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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炎光谢

晏月华打了个激灵,终于将心思从冯广生身上挪开,转而观察来人的模样。

宋云归还是那个宋云归,个头不高,排场倒是不小,带着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被东风堂弟子簇拥在人群中央。他因着坡脚的关系,站姿总有些歪斜,可他身后的随从却个个站得笔挺,精神抖擞,叫人不敢小觑。

宋云归停在晏月华面前,看了一眼狼狈跪地的冯广生,问道:“晏庄主,你何以要亲手取他性命?”

晏月华立刻答道:“大仇不共戴天。”

宋云归却摇了摇头,道:“铸剑庄乃是堂堂江湖名门,就算有天大的私仇,也该摆在台面上,依照江湖规矩清算。像今夜这般擅用私刑,是地痞流氓的做派,未免有失体面。”

晏月华沉默着,往冯广生的方向瞥了一眼,眼底尽是憎恶。

宋云归上前一步,将手搭在参商剑的剑柄上,好似安抚一头愤怒的狮子似的,用充满耐心的语气唤道:“晏庄主,先把剑收了吧。”

晏月华的手指微颤,颤意却被对方用更大的劲力压抵回去。半晌过后,他终于缓缓垂下剑,同时命令道:“北辰,流火,尾鹑,你们也暂且停手吧。”

三个护剑使还围在西岭寨众的周遭,各自把持一个方向,占尽地利,随时准备出手夺命。却没想到庄主的吩咐竟是要他们罢手。三人面露诧色,但还是依着晏月华的命令,逐一放下手中利剑。

张独眼瞧见三条明晃晃的剑光从眼底消失,终于长吁一声,抓着胸口单膝跪倒在地上。他身边的同伴也与他一样,早就耐不住满身伤痛,眼见危机解除,哗啦啦跪倒一片,勉强用枪杆撑起身体,才不至于倒得太难看。

任谁也无法轻易相信,这六个狼狈的失败者,竟是西岭寨引以为傲的精锐。他们在江湖中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却断了指,伤了脚,更有甚者头颅遭到重创,血流如注。褴褛的衣衫被汗液浸得透湿,沾染着血色,又痛又热,看上去活像是从鬼门关走过一遭,只是凭借好运气,才勉强捡回一条命。

晏月华下了退令之后,便有泱泱数十人冲出人群,轰地围了过来。张独眼定睛去看,透过模糊的视野瞧见许多熟悉的面孔——正是余下的西岭寨同伴。

他们没有留在馄钝铺休息,反倒跟随宋云归,一同来到这片是非之地,七手八脚地将受伤的兄弟搀扶起,七嘴八舌地问道:“各位,伤势如何?要不要紧?”

张独眼交代了半条命,好容易死里逃生,此刻听到熟悉的乡音,顿时绷不住涩意,独眼之中涌出一行浊泪,哽咽着问道:“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是枫公子叫我们来的,他说少庄主可能有难,让我们速速赶来救人。我们本来将信将疑,现在看来,他说的果真没错,是我们来得太晚了……”

“枫公子?”

张独眼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正看到柳红枫那一张清秀淡柔、略显苍白的脸。

柳红枫就站在几步开外,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关切道:“伤势打不打紧?”

张独眼喉咙一热,抬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换了个爽朗的声线道:“没事,死不了。”一面说着一面转回头,向身后的人问道,“少庄主也没事吧?”

一直被同伴保护的安广厦自是安然无恙,只是神情依旧恍惚。瞧见柳红枫的脸出现在眼前,也只是缓缓点了点头,道:“你又救了我一次,多谢。”

柳红枫道:“举手之劳,不必挂心。”

安广厦沉默了片刻,问道:“晏千帆如何了?”

这个名字一说出口,便像炮仗在人群里炸开,不仅西岭寨众纷纷僵住,对面的护剑使也沉下脸来。双方好容易消弭的战意便又死灰复燃。

柳红枫见情形不妙,立刻开口道:“安兄弟莫要慌张,容我去看一看。”说罢转身踱了几步,来到护剑使面前,恭敬地行了个礼,道:“我与千帆少爷萍水相逢,意气相投,也算朋友一场,能让我看看他吗?”

三个护剑使一齐望向柳红枫,柳红枫也抬眼观察三人模样,只看了一眼便暗暗心惊——他们的身上看不出半点疲色,像是根本不曾陷入恶战,只是在夜里徐徐散了一场步,额头挂了些许薄汗,衣袂沾了一点尘土。

他对这三人的脸他毫无印象,显然他们不曾在江湖中崭露头角,因而谁也猜不出他们还藏了多少城府,还能使出多狠辣的招式。谁也不知道若是与三人为敌,自己会死得多难看。

未知的物事永远令人恐惧。

尽管如此,柳红枫非但没有退却,反倒弯下腰身,行了一个鞠躬礼。

他这一躬鞠得极深,肩背与腿脚几乎垂直,背后的头发也顺着肩膀滑落到身前,将他盖在发下的后颈暴露在对方眼底。

白皙的颈子上,筋骨的脉络节次凸出。

江湖中人常以抱拳为敬,鞠躬已是重礼,而这般深躬,表达的却是一个更加特殊的讯号——将薄弱处坦白示人,以消解对方的战意。

护剑使收下他的讯号,纷纷露出诧色。他们接下的命令便是守护晏千帆,因而本来绝不会轻易放行,但柳红枫的确是晏千帆的友人,又当面袒露出如此开明的诚意,三人竟破例没有拔剑,反倒各自退开少许,为柳红枫让出一条路。

柳红枫终于看到了晏千帆的脸。

晏千帆一动不动地枕在地上,仿佛彻底遗忘了天地间的喧嚣。柳红枫当然记得,他曾是一个喜好热闹的人,只消开一个话头,便能滔滔不绝地讲很久,脸上的表情丰富充沛,喜怒哀乐就像天边的云彩一样变化多端,所过之处仿佛裹着风,自由恣意。一颗心纯净剔透,虽然容易上旁人的当,却从不对自己说谎。

这样一个鲜艳明丽的人,脸色怎会变得如此惨白?

柳红枫不禁心惊,像是透过这张残缺的面颊看到了更多破碎的影子。他竟忍不住用躬下身,躬得比方才更深,而后抬手去触碰晏千帆的脸颊。

他的手没能触碰温热的皮肤,便被冰冷的剑鞘拦了下来。

参商剑,晏月华的剑。

晏月华站在柳红枫面前,虽然收敛了佩剑的锋芒,却没有收敛眼中凌人的狂气。虽然只用剑鞘微微抵住对方的手,但眼神却像是要将对方诛杀。

柳红枫迎上晏月华的视线,道:“晏庄主请放心,我不会伤害千帆的。”

晏月华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承诺,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他,问道:“柳红枫,你究竟站在哪一边?”

*

四目相对的瞬间,柳红枫惊愕于晏月华的变化。

几个时辰前,他被囚于铸剑庄的私牢中,也曾与此人交换视线,彼时,晏月华的眸子平静深邃,仿佛有看穿谎言与伪装的力量,眼底透出的淡漠凉薄仿佛已经深入髓骨,不论悲伤或是愤怒,都不能撼摇他的镇定从容。

但此刻的情形却不同了。晏月华的眸子仿佛在燃烧,朱红色的血丝仿佛缠绕的火焰,要将目之所及之物悉数焚为灰烬。

原来几个时辰的功夫,便足够一个人脱胎换骨,宛若重生。

在这个长夜里,他像是抛弃了过往人生中积累的一切。所以他的警惕,他的敏锐,再无法勾起柳红枫的畏惧。

他问——你究竟站在哪一边?

柳红枫挺直肩背,与他平视,而后答道:“自然是站在正义的一边。”

“正义?”

