京。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太子时洵驾薨在那个冬天,到底没有过了而立之年的生辰。

只是谁能想到,谢时洵最后一道令出东宫的遗旨……竟是将我永生永世困在京都府,为他守陵。

而我……我亦愿生受。

飘飘忽忽间,突然身子一坠,觉出个实感来。

身上一时间又疼又冷,我不自在极了,只是微微一动,便觉得耳边又嘈杂起来。

在熟悉的药材辛香的包围中,有人颤抖着拭去我额头的冷汗,我觉得那触感熟悉,便着手去摸。

那人的手指纤长,我一寸一寸摩挲着他的骨节,倒真的是我那太子哥哥不错了。

我努力睁开双眸,开始全是模糊,渐渐地眼前映出一个人影来,待雾散了,果然是他,他此刻却毫无往日雍容冷淡,眼中满是血丝,神情似惊似喜,似急似悔。

我小心翼翼地捧住那手指,见他没有抽走的意思,终于敢放肆一回,用额头,用鼻尖去蹭他。

他道:“你……”但只说了一个字又噎住了。他的声音听着虽然仍旧悦耳,但甚是嘶哑,定是为我担心良久。

见状,我更敢提出些要求了,便道:“别走……”

我自以为说得清楚,他却焦急的凑到我唇边,我只得用力又道:“别走……”

他霍然抬眼,眼中更是惊意,我想,是了,我这个要求提的委实没什么道理,他那样忙,哪有一直陪在我身边的道理,我有心收回这话,哪知出口的却是一句:“可以吗?”

他在咫尺间,用那双眸子凝视我许久,竟真的点头道:“好。”他一垂眼,毫无预兆地落下一行清泪。

我本有心为他拭去,只是全身都不听我使唤,这次连话都累得说不出了,我只得眉心抵着他的手指,轻轻蹭了蹭,但愿他能体会到我的安慰之意。

有他在我身边,我又安心熟睡过去。

待我再次醒转,屋内却是另外三个人,这三个人如何凑到一处的,我实在不解极了。

君兰守在我身边,最先发现,便立刻高声叫道:“殿下醒了!苏大夫你快来!!”

我愣了愣神,见苏喻快步行至我床前,探了探我的额头,方长舒一口气,道:“殿下终于退热了,是好事,快些好好休息。”

远处小案上的玉和亦长舒一口气,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我纳罕地看他一眼,本想冷讽他这个不成器的道士竟然念起阿弥陀佛来了,但一提气却觉得累得要命,索性罢了,只看了看眼前这个清俊的年轻人,道:“你怎么来了?”

这个苏喻是曾经翰林院掌院苏声远的嫡孙就是当年劝太子时洵少搭理我的那位苏大儒。

他们苏家显赫至极,纵观我朝,他们家代代不是位列人臣便是帝师。

到了苏喻这一代,他也是个出类拔萃的,自小出口成章,年纪极轻便登科及第。

论博闻强记,这苏喻似乎比他家祖宗更厉害些,经史子集不够他看,他还抽空把天下医术看遍了,登科后外放做官,公务之余竟然还有空为当地百姓义诊,长此以往,他一个当官的,在杏林中的名声比在朝中还大。

按说,他今年应该是刚升了按察使,不知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苏喻回到案边,提笔不知写些什么,微笑道:“殿下已昏迷三天了,连日高热,甚是凶险,太医开方用药太缓,用之不见效,陛下便将下官连夜急召回来了。”

我笑道:“都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苏先生如今既是妙手回春的名医,若是日后又成为名垂青史的贤相,倒也是流传百世的美谈。”

苏喻闻言顿住了笔,像是思索半晌,终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实话说,我还挺欣赏他的,此人一向温润如玉进退有度,令人如沐春风。

我这人欠得很,不耐与玉和那种促狭鬼多言,反倒是喜欢逗苏喻这等高洁之人多说几句。

不顾浑身的不自在,我正变着法想起个话题,玉和的目光在我和他之间游移了半晌,忽然对我笑道:“对了,殿下,陛下那日见你如此,便开恩下旨将君兰脱了贱籍,送与你了。”

君兰连连点头,道:“殿下,你对君兰的恩情,我万死难报,日后一定尽心竭力,好好伺候你!”

