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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花溅泪

翌日清晨。

晨风驱散了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却吹不散盘踞人们心头的阴霾。昨夜铸剑庄大火,瀛洲岛上的每个人都看得一清二楚。今日一早,晏月华全然没有露面。人群聚集在剑池之下,却已没有了前一日高昂的兴致,本为登擂比武而来的人们,此刻三五聚集,窃窃私语。

“藏剑阁被一把火烧了,莫邪剑又在何处?”

“有传言说莫邪剑昨天被偷了,但还不清楚真假。”

“谁还管得了莫邪剑?短短几天的时间,岛上死人都快过百了,我更担心自己的小命。”

“说得对啊,最近发生的事情未免太邪门了,事到如今,我只想快点离开这鬼地方。”

“孬种,有本事自己游到对岸去呗。”

游到对岸只是一句玩笑话罢了,天堑横于海上,若无船只搭在,仅凭区区肉胎凡躯,实在不可能跨得过。直至今晨,海峡中的波涛已有平息的迹象,但与陆上的通航依旧没有恢复,官府也不曾派人登岛勘查,瀛洲岛仍旧与外界隔绝。

杀害船夫的罪魁祸首昨夜已身败名裂,殒命于烈火中,但席卷武林的风波却依旧没有平息的迹象,反倒愈演愈烈。惨死的船夫们尸骨未寒,简陋的坟冢成排矗立在荒凉的堤岸上,令人望而生悲。

谁能料到肃穆庄严的比武大会,竟会变成一场尔虞我诈的闹剧,曾经风平浪静的海岛上人心惶惶,流言四起,众人满心疑虑急需安抚。然而,擂台下却不见天极门和东风堂的踪迹,反倒来了一条出殡的队伍。

一群寻常百姓打扮的男女抬着棺材,排成两行纵列,沿着蜿蜒的山道,一路往擂台的方向走来。

棺材共有八口,簇拥在周围的百姓有几倍的人数,组成一条颇为壮观的送葬队伍,个个披麻戴孝,哭天抢地,声音震天。

围在擂台周遭的武人瞧见这阵仗,纷纷陷入困惑,饶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也是头一次遭遇这般奇景。

“怎么回事,哭丧怎地哭到了比武的地方?”

走在队首的是个鬓发斑白的老头,听到人群中的质询,便高声答道:“比武的地方出了妖邪,我们伸冤无门,只能来哭一场。”

“老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还请说明白些。”

“我的女儿,我苦命的女儿,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还没找到如意郎君,就被段启昌那老贼害死了……”

听到段启昌的名字,众人纷纷露出惊色:“老头,你不要乱说话,段启昌是天极门掌门,怎么会害你的女儿?”

“怎么不会,我们信任他是名门正派,听他的话去天极门避难,却掉进他的陷阱,惨遭毒手——”

伴随着老头声嘶力竭的控诉,送葬的队伍已经穿过人群。把棺材送上擂台。

八面见方的擂台上,鲜艳的旗帜迎风飘扬,架上的十八班兵器,还沐在朝阳里熠熠生辉。然而,这一片神圣的净土,却被百姓们碎无章法的脚步踩乱了。

“你们要干什么?都疯了吗?”武林人纷纷上台阻拦。

送葬的队伍自知不是敌手,索性肩并着肩围成一个圆,将棺木护在中央。队伍里大都是老弱之人,手无寸铁,却摆出视死如归的架势,谁也不肯退缩。

武林人饶是拿着刀剑枪戟,却被对方的气势慑住,停在原地,谁也没胆量动手。

百姓之中,有个书生模样的驼背青年站了出来,道:“那姓段的看似衣冠楚楚,实则禽兽不如,你们难道不想看看他的真面目吗?”

武林人面面相觑,有声音提议道:“不如就让他们把话说完!也让大家一起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来势汹汹的武人纷纷放下刀剑,送葬百姓松了口气,也将队伍散开,让出一条通路,叫台上台下都能看清八台棺材摆放的位置。而后,七手八脚地掀开了棺盖。

棺盖一开,老头便又跪倒在棺木旁,失声痛哭。这一次,台下再也没人斥责他大惊小怪了。

棺材中横陈着八条尸体,七名年轻女子,一名年长老者,八人都死于非命,凄惨的死状令人不忍卒看。女子似乎被吸去了浑身大部分血液,面色铁青,面容枯槁。老者则被锐气贯穿胸口,血染红了半身衣衫,口齿大张,浊目圆瞪。

半晌过后,台下有个上了年纪的刀客道:“你们觉不觉得,这些女人的死法,像极了十年前的血衣案。”

一言既出,众人皆惊,人们再一次定睛凝神,观察失血而死的尸身:“都说血衣案是恶鬼索命导致,莫非这些人也撞见了鬼?”

“当然不是。”一个声音打断了众人的揣测,用笃定的口吻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恶鬼,所有的罪都是人犯下的,也只能由人来承担。”

擂台上的双方一齐循声望去,只见第三支队伍由远及近,领头的是一席红衣的身影,比朝阳更耀眼。

“柳红枫?”

经过几日风波,武林人和百姓都识得柳红枫的样貌,曾经一文不名的江湖浪子,如今却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柳红枫带领着死里逃生的西岭寨众,快步登上擂台,他一眼便看到了棺木中的尸身,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过于鲜明的画面还是冲击着他的头脑,使他几近失神。

柳千在身边掐他的胳膊,将他从惨淡的回忆中拉出,而后把三封证物递给他。

沉甸甸的三封信函,几经辗转,历尽波折,就像他一样伤痕累累,难掩倦容。

柳红枫的心房剧烈鼓动,他在一片拥簇中缓缓开口:“十年前的血衣案也好,今日的惨案也罢,都是天极门掌门段启昌一手犯下的罪行。”

“你怎么知道?”

“我自是知道,因为十年前的血衣案,死去的十人之中,有一位是我的母亲。”

柳红枫一言惊动众人,就连那哭泣的老者也止住眼泪,抬起头来看向他。

“十年前,我不过是个无知孩童,因着家母出身青楼,身份低微,我四处投案无门,官府无人回应,江湖无人听信,我只能亲自搜寻真相,花费十年之久,终于找到了确凿的证据。”

十年的卧薪尝胆,便是为了这一刻。他站在风声鹤唳的擂台上,环顾武林,朗声道,“今日就由我来告诉大家,段启昌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样子。”

*

初醒的段长涯就像个孩子。

南宫忧站在门边,透过狭窄的门缝窥视寝房内,不由得发出如此感慨。

段长涯坐在床畔,半截被褥仍旧勾连在腰腹间,披散的长发略显蓬乱,眼珠左右翻动,似乎在环顾室内的情形,眼底透出几分茫然,肩膀不自觉地缩着,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带着起床气,骄纵地等待一声问候。

平日的段长涯决然不会流露出这幅模样,长大成人的青年将自己装进规整的条框,棱角分明,一板一眼。唯有初醒时分,才舍得逾越界限,探出一只圆润的边角。

南宫忧当然不是来问候段长涯的,他的口袋里还装着一包无色无味的毒药,出自南疆巫医之手,在中原十分罕见。他本想将药混入水里,给段长涯服下,用最隐蔽、最稳妥的方式,将这人从睡梦中除去,以免除后顾之忧。但他万万想不到,段长涯竟凭借自己的意志力,先一步从昏迷中苏醒,打乱了他的如意算盘。

除了段长涯之外,还有一件令他后悔的事——柳红枫还活着。

他没想到竹院附近竟有帮手逗留,协助柳红枫和西岭寨众逃出火海。早知如此,昨夜就算动用天极门的武力,也要找个合适的借口,将那群碍事的家伙斩草除根。

段长涯、柳红枫——这两个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竟成了他面前最大的阻碍,使他接连错失良机,追悔莫及。

想到此处,南宫忧望向室内的目光不禁带了恨意,变得比平日更加凶狠。

段长涯似乎觉察到门边的异样,猛地起身,提声问道:“什么人?”

青年人的声音尚带着初醒的虚哑,但气势却在一瞬间迸露,使南宫忧不禁浑身一滞,被恨意填满的头脑在一瞬间冷静下来。

——不论武艺或是心智,段长涯都比他的父亲更胜一筹,眼下与他正面冲突,绝不是明智的选择。

万幸的是,段启昌先一步死了,而段长涯对昨夜发生的一切尚不知情。虽然计划一度被打乱,但眼下属于他的良机还有很多。

想到此处,他的心情明朗了许多,他将毒药重新收起,收在绝对不会被人发现的隐蔽之处。而后他拉开门扉,和颜悦色地迎上前去。

段长涯转过头,露出诧色:“世子殿下。”

“你醒来了,太好了!”南宫忧面露喜色,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微微摇动,“你伤得很重,我还以为……你此刻感觉如何?是否还有不适?”

段长涯摇了摇头,又问:“我昏迷了多久?”

南宫忧小心翼翼地放开他的肩膀,向后退了一步,道:“不算久,一天一夜罢了。”

段长涯露出释然之色:“我还以为过了很长时间,抱歉让你们担心了……父亲他在何处?”

南宫忧闻言,垂下视线,隔了一会儿,才道:“长涯,你的父亲已经不在了。”

段长涯的表情僵在脸上。

他平素鲜少流露情绪,只是在焦虑到了极处,脸色才会有所不同,此时此刻,就连焦虑的心绪也凝住了,他像是被从天而降的噩耗钉在原地,石头似的动弹不得。

南宫忧抬起头,凝着他的眼睛,道:“你虽然睡了不久,但这一天一夜之中,发生了很多事。”

段长涯腾地站起身,道:“我要亲眼看一看。”

他没有询问缘由,而是首先索求证据,倘若不能亲眼确认,他绝不会轻信别人的话。

段长涯便是这样一个难以哄骗的人。

但南宫忧胸有成竹,脸上没有露出半点破绽,只是面带忧色,点点头道:“你随我来吧。”

天极门的正厅聚集了很多人。

段启昌平躺在正厅中央的矮桌上,用干净的白布覆盖。四周摆满了鲜花,枝叶上犹挂着露水,散发着淡淡的沁香。尸身早已清洗干净,换上崭新的华衣华袍,极尽体面。一夜过去,苍白的四肢已渐渐僵硬,白布之下透出不堪入鼻的气味,饶是花香也掩不住。

这便是犯下血衣案的真凶的面目——大费周章,却徒劳无功,死得好似一场蹩脚的笑话。

几个仆佣守在尸身旁,个个脸色苍白,魂不守舍。南宫忧首先上前去,责问道:“你们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棺木么?”

仆佣们露出惶恐之色,将腰背躬得更深了:“我们已经派人去寻了,不过这些天岛上闹腾得太凶,许多店铺都关门了,就算有银子也买不到货,我们实在是没有法子……”

南宫忧叹了口气,道:“罢了,你们先出去吧。”

将外人遣散后,正厅只剩下他与段长涯两人。

段长涯站在矮桌旁边,高挑的身影像一座静默的山峰,孤独地矗立着。南宫忧以为他被吓呆了,正要出言安慰,便见他抬起手臂,缓缓伸向父亲的尸身。

南宫忧也抬手,五指搭在他的腕上,做阻拦状:“长涯,你还是别看了吧。”

段长涯没有理会对方的建议,继续向前探手,他手上的力气很大,南宫忧挡不住,只能任由他将白布掀开。

来时的路上,南宫忧已将前因后果转述给他,但亲眼见证亲人的死状,对他而言又是一道难关。他盯着父亲苍白僵硬的脸庞,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南宫忧陪他一齐沉默,直到他抬起头,用比方才更加低沉的声音问道:“父亲果真是自裁而死?死时身边没有旁人?”

南宫忧点头道:“据我所知是没有的,昨夜府上无人入眠,倘若外敌入侵,必然会有人报信。况且启昌兄武艺高强,天底下有几个人能不声不响地对他下毒手。”

段长涯点了点头,将白布慢慢盖回原处,掩住逝者的身体,也留住逝者最后一丝尊严。南宫忧一直看着他,等待他宣泄情绪的时刻,可他一直沉默着,脸上的表情始终克制。

南宫忧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道:“长涯,如今你已经长大成人,我应当把真相告诉你,你的双亲……”

“是为了救我而死。”段长涯代替南宫忧说完了余下的话。

南宫忧露出诧色:“你怎么会知道?”

段长涯道:“经历这次昏睡之后,我忆起了一些从前的事,十年前大病之前,我似乎便做过失手伤人的事。以父亲的品性,绝不会为私欲而伤人作恶。但若是为了救我,便另当别论了。”

南宫忧不禁睁大了眼睛,如果说方才他表现得虚情假意,此刻他的惊讶则全然发自真心。他不是习武之人,也不理解段氏血脉之中的恶咒究竟是为何,但他知道每个人都有逃避痛苦的本能,甚至不惜自欺欺人,也要甩开不堪的回忆。身为平南世子,他与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他早就明白,比起上天入地的刀剑与拳脚,人心实在要脆弱得多。

但段长涯却与众不同,他甚至敢于亲手揭开十年前的伤疤,将淋漓的现实摆在眼前清算。一时之间,就连南宫忧也不敢分辨,他的勇气究竟是出于坚毅,还是缘于无情。

在南宫忧沉默的功夫,段长涯又问道:“舅父,血衣案真的是父亲所犯下的吗?”

*

南宫忧注意到段长涯更换了对他的称谓,心弦竟不由得绷紧。一路走来,他明明已骗过无数人,饶是老练如段启昌,也被他的谎言与伪装骗得彻底,直至丢掉性命。如今天极门上下没有一名弟子对他动过怀疑的心思,他实在没必要慌张。

但不知为何,在这个初出茅庐的青年人面前,他竟止不住心中的畏惧。

段长涯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安静地等待他的答案。他微微点头,拿出早就备好的东西,郑重地递给对方,道:“这是你父亲生前留下的书函。”

段长涯接过,逐一翻开展平,略加检查,的确是父亲的笔迹不假。

其中三封是是采血行凶时订立的契书。内容虽简短,但每个字都触目惊心。

余下一封更厚一些,信封已有些残破,显然反复拆解的次数最多,信封中容纳的信函竟是写给亡妻的自白。

南宫忧道:“他心中一直记挂着你的母亲。伤心难耐时,便会独自伏案书下心中所想所思,当然,这些秘密他生前从来没有给旁人看过。事到如今,我想你应该亲眼看一看。”

字迹密密麻麻堆砌了数页,墨色深浅几度改换,显然是在不同的时间、分开几次先后写下的。段启昌被一个不能启口的秘密折磨了十年,却不得不敛去心中痛苦,摆出大度的姿态,他自以为瞒住了所有人,但仍旧没能逃过南宫忧的眼睛。

这四封信函,便是对付段长涯的致命武器。

段长涯起初读得很快,但目光转移的速度越来越慢,似乎用上了全部意志力,才终于翻到最后一页。而后,他将信函叠好,平整地放回封内,微微抬起头,眯起眼睛,沉默地望着头顶朱木雕砌的房梁。

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够保护他,没有人能够代替他肩负起生命的重量。

南宫忧道:“你能凭借自己的意志醒来,实在很了不起,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世事大都难料,并不是你的过错……”

段长涯没有作答,似乎短暂失去了言语。南宫忧上前一步,将他手中的信函取回,仔细收起,道:“这信里的内容,你看过就好,暂时不要告诉别宇YU溪XI。人,尤其是天极门弟子。”

“为什么?”段长涯露出疑色,“事已至此,我实在想不出哪里还有辩解的余地。”

南宫忧摇摇头,道:“舅父不是要你辩解,正想反,是要你莫作徒劳的辩解。长涯,我知道你素来正直善良,但你想一想,倘若天极门上下都知道,你的父亲杀人犯错,都是为了救你,岂不是会迁怒于你。”

段长涯仍是摇头。

南宫忧耐心道:“你和你的父亲始终是两代人,他做错了,并不代表你做错了,不论是十年前的过往,还是昨夜的血案,你都全然不知情,所以实在不必将罪行揽到自己身上。天极门中,除你我之外,没有人知道你曾罹患恶疾。在他们看来,你的父亲一定是为了提升自己的功力,方才剑走偏锋,杀人采血。自古以来,因习武而走火入魔、癫狂转性的例子数不胜数,只要你咬定这个理由,绝不会有人对你生出疑心。”

段长涯露出惊色:“您的意思是要我说谎么?”

南宫忧点点头:“谎言不一定出自恶意,眼下你只有与你父亲撇清关系,才能保住天极门的名声。你父亲最大的愿望,便是家业得以延续,就算没有今日的劫难,掌门的位置迟早也要交给你的。你肩上的担子很重,万事一定要思虑清楚,切不能再冲动行事了。”

段长涯皱起眉头。

没等他反驳,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紧锣密鼓的脚步声,紧跟着是急促的敲门声。

“进来吧。”他发话道。

常昭带着两个弟子快步迈入正厅,其中一个捂着肩膀,走路一瘸一拐,衣衫上隐隐透出血迹。

段长涯问:“怎么受伤了?”

“小伤,不打紧。”那名弟子咬着牙关回答。

常昭接过同伴的话,道:“少主,殿下,府门外的状况堪忧,我怕大门可能守不住了。”

“有人来天极门寻衅?”

“是,府门外来了一群送葬的队伍,是昨夜从地窖中放走的百姓,他们找来山下的村民,还集结了一群武林中人,抬着八口棺材,聚集在门外闹事。我们本想将他们拦下,但对方态度强横,非要找我们讨命算账,与我们的人发生了冲突……”

不等段长涯发话,南宫忧率先问道:“那群武林中人里?可有看到柳红枫?”

常昭一怔,点头道:“有的,那洋洋洒洒的队伍,正是听了柳红枫的话,由柳红枫引领而来的。殿下,我们该怎么应对才好?”

听到柳红枫的名字,段长涯也怔住了。

常昭的目光轮流越过两人,却见南宫忧一只手撑在桌沿上,脸色隐隐发白。他露出诧色,道:“对不住,我忘了殿下不能见血。”

“无妨。”南宫忧冲他摆摆手,“我只是昨晚见血太多,实在有些撑不住,你们不必顾忌我,先解决眼下的燃眉之急。”

段长涯转向他道:“舅父,你也疲累了,不如先行歇息吧,外面的事交给我来应付。”

南宫忧露出忧色:“可是留你一个人,当真应付得来么?”