“我来便是为了告诉各位,尤其是西岭寨的各位,晏千帆并非害群之马,正相反,他与各位一样,都是无辜蒙冤的受害者。”

西岭寨一行人皆露出诧色,身受重伤的人,忙着为同伴治伤的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齐刷刷地抬起头。

一行人中,尤其以张独眼最为惊讶。他的性情耿烈,平生最恨的事便是服软示弱,当着外人的面承认错误。但柳红枫毕竟是救命恩人,两度出手于危难,恩情绝非常人能比,西岭寨素来崇尚侠义,将恩仇是非看得很重,所以张独眼对待柳红枫的态度格外恭敬,罕见地操着谦逊的口吻,问道:“枫公子,倒是请你讲清楚,晏千帆怎么就蒙了冤,受了害?”

晏月华闻言,将横在柳红枫身前的剑缓缓垂下,跟着附和道:“请讲吧。”

与此同时,宋云归也踱着信步来到众人身边,身后还跟了两名东风堂弟子,左右各出一条手臂,将冯广生架在中央,虽是搀扶,却也有押解拘束的意思,手上的力道毫不留情,箍得冯广生呲牙咧嘴。

西岭寨,东风堂,铸剑庄——三方势力,三名领袖,各怀心思,一齐聚在柳红枫周遭。追随他们的诸多弟子,也纷纷将视线投往柳红枫的方向。

柳红枫环顾一周,只觉得四下的目光幢幢,犹如繁星闪烁,悉数落在他的肩头,照亮他一身如火般的红衫,

为了这一刻,他已经等候了太久,翘首企盼多年的机遇,终于在前方冲他招手。

奇怪的是,他的面色反倒平静如水。

他的目光扫了一圈,最后停在张独眼的身上,道:“西岭寨的各位似乎将晏千帆当做杀害赵潜呈的凶手。”

张独眼立刻应道:“当然了,我们都看见了!”

柳红枫挑起眉毛,问道:“各位真的亲眼看到他行凶的瞬间了吗?”

“那倒没有,但赵潜呈被刺的时候,磨坊里就只有晏千帆在场,冯老弟首先冲进去阻止他……慢着,你该不会怀疑是冯老弟动的手吧,没有证据,可不能随口构陷好人啊。”

面对严厉的质询,柳红枫不以为意,只是答道:“冯广生对诸位说,他是偶然看到晏千帆走出赌坊大门,但他说了谎,今日他一直在赌坊之中徜徉,这位小兄弟可以作证。”

“是真的,”人群中慢慢走出一人,细瘦的肩膀缩成一团,来到柳红枫身边,举起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指向冯广生,“我……我可以证明,这人今日一直在我们店里。晏少爷和赵潜呈设赌的时候,他一直在旁边看着。”

柳红枫拍了拍来人的肩膀,道:“这位兄弟并非武林中人,只是赌坊的店小二,没有必要对各位说谎。”

张独眼往冯广生的方向瞥了一眼,很快又转向柳红枫,道:“反正赵潜呈已经没命了,就算你们串供诬陷,也没人拆得穿。”

他的口吻愈发激烈,柳红枫却不愠不恼,反而点头道:“你说得对,今日之事的确不足以为证,只可惜冯广生并不是第一次说谎,他在前往瀛洲岛之前,就是各地赌坊的常客。”

张独眼皱眉道:“这话你又是听谁说的?”

“我说的!”另一个苍老的声音答道。

声音的主人缓步走上前,这人头发斑白,肩背躬驼,神态有些猥狭,竟是三霄楼里那个“输不起”的吕顽。

吕顽不大情愿地来到柳红枫身边,指着冯广生的鼻子,道:“你们可千万不能信他的鬼话,这厮就是个贯赌,我在各地赌坊都见过他,出手比我还阔绰,不知道背着你们藏了多少私房钱嘞。”

张独眼不禁一惊,他私下收过冯广生的贿、、、赂,也料到有些钱财来路不正,于是出言开脱道:“就算冯兄弟真的嗜赌嗜财,也不过是些小毛病,总不能因为这个,就诬陷他杀了赵潜呈吧。”

没等柳红枫作答,吕顽便翻了个白眼,道:“当然不能了,老子也是赌徒,但老子可没干过杀人栽赃的损事。”

张独眼被他的态度激怒:“你这老东西,休要出言不逊——”

吕顽却道:“急什么,等你看了这个再骂我不迟。”说着窸窸窣窣地摸出一件东西,递给对方。

是一只残破的信封,被火烧燎过,一只角已烧成焦黑一片,椭状的豁口处露出一截浆黄的纸色。

冯广生被东风堂弟子架着手臂,脸上的神色本来不屑一顾,但目光触及那封信函,顿时唰地白了脸。

张独眼尚未察觉他的异样,皱眉问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吕顽道:“这可是好东西!有一次我在赌坊撞见这厮与人接头,黑灯瞎火地读了一封信,读过之后,转手就扔进火盆。偏偏我这个人心思缜密,火眼金睛,看出这信里肯定藏了见不得人的东西,所以就偷偷把火盆抱走,把信捡了出来。”

柳红枫在一旁笑道:“得了,你只是想勒索钱财吧?”

吕顽脖子一梗,道:“是又怎样!反正我把信拿到手了,可惜信上写得都是外濮文,鬼才看得懂,亏我还一直留到今天……”

“外濮文?”张独眼脸色一沉,将烧得所剩无几的信函展开,递给几步开外的同伴,“水哥,你来读一读!”

水哥是西岭寨中最懂外濮文的一个,他接过信函,立刻展开到眼前,仔细辨认。很快,他的脸色骤然一沉,执信的手也跟着颤抖起来。

张独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问道:“信里写了什么?”

他道:“写到了……捭阖图的拓本。”

张独眼大惊,捭阖图记载了南疆的山势地形,防御工事,乃是军中机要,藏在西岭寨的拓本在数月前失火时被外濮人盗走。正因为有了捭阖图,外濮大军才得以顺利入侵中原,一连攻下三座城池,殃及百姓无数。

水哥又埋头看了一会儿,眉心的皱纹越来越深,再次抬头的时候,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哑了:“信上有些字迹已经辨不清,但大意应当是没错的,这是偷窃捭阖图拓本的计划安排。”

张独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拓本不是被那两个小畜生偷走的吗?”

“那两个孩子恐怕有内应……”

水哥的目光缓缓转向冯广生的方向,眼底的震惊渐渐转为愤怒。

捭阖图失窃一事,西岭寨众一直有所怀疑,单凭两个十岁出头的小鬼,未必就敢深入敌阵,做出如此危险的举动,但若两人的背后有内应支持,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只是西岭寨大多数人都相信内应是晏千帆,毕竟收留外濮孩子入寨就是他的主意,谁也没想到,这个人竟会是少当家的结义兄弟。

张独眼也是满面骇色,缓缓转向背后,望着安广厦的眼睛:“少当家,我不信外人的话,你告诉我,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勾结外族……这可不是小事,而是通敌叛、、、国的大罪啊!”

安广厦露出凄然的表情,艰难启口道:“冯广生方才在吊钟里要取我性命,晏千帆是为了袒护我,才被他所害。只可惜我的心智不坚,不愿承认自己的结拜兄弟已经误入歧途,但现在我信了,白纸黑字,我相信枫公子的证据。”

“少当家……”张独眼退了两步,狠狠地拍着自己的脑袋,“糊涂,我真是糊涂啊!”

他浑身一震,不顾重伤未愈,便攥着拳头往冯广生的方向撞去,半途被东风堂弟子拦了下来。

柳红枫也将视线转向罪魁祸首,道:“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冯广生,南疆无数百姓的人命,你打算怎么偿?”

冯广生没有辩白,只是默默低着头。半晌过后,他突然瞪大眼睛,使劲了浑身的力气,从钳制中挣脱一只手臂,抬手指向东风堂堂主,高喊道:“都是宋云归的主意!都是他教我做的!”

*

冯广生像是突然发疯了似的,用歇斯底里的声音,反复喊着宋云归的名字。

他每喊一句,肩膀便要上下起伏一次,好似鼓满风的风箱,但手指却始终指向宋云归的鼻子,因为胳膊绷得太紧,指尖也在微微抖动。

宋云归怔住了,而后挑起眉毛望着对方,道:“你莫不是在说笑吧?”