我哽了一下,我觉得君兰顶着那样的脸说“好好伺候”,纵然他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但听在旁人耳中便多一层意思了。

果然,苏喻仍是低头写字,耳尖却微微泛了红,不多时,便拿着方子道:“殿下安歇,下官去唤人抓药。”

待他出了去,玉和看了看天色,道:“你再睡会儿罢,待会儿那位就要下朝来了,你还是睡着得好。”

我奇道:“怎么讲?”

玉和找了个由头把君兰打发了出去,屋内只剩我与他二人,玉和笑道:“谁叫你醒着时一句一句顶撞得他下不来台?反倒是睡着时更招他待见些,你是不知,昨夜你抓着他的手蹭来蹭去,活像只猫儿。他天大的气也尽消了,只让你抓着手在这儿和衣坐了一夜。”

我呆了一呆,觉得这事儿颇为尴尬。

昨夜那情景竟然不是梦,我烧得糊涂了,竟然将谢明澜认成了他爹。

这……这怎么怪得我,他们本就长得那样像。

玉和笑吟吟看着我,见状竟也难得没有打趣,他过来将我按倒,把被子拉倒我下巴上仔细掖了,才道:“殿下再睡会儿,你刚退了热,万不可逞强。”

我依言合上眸子,与他有一搭有没一搭的说话。

玉和这个人,平素不靠谱,今日倒还尽了份心。

我其实从方才开始,便觉得后背泛起一阵一阵从前没有的痛感,右手想要握紧时总觉无力,我隐隐觉得也许是哪里伤了经脉,想到若是治不好,以后又要阴天下雨又要多挨一重罪,心更是渐渐凉了。

心里虽这么想,嘴上却没什么可说的,只与玉和说些不打紧的废话。

“别怕。”

聊着聊着,玉和忽然没头没尾地道了这么一句。

我怔了一下,听他又缓声道:“我是齐国国师,是栖云山百年难遇的大炼师,是圣英太子的出家代身,有我在此,邪崇沉疴不敢来缠你。”

不知他如何看出来的,我顿时有些感动,但是忍了忍,还是忍不住睁开眼睛道:“你当我不认识你?”

玉和坐在我床边,正翘着脚,把玩自己道冠垂下到鬓边的坠带,哪有在外人面前那清冷出尘到令人不敢亵渎的大国师一分影子?

他侧头看着我一笑,道:“不信?让贫道为你加持加持。”

说着,他一手抵住我的额头,一手隔空比划了半天,要说这个国师也不是白当的,他道冠正束,捏诀手势颇为好看,端得是一副国师样子,他管这个美其名曰“隔空画符,已入化境”。

我有些好笑,任他胡闹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画完了,我也越发困倦了。

我翻身向内,朦胧间忽然想起问他:“你画的是什么符咒啊?”

他笑道:“祛病符,睡吧。”

这个祛病符到底灵不灵,不好说,不过若是他画的是催眠符,那便灵极了。

意识即将消散之际,好似有人轻轻说了一句:“傻,是替身符,我替你。”

这一睡,再醒的时候竟然已是夜里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苏喻的药煎到哪去了,我怎么没喝到。

不同之前那次,此刻我又渴又饿,撑起身想要开口唤人,这次认真环视了一眼屋内,这才发觉这里竟然是东宫。

东宫自太子时洵驾薨后,一直未曾有过新的主人,我那位侄儿还没来得及入主东宫,便直接登基了。

难怪我嗅到一股熟悉的药材辛香。

而此刻,屋内只留了一人。

那人坐在窗边的桌边,拿了本书正看着,只是看的未免太入神了些,我盯着他半天,竟然一页都不翻。

我端详了他许久。

我一直觉得谢明澜与太子时洵有八分像,剩下那两分是更出挑的,可是我也说不清,他是哪里长得更好。

那张脸是年轻的,我没记错的话,他今年方不到二十岁,之前也没有什么机会仔细看,这下得空了,我一寸一寸地把他从眉眼看到颈子,终是不得不承认,他的相貌比他爹出色在少了两分恹色。

太子时洵久病,纵然不病,也总不见完全爽利,故而眉宇间总有几分恹色。

而谢明澜除了畏寒,好似并没有随了他爹那样的体质,约莫便是强在这处了。

看得久了,他察觉到我的视线。

我与他对视了一瞬,皆转开眼。

他起身,沉默地倒了杯水,沉默地送到我手里。

我也沉默地端起来,谁知右手用不上劲,茶盏端在手里抖得厉害,险些泼到被上。

他的视线凝在我的手上半晌,终于拿回茶盏,端送到我唇边,我斟酌了一下,只得就着他的手饮了一口。

其实我还想再喝一口,但是谢明澜显然是没有伺候过人的,我刚喝完一口他就沉下茶盏,放在手中,垂着眸子来回摩挲。

我也盯着他的茶盏,望眼欲穿。

“你喜欢他……喜欢到连命都不要了么……”