段长涯往父亲的尸身上短暂瞥了一眼,很快转向对面的同伴,道:“父亲既然不在了,天极门理应由我来保护。”

以常昭为首的三名弟子瞧见他的脸色,顿时忘了伤痛,抖擞精神,双拳在胸前一抵,道:“我们都听少主的吩咐。”

段长涯点点头,道:“走吧,随我出去迎客。”

南宫忧目送四人先后离去。

正厅的窗页都仔细合拢,室内有些晦暗,外面的日光却已很亮,甚至有些刺眼,段长涯的背影沐在其中,一袭白衣轮廓模糊,随风而动,仿佛随时可能融化。

江湖容不下败家之犬,等待他的将是一片残酷无情的天地。

一片寂静中,南宫忧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他实在不必太过忧虑,因为柳红枫与段长涯,这两个侥幸从他手中逃脱的人,如今已是势不两立的敌人,在血海深仇面前,朝夕间缔结的情谊实在轻若鸿毛,不值一提,等待他们的唯有鱼死网破的结局。

待他们经历了比死亡更加深刻的痛苦,他们一定会感到后悔——后悔昨夜逃出火海,后悔今日挣脱噩梦,后悔曾经相遇相识,错付真心。

南宫忧独自留在黑暗里,守着仇人的尸骸,静候喜讯登门。

——好戏从此刻才真正开幕。

*

段府的院门敞开时,门外的风波已经暂时平息。

平息风波的人是柳红枫,不知他动用了怎样的话术,怎样的手法,竟将一盘散沙似的武林三教九流都团聚在他周围,心甘情愿听从他的吩咐,将刀剑枪戟都收回鞘中,停止杂乱无章的攻击。

虽然攻击暂时停住了,但武林人的队伍并没有退却,而是在柳红枫的指挥下,三五成组,横于门前,列成一排,抡圆了臂膀,喊着号子,反复擂击门板,动作犹如擂鼓似的,整齐划一,井然有序,累了便换下一个接替,如此前仆后继,没有一次中断。

铜门很厚,很沉,叩门声绵延不止,声浪在宅院中激荡,不放过躲在每个角落里的每一双耳朵,仿佛在高大声宣告——逃避躲藏终究无用,既然犯下滔天之罪,早晚要面对众人的责问。

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下,两扇铜门终于徐徐敞开,露出一条缝隙。只是,连柳红枫也没有料到,跃入眼帘的脸孔,正是他最不愿面对的那一张。

段长涯。

随着门扉彻底敞开,熟悉的面孔跃然眼底,一览无余。

柳红枫与段长涯,两人都站在队伍的中心,被各自的同伴簇拥着,两条视线恰巧针锋相对。

柳红枫不禁愣住了。段长涯的神情严肃而端重,临危不惧,与前日拔剑斩除奸恶的时候几乎别无二致,因着有他镇威,天极门弟子的士气也比方才振奋得多。

但柳红枫知道,这人已经昏睡了一整日,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而且,这人是为了救他的命,才落入今日的窘迫境遇。

重重敌阵之中,柳红枫反倒成了最懂得对手的人。

柳千紧跟在柳红枫身后,也在第一时间看清了段长涯的脸。小孩子的心性比大人单纯得多,不论有多少因缘错报横在面前,救命恩人始终是救命恩人,于是,他用力掐着柳红枫的胳膊,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口,替段长涯说话。

但柳红枫只是按着他的肩膀,示意他噤声。

一块石头冷不丁出现,从后方掠过他的头顶,又擦过柳红枫的肩膀,在空中划出一条歪斜的轨迹,最后打在段长涯的左肩上。

投石的力道很虚弱,全然不能伤人,但却像一根钓线似的,揪紧了对峙双方的心。

投石的人正是一路高声哭丧的老者,他的肩背被棺材扁担压弯了,手臂在酸痛中打颤,他既衰老,又颓废,没有一丁点武艺傍身,以段长涯的身手,只要眨眼的功夫,便能轻易置他于死地。

但段长涯只是站在原地,没有挪动分毫,左肩处留下一个土黄色的印记。

送葬的队伍像是受到了鼓舞,纷纷效仿,接二连三地将秽物扔向段长涯——石块,泥巴,枯枝,甚至还有发臭的鸡蛋。在一袭白衣上留下更多耻辱的印记。

段长涯默默受着,手无寸铁的人们投掷出乏力的武器,如雨点一般砸向他,留下深深浅浅的脏渍,衣襟,袖筒,腰间的系带,披在背后的鬓发,全都沾上了污秽。像是刚刚从泥潭中爬出来。他落脚的地方就在府门正中央,一向干净明亮的青砖石路,此刻变得好像商贾散尽后的闹市集,一片狼藉。

天极门弟子哪里受过这般屈辱,虽然挨打的是段长涯,可他们的尊严同样遭到了践踏,他们终于忍无可忍,高声道:“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段长涯却抬起一只胳膊,拦住身后蠢蠢欲动的同伴,道:“谁也不准出手。”

一干人咬牙切齿,收起架势,缩回原地,喉咙里滚出压抑的咒骂声。

他们平素由段长涯一手训练,早就习惯了听从吩咐,只是,从来没有一道命令使他们如此难受,脚底好像钻了钉子,疼得刻骨铭心。

不知过了多久,送葬的队伍终于砸够了,终于停下手,质问道:“姓段的,人命关天,你们还打算怎么狡辩?”

段长涯道:“家父误入歧途,剑走偏锋,犯下罪行,我的确没有什么可狡辩的。”

“十年前的血衣案,也是你们姓段的干的好事?”

“的确如此。”

他承认得坦然,倒令对面的人纷纷愣住。

众人沉默的时候,柳千突然拨开柳红枫的手,站到队伍前方,指着段长涯的鼻子问道:“喂,你那个老顽固的爹爹是不是练了什么邪功,走火入魔,犯了失心疯,竟光天化日地杀起人来。”

段长涯一怔,第一次将目光落在柳千的身上,可惜只短暂停留了片刻,便像蝴蝶似的飘开了。

“你快说话啊!”柳千跺着脚催促道,“到底是不是?”

段长涯尚未作答,却听西岭寨的齐顺插话道:“小兄弟,你想得不对,尚且不论昨晚的事,就说十年前的血衣案,证据确凿,策划周详,柳大哥一直追查了十年,才终于抓住一条尾巴,如此阴险的诡计,怎么可能是一时失心之举?况且只采少妇的血,明显是有意而为,谁知是练的什么龌龊的武功。谁知在杀人之前,有没有做过更龌龊的勾当!”

柳千无言以对,偏偏小孩子的话又没几分重量,就算胡搅蛮缠也未必有用,他只能低下头,在心里悄悄咒骂,骂这个心口直快的齐顺太多事,不仅不解他的意,还要拆他的台。

他真正的意思是为段长涯开脱,不论怎样,这人救过他的命,总归是个好心人,不论段启昌犯了怎样滔天的大错,总与这个人无关。

但他也隐约感到了无望,不论他如何呼吁,始终是一场徒劳,段启昌毕竟是段长涯的父亲,老子杀人,儿子又怎能独善其身。

佛家有业力的说法,幼时他时常听侯郎中提起,只是那些话太过虚浮,太过艰涩,他只当耳旁风一样听过,不曾往心里装。此时此刻,曾经耳濡目染的字句却忽地响起,像一片云从天边飘过,在他的心田里烙下一块抹不去的阴影。

他想,人生来便被无数根丝线拴着,好像一只木偶,那些看不见的因缘果报在暗中牵动你的手脚,让你升入云霄,飞黄腾达,也让你坠入深渊,万劫不复。你以为你是自由的,可在浩荡的江湖面前,你就像是一滴水,唯有随波逐流。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市井乞丐,哪个能够真正顺遂心愿,恣意妄为。

柳千又转向身边的人,用视线拼命恳求道——柳红枫,你帮帮他,你救救他啊。

可是柳红枫只是沉默着,神情冰冷得仿佛换了个人,仿佛背叛了柳千的期待,与他越行越远。

柳千死死盯着段长涯,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

人群之中有声音道:“姓段的,叫你老子出来,别再躲了,我们要当面卸了他的脑袋。”

段长涯道:“家父深知罪孽深重,已经以死谢罪了。”

哪知对面的人道:“你说谎,我看你们多半是将人藏起来,想要躲开风头。我们不会再信你们的鬼话了!”

“说得对!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休想再耍滑使诈!”

“没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让段启唱出来领罪。”

段府正厅前方,很快被此起彼伏的声浪所淹没。

*

与此同时,段府院内也传来一串紧锣密鼓的脚步声。

人群被惊动,从尾部开始分开,站向道路两侧,留出一条缝隙供来者通行。来者是四名长工,协力抬着一张矮桌,桌面上用白布覆着,竟是段启昌的尸身。

后方的喧嚣很快惊动了前方的队伍,常昭回过头,瞧见那桌上的东西,当即露出惊色,立刻将长工拦下,厉声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谁准你们妄动掌门的遗躯了,立刻给我抬回去!”

他的口吻焦躁,全然顾不得礼数。四个长工受了他的责骂,纷纷埋下头,低声道:“我们已经请示过世子殿下,是他准许了的。”

“准许?”常昭的肩膀因为愤怒而发抖,“掌门平日待你们不薄,你们非但不懂得感恩,反倒牺牲他来自保,这种白眼狼的勾当,你们怎么做得出来?”

“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天极门被人砸了。”长工将头埋得更低。

常昭还想继续说,却被段长涯从背后拉住,后者对他摇摇头,道:“让他们抬出来吧。”

常昭一把抓住段长涯的肩膀:“那怎么成?外面一群豺狼虎豹等着,万一他们要对掌门的遗躯动手……”

段长涯低叹了一声,道:“他们看不见尸身,是不会罢休的。倘若双方再动起手来,遭殃的可是活着的人。”

常昭不禁怔住,瞪大眼睛打量面前的人。

段长涯的衣衫上还沾着许多污迹,眉头皱起,眉心抖动,细小的皱纹里仿佛藏了巨大的痛苦。常昭几度以为他会哽住,但他却平静地开口,用劝诫的口吻道:“如今掌门已经不在了,我们得保护其他弟子。”

常昭无言以对,拳头攥出咯咯的声响,仿佛在代替喉咙宣泄他的心声。

天极门中,有许多弟子来自官宦之家,但常昭的出身却稀松平常,他是在武馆做杂工时,被段启昌一眼相中,亲自提拔的。他的武艺,财富,地位,皆是段启昌所赐予,因而,他对掌门的感情,也是同门之中最为深厚的。他做梦也想不到,教会他侠义信善的良师,竟在一夜之间沦为残酷无情的凶犯、人人唾弃的恶徒。

倘若事情出自旁人之口,他连一个字都不会相信。但他偏偏亲眼见证了一切。从昨夜到今晨,短短几个时辰,他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

噩梦仍在继续,非但没有苏醒的迹象,反倒愈发滑入黑暗深处。

在段长涯的示意下,四名长工抬着矮桌,一路穿过夹道的人群,在正门前停住。

段长涯上前一步,躬下腰,将手搭在白布一角,手指好似被胶粘住似的,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停留了片刻。

然而,周遭视线灼灼,无声地催促着他。

他终于收紧五指,将白布掀去。

于是,盖在白布下方的尸身便暴露在众人眼前,一览无余。

众人的目光立刻胶着尸身上,好似盯着砧板上的鱼肉。

段启昌的死状毫不体面,身上的伤口勉强用衣衫遮盖,可面庞并没有及时打理过,铁青的面颊上仍残留着青筋凸起的痕迹。在被人发现的时候,他已死了两三个时辰,如婴儿似的蜷缩在地板上,末梢的关节处已渐渐浮现出僵硬的痕迹,天极门弟子为了将他摆成平躺的姿势,不得不用上蛮力,在肩颈和四踝处留下一些紫红色的淤痕,和尸斑混在一起,深深浅浅,好似绸布表面的破洞。

半晌之后,一个声音道:“这人的确是段启昌不假。”

没有人反驳这番断言,段启昌的面孔在江湖中家喻户晓,上至朝堂,下至市井,处处留有他的足迹,短短几个时辰内,想用替身来欺瞒众目,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况且事发突然,天极门也来不及应对,连入殓的棺木都没有找到,段启昌只能屈尊委身于矮桌,在阳光的照耀下慢慢腐坏。

这实在是一副诡异的景象。

对峙的双方,装束打扮截然不同,面貌神采也相差迥异。天极门弟子身着制式统一的白衫,整衣戴冠,背负长剑,面容白皙饱满,但神情却是颓丧的,像是被冷霜打落的花叶,沉甸甸地抬不起头。

在他们对面,是江湖中的三教九流之辈,大都衣衫褴褛,面目粗鄙,不修边幅,然而每一个都卯足了精神,怒目含恨,来势汹汹。

生者,死者,无辜之人,蒙冤之人,受害之人,复仇之人,朗朗青空,炎炎旭日,同一片太阳底下,竟有着如此泾渭疏岔,支离破碎的命运。

往日,形形色色的人们各行其路,或富贵腾达,或贫穷落魄,在贵贱分明、秩序森然的世道上,安于各自的一片天地,彼此间仿佛隔着看不见的铜墙铁壁。

然而,在这片索然孤兀的岛上,一切都脱离了既定的轨迹,彻底乱了分寸。

黑白混淆,强弱颠倒,铜墙破碎,铁壁塌毁。

每个人都怀着恨,每个人都怀着一股意气与愿望,然而,业力不往一个方向,只是南辕北辙,互相撕扯,将仅存的体面撕扯得七零八落,破烂不堪。

沉默继续蔓延,常昭已经忍无可忍,他大步走上前,擅自提起白布,盖回到恩师的遗躯上,而后转向对面的人群:“你们看够了吧!”

他挥了挥手,吩咐四个长工将掌门抬回院内。

“慢着!”背后有声音将他喊住,“杀了那么多人,还想一走了之,未免也太便宜你们了吧?”

常昭猛地回过头,一向斯文谦逊的脸上浮起愠色:“人已经不在了,你还想怎样!”

喊话的是个壮年男子,胡子拉碴,头发胡乱抓在脑后,额头上挂着一片触目惊心的伤疤。他弯下腰,同守在棺材旁哭丧的老头低语一阵,而后抬起头道:“把尸体交给我们处置。”

常昭愣住了,震惊慢慢转为愤怒:“我师父的遗躯怎么可能交给你!”

那人哼了一声,道:“不过是个披着人皮的禽兽,何必穿上这么漂亮的衣冠。”

“你敢出言不逊——”常昭气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人冷笑一声,道:“不逊?我哪句话说错了。段启昌若不是禽兽,怎会做出残害无辜民女的事,谁知道他在动手之前,还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肮脏勾当。方才这位老伯同我讲,想要亲手报杀女之仇,我们身为江湖侠士,当然要圆了老伯的心愿。各位,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

此起彼伏的应和声中,常昭终于认出了那人的面目。

段启昌曾在梁州地界捉拿过一群悍匪,一行十数人,自称鹰旗会,名号颇为响亮,干的却是江洋大盗的勾当,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后来,段启昌率领天极门弟子深入鹰旗会大营,经过艰难一役,将固若金汤的营寨一举击破,将十几个悍匪悉数擒获,送进衙门提审,悍匪身上背负太多人命,大都定罪砍头,只剩下几个罪行稍轻的,被发配戍边。

眼前这人便是发配戍边的悍匪之一,他额头上那一块伤疤,恐怕是为了遮盖发配时的刺青,特意造来虚张声势的。他不知动用了什么手腕,竟逃离刑罚,重回中原,集结了一群三教九流的地痞流氓,将他奉作鹰旗先生,态度毕恭毕敬,甘心追随。

与鹰旗会一役,是天极门在武林中留下的名迹之一,那时常昭尚且年轻,初出茅庐,便面对一群乖戾的敌人。这些人劫掠商贾,欺凌妇孺,以杀人施虐取乐,让常昭第一次亲眼见识人心之恶。

数年过去,这鹰旗先生虽然改头换面,如获新生,但奸诈狡猾的神貌仍与当年别无二致,哪里算得上江湖侠士,哪儿有半点忠义可言。

想到此处,常昭的怒意更甚,道:“你这阶下囚,不乖乖服刑,却跑到武林大会兴风作浪,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鹰旗先生怔了一下,随即大笑道:“阶下囚?你说我么?杀人的明明是你主子,你哪来的脸皮污蔑我的名声,所谓武林正派,都像你一样虚伪吗?”

话音一落,人群中立刻传出七嘴八舌的附和声。

常昭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索性缄口不言,转而张开手臂,拦在段启昌的遗躯面前。

鹰旗先生已经来到他面前,用毒舌吐信似的冷腻视线打量他:“识相就快让开!”

常昭怎能让开,他高声怒斥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对方冷笑一声,道:“大家伙儿好心替你主子收尸,你怎地还不领情呢?”

这句话彻底将常昭激怒,他一改方才卑微的态度,愤然拔剑出鞘。

铮然一声冷响,剑气毫无征兆地撕开了凝滞的空气,也将人群震得纷纷后退,剑锋擦着鹰旗先生笔尖晃过,将后者吓得匆忙闪避。

短暂的死寂中,只能听见常昭的咆哮:“你们究竟要怎样才满意?!”

鹰旗先生毕竟奸猾,哪里能用刀剑慑住,他抬手往段启昌的尸身上一指,义正言辞道:“我们丢了那么多人命,可他却死得轻轻松松。就连小孩子也知道这不公平,你们名门正派,做事不是最讲信义么,你不如也找来八个人,替你主子赎命。我们就放过他。”

常昭愣住了。

天极门弟子也一齐愣住了,他们虽是同门,但却来自五湖四海,不乏权贵家眷,并不是每一个都像常昭那般忠心耿耿。他们中的许多人对段启昌的罪状心怀不满,只是不便直说出口,此刻被敌人挑拨,情绪便像是干柴点着了火,立刻有人高声辩驳:“掌门杀人的事情,我们又不知情,凭什么要我们一起陪死偿命!”