“呸!”冯广生骂得更凶了,“当初是你给我出的主意,要我坐上西岭寨当家的位置,与你一起干一番大事业,就连外濮国的将军,也是你为我引荐的!事到如今,你有胆量承认吗?”

宋云归又怔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承认?这么荒唐的事,你叫我怎么承认,就算我亲口承认,诸位会相信么?”话毕,他环顾四周,四下果真寂静无声,他微微一笑,将手掌一端抵在地上,一面敲动,一面道:“都说狗急了会跳墙,今日总算让我见识到了。”

冯广生怒目而视,但却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反驳。每次私下会面,宋云归都会一次次嘱咐他,务必要小心谨慎,不能留下任何证据,以防被旁人抓到把柄。他一直遵照对方的敬告,仔细销毁所有痕迹。他断然没有料到,过往付出的种种辛劳,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环顾四周,迎上东风堂弟子冷漠的视线,质问道:“你们都相信他的话吗?你们为他做牛做马,就不怕有朝一日被他反咬,被他抛弃吗?”

无人回应他的质询,只有宋云归淡淡道:“公道自在人心,我劝你还是早日悔过,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话毕,他便觉肩上一紧,手臂重新被人束住了。

他轻笑了一声,对左右两边的东风堂弟子道:“你们不必白费这份儿力气,就算将我放了,我又能往哪儿跑呢?”

就算将自由归还给他,他也无处可去了。他的家园已经亲手毁在自己手中,他抬头望天,夜空中飘着团团乌云,边缘被地上的火光镀得发亮,火光也跳跃在海面上,像一支画笔,纵笔一挥,便模糊了天与海的界限。

他的梦便断在这一片天海尽头,满盘皆输,大势已去,徒留苍凉。

于是他也笑了,他仰着头,笑得喉咙发颤,肩膀抖动,他放肆地笑了很久,直到身边那人黑着脸问道:“有什么好笑的?”

他说:“你们这些愚蠢的人啊,就算我死了,你们就能过得更好吗?我是个恶人不假,但我不过是受够了荒凉寒冷的家,受够了生来便要牺牲自己,做别人的薪火。我们西岭寨一代代出生入死,保卫边疆百姓,为国效力,却永远过着清苦的日子,换得权贵锦衣玉食,奢靡淫逸,什么狗屁侠义,不过是一块遮羞布,没人敢动手去扯罢了。我是死有余辜,可是有些人的心比我还黑,却装作衣冠楚楚的样子,早晚有一天,你们都要死在他的手上。”

宋云归并没有打断他的疯言疯语,只是耐心地等着,一直等到他声嘶力竭,才问:“你可说完了?”

他已无力作答,只是不住地喘着粗气。

宋云归摇摇头,转向安广厦,道:“冯广生犯的是通敌叛、、、国的大罪,恐怕不能交还给西岭寨了。”

安广厦点点头,答道:“理应如此,冯广生本是我的结义兄弟,弟弟误入歧途,做兄长的难辞其咎,宋堂主就算要惩戒我,我也绝无怨言。”

宋云归拱手一让,道:“哪里,安兄弟本来不知情,不知者无罪,只是希望西岭寨往后严加整肃门规,不要再闹出这般丑事了。”

这番话虽然说得平平淡淡,却意有所指,像是藏了一根针在绵里,不动声色地戳中了西岭寨的痛处。

武林之中本就充斥着明争暗斗,名门之间更免不了趋炎附势,当初西岭寨选择与铸剑庄结盟,未对东风堂示好,如今东风堂落井下石,自然也用不着客气。

西岭寨众哪里咽的下这口气,纷纷露出愠色,频频将目光投向安广厦,指望少当家出面辩驳,将丢掉的脸面赚回来。

但宋云归的指责实在有理有据,西岭寨自诩世代保卫南疆,到头来却因自家人通敌叛、、、国,导致南疆失守,害几万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丑事既已坐实,哪里还有狡辩的余地。

所谓领袖,便要时时承担超乎情理的期许。

安广厦的面色说不出的凝重。就连往日里一向笔挺的肩背也塌下少许,使他看上去透着萎靡。他的眼神不再恍惚,但眼底的茫然却被更深的绝望所取代。

他说:“感谢宋堂主宽宏明辨,其实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情。”

宋云归挑起眉毛,道:“请讲。”

安广厦短暂沉默了片刻,而后道:“南疆既已失守,西岭寨也名存实亡,不如就此解散吧。”

西岭寨众人皆惊:“少当家,你说什么?”

安广厦道:“我身为当家,却未尽到管教下属的责任,西岭寨的过错皆在于我,但余下的兄弟仍旧心怀侠义抱负,渴望建功立业,往后,我希望将各位交由枫公子带领。”

柳红枫不禁一怔:“我?”

安广厦转向他,道:“枫公子两次拯救西岭寨于水火,各位兄弟也对你信任有加。往后若有需要,请你尽管差遣,我想各位也不会有异议。”

柳红枫立刻摇头摆手,推脱道:“我一向独来独往,自由惯了,恐怕难以担此重任啊。”

安广厦却拱手行礼,用恳切的口吻道:“那么,至少在武林大会结束之前,还请枫公子庇护各位兄弟。”

没等柳红枫答应,西岭寨众便七嘴八舌地问道:“之后呢?之后要我们怎么办?”

安广厦转向昔日的同伴,道:“离开瀛洲岛,各奔东西。往后也不必为罪人的名号所累。天地广阔,自然有大展宏图之处。”

还有人要争辩,却被张独眼拦了下来。张独眼带着痛苦之色,道:“你们别说了,少当家说得对。他是为了我们好啊。”

今日的丑话传出去,西岭寨便要沦为江湖人的笑柄,即便重建家园,也难以重建昔日的名声。对于昔日的西岭寨众而言,摒弃出身名号,令投旁门,才是翻身的良机。

这个良机,便是安广厦为他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安广厦转向张独眼和其余五位主事,对着伤痕累累的六人深深鞠了一躬,道:“今日诸位舍命相护,安某感激不尽。”

身为领袖,他却对下属行了重礼,多年的情谊,都凝聚在这一躬里。

而后,他便转过身,独自往黑暗中走去。

*

安广厦的背影有些摇晃,在来自背后的火光的照耀下,他的前方投下长长的影子,好似一条路,他走在漆黑又狭窄的路上,姿态格外落寞。

许多双眼睛默默注视着他,有的涌出情不自禁的泪水。垂泪的大都是上年纪的老者,从小看着他长大,将他视作亲人,不忍面对眼前的诀别。

也有人拔腿追了上去,是西岭寨中的少年人,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只手拍上少当家的肩膀,道:“不要走,我生长在西岭寨,西岭寨就是我的家,我不想去别的地方。”

安广厦停了下来,转过头望着少年人的眼睛:“你还年轻,只要心怀侠义,不必拘于出身名号,在哪儿都是一样。”

少年愣了一下,又问:“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我很快就要死了,所剩时日无多——安广厦想要照实回答,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道:“我已经走不动了,往后的路你要自己走。”

他的手指抵着少年人的胸口,停顿了片刻,才缓缓落下。少年的手掌慢慢捂了上去,被触过的地方像是有一团火安静燃烧。

安广厦对少年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他的背影虽单薄,却含着一股决绝的意思,叫人无法违抗,无法下决心追赶上去。他牵走了自己的影子,也带走了所有的罪孽,他踏过的土壤重新被火光照亮,他所留下的人们也沐在火光里,肩头镀了一层金边,眼底的泪花晶莹剔透。

西岭寨崩离瓦解的日子,不是寨中失火的一日,也不是外濮大军举兵入侵的一日,而是今日黎明破晓前,冯广生被捕,安广厦颓然离去的时刻。

一方名门倒下,一个时代宣告终结,一段豪言壮语书写的理想从此化为泡影。

西岭寨的结局,就像是这世道的缩影,看似金碧辉煌的楼阁,内里早已饱经侵蚀,空乏溃烂,只消抽去一块砖石,便会加快速度坍塌。

晏月华也默默注视着安广厦离去。

他的护剑使围在他身侧,北辰开口问道:“少庄主,我们要不要将他拦下?”