放屁……我明明第一下就抬手想喊停,是殿前使那二愣子没眼色没看出来,后来我一看,二十多杖挨都挨了,我都要死了,还说那个做什么。

万一真驾薨了,身后若是有好事者问“九王驾薨前说了什么?”那个玉和来一句“殿下说‘剩下的记到君兰身上’”,那场面未免也太难看。

索性都那样了,倒不如嘴上英雄些。

不过此节不足外人道,我也懒得分辩。

谢明澜许是见我久久不答,声音更低,强自道:“他长得是不错,难怪你喜欢……你喜欢……就收到府里吧。”

我不耐与他在君兰的话题上打转,开口道:“陛下。”

谢明澜霍然一抬眼,眼中一时间竟似有许多情愫。

我望着那双极熟悉的眸子,因喉咙干痛,只得慢慢道:“陛下不该和臣独居一室,陛下没有子嗣,其他亲王远在封地,若是此刻臣对您有不臣之心,陛下危矣。”

窗外的月色映在谢明澜的眸子中,但那光亮终是一层一层地灰败了下来。

闹了这一场,待到我能行动自如已经是月余后的事了。

那日之后,谢明澜好像是真的被我这个小叔叔伤了心,未曾再来过,我着实清净了两天。

我虽未对旁人说过,但是心中一直觉得我这个侄儿吧……依我看,并不是当明君的料,只是太子时洵去得早,又只有他一个儿子,没得选罢了。

而这个惟一的儿子,其实也与太子时洵并不亲厚当年谢明澜诞下之日,玉和的师父就曾舍命进言,这个孩子命格太锐,会方了谢时洵的寿。他说完,就丢了性命。

而后……

我拨了一下膝上斜架着的柏琴,一声凄凉琴声应动而响。

而后,果然应谶。

我裹着大氅,倚着门框坐在东宫门槛上,门槛内外都是空荡荡的,伺候的人都被我打发走了。

这里自从太子时洵驾薨,便一直未有新的主人。

只是不知为何这里竟然还存着一张柏琴,藏在深处,让我手欠翻了出来。

这张柏琴倒不是小时候徐熙送我那张,依我看,它虽有些年头了,但做工用料十分精致上乘,绝不是徐熙送的那种市井随处可见的货色可比。

我望着明月,触及了一些心事。

去年今日此门中……

我随手拨弹了一首曲子,只是心思飘忽,又多年不动琴了,只弹得断断续续,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琴弦忽然一哑,我抚平琴弦,直到这院内又陷入寂静了,我道:“谁?”

一人缓步从阴影处步到月色下,他长身玉立,微揖道:“下官见殿下抚琴,一时未敢打扰。殿下恕罪。”

这人站得远,看不太清,但光听这么文绉绉的话,就知不是君兰和玉和。

我笑道:“苏先生,外面冷,快进来吧。”

这个苏喻也是无妄之灾,本来好好的按察使当着,仕途一片光明,就因为人家刚巧医术也好,便被谢明澜暂留在京内照看我的伤病,也不知以后是个什么前程。

苏大儒泉下有知,一定又会用那种熟悉的复杂眼神盯着我。

只是苏喻涵养甚好,心中怎么想的不知,他面上却是对此大不以为意,得体得要命。

苏喻为我照例诊脉过后,又温言问了些类似“恢复得如何了”这类旁的,最后嘱咐了不可饮酒等诸事。

我一一应了,他说完这些,却也没有如往常般有礼的告退。

许是今日月色太好,让人多愁善感了些,他立在檐下,与我隔着门槛一内一外,他亦静静地望了许久的月亮,终是道:“宫廷之事,外臣本不该多言……”

我将目光移到他面上,等着他的“但是”。

“但是……”苏喻的相貌俊秀清雅,此刻却露出了略微疑惑的神情,道:“我这些年一直想不明白,圣英太子殿下为何对殿下您……另眼相看?”