“不知情?”鹰旗冷笑道,“你们坐享权势财富,将我们踩在脚下的时候,可有想过会有今天的下场?只想占便宜,却不想担责任,你们的脑瓜可真是精明啊。”

常昭反驳道:“我师父是犯了错不假,但也做过许多好事,救过许多好人,我们出生入死的时候,你们一个个都是缩头乌龟,现在反倒假情假意地跳出来,一个个心怀嫉妒,急着落井下石,你们算是什么东西?”

一番争执,将双方的伪装彻底撕开,赤裸裸地道出了本意。所谓名门望族,屹立时宛如一株参天大树,耸入云端,高不可攀。可一旦倾倒,一旦堕入凡尘,便会成为众人践踏蛀蚀的对象。

有多少人都在翘首盼着这一天的到来。

鹰旗勾起嘴角,对身后的拥簇者道:“今日咱们便砸了天极门的招牌,扒了这些禽兽的衣冠,看他们还怎么诡辩!”

常昭将剑横于身前,道:“你们谁敢动师父一根头发,我便要他的命!”

双方像是干燥的火种,一触即发。

“常昭,住口。”是段长涯的声音。

“各位都收手吧,这般胡搅蛮缠,未免太不成体统。”是柳红枫的声音。

上前来,扳着肩膀,像是没用什么力气,但却将常昭从人群前方拉开,向后几步,退到同伴之中。

柳红枫也挥动手指,一声默令,西岭寨众立刻上前,流水似的列成横排,将暴怒的人群拦在身后。

西岭寨虽然没落,但总归曾是名门正派,训练有素,整齐划一,鹰旗瞧在眼里,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便暂时收了攻势。

手上的攻势虽收了,可嘴上却丝毫没有饶人的意思,鹰旗不再与常昭纠缠,转而质问始作俑者,道:“枫公子,我们是来替百姓讨公道的,你该不会打算替段家说话吧?”

柳红枫并不恼,只是淡淡答道:“哪里,我只是说句公道话。”

“公道?”鹰旗毫不客气地反问,“你与段长涯私交可不浅,你们两个在青楼里苟且私会的事,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你今日所作所为,当真撑得起公道两字么?”

人们听了他的话,纷纷将目光投向段长涯。就连天极门弟子,也颇为意外地望着自家少主。

段长涯没有做声,只是微微低头,匆忙避开视线,生怕掩不住神色中的慌乱似的。

但他的慌乱并未落进柳红枫的眼,因为柳红枫根本就不曾看他,只是对着鹰旗,答道:“我想你是多虑了吧。我这个人的确是风流成性不假,但与段长涯攀交情,只不过是为了取证罢了。他害死了我的母亲,他是我不共戴天仇人。我怎么可能帮他说话?”

两人都不看彼此的脸色,但两人的神情却叫旁人一五一十地看了去。

柳千看得尤其清楚,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连,几乎像是要哭出来。

少年人尚不懂得,谎言与欺瞒都是世间再寻常不过的物事,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

萍水相逢的一线缘分,就算走到尽头,断成两截,各自零落,也不值得为之叹惋哀悼。

毕竟人世间还有更多不幸的故事,生命的分量早就被仇恨与罪孽填满,哪里还有余地容纳幸福与快乐。

不过是在伤痕累累的心头,再平添一道新疤而已。

区区一道疤,不痛也不痒,只是恰巧戳在最柔软处,将最后一片完肤撕破,显得有些许遗憾罢了。

*

柳红枫的辩白,显然比鹰旗的盘问更有分量。

在这场搅动武林的局里,柳红枫原本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外人,但血衣案遗孤的身份将他同昨夜的受害者紧紧联系起来,送葬的百姓将灼灼的视线投向他,武林众人也对他翘首以待。

没有什么比相通的痛苦更能笼络人心,一朝之间,他便被共命运的人们寄予厚望,鹰旗的质询在这沉甸甸的分量面前,反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就连鹰旗也觉出理亏,沉默了片刻,终于收起蛮横的态度,好言追问道:“你若不打算帮段家说话,为什么还要拦着我?”

柳红枫露出一丝无奈之色,微微摇头,道:“当然是为了你。”

鹰旗一怔:“为了我?”

柳红枫挑起眉毛,反问道:“你拿手的兵器可是腰间那把刀么?”

鹰旗闻言,立刻将一只手覆在刀柄上,用炫耀的口吻道:“没错,这是我大哥留给我的宝贝。”

鹰旗的大哥便是臭名昭著的悍匪头目,杀人劫财,劣迹斑斑,鹰旗会败给天极门之后,便被官府绞了脑袋,挂在城墙上示众。

大哥留下的刀,自然也是悍匪常使的凶刀,明晃晃的刀刃又宽又深,好似一只张牙舞爪的恶兽,血盆大口之中不知饕餮了多少无辜人命。

鹰旗本打算抽刀亮芒,哪知只抽到一半便再也提不动手指。任由他几度施力,刀身却像是裹了胶似的,卡在刀镡处纹丝不动。

方才的片刻间,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打在刀镡上,大约是一颗细小的石头,发出清亮的一声脆响,又回弹到他的手指节间,留下微微一痛,像是被蜜蜂的芒刺蛰了一口。

他低头瞥了一眼,当即睁大了眼睛,难掩诧色。原来在他抽离刀鞘的短短一截刀身上,赫然留着一个深深的凹痕,像是用铁钉和重锤反复敲出的,刀身顺着凹痕的方向弯曲,拱出一座桥似的倾角,所以才卡在鞘口,怎么也拔不出来。

鹰旗的确有惊讶的理由,因为他很清楚,构成刀身的材料是淬过几遍的精钢,又沉又硬,钢刃竖起时,斩骨削肉就像切豆腐一般轻松,钢刃横倒时,又能当做盾牌一般使用,格挡敌人的刀枪剑戟。倘若没有相当的力道,绝无法将其撼动。

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加难以相信,将刀身凿弯的仅是一块小小的石头。

石头是从柳红枫指间弹出的。

柳红枫丝毫没有掩饰动作的意思,胳膊还半举在胸前,甚至故意翘起一只兰花指,赤裸裸地挑衅着鹰旗的尊严。

鹰旗憋了一肚子火,他实在不愿相信自己引以为傲的兵刃,竟被一只细如枝桠的手指轻易毁去。偏偏柳红枫面含浅笑,轻浮地望着他,使他又是恶心,又是害怕,恨不得立刻将眼睛闭上,从这个娘里娘气的兔儿爷面前逃开。

柳红枫不给他平复心绪的机会,接着道:“倘若真的动起手来,你一定不是天极门的对手,身为同伴,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你送死。”

鹰旗不甘就此落败,伸长脖子争辩道:“我们有这么多人呢!”

柳红枫仍是摇头:“你们未免太小瞧天极门的本事,我亲眼看过他们演武的情形,就算你们一起上,我保证没有一个人能撑过三招。”

“那你说怎么办?”

“各位百姓是为讨回公道而来,可不是来胡搅蛮缠的。既然双方都不肯退让,不如就用江湖人的办法,光明正大一决胜负。”柳红枫说着,将目光徐徐转向段长涯,道,“我与他比试一场。若是我赢了,便让我们进门去,将掌门的尸身交给我们处置。若是我输了,各位便随我一同离开。”

双方都没有人作声。只有鹰旗答道:“光明正大?我看你就是想邀功罢了。”

“是么?”柳红枫挑起眉毛,道,“你若是觉得不公平,不妨代我出手,与段少主切磋切磋,我保证绝不会从旁打搅。”

鹰旗怔了一下,而后移开了视线。

柳红枫在心里冷笑,他早就看透鹰旗是仗势欺人之辈,扯着侠义的旗号公报私仇,趁火打劫,他的威严不过是虚张声势,好似田垄畔的稻草人,一旦殃及自身,便会露出贪生怕死的本性。柳红枫在市井中摸爬滚打十年,像鹰旗这样的小人,他早就见怪不怪。

他的视线扫过人群,问道:“还有谁想代替我出手么?”

没有人作声,鱼目混珠者自不必说,真正怀有深仇大恨的百姓都不通武艺,自知没有一点赢面,谁也不敢贸然上前。

送葬的百姓彼此交换了眼神,不约而同地弯下腰,深深鞠躬,道:“请枫公子代我们出手。”

在一片情愿声中,柳红枫点了点头,道:“好。”

他等待的便是这一刻,他绝不会将自己的仇恨,轻易移交到旁人的手里。

他转向仇人,问道:“段少主意下如何?”

常昭一直站在段长涯身边,此刻终于按捺不住,抢过话头道:“少主,你不要听他的鬼扯!他根本就是个骗子,我们将他奉作上宾,以礼相待,可他却背叛你,利用你。少主,我愿意替你出战!”

在对方热烈的注视下,段长涯缓缓摇头,道:“常师弟,多谢你,不过还是由我来吧。”

他上前一步,终于抬头迎上柳红枫的视线。

两人的目光第一次交汇。

柳红枫只觉得心中微微一颤,不过是短暂一瞥,竟将他悉心准备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

段长涯率先开口道:“几天前,你在回川畔说过一句话。”

他不禁怔住:“什么?”

“你说想跟我较量一场,比一比谁的剑术更强。现在机会来了。”

段长涯的声音好似一支笔,重新勾勒出那一夜如画似的情境,回川水声再一次回荡在耳畔,立于水畔的人影白衣皎皎,宛如月光洒落世间。

柳红枫摇摇头,将眼前的幻影打碎,而后冷冷道:“都是谎话罢了,我根本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我只想要你的命。”

*

柳红枫的话音落去,段长涯的神情并没有生出太大变化。就连他身后的常昭都比他更惊讶一些。

但柳红枫却能看出段长涯的心境,他一向擅长观察这人的神情,从一张木然的脸上读出最细微的波动,或牵起嘴角,或抖动睫毛,都在透露着独一无二的讯息,仿佛两人间的暗号一般。

偏偏在这时候,隔着泱泱人群,他读出段长涯的失落,失望,他看到那一双明眸之中熊熊燃烧的火焰渐渐熄灭,看到两人初次相逢时、如朝阳一般冉冉生辉的意气终于被乌云吞没。

乌云遮蔽的又不是他的心,他为何竟会感到心痛。

他短暂闭上眼,掐断心中每一条蠢蠢欲动的软弱念头,倘若在此刻退却了,他如何对得起亡故的母亲。他早在十年前便发下誓言,要犯下血衣案的恶徒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他装在生命中的仇恨早已超出了生命本身的重量,好似纸糊的风筝,乘着气流才能飞上天际,倘若扯断风筝线,下一刻便会歪头坠落,摔个粉身碎骨。

他回过头,对柳千说:“将剑给我。”

柳千怔了一下,不大情愿地走上前去,将一直系在肩头的行囊解下,将缠裹在行囊中的粗布一层层褪开,终于露出囊中之物。

众人纷纷发出惊叹声——那一团絮布之中,竟藏着莫邪剑。

人们断然猜不到,武林人争相竞逐的上古名剑,何以落在这小鬼的手里,为柳红枫所用。

只有柳红枫清楚,这柄剑是宋云归亲手托付给他的。

那是几个时辰前,朝阳尚未爬过海平线的时候,宋云归亲自策马而至,亲自在他面前躬身,双手将莫邪剑奉上。

他方才从火舌肆虐的洞穴中死里逃生,瞧见那冰冷沉重的名剑,只觉得好笑。他对宋云归说:“起初你带上面具,扮成恶人,要我们挤破脑袋抢夺这柄剑,换一个活命的机会,现在,你反倒亲手将它让给我。”

宋云归答得很平淡:“剑是什么好剑,是不是锋利,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背后的意义。今夜之后,武林一定会天翻地覆,陈旧的秩序即将没落,而崭新的权势就在这柄剑中,你要拿着它,去夺取你自己的位置。”

柳红枫没有接剑,而是站在原地,问道:“宋堂主,你忘了我是个没有未来的人,我若是死了,想必你也会更轻松些。”

宋云归不愧有一手老练话术,立刻听出他言外之意,立刻答道:“昨晚我不该让你只身前往竹院,以身涉险,你遭到段启昌的暗算,完全是我的疏忽,这莫邪剑你拿去,权当是我赔罪吧。”

柳红枫沉默了片刻,终于伸手接过。

莫邪剑果真很沉,很冷,沧桑古朴的纹路抵着掌心,抵得太用力,留下些许疼痛。

宋云归拍拍他的肩膀,道:“剑与解药我都已经交到你的手上,往后我会与你并肩共战,希望你能相信我。”

再一次,他从柳千手中接过这柄沉甸甸的古剑,而后抖动手腕,振剑出鞘。

鸣声铮铮,清脆又嘹亮,好似尖啸的疾风,使人群为之一震。

古朴的鞘沉重得像是浓郁的黑夜,而将黑夜劈开的,却是无上耀眼的锋芒。

不论世外高手,还是无名小卒,只要将这剑拿在手上,都难免被它的分量慑住。莫邪剑是一柄怎样的剑。它从烈火中托生,降临人世之时,便经历了一场劫掠,铸剑师被昏君杀害,雌雄双剑被迫分离,铸剑师的遗孤从降生起便肩负亡父的悲愿,千锤百炼而成才,但却毫不吝惜地献出生命,以自己的头颅为祭,终于与暴戾昏庸的君王同归于尽。

弑君之剑,复仇之剑。

像极了柳红枫人生的缩影。

他想,人生一场,也不过就是手中的些许分量。若将生命献祭便能得偿所愿,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在这一刻,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段长涯也拔剑了。

天极剑,与泥土深处含恨长眠的莫邪不同,它从诞生于世的那刻起,便沐在朗灿的阳光下,见证了天极门世世代代兴盛繁荣,饱饮恩泽爱宠。

剑身明亮如瀑,蓄满了无暇的银辉,顺着段长涯的指尖倾泻而出,在那一瞬间,段长涯身上残留的污垢仿佛都被驱散了,那些来自俗世的诋毁与轻蔑,再也无法遮掩他的光芒。

对峙双方人群竟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开,给两人让出一条路。

段府门前的空场,成了一座天然的擂台,周遭没有任何机关障碍遮挡视线,也没有一处可供藏身的摆设,更没有不识好歹的旁观者胆敢踏入两人之间,破坏这紧绷如鼓面的战场。

偏偏这一天,天光亮得惊人,在澈风的吹拂下,苍穹之上没有一团乌云积聚停留,所有的阴霾都被旭日驱散蒸干。

所有的,都在不遗余力地促成这一场死斗。

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一旦出手,唯有竭尽全力,置对方于死地。

他们就像光与影,注定无法共生。

段长涯率先起势而攻。

段长涯的剑术,便是天极剑术历经数百年积淀、集聚大成、臻入极境的模样。好似险峰之巅,兀然而立,傲视群雄,放之四海皆无人能匹敌。天下武功门类之多,如百花齐放,数不胜数,但不会有哪一家的剑法比段长涯的天极剑更纯粹,更骄傲。

柳红枫也出手相迎。

柳红枫的剑术杂糅百家,变幻莫测,叫任何人都看不透。那是他吃尽苦头,偷师百家武艺,而后在无数个深夜里苦苦思琢,反复打磨,终于去芜存真,悟出的独门功夫。没有人能看出全貌,就像没有人能够体察他的境遇和痛苦。他的剑路孤独又疏远,却又无比执拗,不知何为退缩,何为放弃。

两人的较量何等精彩,观者甚至忘了言语,忘了呼吸,只是专注着追随着他们的身影。寻常的眼睛甚至跟不上两人的速度。只见锋芒交错,形影追逐,剑花灿若星辰。偶有高手看清了两人的招式,仿佛拨开云雾,窥见峰顶的绝景,心中更生钦畏。

倘若两人并非分率两营,针锋相对。

倘若这一场较量在真正的擂台上展开,由千人品鉴,万人见证。

以两人的身手和志气,他们一定会成为惺惺相惜的对手,不论谁胜谁负,都足以赢得满堂喝彩。

可惜的是,这幅愿景已无实现的可能,武林将在今日天翻地覆,而他们只能成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唯有以命相拼。

虽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追上他们的招式,但每个人都能看出他们倾注在剑中的绝意。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

这场较量仿佛无休无止。

越是势均力敌的对手,便越是难以分出胜负。就连观者也全神贯注,天极门弟子惊愕于柳红枫的深藏不露,百姓与武林人则被天极剑法的精妙所慑。不论哪一方,都难以从这场战斗中移开视线,人们纷纷屏住呼吸,甚至忘了时间的流逝。

但没有什么能够永远持续,饶是武艺再高再强,人也有疲累的时刻。

柳红枫渐渐感到那个时刻在迫近。

他的身上还带着前日积攒的旧伤,伤痛毫不留情地挤榨他的筋骨,使他愈发难以集中精神。万幸的是,他的对手也不比他更从容,剑路中透出的疲意是遮不住的,方才从昏睡中苏醒、又经历了一场家劫的段长涯,此刻还能纵剑应战,已是奇迹。

虽然两人都已精疲力竭,但偏偏谁也不肯退让,反倒变本加厉地使出凶劲儿,倾尽所能,将残余的力量毫无保留地倾注在剑上,像是随时准备赴死一般。

冷铁无情,蚕食着鲜活的生命。

武林中人少有善终,或死于争斗,或殒于阴谋,就算侥幸避开外祸,也常常亡于病症。追求超乎寻常的力量,便要付出超乎寻常的代价,这本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然而,身在局中的人,却总是心存侥幸,不肯相信。

天极莫邪双剑交错,飞舞的剑影淋漓地演绎着江湖人的宿命,竟勾起了每个观者心中的恐惧。

战局愈发激烈,任何一个疏忽都是致命的。两人惊险地避开每一个杀招,但却避不开接踵而至的轻伤,剑锋抹过处,牵出狰狞的筋骨,模糊的血肉。很快,他们便落得伤痕累累。

身边没有风,只有剑光化作凌冽的风。

身边没有雨,只有血水化作淋漓的雨。

在这般残酷的景象面前,苍穹却依旧澄明如洗,高远莫及,浑然不在乎人间的悲欢冷暖。

柳红枫且战且退,一直退至墙壁下方。

后面再也没有路,他卯足劲力,蹬踏墙壁,沿着陡峭的砖石纵身攀爬,攀出一人高距离。

段长涯的剑很快追过来,如影随形地咬着他的脚跟,凌厉的锋芒贴着脚踝掠过,将来不及避闪的衣袂切断。

绛红色的布料纷纷扬扬,在剑花中碎成无数细片,在两人之间翩然而落,好似漫天的槿花翻飞。

许是这景象太过熟悉,竟使段长涯生出一瞬犹疑,动作稍有迟钝,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拴住了似的。