晏月华叹了口气,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们要对付的人不是他。”

北辰皱起眉头,似有些不服:“可二庄主便是被他所误,若不是为了救他,怎会受这么重的伤。”

晏月华叹了口气,道:“就算为他而死,也是晏千帆自己的选择,与我无关。”

北辰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晏月华的目光一直追着安广厦的背影,他与此人本无交情可言,但在晏千帆的心目中,这人才是真正的手足兄弟,而自己不过是血脉相连的陌生人。羡慕与否?嫉恨与否?他实在说不清,他从出生起便被姓氏身份裹挟,鲜少有选择的机会,事到如今,亲与疏,爱与妒,又岂能够辨得分明。

在他灰漠死寂的生命里,唯有恨是分明的。

他带着分明的恨意,将目光转向冯广生的方向。

冯广生仍被东风堂拘束着,宋云归下令道:“先将此人羁押在府上,待到通航恢复后,再移交官府处置。”

这番话传入冯广生的耳朵,低埋的嘴角竟露出一丝隐蔽的笑容,得知自己将被宋云归羁押,他像是看到了活命的希望。

晏月华看到了那一抹笑容,死水般的心田里掀起惊涛骇浪,澎湃的怒火使他攥住拳头,绷紧喉咙,五脏六腑震动不止。

他快步走上前去,将剑鞘一横,拦住东风堂弟子的去路:“且慢。”

宋云归面露诧色:“晏庄主有何指教?”

晏月华道:“我可以放走西岭寨其他人,但此人不行。”

宋云归道:“晏庄主实在不必多此一举,此人身负重罪,一旦送去官府,必然是死路一条。只消再等上几日,不劳你亲自动手,便能够报仇雪恨了。”

晏月华仍是摇头:“我要亲手杀他。”

宋云归脸色一沉,道:“冯广生的罪名可不是寻常的江湖恩怨,倘若擅用私刑,恐怕与王法相触,有辱铸剑庄的名誉。”

晏月华不再多言,径直拔出参商剑。

出其不意的辉光将众人慑住了,面对四周投来的视线,他提高声音道:“退开,我不愿伤及无辜。”

东风堂弟子用视线请示了宋云归,而后一齐放开冯广生的胳膊,沉默着退到一旁。

冯广生重获自由,脸上的神色尚有些茫然,下一刻,晏月华已来到他面前,对他说:“接下来你可以还手。”

冯广生瞥了对方一眼,并没有做出反抗之举,而是突然转过头,策动轻功,拔腿便逃。

他这一逃,将全身剩余的力气汇聚在腿脚中,速度竟快如脱兔,足底生风。

然而,晏月华的剑还要更快一筹,如灵蛇一般追着他的背影,吐出毒信,抵着背胛没入他的肩膀。

冯广生惨叫一声,参商剑不偏不倚地切进骨缝中,切断了筋脉,疼痛钻心刺骨。他的力气像泼出去的水,很快流泻干净。他向前扑倒,额头磕上青砖石,发出一声闷响。

“果真是个孬种。”晏月华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那一剑虽痛,却不足以致命,冯广生的意识仍旧清醒,下一刻,一股蛮力撞在侧腰,是晏月华抬脚踢中他的腰腹,将他踢得翻了个身。受伤的肩膀被地面碾磨,伤口涌出的血在地上拖出一条红色的印记。

他惨叫着,五官喷出涕泪,将他原本英朗黝黑的脸庞抹得一片狼藉。他微睁开眼,看到一道明晃晃的光悬在他的头顶,好似他生命里那一盏躲不开、避不及的太阳。

他在一片模糊的记忆中摸索搜寻,继而忆起了当初的心情,他曾对这盏太阳恨之入骨,曾企盼着成为后羿,执起弓箭将其射落,让那透彻燃烧着的仙火滚进人间的尘嚣中,沾满污糟,失去光华。可是他失败了,太阳仿佛要惩罚他似的,从天际徐徐降落,压向他的身体。

“别过来,别过来——”他尖声嘶号着,抬起一只手挡在眼前,生怕那光芒将他的灵魂灼成灰烬。

第二剑刺了下来,不偏不倚地刺中他的手掌心。

晏月华的声音低哑:“你便是用这双手行凶的吗?”

冯广生已经答不出话,他的手心已被参商剑洞穿,钉在地上,像是受刑的人,然而,晏月华皱着眉头,似乎并不满意,手掌的皮肉毕竟太过绵软,真正与心房相连的是十指。晏月华扭动手腕,慢慢地转着剑锋,剑上的光芒随着角度缓缓变化,好似日升日落。

“不要,不要啊——”冯广生的求饶消弭在一声惨叫中。剑锋骤然一挑,他的五根手指便像皮筋似的离开身体,弹向远处。

晏月华笑出了声,声音残酷而冰冷。

*

冯广生躺在地上,手臂不住抽搐,好似被斩断触须的甲虫。鲜血顺着参商剑滴落,在晏月华脚下汇成一片粘稠的血洼。

晏月华仍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反倒缓缓提剑,将锋芒伸向他另一侧的手臂。

这番举动令众人瞠目结舌,不论东风堂或是西岭寨,纷纷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武林人士虽然尚武好斗,但却格外讲究规矩,尤其是台面上的规矩。堂堂武林名门之主,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施加私刑,做出这般触目惊心的凌虐之举,实在不是一件小事。

晏月华似乎已忘我,目中全无旁人,只是狠狠地盯着冯广生,眼神比剑还要更锋利。

柳红枫也在旁观的人群中,心下很是酸涩。他与晏月华打过交道,两人隔着囚笼栅栏对峙时,对方还是另一副面貌,沉稳娴定,风骨傲人,年纪轻轻便有着不容小觑的气度,令人望而生畏。然而,越是紧绷的弦,在断裂时损坏得越快,属于晏月华那根弦彻底断裂了,伴随着晏千帆垂危的生命一起,渐渐脱离掌控,滑向深渊。

在这个火光照彻的不眠之夜,还有多少人间稀缺之物要崩裂瓦解呢。

柳红枫被一股不可名状的冲动驱使着,上前迈了一步,试图向晏月华伸出手。然而,他的肩膀却被人按住了。另一只手先行一步,从背后稳稳地拉住了他。

宋云归的手。

在众人目光纷纷向晏月华集中的时候,宋云归不经意地接近柳红枫的耳畔,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道:“我们好容易等来这一刻,你可不要自讨无趣,煞了这片大好的风景。”

柳红枫没有做声,只是慢慢垂下了手,眉头在火光中颦起,褶皱格外明晰。

宋云归贴着他的耳朵轻笑:“我们仗义执言的大英雄该不会对晏月华动了恻隐之心吧?”

柳红枫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苦笑:“无论如何,晏千帆也是我的朋友。”

“朋友?”宋云归挑眉,“你这个人连出卖心头爱都面不改色,该不会对区区朋友心软。”

柳红枫当然明白对方的意思,宋云归的话术果真了得,简单几句便轻易凿开他的心,从深处勾出一张脸,一张他绝不愿在此刻忆起的脸,不偏不倚地摆在他的眼前。

他耸耸肩,道:“说说而已。”

他当然不会去阻止晏月华的崩塌。

两人交换几句低语的功夫,冯广生已经失去了十根手指。十指连心,凄惨的哭号声撕心裂肺,回荡在众人耳畔。

就算是见过世面的江湖人,见了眼下的凌虐之景,也难免心惊胆寒。就算是酷吏的严刑拷打,也比晏月华的剑意要温柔得多。

晏月华的剑意已经远远超过杀意,剑气剑落,恨不得连对手的魂魄都撕成碎片。

“后悔了么?”持剑者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冯广生在战栗中微微睁开眼,用极其轻微的幅度点了点头。直到亲身体会之前,他从未思考过失去十根手指的滋味,痛楚剧烈如洪,但又不至于将他彻底击挎,他的头脑仍是清醒的,然而反抗与逃跑的念头已经被抽去,抽得一干二净,分毫不留。

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望着他,没有丝毫的怜悯,他听到那个声音说:“后悔也晚了。”