“为何另眼与我……我想,大约是柏琴。”

“柏琴?”苏喻的目光落在我膝上。

我回首向东宫内堂望去。

不同于前些年刚修缮过的本堂,东宫自建成已有几百年,置身其中体会到一种古朴厚重之感,那是透不过气的重担,是在这里的历任主人无人能够逃避的命运。

与徐熙胡闹那日的晚饭后,纵有千百个不情愿,我还是往东宫去了。

彼时较之害怕,还是疑虑多些,只当太子殿下身为储君,与我这等无人在意的小皇子并没什么好说,最多就是看我今日表现得好,勉励几句就罢了吧?

去时,谢时洵正在喝药,他虽唤我进去,却没有理我,我见东宫侍者人数甚多,却个个屏息凝神,静得仿佛此处只有谢时洵一个人。

我亦不敢打扰,只得学了,在内堂角落垂手站着。

待谢时洵喝完药,方看了我一眼,而后,他自案上丢来三本书,道:“三日之内背熟,且,需穷源竟委,不可糊弄蒙混,本宫会亲自抽查。明日起,你按上学时辰来东宫,平日这里上课议事,你便在旁听着,听不懂的放课后问本宫。本宫这里规矩多,你仔细着些。”

他没说若是没背下来会怎样,但是我不敢问。

见我不答,他不悦道:“明白了么?”

我又是一呆,结结巴巴道:“这……太子哥哥,为、为什么是我……”

“问得好。”谢时洵点头道:“手伸出来。”

我惊愕之余却不敢违背他的命令,只得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端平。

他略一抬手,身边那个清秀的小太监就会意奉上戒尺。

一道破空之声,我冷汗顿冒。

疼,怎么那么疼,我之前看伴读们挨打时,他们虽然都神情扭曲,但都还能撑住再来几下,约莫是都没有我今日这般疼,只这一下我就握着手缩在怀中,疼得俯下身去。

但……问得好为什么还要打我……

我哀怨地看了他一眼,这次却打死不敢问了。

“你虽是个早慧有天资的,但小小年纪却凉薄无情,顽劣狡诈,念及你为母寻琴的孺慕之情,本性倒是不坏,只是若无人管教,以你的性子日后定将行差踏错步入歧途既然师傅不敢打你,本宫来打,师傅不敢管教你,本宫来管教。若是以后改了,这下权当白挨的,可听明白了?”

我心中巨震,日间在假山中与徐熙的口角竟是被他听了去!

蓦然间心底凉了一片,按平常我本是不敢的,但是一想到若此时再不说,以后便真按他所说那般过下去,未免形同炼狱。

我沉吟了一下,艰难笑道:“谢太子哥哥,只是师傅们说,东、东宫学的是治国御民之术,臣弟愚钝,觉得……旁、旁听不妥。”

这下谢时洵连理都不理我了,起身便径自往后面去了。

他身边那位清秀小太监走过来,对我低声道:“太子殿下已将此事回了陛下,陛下道‘修身治国平天下,既然是要教化万民,自幼弟始也是佳话’。殿下……您还是回禀了娘娘,明日早来吧……奴才名唤程恩,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那一日,我失魂落魄地走出东宫,不知走了多久,忽地跌足道:“要什么柏琴!要什么柏琴!”

苏喻叹道:“原来是这样一番过往。”

他又望着我膝上的柏琴良久,温言道:“既然一切皆源于此琴,也系殿下的一丝善念,今日殿下于此寻得,许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望殿下莫失,莫忘……莫要辜负先太子殿下一片苦心。”

我笑道:“只听这两句,苏先生在道学上的造诣,倒是比国师更透彻些。”

苏喻只道“不敢不敢”,随后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告辞离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也叹了口气。

这个苏喻哪都好,他们苏家的性子是祖传的刚烈耿直容易得罪人,但到了他这就没了这臭毛病,他不但没有,甚至在从容不迫这点上,可谓天下无二。

他虽不是皇室宗亲,但因着是苏大儒的嫡长孙,赶上逢年过节宫内开宴等诸事,他也偶尔随他爷爷进宫,故而我们很早便见过。

苏大儒一代忠良,太子三师之一,天下头号东宫党,因此这个苏喻也是在太子时洵面前露过面的。

我总是隐隐觉得,他当年小小年纪,在苏家那么严谨的治学下,光是功课都要念到深夜,竟然还有闲心去读医术,约莫是与太子时洵有些缘故。

事实上,太子时洵并不是天生就爱和小孩子过不去,除了我之外,即便他对旁的弟弟们,或是如苏喻这般身份的世家子侄某些行为看不过眼,也不会直说,只叫来管事之人训斥两句,命人回去严加管教罢了。