在这一瞬之间,柳红枫已经从墙壁的方向翻起,身体轻盈地划出一条圆弧,以肩为心,越过段长涯的头顶。而后借着下落的势头,提剑直击,刺向段长涯后脖中央的位置。

背后是最宜进攻的方向。

这是势在必得的一击,柳红枫使出全部力气,动作迅疾如风,五脏六腑在撕扯中发出无声的哀鸣,这也是破釜沉舟的一击,倘若落空,便很难再找到下一次机会。

然而,一片红色的花瓣从他眼前飘落,短暂地遮住了他的视线。

他睁大双眸,花瓣划过后,段长涯已经回过头,明亮乌黑的眸子迎上他的视线。与此同时,天极剑也调转锋芒,剑锋贯出一条长虹,将他手中的莫邪剑拨开。

柳红枫失手了。

聚敛在一处的剑气也被拨散,随着莫邪剑一起偏移了轨迹,好似被戳出漏洞的口袋,外状与内劲皆失,面目全非、干瘪无力地坠往地面。

柳红枫感到一丝绝望。他太急于进攻,才不慎落入对方的陷阱,在关键时刻露出破绽,叫对方抓了个正着。但他的体力和精力都已濒临极限,方才若是不攻,或许会失去最后一次机会。

进退两难间,天极剑的锋芒已经近在咫尺。银色的长剑饱饮朝阳的辉光,皎洁而明亮,不愧对天下第一剑的美誉。若以宝石作比,它便是一块无暇灵玉,无需任何额外的雕饰,便透出高贵之气,抛却一切外因,仍旧令人深深着迷。

一瞬错愕之间,他仿佛听到柳千的尖叫声,人群倒吸凉气的声音,还有更远处传来的,风拂过庭园时扬起满地落花的声音。然而,这些声音纷纷离他而去,仿佛远在另一个世界。

他忽地感到一阵释然,倘若能够被此剑杀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使命也好,仇恨也罢,在如此锐利的剑锋面前,只要一瞬便会支离破碎,溃不成形。如此一来,自己是不是也就解脱了。

可是,胸口却没有痛楚传来。

天极剑划过眼底,锋芒近在咫尺,柳红枫看得一清二楚,在那一瞬间,理应贯穿心脏的锋芒分明偏开了一个微小的角度。虽然只有一分一毫,但足够一个高手调整身形,避开致命一击。

柳红枫落地的瞬间,天极剑擦着他的肩膀驰过,他顿觉肩上一热,锁骨附近绽开一片血花,是血衣帮留下的旧伤重新撕开的结果。然而,只是皮外伤罢了,并不足以致命。

段长涯在出手的顷刻犹豫了。

一个人的嘴巴可能说谎,眼睛可能说谎,举手投足都可能说谎,唯独手中的剑不会说谎,忠实地映出持剑者的心。一剑递出,是为索命还是救命,是为毁坏还是袒护,每一个秘密都将昭告天下。

段长涯错失了杀死柳红枫的最好机会。

围在周遭的每一双眼睛都看见了段长涯的心思。若非亲眼所见,人们怎么也不会相信,一向不知畏惧为何物的天极门少主,竟会在关键时刻退缩,放过对手的命。

对于柳红枫而言,这实在是天赐的运气。段长涯和他一样,也在方才一剑中倾尽所能,毫无保留,一旦失手,便等同于将弱点暴露在敌人眼底。

柳红枫的双脚稳稳踏在地上,几乎没有停歇,便再一次纵身跃起。

他不会再疏忽第二次。

段长涯难以挽回败势,甚至来不及撤剑防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亡的阴影逼向眼底。

死亡是一抹鲜艳的红色,好似一团火焰,不由分说地闯入他的生命,将一切焚烧得面目全非。

莫邪剑锋芒一转,吻向段长涯的侧颈。

*

只差一步,柳红枫便能割断仇人的喉咙。

就连莫邪剑都已急不可耐,为复仇而生的上古名剑发出尖啸的声音,一路斩气破风,如游龙般摇首摆尾,迫不及待,几乎要从柳红枫的手底挣脱。与。熙。彖。对。读。嘉。

剑上映出段长涯的影子,在疾驰中变得扭曲,那一瞬间,柳红枫仿佛窥见了未来的景象,段长涯就像段启昌一样躺在众目睽睽之下,面色铁青,浑身布满瘢痕,人们擎着火把,举着刀剑,叫嚣着要踏过这具丑陋的尸身,将它背后的亭台楼宇付之一炬。

柳红枫的心脏猛地抽紧。

高手过招,机会只有一瞬。

他的犹疑已使他错失一瞬的良机,段长涯向后闪避,莫邪剑避开脖颈,转而擦着小臂掠过,在手腕处留下一条长长的伤痕。

锒铛一声,是天极剑与青砖石相撞时击出的澈鸣。

段长涯的腕上淌着血,被血染红的指尖微微抽动,手中的佩剑已掉落在脚边,血滴落在剑身上,发出轻不可闻的声响。

“是枫公子赢了!我们赢了!”

送葬的百姓振臂高呼,在整夜的嚎啕哭泣过后,这嘹亮的一嗓宛如黎明破晓,格外令人振奋。

更多的欢呼声和拍手声接踵而至,仿佛点燃了爆竹的引线,牵出一片回响,人群迅速被胜利的喜悦所淹没。

喜悦?他应当感到喜悦吗?

柳红枫扪心自问,可心底却只有一片空白,肩上的旧伤裂开,叠着新伤,使他痛不欲生,捂着肩膀半跪在地上。他将莫邪剑竖起,试图撑住地面,然而手抖得厉害,掌心都是汗,竟叫剑柄从指间滑脱。

又是锒铛一声,莫邪剑也坠向地面,微微弹起,恰巧停在天极剑旁边。

柳红枫有一瞬错愕,下意识抬起头,刚好触上段长涯的目光。

两人都是伤痕累累,精疲力尽,好似燃尽的蜡烛,丧失了希冀,即便四目相对,也没有什么话可说。

赢了么?输了么?这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战斗,不论结果如何,柳红枫全然不觉得快乐,没有一场较量使他如此空虚,他的心底像是被掏了一个大洞,原本盛放在心间的喜怒哀乐,悉数漏进晦暗无光的深渊。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与段长涯究竟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但在很早之前他就知道,有朝一日,他一定会走到这一步。

他的身后传来源源不断的叫嚣声:“我们赢了!让我们进门!把段老头的尸体交出来!”

天极门弟子也不甘退让,怒目圆瞪,争执道:“你们算哪门子赢!柳红枫分明已经倒下了,方才若不是少主手下留情,他早已是个死人了!”

在一片混战中,他辨认出常昭的声音,比起质询,更像是失魂落魄的自言自语,“少主,为什么要留情,为什么不杀了这个骗子……”

他终于再次抬起头,望向咫尺外的仇人,道:“段长涯,你方才应当杀了我的。”

他听到段长涯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刻意压抑得很低,但仍旧像是垂钓的钩饵,准确无误地钻进他的耳朵,牵动他的心神。尖针刺破他身上最柔软的地方,令他的心骤然缩紧,疼得战栗。他不止一次地想,倘若段家的少主是个势利小人,伪善君子,是个骄纵放肆的纨绔子弟,该有多好。如此一来,他便能够毫无愧疚地将其送入毁灭的道路。

但段长涯不是。

一直那么坚韧,那么无畏的人,在唾手可得的胜利面前。竟然丧失斗志,抛却尊严。天下第一的段长涯,竟然背叛了自己的剑。

他的脑海中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难道段长涯也想死在自己剑下么?

柳红枫凝着对方的眼睛,片刻过后,便找到了答案。

他突然觉得可笑,他与段长涯的较量精彩绝伦,足以傲视武林之巅,可到头来,不论被逼上绝路的人,还是咄咄相逼的人,不论寻仇者,还是受害者,全都是输家。赢家究竟是谁呢,难道是冷漠无情的老天爷么?苍天无垠,悠悠万年,难道还在乎人间的一抹冷暖悲欢么?

风穿过他的胸膛,裹挟着身后的喧嚣声。一切都太晚了,他看到段长涯的脸上浮起一片诧色,眼底映出一片振奋激亢的人影。

在他们沉重悲恸的生死面前,人群却欢呼着,赶赴一场畸形的狂欢。

在此起彼伏的呼声中,天极门的牌匾摇摇欲坠。

“只要我还活着,便一定会让段家身败名裂。”

柳红枫留下一句话,而后将视线从段长涯身上移开,忍耐着痛苦,徐徐站起身。

他身后的同伴受到了他的鼓舞,由鹰旗带着,蜂拥冲向段府大门。

常昭慌忙挥手,带着天极门弟子列成一排,拦下愤怒的人群,将段启昌的遗躯护在背后。

双方列于阵前,谁也不肯退让,战意一触即发,只听常昭提声质问道:“方才一战明明是平手,你们凭什么毁约?”

鹰旗啐了一声,道:“滚开,老子跟你有个狗屁的约。”

常昭的脸庞因愤怒而扭曲:“你……你怎能如此无耻——”

鹰旗冷笑一声:“我的确不要脸,可你们这群正人君子比我还龌龊。我再说最后一次,滚开!”

常昭将剑横与身前,道:“我绝不会让你们进门的。”

“好么,是你蛮不讲理在先,可别怪我无情。”

鹰旗俨然杀红了眼,忘了天高地厚,一把抽出身边人的刀,握在自己手里,瞄着常昭的方向,蓄势待发。

段长涯像是预感到了什么,高呼道:“常昭,住手!”

常昭却没有听话。

天极门中最谦逊、最勤勉、最可靠的弟子,这次却违背了少主的命令,自作主张,做出了最糟糕的决定。

“掌门是我的恩师!你敢动我的师父,我便要你的命!”

“有种你就试试啊!”鹰旗瞪圆双眸,舞起钢刀,使出劈山斩石的架势,往常昭的头顶砍下。

就连柳红枫也皱起眉头,紧紧盯着战局,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这一声叹的不是常昭,而是鹰旗。

莽夫的刀法漏洞百出,空有蛮力,而无技巧,怎么可能敌得过天极门的剑术。

钢刀落下的同时,常昭扬臂挥剑。

银光一闪,鹰旗的脑袋便飞了出去。

*

死亡来得太突然,竟使众人一时间陷入错愕,纷纷愣在原地,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常昭的剑又快又利,一瞬间便使鹰旗身首异处。碗大的伤口鲜血四溅,染红了周遭的地面。就连遮盖段启昌尸身的白布,也沾上一片狰狞的红。

新血盖着旧血,死亡好似车轮滚滚,不停不歇,将每个人卷入其中。

直到鹰旗的脑袋滚落在脚边,众人才如梦初醒,武林人尚且只是白了脸,送葬的百姓则发出尖声呼叫,陷入惶恐。

他们是来讨偿索命的,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短短的时间内,他们的队伍中,竟又有一个人丢了命。

他们都在咫尺外亲眼目睹了鹰旗的死,他们已经看到天极门的剑法有多么精湛,多么迅敏。要夺去一个人的命,实在比踩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原来被百姓拥护敬仰,誉为名门正派的英雄侠士,一旦摆脱规矩的束缚,就像是挣开绳索的野兽,凶悍而凶悍,随时可以碾死他们中的每一个人。

藏在人们内心深处的恐惧在这一刻被唤醒,人群中传出喃喃的声音:“……只要我们忤逆了你们的意思,就要被砍掉脑袋吗?”“因为你们有本事,就能不讲道理,肆意杀人么?”

杀人的始作俑者也怔住了。

常昭低垂着头,剑耷在身侧,剑尖点在地上,不住地淌着血,新鲜的血尚带有余温,浓郁粘稠,在他的脚边汇聚成一滩深红色的海洋。

在他发呆的时候,段长涯已经回到他身边,一把将他拉开,护在身后。

他像是终于从噩梦中惊醒,用懵懂的声音道:“少主,对不住……”

段长涯对他摇了摇头,低声道:“你先回院子里去,不要再露面。”

没等常昭转身,人群中便传出一阵呼声,来自鹰旗的同伴:“是他杀了老大,不能让他跑了!”

段长涯回过身,直面愤慨的人群,缓缓开口道:“方才是我输了,我会遵守诺言,父亲的遗躯可以交给你们。”

像是为了证明这句话似的。他用滴血的手抬起天极剑,将剑鞘调转朝下,徐徐敛入剑鞘。

剑镡撞击鞘口,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仿佛钟声在人群中播开,白昼一般明亮的锋芒,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每个人都牢牢盯着他,目不转睛,视线仿佛要将他烧出一个洞来。

他的目光却径直穿过众人的视线,落在柳红枫的眼中。

柳红枫站在队伍末尾,隔着几丈的距离,隔着泱泱人群,隔着垂泪的生者和长眠的死者,隔着一条残酷的血河,静静地注视着一切发生。

两人的视线相触,柳红枫仿佛看到了段长涯心碎的瞬间。

悬在段长涯心间最后一根弦终于绷断了,柳红枫终于得偿所愿,毁了这人的骄傲与尊严。

段长涯低下头,眼中空空如也。他向旁边撤了一步,准备让出一条路,将父亲的尸身和天极门的家业交给愤怒的人群处置。

常昭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

在他开口阻止前,常昭已经站在人群面前,道:“我告诉你们,杀人采血都是我的主意。”

“你说什么?”

“掌门之所以采血炼药,都是听从我的唆使,我想要练成绝世武功,光耀师门,所以才蛊惑师父,要他听我的话,铤而走险,”常昭的目光在人群中晃了一圈,指向哭丧的老者,道,“昨天晚上,便是我将你的闺女脱光衣服,泡在水里,亲手割开脉搏……”

老人瞪大了眼睛,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扯住常昭的肩膀:“你……真的是你——?”

“是我,都是我干的,”常昭被推搡着倒在地上,但很快又站起身,道:“反正我的企图也落空了,师父也不在了,今日若我以死谢罪,求你们放过天极门,放过少主。他一直被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

他的解释实在漏洞百出,目的也昭然若揭。就连愤怒中的老者都摇了摇头,似乎不相信他的话。

他的口中虽然说着谎,剑却没有说谎。没等众人回答,他便将手中的剑高高提起,瞄准自己的腹部,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侧腹中央,正是段启昌的致命伤落下的位置。

锋利的剑刃很快便贯穿皮肉,毁坏脏腑。

常昭跪倒在地上,呕出一口鲜血。

有一种人叫做死士。或为忠诚,或为理想,或为意气,心甘情愿献出生命。

任谁都明白,人死不能复生,一旦丢掉性命,便等同于丢掉了一切,可是,在死士的心中,忠诚,理想,意气,甚至比性命还要重要,值得不惜一切去维护。

这样的人,不论生死,不论敌友,都令人敬畏。

愤怒的人们从常昭身边退开,看着被鲜血染红的手紧紧握着剑柄,一面颤抖着,一面横过剑身,竭尽全力横拉,在腹部拉出一条长长的伤口。更多的血从伤口中涌出,夹着破碎的脏腑,他的嘴唇已经失了血色,印堂发紫,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极圆,仿佛要从眼眶中滚落。

他的模样叫人实在不敢多看一眼,不敢想象他究竟承受了怎样的痛苦。

他的身子一歪,倒向地面,然而,腹部的伤口还不至于令他迅速死去,他只是口含血沫,躺在原地,手脚抽搐,四肢如新生儿一般蜷缩在血泊中,齿间泄出虚弱低哑的哀鸣。

他的敌人,他的同伴,都被他的死状慑住,失去言语。

终于,有一个年轻人走上前来,是西岭寨的齐顺。

齐顺并不认识常昭,但他已不忍看到常昭继续受苦。他紧皱眉头,咬着嘴唇,从血泊中捡起常昭的佩剑,用双手擎起,瞄准常昭的后颈砍了下去。

常昭的脑袋从颈上滚落,和鹰旗的人头靠在一起。

一片缄默中,齐顺的语声响起,青年人原本明亮的声线被沉重的语调沾染,反倒显得格外阴郁。

他说:“各位,天极门的罪人已经死了,罪行也昭告了天下,就算我们把段启昌碎尸万段,把前方的院子付之一炬,又有什么意义?今日我们与段家结下仇恨,往后为了填平仇恨,还要流更多的血,难道一定要冤冤相报,直到所有人都死光才罢休么?各位难道忘了,我们为何要习武修身,为何要行侠仗义,眼前的江湖,当真是我们想要的吗?”