一双手将他拎离地面。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晏月华竟将冯广生鲜血淋淋的身体抗在肩上,转身迈开脚步。

人们很快看出,晏月华的目的地是众人身后那一座石塔。

“你……你……放开……”

冯广生虚弱地唤着,心下生出自绝的念头,可惜牙齿抖得咯咯作响,嘴唇根本无法合拢,晏月华架着他的残臂,将他扛在背上,每一步颠簸,他便咳出一口血,最后,大约是被自己的血呛住,他连咬舌的力气都没了。

他再一次回到南天塔,方才带着雀跃的心思攀过的台阶,此刻却成了通往黄泉的绝路。

塔下,柳红枫也安静地抬着头,许是那一刻的情境太过肃穆,泱泱人群中竟没有一处杂音。只有笃笃的脚步声从塔中传出,缓慢而深沉。

晏月华身形偏瘦,但脚步声却像是一只蛰伏的巨兽。仿佛走在石阶上的不止他一个人,而是晏家世世代代的先祖重叠的身影。

月上中天,星辉稀落,照亮夜色的是南天塔的灯火。

火光中浮起两条影子,以窗框为棱,晏月华和冯广生的身影宛若画卷。

画卷短暂静止了片刻,而后,只听乒的一声,原本安静燃烧的火焰骤然高高腾起,瞬间便填满了整张画布,两条影子的剧动也随之加快。

柳红枫站在远处,却看得一清二楚,火光将晏月华的动作放大了无数倍,他将冯广生高高举起,往灯台上掷去。

灯台锒铛倾倒,滚烫的灯油从碗大的口沿中溢出,泼在冯广生的身上。火焰也被引来了,在沾满燃料的血肉之躯上翩翩起舞。

晏月华闪向一旁,影子从棱中跃出,离开了画幅的范围。于是,火光跳耀的窗口便成了冯广生一个人的舞台。只见他的身体竭力扭动着,试图逃走却又踉跄倒地,好似一条癫狂的蛇,一只抽搐的蛙,影子破碎又粘连,反反复复,将垂死挣扎四个字演绎得生动淋漓。

好一出独角戏。

“晏家人受过的苦,今日全都给你尝一遍。往后你就去阎王殿里忏悔吧。”

晏月华低声道,塔里没有旁人,无人听见他的声音,无人看见他脸庞,于是他勾起嘴角,露出前仰后合的痴狂之态,笑着比火光还要灿烂。

晏家世代先祖,仿佛也借他的脸笑着,笑得狰狞又畅快。

溢出的灯油熊熊燃烧,许久过后,火势终于变小,变暗,火中舞动的影子也变作黑瘦的一条,而后,终于使尽最后的力气,完成了一次飞跃,跃出画框。

冯广生夺窗而出,顺着笔直的石壁跌坠而落。

他的身上仍包着火,他就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球,落在夜里漆黑的地面上,砸出一声闷响。

窗棱中,地面上,火光一齐变弱,渐渐熄灭,最后,那燃烧殆尽的残躯只剩下焦黑一片。

好戏终幕。

晏月华从塔中缓步走出。

他踏出第一步时,候在塔外的人群竟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一步,脚底发出齐刷刷的声音,像是在恭迎他似的。

他仍披着惯常的鹤氅,神色也恢复了平静,然而,鹤氅上沾了一片红,在深黑的背景下,竟也如此鲜明耀眼,明明是血,却仿佛是火焰的余韵。

他的手上拎着另一柄剑,莫邪剑。

众人皆退之时,唯有宋云归上前一步,拦在他的面前,道:“这剑不能再给你保管。”

*

晏月华不躲不避,径直迎上宋云归的视线。

虽说东风堂和铸剑庄在江湖上势均力敌,平起平坐,但晏月华的年纪毕竟比宋云归小得多,倘若无视地位,单论辈分,宋云归毫无疑问是他的长辈。就算他的气势能慑住旁人,也拿坡脚的宋堂主无可奈何。

宋云归挡住他的去路,用教训晚辈的严厉口吻道:“晏月华,你的行径实在非君子之为。”

“是么,”晏月华只是淡淡应了一声,道:“站在这里的又有几个真君子呢?不过是披着人皮的鬼胎罢了。”

宋云归神色一凛,抬起手杖,重重敲在地上:“休得妄言!”

晏月华笑了一声,笑容似有些苦涩,脸上挂着被火熏燎出的泛黑的焦灰,而后他便伸出手,将失而复得的上古名剑送往对方眼底:“宋堂主有意保管莫邪剑,那就尽管拿去。”

他的动作大大方方,毫无迟疑之色,倒是宋云归怔了一下,道:“我苛责你,是为督促你忏悔,而不是要你推卸责任。”

晏月华道:“那便可惜了,今日做的每件事,杀的每个人,我都不后悔。”

宋云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半晌过后,终于抬手握住剑鞘。沉甸甸的分量很快便移交到他的手里,掌心抵上雍雅古老的纹路,留下独一无二的触感。

的确是一柄好剑,然而,武林人所争夺的真只是这柄剑么?当然不,人们更渴望的是它所象征的权力与地位。

因为,将莫邪剑交由铸剑庄代为保管,本就是对其地位的肯定。作为江湖中独一无二的铸剑世家,晏氏已有数百年家业积淀,饱藏神兵利器,培育工匠无数,就算是皇帝宰相前来托诏,也要敬让三分,做足礼数。

没想到,晏月华竟干脆地放弃了它。

面露诧色的不仅是宋云归,就连前来迎接庄主的三名护剑使也大吃一惊,将疑虑困惑的视线投向晏月华。

他们都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似的,晏月华再度开口道:“铸剑庄从此退出江湖,武林之中种种纷争,往后与我晏家再无干系。”

一直沉稳冷峻的护剑使,在此刻也难免慌了神,提高声音问道:“什么?少庄主,你说什么?”

晏月华,竟徐徐欠身,保持着鞠躬的动作,道:“感谢各位奉陪之恩,今夜之后,我便不再是铸剑庄庄主,铸剑庄也不会再收徒纳员,余下的弟子来去自由,各位若打算另赴前程,现在便可以走,在下绝不会阻拦。”

三个人没有走,只是呆然地看着他。

宋云归也望着他,皱眉道:“你仗着年轻冲动,逞口舌之快,往后可是没办法反悔的。”

“反悔?”他轻笑一声,道,“我晏月华虽然年轻,但一向言而有信,说过的话一定算话。我倒是希望宋堂主为我做个见证,以免旁人不信。”

许是她的口吻太过笃定,宋云归没有再多说什么。

一番话毕,晏月华只觉得吐出了浑身的郁结,就连脚步都变轻了许多。他向前走着,所过之处,人群自觉地分开两旁,为他让出一条路。人们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目光之中有讥嘲,有怀疑,有失望,有幸灾乐祸。可他却全然视若无睹。此时此刻,他的眼里就只有一个人,哪怕那人正昏迷不醒,奄奄垂死,无法回应他热切的期许。

他来到晏千帆身旁,小心翼翼地蹲下。

他方才抛弃了莫邪剑,两手正空着,刚好用来抱起晏千帆的残躯。

晏千帆仍旧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不论他多么企盼奇迹发生,现实始终冷酷无情,一次次背叛他的期许。他低下头,看着咫尺外那张苍白的脸庞。他再一次觉得,晏千帆与自己实在生得毫不相像,单从样貌,实在看不出他们是手足兄弟。

他想,这大约是老天爷的惩罚,父亲的血缘还是抵不过两个母亲之间的敌意,他们从生来便隔了一堵墙,亲情淡漠疏离,幼时就算天天见面,说过的话也屈指可数,更不用说十年分离两地,杳无音讯,重聚时仿佛陌生人。

即便此时此刻,他将晏千帆抱在怀里,心绪仍旧没有太多波动。他与冷铁打了太久的交道,就连心脏也变得又冷又硬,泛着锈蚀的味道,即便站在炎烟飞溅,红光紫气的锻炉旁,也无法体察温暖的滋味。