好像就有那么仅有的一次,是一次宴席散后,苏大儒带着他来与太子时洵请安,期间说了些闲话,恰逢苏喻那时刚学了《左传》,不知怎么聊到狼子野心这个典故,苏喻便说道:“小狼纵然年幼,纵然自幼与犬混养,然狼就是狼,狼子野心本性难移,终有一日将对主人舐喉相向,既如此,留之遗患无穷。”

一听便知,这哪里是孺子的回答,这老气横秋的口吻明明就是苏大儒借着嫡孙之口的劝告。

太子时洵闻后没什么反应,突然叫到我,道:“前些日子,你也读到此篇,你有何见解?”

我当时正因为旁的事走神,只听了个大概,被骤然叫到,心中戏谑道:苏大儒亲自教的嫡孙还能教错?于是张口就道:“臣弟以为苏世弟说得……鞭辟入里,一语破的。”

苏大儒拈须一晒,而太子时洵也是冷笑一声。

他对苏喻虽算不上和颜悦色,倒也没有为难,只是简短道:“读书须由师父传道授业解惑不假,但若只是一味盲从,也不过是拘儒之论,不求甚解罢了,你回去再读。”

苏喻道了“是”,叩了头,退到苏大儒身边,我正望着苏大儒垮下的难看脸色直笑,就听太子时洵声音一厉,对我道:“至于你,是本宫让你近来的日子好过了些?回去把此篇抄一百遍,若是无新见解,明日你小心着些。”

半大的孩子被这般当众训斥,那时我的脸皮远没现在这样刀枪不入,一时间只觉得丢人现眼,顿时垂头丧气起来。

倒是那个苏喻,同样是被轻责了,他面上不但没有颓丧之色,反倒眼中隐隐透出一分喜色来,以至于出了东宫他还一步三回头,我纳罕地看着他,当时就觉得此人是个心胸开阔的,当真是个人物,日后定会青出于蓝,雏凤清于老凤声啊。

现如今看,果真如此。

又养了些日子,不知是苏喻妙手回春,还是玉和那道符起了作用,待背后的伤结痂,倒也没落下什么后症。

……想想玉和那不靠谱的样子,多半还是苏喻的功劳。

眼看临近年关,宫里面临两件大事。

一是除夕将至,惯例要祭祀天地和列祖列宗,普天同庆佳节。

二是太子时洵忌辰,在除夕的前不到半月。

这两样与我关系不甚大,届时人到了就是,反倒是玉和忙得不可开交,毕竟皇室陵寝就在京郊的栖云山畔,不论是祭祀祖先还是祭祀太子时洵,都是要去的,而栖云山上护国观的掌教真人,就是国师玉和了。

趁他赶回栖云山,诸事缠身没空来烦我,我在东宫又住了些日子,到行动彻底无恙了,便遣程恩回了谢明澜,准备出宫回府。

程恩去了半日又回,与我道是太后召见我。

我怔了一下,太后……我方想起是以前的太子妃,我的大嫂,也是谢明澜的生母,她没当过皇后,直接成了太后,很久没有人和我提起她了,今日乍一听,差点没反应过来。

既然太后召见,我只得去了。

到了慈宁宫,我在屋外行了礼,进屋再跪,一抬头发现谢明澜也在,他见我进来,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

太后居于内堂,与外间隔着一层纱帘,她让我坐了,与我隔着帘说话。

其实也无甚要紧的,她只问我身体如何,可有甚需要的等等闲话家常,我知道那日之事,宫中对外没提狎妓与杖责一事,统说是我旧伤复发,好在当时在场的那几个人都是嘴严的。

不然的话,谢明澜下不来台,我也没面子……若是非要较真,那还有五六十杖记在账上呢。

不知太后知不知道内情,反正她端端庄庄的问话,我也恭恭敬敬的回答。

中间再隔了一个面无表情端坐着的谢明澜,我们叔嫂侄三人简直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其实……以前我与她倒也没有这样生分,她对我一向不错,还差点把她那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的表妹嫁给我,只是后来因为一些缘故……这桩亲事没有成。