齐顺的问题震慑着每个人的心。

人们不满于世道凋零,官宦腐堕,所以投身江湖,试图寻回公道,大展宏图。

然而,今日他们站在天极门前,却被私心蒙蔽了双眼,比起伸张正义,他们更想要亲自目睹天极门的陨落,想要亲手将名门世家从云端拉入凡尘,想要扬名立万,见证历史。

每个人都为利而动,为私而动,就像野兽也会争夺食物,抢占地盘,这是人的本性,实在无法根除。

但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有超越本性的信念。

常昭用自己的生命,将众人从沉睡中唤醒。人们这才忆起,原来人间还有这般勇敢的死士,哪怕付出生命,也要将忠与义捍卫到底。

哪怕世道凉薄,人间仍有沸腾的热血。

风吹起一片落花,穿过空旷苍凉的庭园,翻越院墙,落在逝者的身上。

人们接二连三地放下手中的兵器。

*

黄昏时分,天极门总算重归宁静。

常昭用自己的牺牲换来短暂的太平,送葬的百姓抬走了棺材,武林人也纷然离去,段启昌和常昭的尸身得以保全,平安入葬。

长工仔细打扫了段府门前,将今日留下的血迹洗刷干净,青砖石铺就的地面洁净明亮,全然看不出争斗的痕迹,然而,留在人们心里的阴影却没那么容易抹去。这一场没有胜利者的较量,注定要带着耻辱载入武林的史册。

逝者已去,留给生者的却是一片狼藉。

段长涯总算买来两盏棺木,安葬了段启昌和常昭。两人的尸身埋在内院,就在母亲南宫瑾的墓旁。

段启昌的墓碑和当年的平南公主一样简陋,受邀前来主持武林大会的他断然想不到,自己竟会葬身瀛洲岛,死时没有丧礼,没有仪式,没有万人哀悼的盛景,没有期望中的光荣体面,只有门内弟子时不时投来的、写满了疑虑的视线。

常昭与段氏并非亲故,依着江湖规矩,理应将讣告与悼银送去常昭故乡,交予常氏亲族。但常昭出身贫寒,父母都是乡间务农的百姓,几年前便先后过世了,而段长涯一时也无法离开瀛洲岛,只能自作主张,将常昭与恩师葬于一处。

虽然外敌暂时退却,但天极门中仍旧人心惶惶,段长涯已先后收到几名年轻弟子的辞呈,还押在手中没有处理。叛离师门本来是江湖大忌,但眼下情形非同寻常,正所谓树倒猢狲散,眼看天极门名声不保,谁也不愿与罪人一同沉沦,流失的人心恐怕再难以凝聚如前了。

段长涯站在夕阳下,脸色分外苍白。仆佣从远处经过,都故意绕开脚步,避免与他打照面,只有南宫忧迈入院门,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他身边。

“长涯,你怎么不去休息,还在这里风吹日晒?”

段长涯道:“今晚是父亲与常师弟的头夜,我想送他们一程。”

南宫忧瞧见坟冢旁的两支长夜烛,低低叹了一声,道:“也好,那么我先婉拒宋堂主的邀约了。”

“宋堂主?”段长涯面露诧色,“他要见我?”

南宫忧点头道:“他方才亲自登门,说有要事与你商议,此刻正在前厅候着,不过今日你也实在是疲累了,我暂且回绝他,有什么事留到明日再议吧。”

“舅父,”段长涯喊住南宫忧,“不必等到明日了,我现在就去见他。”

来到正厅的时候,段长涯仍披着一身黑白相间的丧服,头发散在背后。虽说他平日也习惯了素色衣衫,但此刻的面貌却全然没有平日抖擞。

宋云归瞧见他的身影,立刻拄着手杖起身相迎:“段公子,你果真憔悴了许多。听世子殿下说昨日你受了伤,昏睡不醒,此刻可还有不适?”

段长涯躬身一拜,道:“已经不打紧了。”

南宫忧引着两人落座,自己则坐在一旁,宋云归的视线一直在段长涯身上流连。段长涯瞧出对方的疑色,主动开口道:“宋堂主有何指教,尽管直言,不必有所顾虑。”

宋云归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与你客气了。眼下天极门内忧外患,想必你也无法安心下来,所以,我前来登门叨扰,便是为了与你商议并派一事。”

段长涯脸色一僵:“并派?”

“对,如今天极门元气大伤,两起命案公之于众,难免被武林人嚼舌议论,但门中弟子、甚至包括你在内,都是无端遭受牵连。我想不如趁此机会,改头换面,将天极门并入东风堂麾下,对各位而言,不失为洗刷冤屈,重新开始的契机。”

段长涯难掩心下讶异。虽说他早就料到天极门的基业会有人窥觑,但他没想到这一天竟来得如此之快。

天极门是武林第一剑术名门,由段氏数代人悉心经营,在江湖中享有百年之誉,相比之下,东风堂立派不过十年之久,竟意图将天极门收入囊中。

宋云归神色从容,不急不躁,只是静静地等待段长涯的回应,好像是守在陷阱旁的猎人,耐心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猎人知道这头猎物非得进他的网,因为四周天寒地冻,无路可走,只有他的陷阱旁边还有残存的篝火。

许久过后,段长涯问道:“宋堂主的意思是要我让出掌门之位吗?”

宋云归摇头道:“哪里,我并非有意抢夺你的位置,天极剑术享誉江湖,是武林的骄傲,当然要由你继续传承下去,比起我这个生意人,门中的弟子想必也更愿意听你的话。只是你还年轻,毕竟是晚辈,往后遇到大事,不如由我来辅以安排,天极门东风堂两派从此同心协力,齐头并进,前程岂不是更光明。”

这一番漂亮话,无非是要将段长涯架为傀儡,从此为自己所控。

段长涯皱起眉头,眉眼间流露出抗拒之意。

宋云归并不急,只是接着道:“不瞒你说,方才你来之前,我同几名弟子简短交谈过,他们也赞同并派的提议。我对他们说,年轻人理应志存高远,不论身在何处,挂了怎样的名头,只要胸怀侠义,无忘本心,早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宋云归说完便笑眯眯地看着对方,眼中的意思不言自明——倘若段长涯拒绝并派,自己完全有本事带走他的亲信,留他独自走向毁灭。

段长涯将视线投向一旁,问道:“世子殿下以为如何?”

南宫忧道:“如今你才是天极门掌门,我自然尊重你的意见。”

段长涯短暂眺向窗外,夕阳西下,将高耸的楼阁与敞阔的庭园拢入暮色。暮色中藏着无数夜不能寐的人,都在等待他的决策。

人世间哪有那么多轻松恣意,从前他之所以活得潇洒自由,不过是因为有人在身后给他搭起一片庇佑。

可那庇佑真的是天经地义的吗?他的剑究竟有多么光芒璀璨,值得无辜百姓以命偿换吗?他的父亲为守住段氏的荣光,犯下难以饶恕的重罪。现在,先祖的荣辱套在他的肩上,变作沉甸甸的枷锁,压弯他的脊梁。

那个率真的年轻人在这个夜晚死去。

今夜过后,他只能背负枷锁而活。

他转向宋云归,道:“我接受并派的提议。”

初升的星河在深蓝色的夜幕中闪动,等待着月上中天,新一轮的皎辉照彻黑暗。

然而,那勘破天光的利剑,已被段长涯束之高阁,黯然失色。

*

听了段长涯的话,宋云归的脸上浮现起明快的笑意:“段公子果然是爽快人,看来我事先准备的一番说辞倒是多余了,今晚我便将好消息与东风堂的弟兄们分享。”

宋云归的口吻透着愉悦,像是在宣布天大的喜事一般,段长涯也只能赔上笑脸,勉强附和。天之骄子何曾在人前低过头,然而时过境迁,他已从云端跌落,跌入一片混沌的泥沼。

待宋云归离开后,他也要将并派的消息公之于众,今夜大约是天极门存于江湖的最后一个夜晚。常昭付出生命捍卫的归宿,终究还是拱手让给了别人。

但只要他答应宋云归的要求,与东风堂并派,其余天极门弟子便可洗刷污名,摆脱罪状,重新拾回颜面,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做人。

在段长涯眼中,这些人的前程比天极门的招牌重要得多。为了成全昔日同僚,他心甘情愿丢掉掌门之实,丢掉先祖的荣耀。哪怕成为段氏的罪人,也在所不惜。

然而,宋云归向他索要的代价并不止于此。

“对了,可否将掌门印借给我一用。”

段长涯眯起眼睛:“天极门并无掌门印,家父与人通书,只是加盖段氏家印于书末。作为掌门信物代代相传的乃是天极剑,倘若宋堂主想要,我这就取来奉上。”

宋云归立刻摆手:“天极剑是你的佩剑,就算我拿了也是暴殄天物。实话实说,我想借的东西,就是你口中的家印。”

“敢问宋堂主索要家印有何用途?”

“也没什么大事。不过这两日海上的风浪已有渐退之势,很快就能恢复通航了,今日我已派人扎筑舟船,待到明日便送信去临安府衙求援。”

段长涯露出诧色,他差一点忘了,这些天在瀛洲岛上发生的诸多剧变,外界尚不知情。

宋云归道:“你也知道岛上形式纷杂,我希望临安府衙能增派一些人手与船只,将困在岛上的武林人平安解救出去,但我并不识得府衙中人,怕他们起疑心,耽误了正事。你的父亲素来与官府交好,我想以他的名义发信,多少会容易一些。当然,家印只是暂时借用,用过便还给你。”

段长涯望着对方,将信将疑。

宋云归见他久久不答,便问道:“往后大家都是自己人,段公子莫非信不过我么?”

四目相对,宋云归的眸子锋芒毕露,饶是脸上的笑意也掩不住眸底的寒冷。

半晌过后,段长涯答道:“我明白了,不过晚辈也有一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渝西渎加。

“父亲的私物存放得很是谨慎,就算由我去取,也难免要翻箱倒柜,闹出不小的动静,今晚是他的祭夜,我不想惊扰他。能否等今晚过去,待到明天一早,我亲自派人将家印送到东风堂。”

“当然没问题,”宋云归点头应过,“并派在即,你们府上的人手怕是不够,明早不必劳烦你们,我派人来取。”

“好,那就有劳了。”

并派的事由既已谈拢,宋云归便打算告辞。段长涯一直将客人送到门外,两人握手惜别时,宋云归突然勾起嘴角,露出笑意,道:“对了,明早我打算派柳红枫来取家印。”

听到这个名字,段长涯不禁一怔,脸色瞬息骤变,变得颇为僵硬。

宋云归接着道:“我都听说了,今日便是在这府门前,你们两人背水一战,战况精彩激烈,你臂上的伤也是当时落下的。”

段长涯点点头,道:“的确如此。”

他的手臂已经悉心包扎过,刺客此刻,又隐隐泛起疼痛,比起手臂上的伤痕,更深的痛楚似乎来自心底,某个看不见的地方。

宋云归用闲谈似的口吻道:“其实我也才听说,原来柳红枫一直在追查十年前的旧案。”

段长涯道:“血衣案的死者之中,有一位是他的母亲。”

宋云归的目光落在段长涯脸上,凝了片刻,道:“不瞒你说,我对柳红枫其人颇为赏识,打算将他招揽入东风堂,从今往后,二位就是同门了。”

面对宋云归意味深长的笑容,段长涯不禁怔住。

宋云归接着道:“当年的仇恨再深,也是父辈之间的往事。二位都是今朝难得的良才,若是因为旧怨而交恶,未免太过可惜。你们不妨趁着明日见面的机会,好好谈上一谈,冰释前嫌,宋某期待着与二位共计远大前程。”

辞别宋云归后,段长涯仍站在原地。他像个外人似的,望着背后物是人非的家园,心中却空空荡荡,像是被一阵凉风吹透了似的。

爱也好,恨也好,都在夜色中悄然逝去。他寥无一物的心中,当真还有位置留给旁人吗?

*

翌日清早。

来到瀛洲岛不过第五个日子,却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长,柳红枫望着杨柳坡上的炊烟,不由得如此作想。

炊烟缓慢而悠闲,挨家挨户地飘着,和清晨时分山间的雾气融为一体,带给他一丝难得的平静之感,不论江湖如何动荡,还有人在这片岛屿上过着寻常的生活。

镇外的墓地添了新的坟冢,逝者的亲族大约十几人,昨晚为守灵呆了整夜,此刻正沿着田垄返回镇上,一群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大都红着眼,低着头,步伐中透着倦意,好像随时可能崩溃倒下。可偏偏没有人倒下,守夜的人群仍在向前走,走得很慢,躬驼的肩背好似被积雪压弯的秸秆,无言地扛起逝去的生命,艰难前行。

柳千有竹院行医的经历,与镇上的百姓已然混得熟络,开药铺的刘掌柜遇害后,他便借住在空下来的药铺里。

一大清早,他便坐在院子中央的藤椅上,瘦小的身子蜷成一团,歪着头,专心捣着草药。西岭寨那些受伤的人还在等待他的照顾。

看到柳红枫回来,他立刻噘起嘴,把脑袋别过去。

柳红枫只觉得有些好笑,故意提高声音问道:“有早饭吗,我快要饿死了。”

柳千没有理会他的肚子,反而问道:“你见到段长涯了吗?”

柳红枫摇头道:“没有。”

“你不是去段府取了东西么?”

“去是去了,但人家只是派人把东西送到门口,甚至没迎我进门,更别说亲自来见我,谁让我的面子不够大。”

柳千闷哼了一声,道:“活该,谁让你骗了人家。”

柳红枫摇了摇头,道:“你这小鬼,既然那么担心他,干嘛不自己去找他,何必在这里同我吵架。”

柳千被他气得跺脚,手里的药也不捣了,径直来到柳红枫面前,仰着头道:“我担心的是你啊,你不要同姓宋的厮混在一起了。”

*

柳红枫没想到会在柳千口中听到宋云归的名字,不禁露出诧色:“什么叫厮混在一起?人家宋堂主自有佳丽作陪,我只是个跑腿的,你可不要误会。”

柳千不耐烦了,拧着眉头道:“我没跟你开玩笑。”

柳红枫敛去戏谑之色,问道:“那你认真说说,我帮宋云归做事有何不妥?”

柳千的鼻根都攒出了皱纹:“哪儿都不妥,我不喜欢姓宋的,他根本就不是个好人。”

柳红枫哑然失笑:“世上的人形形色色,怎能简单用一句好坏来区分,你年纪还小,大人的事情就不要掺和了。”

柳千最讨厌被当做小孩子敷衍,当即露出恼怒之色,提高嗓门道:“你以为我是傻子么?今天一早,天极门与东风堂并派的消息就传得沸沸扬扬,连卖馄饨的老伯都知道了。昨天那个姓宋的把莫邪剑交给你,摆明了就是让你去欺负段长涯,自己躲在暗处不出声,等大伙儿都对段家恨之入骨,再假惺惺地装好人。连我这个小鬼都能看出来,宋云归只是想利用你,段长涯才是救过你命的人,你帮坏人欺负好人,你不是傻么?”

一番话好似连珠炮似的,将柳红枫喉咙里的辩白都呛了回去,柳红枫只能耐心等他说完,才摇摇头,道:“你看到的的确不假,但只是九牛一毛罢了。倘若江湖中的是是非非都像你说得那么简单,世上怎还会有冤屈,还会有流血,还会有仇恨。你是小孩子,自然可以任性妄为,但大人也有大人的苦衷。”

柳千将手里的药钵重重地摔下,快步来到柳红枫面前,道:“我是见识少,懂得不如你多,可不管大人还是小孩儿,难道懂得多,就能忘了根本吗?”

柳红枫颇为惊讶地望着他。

柳千接着道:“我虽然不如你聪明,可做人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救命之恩,不论如何都该好好报答,要不是因为你救过我的命,我才不会自讨无趣呢。”

柳红枫垂下视线,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小鬼,柳千拼命仰着头,摆出一副成熟的脸孔,学着大人的模样振振有词,将肚子里仅有的墨水都掏出来。然而他的话在真正的大人听来,仍旧稚嫩得可笑,好像是偷偷捂在口袋里、融化得变了形状的糖果。

柳红枫在柳千面前缓缓蹲下,动作竟透着几分郑重的意味。

柳千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他早就习惯了与面前这人争执吵嚷,吵到不可开交时便用拳脚招呼,心里也从没觉得愧疚。但当柳红枫蹲在他的身前,与他平视时,却仿佛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令他倍感陌生。

他收起下颚,攥紧手指,明亮的眸子闪烁不已,那一层薄薄的大人模样从他的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孩童式的惊慌。

柳红枫与他四目相对,只短暂地看了一眼,便垂下视线,道:“小千,我这个人,大概跟你所想的不一样。”

柳千愣住了:“你又胡说什么?”

柳红枫发出一声低沉压抑的叹息:“你喜欢好人,喜欢英雄。你想要一个善良温润的师父,想要一个勇敢正直的兄长,但我做不了,我很卑劣,很自私,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我利用宋云归,他也利用我,至于段长涯,我之所以接近他,讨他欢心,只是为了欺骗他,继而揭穿十年前的旧案。其实不止段长涯,其他人也是一样,我根本不曾坦诚待人,你所看到的都是假象,甚至……”

柳千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话,不住地摇头,道:“你别说了,我不想听了……”说罢转身就要逃走。

“不行,这次你非得听我说完,”柳红枫扳过他的肩膀,将他拉回到自己面前。

柳千被拉扯得有些疼,缩起肩膀的模样有些可怜,但柳红枫仍旧凝着他的眼睛,开口道:“甚至……我之所以救你的命,之所以对你好,也是为了私心,为了达到我的目的,而不是因为我喜欢你,想跟你做兄弟。”

柳千咬紧嘴唇,似乎在竭力阻止眼泪流出眼眶。

柳红枫只觉得嗓子又酸又涩,但他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你要知道,这江湖中的人大抵都是如此,所谓侠义信善,所谓快意恩仇,不过只是得利者用来粉饰太平、装点门面的漂亮话罢了。真正的江湖就像一片泥沼,你若是不想被它淹没,便该离它远一些。”

柳千的声音有些委屈:“那你要我去哪儿?”

“你还年轻,更有妙手回春的本事傍身,还怕无路可走么,你的路宽着呢,不要再练习剑术了,也不必再装作我的亲人,跟着我四处奔波,你就留在这瀛洲岛上,留在这间药铺,改名叫刘千,侯千……怎么都好,这里的人都喜欢你,你一定可以过得不错。”

柳千用打量陌生人的眼神,怔怔地望着他,往常不论两人吵得多凶,柳千至多只是别开脸,暗自生闷气,但这一次,少年人沉默不语,澎湃的悲伤仿佛要溢出眼角,酸涩的泪水将他的心淹没。

他只觉得自己无法继续待在此处,再多一刻也不行,他在柳千肩头简单拍了拍,起身迈开脚步。

柳千从背后抓住他的袖筒:“你要去哪儿?”