一具冷铁铸就的躯壳,即便登上武林之巅,将芸芸众生踩在脚下,又能得到什么欢喜。

在争夺继承人的战役中,他是胜者,可他却羡慕晏千帆的际遇,羡慕他离开了冷漠的牢笼,生出一颗炙热的心。

此刻,炙热的心透过微凉的躯壳贴着他,令他感到由衷的踏实。他想,晏家历代家主执过名剑无数,可曾有谁真正将一个生灵抱在怀中。每每驱策家传的内功心法,他便像是飘在云端,四下孤凉无依。但眼下,他怀抱着沉甸甸的身体,稳稳地踩着脚下坚实笃定的大地。

从今往后,就算赤贫入洗,沦为草寇,又有何妨。就算被仇家驱掠,被恶人报复,不得不流离失所,浪迹天涯,又有何妨。至少此时此刻,他不必再作茧自缚,不必为名利所累,卷入尔虞我诈的竞逐,惶惶不可终日。的魂魄是自由的,可以去往任何地方。

今夜他抛弃了一切——地位,名利,财富。只为一个生疏的异母兄弟,他岂不是世间最傻的人,生前要为江湖人耻笑,死后也要继续忍受父辈的斥责。可他竟不觉得懊悔,也不感到遗憾,风穿过他的胸膛,带来前所未有的畅快,他再一次低下头,心中生出一阵由衷的冲动,想要怀中血脉相连的生命也能分享他的喜悦。

他遗忘了周遭的天地,只是静静凝着晏千帆的脸庞,似乎终于在陌生的眉眼中寻到一丝熟悉的影子。

——果真是我的兄弟。

他竟慢慢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抱起晏千帆的身体,慢慢转过身,迈开脚步,将是是非非抛在身后,背影很快便没入夜色中,再也看不见了。

*

夜色渐深,像是一场宴席接近尾声,主宾离席,交错的觥光筹影也陷入冷寂,留在席间的人虽然很多,但早已失了兴致,像一盘散沙,各自零落。

西岭寨的人尤其悲惨,他们在一夜之间惨遭背叛和愚弄,痛失名号的同时也痛失了前程。冯广生耻辱赴死,安广厦黯然辞别,六名主事方才从生死较量中捡回一条命,身负重伤,气息虚弱,亟待医治。可深夜之中哪里找得来医生,留下来的人要么年轻,要么年迈,大都彷徨失措,六神无主。

一阵脚步声惊动了他们,是柳红枫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两个人,手中提着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木桶,桶里是从回川打来的清水。

海水太过咸涩,会腐蚀伤口,若想救治伤者,非得用清水才行。柳红枫指挥着两人将木桶放在伤者身边,而后又从怀中取出几只药包,道:“这里还有一些消毒镇痛的药,溶在水里便可以敷用,挨过今晚,待到明日再找大夫来细瞧。”

深夜里送来的水和药,无异于雪中送炭。众人纷纷谢过,而后便围往受伤的同伴四周,七手八脚地照料起来。

柳红枫长吁一口气,还未来得及休息片刻,便听一个声音道:“柳大哥,往后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他转过头,迎上对方的视线,很快认出了面前的脸孔,正是方才拦住安广厦的少年。

“你叫什么名字?”

“齐顺,大家都叫我阿顺。”

“今年多大了?”

“十六……下个月就满十六了。”

阿顺一面说,一面竭力挺直腰板,瘦弱的身形被刻意拉长,好似拼命拔高的竹节,然而,他的脸颊上稚气未脱,肩膀还留有孩童似的弧度,于是柳红枫在他肩上拍了拍,道:“你若是信我,不妨先与我共同进退,待到平安离开瀛洲岛,再做打算。”

“你愿意同我们一起么?”

“有何不可?”

阿顺皱起眉头,道:“西岭寨如今已经名声扫地,你不怕丢脸么?”

柳红枫轻笑一声,道:“我这个人本就是三教九流之辈,丢过的脸比吃过的饭还多,我有什么好怕。”

阿顺望着他道:“从前少当家只叫我们一心向上,看到你我才觉得,当个三教九流之辈或许也不错。”

柳红枫道:“那么离开瀛洲岛后,你大可以试试。”

阿顺摇了摇头,脸上浮起烦恼的神色:“虽然自由自在也不错,但我还是应当保卫南疆。花水湾有一家人,待我很好,常常邀我去做客,家里的阿融姑娘还亲自缝了荷包给我,后来外濮大军入侵,阿融举家奔逃,也不知如今身在何处,是否平安。我应当把家园还给他们……”

柳红枫微微一怔,他不知道花水湾在哪儿,当然也不认识什么阿融姑娘,但他听了阿顺的话,心下竟隐隐恻动。面前的青年人看上去淳朴诚实,笨拙的口中讲不出漂亮的道理,修习武艺的缘由,大约只是为了保护心上人安好,但他朴素的愿望,正是江湖的源起,正是武林人所谓侠义信善的根基所在。

柳红枫凝着阿顺的眼睛,道:“那么离开瀛洲岛便去找他们吧,尤其是要找回那位姑娘。”

“好。”阿顺点了点头,露出一个略显羞涩的笑容。一双明亮的眼底闪着希冀的光。柳红枫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尚且年轻,对未来尚且怀有期许,这实在是一件令人羡慕的事。

阿顺离开后,很快便有人找了上来,这次是东风堂的弟子,脸色似有些僵硬,站在柳红枫面前,用硬邦邦的声音道:“宋堂主请你过去。”

“去哪儿?”

那人抬手一指,指向人群之外,半山腰停着一驾马车,车上架一只颇为奢华的厢轿。

宋云归腿脚不便,出行常以轿代步,这是武林中人人皆知的事。而他又天性风流多情,所以时常驾着轿与各路情人私会,在他私会的时候最好离他远一些,决不能自讨无趣,煞了他的风景,这也是东风堂中人人皆知的事。

柳红枫望着那四下无人的轿子,挑起眉毛,问道:“你们堂主该不会一时兴起,打算找个男人花前月下、寻欢作乐吧?”

寻常人难以启齿的话,柳红枫却总能说得面不改色。这是他的性子,也是他的本事。那人眼看窗户纸被捅破,脸色更是难看,道:“堂主自有他的安排,还请枫公子亲自去一趟,亲口问明白。”

柳红枫轻笑一声,道:“你怕我不去?大可不必担心,长夜漫漫,我也想找个人消磨时光,若能得宋堂主临幸,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就请吧。”那人用僵硬的声音道,说完便别开视线,不再看柳红枫的脸。

柳红枫倒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对方。他想,天底下的男人大都傲慢又狂妄,对异己之癖从不宽容,今日若不是碍着宋云归的面子,自己的脊梁骨怕是要被人戳断了。

他并不介怀,世人的冷眼讥嘲早已成为他的家常便饭,眼下这屈辱的局面,反倒成了他最好的盾牌,用来掩饰真心。

他在若干鄙夷的目光中,稳步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马车外悬着厚厚的垂帘,雍容的绸缎裹着裘皮,既能阻住寒风,又能挡住声音和光线,远看好似一座封闭的城池。

柳红枫掀开垂帘,钻进厢轿,一股血腥的气味扑进鼻腔,令他立刻皱起眉头。

他当然明白,宋云归绝不是为了笑谈风月,才将他唤来的。

他花了片刻功夫适应帘幕中的黑暗,而后便看到了宋云归的脸。东风堂堂主端坐在椅中,左边摆着除了伪装坡脚以外无甚用途的手杖,右边则是一团厚厚的披风,他脱了披风,并将右侧的上衣褪去大半,裸露出半片肩膀,肩上是一条长长的伤痕。

伤口不算太深,不至于波及性命,但也绝不是一般的磕碰,一看便是利剑划过时留下的,而且伤痕齐整,想必出自相当尖锐的锋芒和相当熟稔的剑法。

宋云归也不与柳红枫客套,见他来了,开门见山地问道:“方才你分给那些人的伤药,能不能也分给我一些?”

柳红枫摊手道:“你应当早些告诉我,我带来的药已经都用光了。”

宋云归假笑了一声,道:“真不愧是侠义心肠的枫公子,西岭寨的大恩人,罢了,我忍着便是。”

柳红枫又问道:“你这伤是怎么来的?”