她十四岁嫁给太子时洵那年,我刚进东宫读书,偶尔也能见得到面,我在她眼中是个五六岁的幼童,她于我看来也就是个半大的漂亮姐姐。

最后一次与她亲近,应该是我十五六岁那年,有一日,东宫三师斥责我明里暗地里与鲜卑勾结,意图乱政,他们又把“狼子野心”这个典拿出来反复说,太子时洵却不置可否。

他只问我多年过去,对这一词可有新的见解,我仍是没有答上来,挨了一顿训,又被罚抄了百遍,直抄得都快不认识那些字了,还是无甚新解,想到第二日不知要被太子时洵怎样发付,又急又怕。

正巧遇到这位当今的太后,当年的太子妃,她见我着急,便拉我坐下慢说,待她听了缘故,也陪我一顿好想,后来见我实在想不出,她便柔声对我道:“太子殿下今日不知为何饮了酒,正在御花园亭内纳凉,他微醺的时候最好说话,九弟不妨趁现在去请教他。”

我谢过了她,半信半疑地去了,果然依她所说,谢时洵在亭中。

时值夏日傍晚,他少见的穿了一件素白的,半倚半躺在一张藤椅上,轻摇着折扇,正如太子妃所言饮了酒,较之平常,他目光多了些许钝色,少了许多凌厉。

在程恩的默许下,我上了前去,半蹲半跪在藤椅前与他说话,放软了口气道是抄是抄完了,但仍旧没有想通。

太子时洵闻言,俯视着我许久,他轻晃着藤椅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一折一折地收起了折扇。

我紧张地盯着那扇子,总觉得下一刻就要敲上我的头。

而后,他的确扬起扇子,不过却是轻轻点在我额头上,他自念了一遍“狼子野心”,然后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

后来,他露出我仅见过一次的温柔笑意来那是平时绝不可能见到的,只一眼就知道他是将醉未醉的那一种笑。

他手中的折扇从我的额头滑至鼻梁,嘴唇,最后抵着我的下巴微微一扬,迫使我直视着他,随后道:“狼子野心……首先养的得是狼,才有后面的可说谢时舒……你是小狼么?还是小猫?嗯?”

……那我就不能是个人吗?

彼时我已经在东宫呆了十年左右,早被他管教得服服帖帖,即便心中有些莫名,却也为他难得一见的微醺觉得好笑,不忍拂他的兴,我只得别别扭扭道:“臣弟……只是猫罢了。”

后来回去路上又碰到太子妃,她问到如何,我照实说了,她许是也觉得太子这样说我很没道理,就对我好一顿安慰,还带着我吃了点心……准确的说是吃了她最爱的绿豆糕,噎得我半晌没咽下去。

而对绿豆糕……我如今再有两三年都当而立了,那之后愣是再也没有吃过这玩意。

上一页目录+书签下一页

推荐小说

  1. [古代言情] 一生一世一浮屠【完结】
  2. [古代言情] 竹马小夫郎【完结】
  3. [古代言情] 重生成帝王的掌心宠【完结番外】
  4. [古代言情] 情杀仇【完结番外】
  5. [古代言情] 修真界幼崽求生指南【完结】
  6. [古代言情] [星际]上将的崽崽竟是人外触手系【完结】
  7. [古代言情] [穿书]帝师为后【完结】
  8. [古代言情] [穿书] 撩了疯批反派后我跑路了【完结】
  9. [古代言情] [穿书] 师尊,您徒弟还没开窍呢【完结】
  10. [古代言情] 满朝文武都能听到我的心声【完结】
  11. [古代言情] 雌君的白月光竟是我自己【完结番外】
  12. [古代言情] 大师兄选择去修无情道【完结番外】
  13. [古代言情] 小夫郎是赚钱能手【完结番外】
  14. [古代言情] 星际大佬氪金养我【完结番外】
  15. [古代言情] 只为在盛世秀恩爱【完结】
  16. [古代言情] 一只狐狸【完结】
  17. [古代言情] 重生末世,小白莲黑化手册【完结】
  18. [古代言情] 和妖族首领结婚后【完结】
  19. [古代言情] 势之无恐【完结】
  20. [古代言情] 不可复制【完结】
  21. [古代言情] 做了摄政王的试婚哥儿后900天【完结】
  22. [古代言情] 小仓鼠只想和饲主贴贴【完结番外】
  23. [古代言情] 诡异世界公务员升职手册【完结】
  24. [古代言情] 我堂堂一个皇子【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