“出去走走。”

“你不是还没吃饭么,我帮你……”

“不用麻烦你了,”柳红枫打断他的话,道,“我稍后要去东风堂,宋堂主为我备了午宴。”

听到这个的名字,柳千的手指骤然一紧,手臂柳红枫身上离开,慢慢垂了下去。

他低着头,缓缓启口道:“之前拖累你这么久……对不住……”

柳红枫愣在原地,尽管他很想给面前的小鬼一个拥抱,握住对方因为畏缩而蜷起的手指,告诉他不必害怕,他的年纪还小,不论活得多么任性,永远都能享受无条件的宠爱。

但柳红枫终究没有下手,而是闭上眼睛,将眼前的画面和过往的记忆一同从脑海中抹去。

诀别的痛苦是短暂的,这个孩子还年轻,只要假以时日,伤口总会愈合,而未来的人生还很漫长,还有无穷无尽的可能性。

他又一次转过身,用柳千断然追不上的速度快步离开院子。

*

东风堂其实并没有午宴的邀约。

是柳红枫主动将自己逐出药铺,逐出柳千未来的人生。柳千并不知道,他已经身中剧毒,就算从此刻开始躺在家中,哪儿也不去,再过三晚也照样会死在床上。

虽说余下的生命还有三日,但他此刻的心思已经同死人无异,他复仇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最大的仇家暴毙而亡,还赔上了爱徒的性命,尸身被当众羞辱,颜面荡然无存,就连留下来的家业也毁于一旦,百年名门一朝之间被人吞并,沦为武林的笑话。

如此丰硕的成果,实在比柳红枫预想中还要圆满得多。

但柳红枫并没有感到快乐,他想,所谓复仇后的空虚,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恐怕就连宋云归也想不到,绞尽脑汁诈取来的解药,柳红枫并没有吃下去。

倘若往后的人生皆是如此空虚度过,就算用解药延续生命,又有什么意义,无非是折磨自己罢了,倒不如死个痛快干脆。

与柳千诀别后,他便如行尸走肉一般来到回川畔。他选了下游的方向,迈着虚浮的步子,漫不经心地走着,一双脚仿佛化作流水,任由身体的重量推动,往低处淌去。

一路上的人烟愈发稀少,河面渐渐变得宽敞,平静,不知是不是见证了太多哀默的缘故,就连潺潺的水声都透着寂寥。

不知不觉间,柳红枫已经站在清光涯上。

他仍清楚记得,几日前的黄昏,有个年轻的佛家弟子在这里被逼上穷途末路,最终殒命在天极剑下,那人的掌风震断了山崖,断层的形状还原样保留着,跌落压底的石块则被海浪冲散,像一串数珠似的散落在砂砾上,海浪时不时地拍在上面,留下成团的白沫,仿佛在砥磨着石头的形状。

再过几百年,几千年,断崖便会再次被苔藓覆盖,而碎石也会化作砂砾,和深灰色的滩岸融为一体,到那时候,不会有人记得,这片土地曾见证过多么悲壮的死亡。

柳红枫踱到断崖边缘,欠身俯瞰,只见成群的礁石探出水面,崭露出鲜明的棱角,与拍案的海浪作一团,冰冷无情,却又充满了异样的诱惑。

倘若从这里跳下去,投入那些礁石的怀抱,便能甩脱所有的烦恼吧。

他漫无边际地设想着,脚尖不觉间已探入虚空之中。

便是在这时,他在崖底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东风堂的木雪。

木雪指挥着一队东风堂弟子,在山崖下方来来往往,似乎在搬运什么东西。

听到上方的声响,木雪仰起头,便也看到了他,提声道:“枫公子,能不能下来帮个忙?”

柳红枫颇感意外,但还是点头应过,转身往山崖下方走去。

接近人群时,他才看清崖底的情形,原来在石壁凹陷处有一只天然岩洞,被雀背坞的船夫当做仓库使用,囤积了许多修缮船只的工具。木雪正指挥众人将工具抬出,运到附近的海岸上。

海岸上,另一群人正埋头切割木料,缝制油毡布,这些人都是受雇于东风堂的长工,正在依照宋云归的吩咐,制造出海送信的船只。比起精通造船的工匠,他们的动作略显笨拙,但经过一早晨的劳作,原本光秃秃的木料已经初具雏形,隐约能看出舟船的轮廓。

前些日海面上风浪大作,这般单薄的小舟想必很难挨到对岸,但今日风浪已趋于平静,雾气淡时,甚至隐隐能够看到陆地的轮廓,只要小心掌帆,借助微风,应当可以平安航行过去。

武林中的风波暂时告一段落,闭岛的局面也快结束了。

柳红枫左右张望一通,将视线重新转回木雪身上,道:“木姑娘,说来惭愧,我对工匠活儿一窍不通。不知帮上什么忙?”

木雪看了他一眼,而后往远处的房屋一指,道:“那屋子里应该还有一箱铆钉,你帮忙拿过来吧。”

“好。”

那一片废弃的屋檐便是雀背坞,当然已经没人居住,窗户都封着,室内漆黑一片,风蚀日晒的木制台阶发出吱呀的声响。

柳红枫走过去,推开门,抖落鞋底的砂砾,缓步踏入黑暗,然而刚一进屋,他便感到颈侧一冷。

他本能地向后躲闪,然而只听嘭的一声,门在他身后合拢,银枪的冷光爬上他的脖颈,好似一枚钉子将他钉在门板上,动弹不得。

他用背抵着门板,目视前方,问道:“安广厦?你怎会在此处?”

“我本来就打算去找你,却没想到你先找上门来。”

安广厦的脸从黑暗中浮起,棱角分明,神色也如从前一般敏锐,抖擞,全然不像是刚刚失去了江湖地位的落魄领袖。

柳红枫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他一面打量房间里凌乱的陈设,一面在心中忖度胜算,然而,安广厦似乎并没有与他交手的打算,那柄抵在颈侧的枪纹丝不动,看上去只是为了防止他逃跑。

“枫公子,你在擂台上救过我的命,我也不想伤你,但我有话要问你,所以不能放你走,还望你能配合。”

柳红枫点点头,道:“你不用惭愧,我救你不过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如今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安广厦眯起眼睛,问道:“逼迫铸剑庄退出江湖,迫使天极门与东风堂并派,这些都是你和宋云归的计划?”

柳红枫微微一楞,很快点头道:“没错,他拉拢我,帮助我揭露十年前血衣案的真相,而我协助他,让东风堂取代铸剑庄和天极门,成为独霸武林的第一大派。我们本来就是一丘之貉。”

安广厦的声音有些颤抖:“哪怕你已经知道,佩戴青肤獠牙面具的人就是他,挟持了五十个囚徒并下毒的人就是他,你还是选择与他结盟?”

柳红枫怔住了:“你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你的身份?”安广厦反问道:“昨天一整天,在你带着江湖人围攻天极门的时候,我一直在调查同船的死囚的身份,虽然拿不到官府卷宗,但江湖中犯过重、、、案的人本来就不多,只要仔细追查,并非查不到。”

良久的沉默后,柳红枫终于点头道:“没错,我在知道宋云归的身份后,仍然与他结盟。”

安广厦灼灼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他避开视线,而后将腰间的佩剑解下,立在一旁,垂下双手,道:“你杀了我吧。”

下一刻,他敏锐地感觉到锋芒接近。安广厦的银枪是那么快,他仿佛听到死亡在他耳畔呢喃低语。他没有躲闪,只是闭上眼睛,安然地卸下浑身的力气,甚至感到一阵久违的畅意涌上脑海。

然而,片刻过后,呢喃声消失了,死亡回到甜美的黑暗里,将他一个人独留在光线晦暗的罅隙之中。

“你试探我?”他睁开眼,难掩脸上的失落。

安广厦的声线冷静而无情:“不错,我要试试你是不是真的想要寻死。”

“试探总有出错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我不杀不想活的人,不然也太便宜了你。”

“有道理。”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若能死在你的手里,实在太便宜了我。”

他的喉咙里充满苦涩的味道。

*

安广厦虽然撤去了枪,却没有收敛眼中的锋芒,仍旧凝着柳红枫,不给后者半点逃避的机会。

他说:“被宋云归下毒的五十个囚徒,已经有三十六人殒命,如今还有十四个活着。”

柳红枫难掩惊讶:“原来你不只调查了我,你竟将每个人都查到了?”

安广厦点头道:“要查出死囚的身份并不难,昨日武林人都在议论东风堂天极门并派的大事,但只有一群人的心思在别处,便是身中剧毒的囚徒,比起天极门的前程,他们显然更关心自己的命,而经过昨天你与段长涯的较量,所有人都知道莫邪剑在你的手里。”

柳红枫哑然:“所以他们像螳螂捕蝉似的盯着我,而你就是螳螂背后的黄雀。”

安广厦道:“这么说也不对,螳螂总不至于忌惮蝉的本事,不敢对蝉下手。而我也不是捕食的黄雀,我想救他们的命。”

柳红枫皱眉:“你该不会忘了解药只有一份。”

“那只是宋云归的一面之词,他既然能找来毒药,便一定知道解药的来源。”

柳红枫迎上安广厦的视线,沉默了半晌,道:“太晚了,宋云归的诡计已经得逞,就算你拎着他的脖子质问他,他也绝不会承认自己就是戴面具的人,更不会说出解药的来源。”

安广厦却先一步拎起了柳红枫的脖子:“你明知道宋云归诡计多端,居心不良,却还帮助他驱逐铸剑庄,吞并天极门,你的所作所为,无异于亲手饲喂饿狼,虽然你的大仇得报,可武林却落入饿狼口中,你犯的错实在不浅!”

柳红枫苦笑道:“骂得好,我的确是错了。”

他颓丧的口吻令安广厦皱起眉头,棱角分明的脸上浮起愠色:“你敢认错,却不敢弥补错误吗?当初在擂台上出手救人的时候,你可不是这般懦弱无能的模样!”

安广厦说话时一直盯着柳红枫的眼睛,仿佛在等待那双浅淡的眸底流露出愤怒与不甘,但柳红枫只是低下头,避开了对方灼灼的视线,重新蜷回黑暗中。

每个人都将他视作真正的侠客,等待他站出来伸张正义。可他只是个无名小卒,卑劣又自私,为复仇枉顾大局,将半壁武林都赔了进去,如今就算反悔也来不及了,他的性命所剩无几,自身难保,哪来的本事搭救旁人。

一片晦暗中,他用沉闷的声音道:“你高估我了,看来西岭寨的少当家也不是很会识人啊。”

“你说什么——”安广厦的声线因愤怒而颤抖。

柳红枫以为安广厦的拳头就要落在他的脸上。但他等了半晌,对方只是缓缓放开他的衣领,退开半步,兀自闭上眼睛,用深呼吸来平息胸中的怒火。

两人在黑暗中僵持着,一齐留在充斥着海腥味的木屋中。

进出木屋的门扉并未上锁,但柳红枫并没有挪动脚步。

是他自己关闭了生命中的门,他已经太疲累,只想就此停下,停在黑暗中,从此抛却所有。

但他没想到,第三个人从外侧将门推开。

来人脚步急切,一道刺眼的阳光撞进屋内,将黑暗冲得七零八落。

安广厦先是一惊,本能地摆出迎敌的架势,瞧清来人的脸,才放下手中的长枪,诧道:“木姑娘,怎么了?”

木雪慌张将门掩上,花了片刻功夫平复呼吸,才道:“我发现这些天里,可能有人离开过瀛洲岛?”

“什么?”安广厦也露出惊色。

木雪道:“我翻越过雀背坞中的书册,船夫留下的工匠图里,记录过一种特殊的绳舟,停放地点便是清光涯下的山洞。我方才带人在山洞中翻找,却没有找到绳舟的踪影,只是发现了一片不太自然的空地,地面上还留着一处狭长的凹陷,看上去像是绳舟的舟底,此外还有一条拖拽的痕迹。”

安广厦盯着她,问道:“你的意思是,停放在山洞里的绳舟被人拖走了?”

木雪点头:“没错,而且拖拽的痕迹是朝向海面的方向,很可能有人乘它出海了。”

安广厦面露疑色:“前些天海上风浪大作,稍不留神便会送命,寻常人不会冒险出海吧。”

“我也是如此认为,除非情形紧迫,被逼无奈,非得铤而走险。”

“莫非你已有头绪?”

木雪点点头,却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将视线转向柳红枫,上下打量着后者。

安广厦见状,道:“我方才与枫公子谈过了,他也会出手帮忙,你放心讲吧。”

柳红枫一怔:“我可没说要帮忙……”话到一半,便被安广厦凌厉的眼神瞪了回去。

木雪接着道:“宋堂主在瀛洲岛上有一位红颜知己,这些天似乎不见了踪影。我去询问过堂主,他只要我不必追究细枝末节。如今想来,那姑娘是怀着身孕的,而武林大会开幕前一天夜里,不是有恶徒残杀妇孺么?”

“你的意思是,那天晚上出海的人是她?”

“有这种可能。”“山”“与”“三”“夕”。

安广厦沉吟道:“倘若那晚有人平安逃走,临安府衙应当早就听说岛上的状况,应该设法派人来查。”

木雪道:“或许她并没有报案,而是私下躲了起来。”

柳红枫在一旁插话道:“往好了猜是这样,若是往坏了猜,也许她途中遭遇了不测。”

木雪板着脸,瞪了柳红枫一眼,而后道:“这附近没有别的岛屿,就算船不幸沉在暴风中,也该有尸身或是木料碎片飘上海岸,这些天宋堂主一直派人在海边巡视,应该早就看到了。”

安广厦的口吻一沉,道:“木姑娘,你不要出海了。”

木雪立刻摇头道:“不成,这些天我在堂主面前的表现多少有些反常,我怕他会起疑心的。既然他亲自指派了我,无论如何,我一定得去。”

柳红枫打断她的话,问道:“宋云归指派你出海?”

“没错,他命我带领工匠造船,造好之后,便亲自去临安府衙送信?”

“送的是盖了段氏私印的那封信?”

“正是。”

“信里的内容你可有看过?”

“我早就拆开来看过,只是一封普通的求援信,记录了瀛洲岛上这些天来的种种变故,并恳请官府增派人手和船只,将困在岛上的武林人带回内地,信里的内容句句属实,没有任何不妥之处,笔迹也是宋堂主本人所留。”

柳红枫脑海中灵光骤现:“那封信能否再给我看一看?”

木雪挑起眉毛:“可以倒是可以,你当心些,不要留下痕迹。”

说罢,便从怀中取出至关重要的信笺,递给对方。

柳红枫小心翼翼地拆开封口,抖开纸面,仔细端详,在目光触及信末时,眉头突然皱起,摇头道:“果然有些问题。”

木雪不解:“我明明反复看过许多次,哪里有问题?”

柳红枫道:“有问题的并非信里的内容,而是信末的印!”

*

柳红枫指着篆字的一角,道:“这个印是假的?”

“假的?”木雪与安广厦两人都露出惊色。

三人将信笺凑到门缝处,借着户外的狭光,仔细端详纸面上的印记。

时下的官印大都以阳文为主,刻痕简洁齐整,体面大气,这一枚大约因着是私印的缘故,采取了阴文的制式,镂空处才是字面本身,大片的朱色将细白的字迹围在中央,整体显得有些笨重。

印泥的墨色还是新鲜的,着色之处能看出深浅些许不均。过渡也很自然,木雪皱眉道:“我还是不明白,为何说这印是假的?”

柳红枫指着左下角朱色接近边缘处,一个淡白色的镂点:“这里。”

仔细辨认,本该被印泥铺满的地方有一条狭短的豁口,比米粒还要小,乍看像是天然的瑕疵,因为靠近边缘,并不引人注目。

柳红枫又取出两只信封,道:“你们再看看这上面的印。”

木雪接过,不禁挑起眉毛,柳红枫呈出的信笺,正是十年前段启昌与侯郎中、血衣帮订契时的契书,被当做证物,在江湖人面前呈过一次。

也有段启昌的私印,在靠近左下角的地方,也能辨出类似的豁口,但两封信上的豁口,从形状和角度都与前一封有所不同。颜色的过渡更复杂,比米粒还小的空间内,甚至能看出深浅差异,反映在印台上的形状,便是高低起伏的坡度,大约像是一座微型的山谷。

安广厦道:“这处瑕疵其实并非瑕疵,而是有意留来鉴别真伪的痕迹吧。”

柳红枫点头道:“正是如此,侯郎中对我说过段氏家印中的秘密,段启昌在制印时请了最好的工匠,用极其精巧的手法,在狭小的空间中雕出丰富的起伏,就是为了防止旁人贸然仿制。木姑娘那封信上的印没有精细的痕迹。所以,绝不是原本的真印。”

安广厦皱起眉头:“难道是宋云归仿制了一枚假印?”

木雪却摇头道:“应该不会,这印今日一早才由枫公子送来东风堂,我拿到后当即送到宋堂主书房,亲眼看他在信上盖印,而后将信笺交给我。”

柳红枫紧跟着道:“我也是一早去段家取来的。”

“是段长涯亲手交给你的?”

“不是,我并未见到段长涯本人。他为父亲守夜整晚,身体不适,正在休息。”

安广厦沉吟道:“难道是段公子昨晚仿制的?莫非他察觉出宋云归有所企图,不愿将段家的私印交出,于是便连夜仿制了一枚,因为时间有限,来不及仿制出精细的‘瑕疵’,这才留下了破绽。”

木雪闻言,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宋堂主用过后便将印收起来了,大约还没有察觉到个中蹊跷。”

安广厦道:“但若宋堂主有所察觉,段长涯的处境恐怕就危险了。”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径直落进柳红枫心里,在死水中激起一片波澜。

柳红枫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连,道:“会不会是平南世子所为?或许他想要帮助段长涯,所以才自作主张,仿制了这枚印。”

不料木雪却叹了一声,道:“平南世子未必就站在段家一面。”

柳红枫露出诧色:“怎讲?”

木雪答道:“我从两天前便暗中观察堂主的行踪,紧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他不止一次与平南世子私下见面,就算是议事,两人未免也走得太近了。”

柳红枫脸色一沉,脑海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两天之前,试图放火将他烧死在竹院山洞的,便是平南世子南宫忧,那时他以为南宫忧遵从了段启昌的指示,才来杀人灭口。但那晚过后,段启昌却死在自家府中。武林人都相信,段启昌是因为作恶多端,阴谋暴露,出于愧疚才选择自毙而亡,但若仔细追究,第一个供出如此说辞的人,也是南宫忧。

南宫忧身体孱弱,不通武艺,又是皇亲国戚出身,与江湖人泾渭分明,所以就连天极门弟子也深信他的话,谁也没有生疑。

倘若他与宋云归沆瀣勾连,除掉段启昌,吞并天极门,那么能够威胁他们地位的,便只剩下一个人。

段长涯。

这个念头划过脑海,竟如一声惊雷将柳红枫唤醒。

这时,雀背坞外忽地传来东风堂弟子的喊声:“木师姐,铆钉找到了么?”