宋云归道:“方才叫你那好朋友结结实实的砍了一剑。”

“晏千帆?”

“正是。”

宋云归坦然的态度再次提醒了柳红枫,面前的人便是头戴青肤獠牙面具的幕后黑手,是一切纷争的起源,这人最擅长躲在华美厚实的车盖下,用一张酷似正人君子的脸孔兴风作浪。

柳红枫不禁皱起眉头,道:“谁要你非得亲自去南天塔上赴约,就算他敲响了钟,你大可以选择不露面。”

宋云归却轻笑一声,道:“我是个言而有信之人,怎能辜负他一番努力。”

柳红枫只觉得心下沉甸甸的,不自觉地问出口:“那他还有救吗?”

宋云归挑起眉毛:“人又不是我杀的,你问我有什么用?连我也没料到他真的会偷了莫邪剑,又偷了一副陌生人的面孔,执着地来见我。倘若他真的自取灭亡,背后推波助澜的人可不是我,而是你啊。”

柳红枫不禁一怔,随即缓缓低下头,本来极力避开的念头接二连三地涌上脑海。他忆起方才近距离看过晏千帆的伤势,从脸色上看,康复的希望很是渺茫,就算勉强保住性命,脑袋恐怕也受了很大的损伤,武功尽废已是小事,连心智都未必能保持从前的模样。

行凶的人是冯广生,但背后促成这一切的,也有他一份力。

他正思虑出神,不意间在咫尺外听到一阵磕碰声,当即露出惊色。

原来车里除了宋云归之外,还有一个人。

*

厢轿内一片幽晦,只有靠近车帘接缝处漏进一点天光,其余的角落都笼罩在黑暗里。

那人的脸庞从黑暗中浮现,偏偏肤色又白得发亮,细腻的脂粉透出姣好的色泽,与周遭干冷的夜色形成强烈的反差,宛如误入人间的鬼魅。

是南宫瑾。

柳红枫看清她的脸,心中悬着的石头才落下,此人出现在车里倒并不奇怪,比起自己,她才是安广厦理应幽会的对象,她的神色平静,看上去早就习惯了黑暗的环境,柳红枫不知她在此处藏匿了多久,或许南天塔下发生的一切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她也看到了柳红枫脸上惊诧的表情,于是微微低头,道:“我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希望没有吓到枫公子才好。”

柳红枫立刻欠身道:“当然不会。”

她的手上拿着一卷棉纱,裁减成恰到好处的长条,方才她便一直呆在角落里准备这个。与来客短暂寒暄后,她的目光很快回到宋云归身上,目光落在泛着血色的伤口处,眼底浮起阵阵焦忧。

在柳红枫的注视下,她执起棉纱,凑到宋云归身边,小心翼翼地绕过肩膀,在黑暗中摸索着为他包扎。

没有伤药作辅,伤口比平时更痛,宋云归不时发出嘶嘶的声音,南宫瑾便伸出手指,轻抚她的侧颈与肩窝,纤长的手指每每抚过,宋云归的声音便平息少许,像是从中汲取了充足的慰藉。包扎终于结束后,一滴汗水从额头渗出,顺着宋云归的脸颊滑落,南宫瑾恰到好处地伸出手,用指尖接住了那一滴温热粘腻的汗珠。

外面的风吹不透垂帘,轿里的空气有些燥热,南宫瑾的手指停在宋云归的下颚处,抵着细碎的胡茬轻抚,同时仰起头,眼底浮起一层晶莹的氤氲,明丽宛如春水,包含爱意地凝着对方。

宋云归也凝着她,抬起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臂,绕过她的肩膀,掌心抵在脑后,粗粝的手指插进发丝间,轻轻抚弄。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眼眸勾叠缠绵,勾出柔情无数,就连两人之间的空气都交融作一团,将两人包裹在一张看不见的网里。

柳红枫虽然见多识广,脸皮厚如城墙,但看到眼前的景象,竟也觉出几分尴尬,不由得眯起眼睛。

他当然记得,南宫瑾是段启昌的妻子,段长涯的母亲,可是,她却在另一个男人面前,袒露出这般不加掩饰的柔情蜜意。

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宋云归转向柳红枫,道:“我与她结识,可比姓段的要早得多。”

说这话的时候,宋云归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笑容明朗中带着几分羞涩,没有了平日的威风凛凛,盛气凌人,简直判若两人。

柳红枫追问道:“愿闻其详。”

宋云归道:“多年以前,我还一文不名,我在南疆与别人合伙跑镖做生意,不料我的合伙人却与盗匪勾结,蓄意将我引入陷阱,将我押的镖哄抢一空,还将我打得只剩一口气,我把身家财产全都陪给镖主,差点饿死在路边。我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思,扑到路中央,豁出性命拦下一驾马车,磕头行乞。我哪知道那竟是平南王府的出游车,坐在车内的便是南宫姐弟。”

柳红枫露出十足惊讶的神色:“原来还有这般奇遇。”

宋云归点点头,接着道:“她救了我的命,施予我饭和水,像今日一样为我包扎伤口。那时我横竖走投无路,便厚着脸皮央求她将我带回平南王府,留我在府上做事。”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干哑,南宫瑾即刻取来水囊,打开后亲手喂到他的嘴边。

宋云归饮下一口清甜的水,从喉咙深处发出酣畅的感叹声,而后接着道:“我在平南王座下起誓,往后就算让我做牛做马,我也绝无怨言。不过南宫家的人比我想象中更加宽厚善良,并未让我做牛做马,甚至悉心培养我,她更是待我很好,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他的口吻变得轻柔甜蜜,恰到好处的黑暗模糊了他脸上的棱角,使他看上去年轻而从容,若不是周遭飘着干燥的血腥味,他看起来几乎像个陷入热恋无法自拔的赤诚少年。

柳红枫眯起眼睛看着他,问道:“既然如此,你大可以一直留在平南王府当差,何必要选择离开?”

宋云归轻笑一声,道:“理由简单得很,只要留在平南王府,我永远都只是一个下人,就算她待我再好,也永远也只是对待下人的温柔。但我并不满足于此,我要将她据为己有,让她只属于我一人。”

话毕,南宫瑾的脸上浮起一片红润,身子却往宋云归的怀抱里靠得更近了一些。

平南王身为皇亲国戚,地位尊贵,非一般人所能高攀。所以,宋云归别无选择,若是想要名正言顺地娶南宫瑾为妻,非得斩获功名不可。

于是,几年之后,东风堂声名鹊起,迅速跻身江湖名门之列。倘若没有后面的变故,宋云归的事迹本该成为才子佳人的美谈,流放后世。

柳红枫用平淡的口吻戳破了他的追思,道:“但你来晚了。待到你声名鹊起之时,平南王爱女已经嫁给段启昌为妻,并非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而是她自己的抉择。”

宋云归脸上的笑意迅速消弭,将思绪拔出回忆后,他的神情在片刻间苍老了许多,用一双冷眼看着对面的贵客,道:“你这个年轻人,长了一张清秀的脸蛋,嘴巴倒是很毒。”

柳红枫耸耸肩膀,道:“反正宋堂主也不需要我的甜言蜜语。”

宋云归轻笑一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我可怜又可悲,但我不这么认为。不论她身在何处,嫁与何人,在我看来,她仍然同当年一样。我只要将她装在心上,并不在乎她的心上是否有我。她若是过得幸福美满,我绝不会打扰她,但若她遭遇不幸,我便一定要挺身而出。”

“所以你要报复段启昌?”

“不错,段启昌叫我的心上人伤心欲绝,那么,我便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宋云归话毕,便伸出手,也不在乎臂上的伤,一把将南宫瑾揽入怀中,亲昵地收紧臂弯,同时埋头在她耳畔低语:“你放心吧,往后我绝不会离开你,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直到你大仇得报,心想事成。”

他怀中的人微微点了点头。

一面是冷漠的阴谋,一面是深沉的情愫。他竟能里外切换得如此娴熟,叫人全然瞧不出破绽。

柳红枫凝着宋云归,心下暗暗惊异于此人的城府。

宋云归似乎觉察到他的视线,转向他道:“枫公子似乎对我有所怀疑?”