三个人同时愣住,安广厦按着柳红枫的肩膀,一起在黑暗中蹲下,躲在一只倾倒的箱柜背后。几乎与此同时,来人推开门扉,探进一只脑袋。

木雪抱起面前的箱子,道:“找到了!”接着便跟随那人一同出了门。

安广厦和柳红枫蹲在黑暗中等待,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木雪才返回雀背坞。

她回来时,脸上的忧色更加重了几分:“船就要造好了,再过大约一个时辰,待到潮水退却,便能出发了。”

宋云归究竟有何企图尚未可知,但木雪领命出海送信却是板上钉钉的事,一个时辰过后,岸边众目睽睽,她便再没有退路了。

安广厦皱眉道:“你一定要亲自去么?”

木雪点头道:“不错。”

“倘若信上的印是假印,很可能惹来更多麻烦。”

“既然如此,我便更不能牵连别人了,究竟是福是祸,我要亲自探明。”

木雪显然心意已决,一张清丽秀气的脸庞上,露出严肃凝重的神色。乍看颇为不协,但不协之中所透出的,却是她的骄傲与决心。

不是每个人都有直面真相的勇气。木雪并无显赫出身,亦无血海深仇,不过是个普通女子,凭借多年的辛劳疾苦才爬上东风堂首席弟子的位置,然而,却不得不与恩师为敌。

安广厦凝着她的眼睛,道:“我同与你一起去。”

“什么?”木雪大为诧异,很快摇头道,“不成,会被瞧见的。”

安广厦道:“待你出海之后,便往东侧偏航,借助清光涯的阻隔,短暂避开众人的视野,而后你将锚抛出,我从崖底潜游过去,抓着锚上船,你准备一块毡布,把我盖在下面。”

木雪难掩脸上的惊色:“就算是退潮时分,海浪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没关系,我水性很好。从前我常常与冯广生和晏千帆在冰冷的湖里闭气,为了练习内功,一闭就是个把时辰。”

安广厦的话中透出几分酸楚,但很快便被他脸上坚毅的神色抹去了。他的意志就像他的身形一样结实,不论是死亡的威胁还是背叛的痛苦,都不能使他弯腰屈服。

两人各自决定了去向,只剩下柳红枫目瞪口呆:“你们真的打算放过我吗?”

黑暗中,两人的目光一齐落在柳红枫身上。

“倘若我去宋云归耳旁告密,就算你们平安归来,也难逃一劫了。”

安广厦迎上柳红枫的视线,道:“你方才说我不识人,但我偏不想承认。若是过去,我或许会选择杀了你,但这一次,你就当我也沾染了千帆的秉性吧,我想赌一回,相信你一次。”

他一面说着,一面俯下身,将被遗忘在阴影中的莫邪剑执起,递给对方。

“我在擂台上被你搭救过,亲眼见识过你的剑法,你的嘴巴或许很会说谎,剑却不会。若想斩开黑暗,你需要这柄剑。”

柳红枫的手指微微颤抖,像是刚刚从冰凉刺骨的水中伸出似的,一度失去知觉的指尖,在触到这柄古剑的刹那,终于从僵硬中恢复,体味到一丝鲜明的触感。

“既然如此,我也有一件东西交给你。”

柳红枫接过莫邪剑,挂在腰际,而后从口袋最深处取出一件至为珍贵之物,放进安广厦的手心。

*

一个时辰后,柳红枫目送木雪乘船离开海岸。

与他站在一起的还有诸多东风堂弟子,以及闻讯前来观摩的武林人,经历了令人窒息的数日闭困,每个人都盼着早日离开瀛洲岛,东风堂的船只为他们带来了切实的希冀,一时间,人群兴致高涨,议论纷纷。

一叶孤帆飘在海面上,与岸上涌动的人潮形成鲜明对照,,大海广袤无边,与之相比,一叶舟帆不比一颗砂砾更大,它虽孱弱但却固执,单薄的身躯迎着风,摇摇摆摆向深处滑去。

临近黄昏,海上的雾气有些重,孤舟很快便沉入雾霭中,若隐若现,船帆似乎有些歪斜,像蓝天下飞舞的风筝似的,倏然滑到了清光涯另一侧,被岩石遮住,从岸上看不见了。

柳红枫知道,在人们的视线之外,它将迎接属于自己的命运。

日暮时分,大海比前些日子平静得多,半片天空被夕阳余晖染成橘色,层云在暖光中翻涌,呈现一片难得怡人的闲景,就连冰冷的沙滩和灰色的岩石,都镀上一层温柔的色泽。

有人说,这一定是好兆头,金色笼罩的世界里,仿佛不曾有过杀戮,变故,荣辱颠覆,生死离别,聪明人总是善于遗忘,只有傻子才常常将过去的痛苦记在心上。从这场劫难中存活下来的人们仿佛不曾受过折磨似的,放眼于海天尽头,静心细品这一片绝色美景。

在人群后方,一个身影悄然转身离去。

是柳红枫,在漫天暮色的映衬下,他的身影也变得不再突兀,他就像驶入大海的舟船一样,独自投身荒野,沿着无人水畔,溯流而上,往山巅的方向走。

来时走了很久的路,回程居然只花了很短的时间,他的脚底出奇地轻盈,他甚至不敢相信,半日之前还在颓然游荡,如孤魂野鬼一般的自己,竟能走得这般迅速,这般心无旁骛。

目的地是段府,飞檐斗拱清晰地矗立在远方,仿佛一面旗帜,指引着他的去向,又像是一片板斧,在他被戾毒与倦怠侵蚀的身体里,重新凿出勇气的源泉。

是为了段长涯吗?

是他亲手毁掉段长涯的一切,将后者亲手推入深渊之中,倘若两人身份调换,他绝不会原谅对方的背叛。

明知如此,他仍旧不图回报,不计后果地,走在去往段府的路上。

不图回报,不计后果——回想过去的人生,他似乎从未享有这般无忧无虞的心境。

他过去的人生是被仇恨填满的,仿佛一只装满淤泥的壶,徒有光鲜亮挺的外表,内里却沉重得令人窒息。

如今,淤泥终于倒空,身体轻得不可思议,脚底健步如飞,迫不及待地奔向心中记挂的地方。

在云层褪作灰色的时候,柳红枫终于站在段府宅院外。

他躲在外墙转角处的阴影中,敏锐地嗅出了异样的空气。段府的戒备比平日更加森严,间或有天极门弟子在四周徘徊,东张西望,神色慌乱,步履匆忙,不像是在照常巡视,倒像在拼命寻找什么。

段府外墙很高,但对轻功高手来说算不上阻碍,柳红枫本想借着树影的掩护,从后墙翻入院内,然而,巡视的人群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使他根本无从下手。

若想潜入府内,只能另寻它法。

万幸的是,他曾经在段长涯的寝院里见过一处秘密入口,深埋地底,鲜为人知,只要沿着那条路潜入,便可径直抵达段府内部,见到段长涯本人。就算是来回巡逻的天极门弟子,也决然不会察觉到他的踪迹。

但地下的岩洞错综复杂,前几日又被人施过手脚,本来与三王冢相连的路,如今已经被乱石填埋,无法通行。想要找出一条新路并非易事,倘若在洞中迷失方向,或许再也出不来了。

若是过去的柳红枫,审度形势,权衡利弊过后,一定会望而却步。

但此刻的柳红枫却毫无犹豫。

他暂且退离段府,往另一处人迹罕至的景致走去。

龙吟泉。

武林大会首日,为了对付滥杀无辜的不忌与无讳两人,他曾在龙吟泉畔埋伏了几个时辰,等待时百无聊赖,他便在附近探查,于瀑布后方发现一处深邃黝黑的入口,与错综的钟乳岩洞群相连。

他捡拾木料,扎起一支火把,趁着暮色钻入洞中。

一旦进入岩洞,迎接他的便是深沉的黑暗,蜿蜒曲折的甬道,高低起伏的地面,没有一个人影,甚至嗅不到生灵的气息,就连滴水的声音都阴森冰冷,若想辨明方位,只能拼命调用记忆与直觉。

他踩着潮湿的地面,小心翼翼前行,心头却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他想,这片洞穴实在是不错的埋骨之地,比清光涯还要理想得多,就算死在穴中,也不会有人察觉,他的尸身会慢慢腐朽,散发出刺鼻的腥臭,不过,这也是暂时的,土壤中藏着无数细小的虫豸,它们会啃食他血肉,将污垢全部带走,就像帮他脱下一件脏衣服似的,最后留下来的只有一具空荡荡的骸骨,干净,完整,在黑暗中安静长眠。

他手中的火把渐渐烧尽了,火焰接近体肤,使他不得不放开五指,任由火种落入水洼,在一阵滋滋声中熄灭。

黑暗张开手臂,搂住他的肩背,贴在他的耳畔呢喃,好像母亲用温柔的低语催促他入眠。

奇怪的是,在距离死亡如此接近的时刻,他反倒不想死了。

一片晦暗中,代替自己的骸骨浮现在脑海的,竟是段长涯的脸庞。

只要想到段长涯,他的心便不再平静,不再安宁,反倒像乱麻似的搅作一团。

一个仅仅相识数日的人,竟在他生命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因为用心欺骗过,所以,在欺骗发生前夕,所有的交汇都是真诚的,竭尽全力的。连骨架上都刻着拥抱留下的印记,就算往后它变成一具空荡荡的骸骨,那些印记也无法磨灭。

段长涯是他生命里的一个死结,柳红枫想,至少在生命结束前,他要把这个结松开。

火把熄灭后,他终于失去前进的方向。

最令人担心的事发生了,在找到通往段府的路之前,他被困在深深地底,四顾茫然。

然而,便是在这时,一阵淡淡的香气飘过鼻底。

竟是槿花的香气。

*

眼睛被黑暗遮蔽后,鼻子往往会变得更加敏锐。

槿花的香气新鲜而真切,掺在山洞中阴湿霉潮的空气里,微微翘起一头,仿佛一条银色的丝线,虽然纤细,却足以牵出柳红枫的注意力。

在柳红枫的记忆里,附近唯一种过槿花的地方,便是段府,南宫瑾住过的院子。

然而,南宫瑾已经逝去十年,槿花也枯萎了十年,曾经花团锦簇的地方,只剩下一片萧条的空地。

既然如此,淡淡的香气究竟是从何而来。难道真的是冥冥中的命运作祟,是鬼魂在为生者指引道路?

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抬起头,循着香气飘来的方向快步疾走,不顾脚下坎坷崎岖,终于,视野中浮现出一团细小的微光。

微光自高处亮起,越是接近便越是明显,光芒的形状也从一个点变成一条弯折的细线,勾勒出一片四方形。乍看有些莫名其妙,但柳红枫知道,那里一定是段府深处,房间一角,凿开的地板所透出的形状。

他终于找到了方向。

脚底的软泥被砖石取代,砖石呈现台阶排布,沿着甬道向上,台阶上长了厚厚的青苔,与亮光处相连,踩上去粘稠而滑腻,正如它所承载过的那些不堪的惨剧。

沿着半天然的密道,柳红枫终于来到段府内院。

这间院子是段长涯的住处,此时此刻,段长涯应当在院中休息。

然而,院子里并没有休息的氛围,反倒站了泱泱一群人。天色已经黑了,耸动的人影扇动了灯火,落在地上的影子摇晃不止,与嘈杂的讲话声揉在一起,格外使人焦躁。

段府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段长涯又在何处?

柳红枫小心翼翼地躲在黑暗里,侧耳倾听,第一个便听到南宫忧的声音:“你们找到少爷了吗?”

作答的声音有好几个,但每个都是畏畏缩缩的语气:“殿下,我们已经把附近找遍了,可是,少爷真的不在。”

南宫忧的口吻听上去分外急切:“叫你们守备府上,你们怎么不照看好他?”

对方回答得犹犹豫豫,毫无底气:“殿下,以少爷的本事,倘若他想走,我们之中有谁拦得住呢?”

南宫忧叹了口气,道:“你们难道忘了,少爷在比试时可是故意输给了柳红枫。他年纪轻轻,又一夜丧父,正是想不开的时候,你们也要体谅他,可不能再将他当做掌门一样看待了。”

“殿下说得有理,那我们再去远处找找?”

“是了,务必要在宋堂主察觉之前,将少爷找回来。你们忘了他是怎么嘱咐我们的,如今并派在即,我们只有将少爷照料好,他才能放心啊。”

说完这番话,双方像是终于达成了共识,一窝蜂似的离开了院子,往不同的方向去了。

这猢狲四散的情形,正像极了天极门如今的写照。

并派的决意宣布后,有少数人不愿接受并派的结局,心灰意冷,写下辞书,黯然离去,留下来的大都是官宦子弟,个个精通趋炎附势之道,才并派一日,便已经倒戈向东风堂,在这些人眼里,如今的掌门俨然变作宋云归,而段长涯不过是一介傀儡。所谓关照与保护,也不过是软禁的借口罢了。

常昭牺牲性命保住的尊严,却被昔日的同伴拱手让人。倘若逝者泉下有知,不知会如何作想。

柳红枫躲在房间里,听到了院中的对话,心下暗自吃惊——倒并不是因为天极门的现状,而是为段长涯已经擅自逃走的事实。

他千辛万苦潜入段府,想要救段长涯于危难,结果反倒扑了个空。

他低下头,望着鞋袜上潮湿的泥浆,只觉得分外好笑,原来段长涯早就有了自己的打算,哪里需要他自作聪明的帮助。

倾倒出浑身的淤泥,他便什么也不剩了,徒留一具空壳,早就被这个世界所抛弃。

没有人能他,他也救不了任何人。

方才充盈在四肢百骸中的力量荡然无存,他想要藏回黑暗中去,脚步却虚浮不堪,沾满泥浆和青苔的足底踉跄了一步,肩膀一歪,竟碰到了身后的铁架台。

铁架台上挂着一件丝绸质地的外衫,被他一碰,像一股水流似的泻在地上。他望见铁架台后方的情形,险些惊叫出声。

在摊开的丝绸背后,竟藏了一个人。

那人也同时瞧见了她,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珠浑然瞪大。

柳红枫骇然不已,心中为自己的失态倍感懊悔,方才他只顾专心偷听,竟没有注意到房间里还有旁人的气息。

还好那人是个老妇,行动比常人迟缓一些。在她惊叫出声之前,柳红枫已经先行一步窜上前去,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拼命示意她噤声。

铁架台后方摆着几只木箱,都是檀木质地,镶金嵌珠,奢华贵重,是存放逝者的旧衣物而用。

此刻,那沉甸甸的盖子却是向上掀开的,露出其中色泽鲜丽的华服,隐隐透出香气。

原来,方才在洞穴深处所嗅到的槿花的味道,便是从箱子里来的。衣物之中所夹的香囊,都是从各地采集新鲜的槿花花瓣,经过晾晒后精心封存制作的。

槿花的花期短暂,有些甚至短到只有一朝一夕,堪称花中蜉蝣,用这样短暂的花瓣制作香囊,自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足可见这些遗物的主人用心良苦。

遗物自然是南宫瑾的,香囊则是段启昌所做。

然而,这个老妇却跪在木箱前方,双膝伏地,姿态好像是在祭拜似的。

柳红枫花了些功夫才忆起她的身份。她正是段府年纪最大的侍女,长年服侍段氏父子的素姨。

段长涯曾在闲谈中提起,素姨从前在平南王府做事,年纪轻轻便侍奉王妃,成为南宫瑾的乳母,后来一路跟随她来到段家,在她故去后,仍旧陪侍段长涯身侧。

素姨在段府中并不起眼,她平素少言寡语,礼数得体,寻常访客几乎不会注意到她。

眼下,她擅自出现在南宫瑾的房间,擅自开启南宫瑾的遗物,绝不是正常的举动。

既然双方都是不速之客,柳红枫便放下心来,稍稍松开手,退到一旁,道:“素姨,你不要怕,我不是来作恶的。”

老妇也将爬满皱纹的眉心松开少许,用一双浊眼打量着他:“你……你是少爷的朋友……柳……柳……”

“柳红枫,”他接过对方的话,看来素姨对武林中的争斗尚且一无所知,他望着几盏开启的木箱,忽地灵机一动,道,“没错,我是少爷的朋友,是夫人让我来的,她忧心长涯的情况,所以让我来看一看。”

素姨浑身一震,佝偻的肩背微微颤抖,脸色更白了:“你……你也见到夫人了?”

柳红枫点头:“是,我也见到了。”

然而,素姨接下来的话却出乎他的预料。

“世子殿下说得果然没错,夫人还魂归来了……她就算变成鬼魂,也不会放过我的……”

*

柳红枫压下心中的惊诧,凝着老妇的眼睛,用尽可能温柔的口吻道:“素姨,你是不是多虑了,或许夫人她还活着,她根本就没有辞世。”

素姨却只是摇头:“不可能,绝不可能,是我亲眼看着她的棺木入土,是我陪着老爷在坟冢旁守了三天三夜,除非夫人从坟冢里爬出来……那便是真的如世子殿下所说……还魂于俗世了……”

柳红枫接着问:“你是什么时候看到夫人的鬼魂的?”

素姨瞪大了眼睛,眼底布满血丝:“两天前的夜里,就是老爷辞世的那天,我……我看到她站在走廊上,我吓得魂都飞了……第二天我跟世子说了,他告诉我或许是夫人还魂,附在这些衣物上,所以我想干脆将这些衣物扔掉,可是我怕对夫人不敬,迟迟不敢动手,然后昨晚,昨晚……”

“昨晚你又看见她了吗?”

“是,”素姨点点头,神色有些疯癫,“昨晚……我看到她在厨房门外徘徊,厨房里是给少爷煎的补药,可是她却迈进去,不知往药里放了什么,或许是我看错了……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素姨,你先别怕,”柳红枫一面轻抚她佝偻的肩背,一面问道:“那药后来给少爷喝下了么?”

素姨摇头道:“没有……后来我为少爷端药的时候,不小心把药洒了,我把看到鬼魂的事情跟少爷说过,他让我不要胡思乱想。今天我又煎了新的药。可是少爷一早就出门了……”

素姨突然站起身,迈着蹒跚的步子来到木箱旁边,埋头翻出箱中的衣物,将沾带着槿花香味的布料抱在怀里,哆哆嗦嗦地往门外走。

柳红枫大为骇然,立刻按住她的肩膀:“素姨,你冷静些。其实我也见过还魂。”

素姨的脚步猛地停住,回头问道:“你说什么?”

柳红枫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记不记得,十年前,有一个姓柳的女人。”

素姨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丝绸质地的衣物从手中滑落,如水银似的泻在地上:“记得,我记得她……”

果不其然,素姨也目睹了当年的命案。

柳红枫接着道:“那个姓柳的女人便是我的母亲,她之所以还魂,为的是向仇家索命。”

眼看素姨已经魂不守舍,柳红枫话锋一转,道:“不过,她也对我说过,就算她变成鬼魂,也绝不会伤害无罪之人,她只是很想念自己的亲人,所以来找我说说话罢了。”

素姨似乎相信了他的话,脸上的惧色缓和了几分,道:“少爷他……他也是这么安慰我……”

“既然如此,素姨你为何如此害怕夫人的鬼魂?”

“我没有……我……”

她早就过了扯谎的年纪,欲盖弥彰的态度反倒引起柳红枫的怀疑,后者眯起眼睛,问道:“莫非你曾经过做什么对不起夫人的事吗?”

素姨的肩膀战栗,身子一歪,眼看就要跌倒。柳红枫立刻上前,将她稳稳扶住,凝着她的眼睛,道:“我可以救你,我知道驱鬼的办法。如果你有什么罪孽,有什么秘密,不妨告诉我,我一定会设法帮助你的。”

这番话彻底击溃了素姨的防备。

素姨颤颤巍巍地凑到他的耳畔,留下一串低语。

柳红枫仔细听过,大惊失色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素姨拼命点头,“倘若有半句假话,我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明白了,”柳红枫再一次抚着老人的背,道:“我相信你。”

素姨再次抬起头,而后,像是用尽了力气似的,一双眼睛失去了神采,缓缓合拢。

实在不能责怪她的软弱,埋藏了十年的秘密终于付诸于口,堵在心头十年的郁结终于解开。汹涌的情绪化作洪流,将她彻底淹没。

她昏倒在柳红枫的怀抱里。

柳红枫将她轻放在一旁,而后,从地上拾起她掉落的衣物,一件接一件搭在臂弯中。

他的动作很慢,但手指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锦缎美丽奢华,却又轻若无物,层叠的布料中泛着花香,历久弥新,竟将他在冥冥中指引到此处,将最后一块拼图亲手放进他的手里。

寝院已经空空荡荡,段府上下,每个人都抱着邀功寻赏的态度,四处搜寻段长涯的踪迹。

庸庸碌碌的凡夫俗子们,又怎会留意到这一抹淡淡的沁香。

然而,世上最大的秘密,往往藏在最不经意的路上。

柳红枫走到院子里,展开手臂,任由层叠的衣物滑落,青石板上撒开,好像一朵朵盛开的鲜花。

他点起火折,探向布料边缘,任由火舌将花瓣吞噬。

曾经的平南郡主留下的珍贵遗物,就这样付之一炬。

火焰跳跃,发出噼里啪啦的细响,倘若真的有冤鬼还魂,此时此刻,恐怕正在这炽热的光芒中翩翩起舞吧。

烧焦的糊味取代了花香,阵阵黑烟腾向空中。

“怎么回事?少爷的寝院起火了?”远处传来阵阵惊呼。

凌乱的脚步声渐渐逼近,火势眼看就要被天极门弟子发现。

柳红枫先一步离开院子,退回南宫瑾居住过的房间,一路上仔细抹去身后的足迹。

素姨也听到了外面的响动,撑起身子,举目四顾,脸上带着初醒时分的茫然,然而,房间里没有任何人,只有院子里的火光还在跳跃,仿佛梦境的余韵。

她将门扉拉开一条缝,在看清院子里的火焰时,她缓缓跪了下来,伏在地上,把头深埋在手臂之间,好像在祭拜似的。

大火将南宫瑾的衣衫付之一炬,如此一来,徘徊在段府的鬼魂也离开了吧。

她看得太专注,以至于没有留意柳红枫的踪迹。

柳红枫已经走了,潜入来时的密道,将入口重新掩紧,而后沿着阴湿滑腻的台阶,返回地底的洞穴深处。

头顶的光亮再度消失,但这一次,他没有在黑暗中驻足太久,而是拼命迈开脚步,走得飞快。

他终于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

*

宋云归迈入正厅时,南宫忧几乎是立刻沉下脸,问道:“不知宋堂主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被当成不速之客的人倍感委屈,挥挥手将下人遣散,而后把手杖放在一旁,自顾自地落座,道:“世子殿下,你可是我在瀛洲岛上最亲近的盟友,我忧心你的状况,所以来看一看,难道不行么?”

天极门既已易主,宋云归可以随时迈入这间宅院,享受天极门弟子的恭敬,他和南宫忧也可以光明正大地见面,不必再躲进马车,借着私会红颜的名义掩人耳目了。

但南宫忧似乎并不欢迎他的到来,仍旧站在一边,姿态颇有些逐客的架势:“你有什么要说,不妨直说吧。”

宋云归却毫无离开之意,反倒自己动手斟了一杯茶,一面品饮,一面道:“殿下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啊,莫非和才院中起火有关?”

南宫忧被他一语道破心事,不由得皱起眉头,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起火只是一场意外。”

“意外?”

“是素姨又发起疯来,说看到阿瑾的鬼魂在院子里徘徊,吓破了胆,将阿瑾的衣服都烧掉了。”

“原来是她,倒也不稀奇,”宋云归点了点头,“不过遗物付之一炬,可是很大的损失啊,不如等离开瀛洲岛后,我去请最好的裁缝重新再做上几套。”

“不必了,”南宫忧冷冷道,“再好的裁缝,也只能做出拙劣的冒牌货。往后我再扮不成阿瑾,恐怕让宋堂主失望了吧。”

南宫忧的口吻颇为不耐烦,看得出他的兴致低到了极致,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这段扭曲的关系。

但出乎他的预料,宋云归看上去并不失望,只是抿着淡茶,继续发问:“我还听说,段长涯已经离开了段府?”

南宫忧答道:“不错,他大约是想散散心,便擅自出门了。”

“散心?”宋云归反问道,“难道不是因为你想要他的命,给他下了毒,结果反被他察觉,将人吓跑了吗?”

南宫忧神色一凛,当即提高声音道:“还请宋堂主不要妄言。”

宋云归只是轻笑一声,摩挲着手中的茶盏,道:“若是换作别人,我的确不敢胡乱开口,但我认识你这么久,对你的性子再了解不过。上一次放火杀柳红枫,这次下毒杀段长涯,都像极了你的手笔。你虽不通武艺,但心思却比习武之人还要更决绝,一旦决心要开杀戒,便会赶尽杀绝,绝不会放过一个。”

良久的沉默过后,南宫忧终于微微低下头,道:“你猜得没错,我是想要杀段长涯,不慎被他察出了端倪,打草惊蛇,宋堂主若是觉得好笑,尽管嘲笑我便是。”

宋云归的视线一直落在南宫忧的身上,好似蟒蛇吐出的信子,专注又滑腻,令人不寒而栗。

半晌过后,他终于开口问道:“既然已经失手一次,接下来殿下打算怎么办?”

南宫忧道:“当然是将他寻回,我已经派人去找了。”

“哦?”宋云归将茶盏放下,抬手往门外的方向一指,问道,“那些就是你派出去的人手吗?”

南宫忧面露诧色,循声偏过头,透过半掩的窗叶,往段府大门的方向瞥了一眼。

短短一眼,他便僵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派出去的人恰巧在这时回来了,但却是躺着回来的。

准确地说,回来的已经不是人,而是断了气的尸体。

一个时辰前,他派到镇上寻找段长涯踪迹的五个天极门弟子,如今已经变成了五个死人,被其他同伴七手八脚地抬着,跌跌撞撞地回到府上。

轮值守门的弟子听到喧嚣,立刻围上去,惊呼道:“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没命了,是谁下的毒手?”

“你们仔细瞧那伤口,是天极剑法。”

“什么,竟是被自家人伤的吗?”

南宫忧站在室内,距离大门还有一段距离,但他瞧见死者身上的鲜血斑斑,还是忍不住一阵头晕目眩。

宋云归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背后,稳稳撑住他的肩膀,而后在他耳畔道:“殿下,你不必特意去看了,他们正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下,被天极剑法刺穿了胸口,心肺破裂,失血而亡。”

听了对方的描述,南宫忧心中又是一紧,他虽不通武艺,但常年耳濡目染,多少有些了解,天极剑在百家剑术之中以刚正准狠著称,出手往往一招毙命,不留情面,因着天极门除恶扬善的美名远播,天极剑留下的伤口也被视作罪孽的烙印,为江湖人所不齿。

但眼下这些死去的人并无大罪,最大的过失也只是趋炎附势,明哲保身罢了。

倘若这点微疵便要以死谢罪,那么,在场的所有人怕是都难逃责罚。

正因为如此,每个人都露出愠色,以兔死狐悲之心,为死者打抱不平。

南宫忧收回视线,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云归只是淡淡一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对方与他一起出门。

两人离开正厅,步入门边,宋云归提高声音,问出了与方才同样的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抬尸体的人有四个,将同伴的尸身放下后,手还在颤抖,道:“少爷……是少爷动手的……”

“你是说段长涯?”

那人点了点头:“我们本想去帮忙,但少爷剑法精湛,我们敌不过,只能仓皇逃了回来。”

众人一片哗然:“少爷为什么要伤害自己人?”

“谁知道。”那人面带愤恁说,“既然天极门已与东风堂并派,他还当我们是自己人吗?你们扪心问问自己,那天掌门的尸身被人侮辱的时候,你们哪个有站出来为他说话?倘若死的是你们自己的老子,你们会怎么办?”

“依着你的意思,少爷伤害同门,是为了报复?”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再认他做少爷了。”

一番话毕,众人纷纷沉默。

最终打破僵局的是宋云归,他沉声道:“段长涯的去向,东风堂也会参与追查,你们先将逝者安葬了吧,我不会让他们枉死的。”

“是。”众人一齐应过。

宋云归跟在南宫忧身后,重新返回正厅,将门窗合拢,屋内便只剩下一轮摇曳的灯烛。

昏黄的烛火下,南宫忧的面色更显苍白,他问道:“那几个抬尸的人,是你安排的吧?”

“没错。”宋云归面带笑意,点了点头。

*

南宫忧没有作声,只是望着宋云归,与他一同陷入沉默。

往日里门庭若市的迎客厅,鲜少陷入这般冷清的境地。但正因为冷清,从窗外飘来的闲言碎语一字不漏地钻进南宫忧的耳朵。

“我还是不懂,就算少爷对我们怀恨在心,也不至于痛下杀手吧?而且一次就杀了五个人,简直像是疯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少爷失心疯杀人,好像也不是第一次了。”

“什么?怎么回事?”

“嘘,小点声,你知道少爷年幼时患过病吧。”

“有所耳闻。”

“我虽拜入天极门不久,但曾经听到师兄们偷偷议论,少爷的病似乎不简单。”

“什么意思?”

“段家的祖上有一种疯病,会让人陷入癫狂,十年前,段少爷在平南王府的时候,就曾惹出一起蹊跷的命案……”

宋云归显然也听到了这些话,脸上挂着了然的笑:“你看,纸是包不住火的,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早晚都会生根发芽。”

南宫忧凝着对方,问道:“这些散布消息的人,也是你安排的吧。”

“天极门并入东风堂,我自然也要挑选一批心腹委以重用。别看他们还穿着一样制式的衣裳,但心已经易主了。他们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拔剑,用昔日学到的武功刺杀昔日的同门。”

“你命他们追上我派出去的人,而后将人杀死,将尸体抬回,并嫁祸给段长涯。段长涯此刻毫不知情,但已经背上了五条人命。”

宋云归点了点头,眼睛弯成月牙,流露出满足之色:“殿下果然懂我,段长涯是个难杀的人,若想彻底将他杀死,下毒是远远不够的。就算他的人死了,心还留在天极门中,仅凭你我是铲不干净的。”

南宫忧眯起眼睛:“于是你便想出这嫁祸的法子,来抹黑他的名声么?”

宋云归轻笑一声,道:“这个段长涯怕是被他的父亲宠坏了,空有一身武艺,却将自己的路活得太窄,他就像是一块无暇的璞玉,若是与他硬碰硬,你我都未必有胜算。可惜啊,无暇既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软肋。”

南宫忧没有作声,但宋云归的意思他已了然于心。世人都惧怕无暇之物,正因为自身怀有瑕疵,所以恨不得每个人都与自己一样瘢痕累累。他与许多人打过交道,他深知人性之中藏着窥恶的怪癖,好似蚊蝇一般,时时刻刻盯着旁人身上的伤口。

段长涯是天极剑的继承者,是当今武林剑术第一人,然而,段启昌对他太过宠溺,使他全然没有习得剑术之外的本领,人们一面将他供上神坛,引以为傲,一面却暗自企盼他堕入凡尘,沾染脏污。凭他孤身一人,又怎能对抗人性之恶。

从段长涯逃离天极门的那一刻起,他便将胜券拱手让人了。

南宫忧皱起眉头:“你的话的确没错,但即便是为了嫁祸,也没必要一次赔上五条人命吧?”

宋云归挑起眉毛:“事到如今,你还怜惜区区五条人命么?在这瀛洲岛上丧命的倒霉鬼已经过百,他们可都是段家父子的陪葬品啊。”

南宫忧无言以对,只能将头别了过去。

然而,宋云归却站起身,快步走到他面前:“殿下,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既然我已经拿到了段启昌的私印,他儿子的死活我根本就不在乎,我除掉他,是为了替你完成心愿。”

南宫忧躲避不开,只能凝着宋云归,仿佛凝着一个陌生人:“宋堂主,我往后不会再扮演南宫瑾了,你也不必再为我杀人。”

宋云归却摇了摇头,又上前一步,胸膛几乎与对方相贴:“殿下,你明明早就知道,我想要的人根本就不是你的姐姐,而是你。”

“你不要再说笑了!”南宫忧怒喝一声,向后退去。

宋云归却揽过他的肩膀,半是强迫地将他拉回眼前:“我没有说笑。我的心意从来都没有变过,可是你偏偏不信我的话,你扮成你的姐姐,于是便让我也陪你做戏。你难道忘了吗?那天救了我的人并不是她,而是你啊。”

南宫忧怔住了,记忆在恍惚中回溯到二十年前,他尚是纤细无知的少年,从华贵的马车上走下来,看着街边落魄的流浪汉,将自己的手伸过去。

当初的流浪汉如今已立于武林之巅,衣冠楚楚,仪表堂堂,然而,紧握着他的五根手指依旧如当初那般粗粝无礼,掌心被汗水津湿,常年握剑留下的茧子将他硌得发疼。二十年的岁月宛如一场大梦,而他梦里穿梭,肩膀披着逝者的衣裳,胸口盛着逝者的魂魄,然而,他与逝者却隔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南宫瑾有多么纯粹无垢,他便有多么肮脏堕落。

他的目光左右闪避,不意间落在不远处的立柱上,朱漆平整干净,像一面镜子,隐约映出了他的脸庞。他想,一定是老天爷刻意捉弄他,要他不得不面对自己可憎的面目。

他将怒气撒在宋云归的身上,用冷冷的口吻道:“我现在后悔了,当初就该叫你饿死在路边。”

“这话未免太绝情了,叫我好生伤心。”宋云归一面说着,一面弯曲膝盖,常年装作罹疾的腿,竟变得如轮轴一般灵活,在南宫忧的脚边缓缓跪了下来。

南宫忧低头望着他:“你究竟想怎样?”

宋云归跪在地上,仿佛虔诚的信徒一般,仰起头道:“殿下,只要你一句话,我一定会给你报仇,我保证取来段长涯的性命,而且要他死得很难看。”

他的口吻低声下气,充满谄意,但眼神却中却透出赤裸裸的得意,仿佛早就看穿了对方无法拒绝他的引诱。

长久的对视过后,南宫忧终于垂下眼帘,道:“你果真是个禽兽。”

“彼此彼此。”

宋云归一面笑着,一面站起身,用强健的臂膀将南宫忧揽入怀抱。

没有了华美的衣衫装点,南宫忧的身上只剩下一件简单的薄衫。宋云归的手滑到腰际,隔着布料捏紧,像是要将他握在手心似的:“我还是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南宫忧的腰很是清瘦,宋云归的手指仿佛要嵌进骨骼深处,使他不禁发出一声吃痛的呼声,但他的嘴唇很快便被对方堵住。

这一吻如疾风骤雨,不由分说地掠取他的神智,使他头晕目眩,面红耳赤,回过神时,宋云归的手已经滑进他的衣襟,嘴唇凑到他的耳畔低语:“要我说,那一把火烧得正好,往后你不要再穿别人的衣衫,你最好什么都不要穿。”

说着,一双手便将他的衣襟彻底拉开,顺着肩膀褪下。

他在对方的臂弯中挣扎,道:“这里可是迎客的正厅。”

“我当然知道,”宋云归笑着答道,“在仇人恭迎宾客的地方放浪一番,岂不是更快活?”

南宫忧沉默了片刻,道:“倘若我真的变成了姐姐,我现在立刻就会杀了你。”

宋云归笑道:“幸好你不是她,我的世子殿下。”

尾音落下后,他便将南宫忧的身子托起,压在几步开外的桌上,而后迫不及待地扑上去,在阵阵低喘中沉声道,“你是我的,往后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一双苍白的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两条影子在一片晦暗中重叠。

无人问津的茶碗被拨落在地上,凉茶洒了满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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