“怎么会?”柳红枫立刻摇头,“宋堂主这般重情重义,我感动还来不及,怎么会怀疑。”

宋云归却勾起嘴角,道:“这话未免太谦虚了,若说重情重义,你可一点儿也不输给我。”

*

夜色阴沉,但宋云归的眼神更黯一筹。

柳红枫迎上这双眼睛,好似被吸进无底深渊似的。他花了些功夫才稳下心神,道:“哪里的话,我可没有什么心上人,我的心思就只有复仇罢了。”

宋云归面带笑意道:“是么,但段家的公子对你可谓死心塌地啊。若不是为了舍身救你,他也不会旧疾复发,陷入如今的境地。”

柳红枫反问道:“如今的境地,不是正合宋堂主的愿么?”

宋云归仍凝着柳红枫,眼底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点头道:“说实话,前来瀛洲岛之前,我一直苦恼于如何对付段启昌,天极门毕竟位高势重,要逼这只老狐狸露出破绽,可不是容易的事,你却为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我实在应该好好感谢你才是。”

“宋堂主客气了。”

“你若有什么要求,也不妨告知与我,给我一个回馈的机会。世人都说我天性风流多情,我更不愿拆人姻缘,坏人美事啊。”

柳红枫听着宋云归的话,只觉得心下隐隐后怕,双脚仿佛踩在陷阱边缘,四下皆无退路,他索性直面对方的目光,道:“宋堂主是打算引诱我为段长涯求情么?”

宋云归怔了一下,大约是没有料到对手会这般直截了当,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柳红枫乘胜追击,道:“我想你是多虑了,段长涯的死活我并不关心,我只不过对他施以引诱,就像你引诱冯广生勾结外戚,卖国求荣一样。”

宋云归脸色一沉:“我想你是误会了,冯广生与外濮人勾结可不是我的意思,东风堂乃是堂堂世家名门,怎会与外戚打交道。”

“如此说来,冯广生的指控是子虚乌有了?”

“冯广生是个难得一遇的恶胚,放火烧寨,屠戮船夫,全都是他的妙计,为了争夺区区一个当家的权位,他连结拜兄弟都能架上刀头。这世间还有什么丑事他做不出呢?枫公子该不会为了区区一个死人而迁怒于我吧?”

黑暗中,宋云归的笑容没有温度,只令人感到阵阵恶寒。藏在这双眼眸背后的,该是一颗多么冷酷的心,就算冯广生已经变成丑陋的焦炭,却还要踩着他的尸骸往高处爬。

柳红枫已经忍不住想要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空间,但他不能逃,他微微低下头,道:“不敢,我只是担心有人背后嚼舌。抹黑东风堂的颜面。”

宋云归哈哈一笑,凑上前来,在柳红枫肩上拍了拍,道:“没关系,我不是还有你这个可靠的盟友么。今夜过后,你已不再是无名之辈,待到血衣案真相大白,你更会成为武林中人人景仰的楷模。你与冯广生不同,我可是真心诚意视你为友的。”

明明是恭维的话,但宋云归的口吻中却带着刺,一双眼睛在咫尺外牢牢盯着柳红枫,目光仿佛在说——我能助你爬上今天的位置,也能让你狠狠摔下去。

柳红枫有自知之明,名门之间争势逐利,勾心斗角,他不过是一颗棋子,包括宋云归在内,没有人真正将他放在眼里。所以他必须要等,必须一再忍耐,在旁人的股掌中收敛锋芒,任凭对方摆布。

一道意料外的光线灼痛了他的眼睑。

厢轿外的垂帘仍旧完好无损,仍旧只有一条细缝与外界相接,只是透入细缝的光亮骤然增强,明明灭灭地闪烁着,就连方才隐蔽在黑暗中的角落,此刻也跃然眼底。

接踵而至的还有声音,噼噼啪啪的燃烧声,不时夹杂着沉闷的坠物声,虽然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没有遭到阻隔,途中没有衰减,听上去仍旧鲜明可辨。

南宫瑾第一个露出惊色,问道:“外面怎么了?”

宋云归立刻将她搂紧,贴在她耳畔柔声呢喃:“不用怕,只是贺喜的烟花罢了。”

“烟花?”

柳红枫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垂帘掀开一角。在看清外面的情形时,他不禁怔在原地。

峥嵘阁失火了。

瀛洲岛至高处燃起熊熊火焰,火光将半片天空染得透亮,由于四周没有任何建筑阻碍视线,来自山巅的火种宛若天降,整座瀛洲岛都看得一清二楚。

莫非是铸剑庄发生了意外?

柳红枫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晏氏宅邸在树梢的包围中,从远处望去,飞檐朱瓦完好无缺,也没有盗匪入侵的骚动,一片寂静中,只有峥嵘阁在燃烧,好似一只巨大的火把,孤兀地矗立在天际。

一定是晏月华有意为之。

木造的高塔并不耐火,一经引燃,火势便迅速膨胀蔓延,从塔尖到基座都沐在火海中,通体彻明,燃烧的态势愈发疯狂。

这一刻,无数视线一齐投往山巅的方向,人们从四面八方抬起头,注视着火海中尘屑翻滚,炎光交错,黑影摇摆,一根根木梁从高处坠下,砸断更多的框横,塔身渐渐变得空乏,剧烈晃动着,濒临坍塌边缘。

这不是一座普通的塔,而是铸剑庄藏剑的要地,是中原武林独一无二的至宝,一旦坍塌,数不清的神兵利器也将一齐陪葬,那些被武林人窥觑争夺的无价之器,也将在火光中化为乌有。

为了表明铸剑庄退出江湖的决心,晏月华竟不惜亲手纵起大火,将峥嵘阁付之一炬。

人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夜色被火光映照得通红,仿佛一张水洗的幕布,幕布之下,间或传来惊呼声,哀叹声,哭号声,间或能看到有人往失火处狂奔,身形好似扑向火焰的飞蛾,渺小又无力。

他们的努力注定是徒劳,大火一旦燃起,便无法经由人手扑灭。人们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到木料燃烧殆尽,火焰自然熄灭的时刻。这一夜,峥嵘阁不计后果地散发着光与热,仿佛要将自己的模样最后一次印刻在世间,在变成死寂的灰烬之前,留下最后的辉煌。

柳红枫凝着天际的火光,半是自言自语道:“晏月华何以如此决绝,烧了峥嵘阁,他便真的一无所有了。”

宋云归的话将他拉回现实:“晏月华别无选择,若想保全自身,便只有这一条路。”

柳红枫皱起眉头,问道:“为什么?宋堂主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宋云归道:“莫急,我正要同你分享这个好消息。”

*

宋云归所说的好消息未必真的好,但分量一定是充足的。

他说:“其实十年前的血衣案,铸剑庄也知晓前因后果。”

柳红枫一怔,很快沉下脸道:“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我有料到,既然案子发生在瀛洲岛,晏家便不可能一无所知。”

当年,宋云归为采血救子,急需寻找一处避人耳目的场所,为了彻底湮灭证据。僻静的瀛洲岛是最好的选择,然而,瀛洲岛被晏氏所制辖,倘若得不到地主的帮助,恐怕很难顺利犯案。

虽然铸剑庄没有直接参与,但十年前,晏月华的父亲却将宝地赠予段启昌使用,对其犯下的恶行坐视不理。正因为得到晏家助力,血衣案才掩藏得如此完美。

但晏家绝不会平白为段启昌提供帮助,作为借出领地的条件,晏父一定对段启昌有所企图。以晏氏一贯行事的宗旨推断,恐怕是要求段启昌作出承诺,天极门永不进犯铸剑庄,并在江湖纷争中无条件捍卫晏氏的利益。

柳红枫皱起眉头,飞快思索——段启昌既然选择与晏家勾结,便绝不会轻易背弃承诺,在西岭寨失火,捭阖谱遭窃后,晏月华之所以能够顺利将晏千帆救出牢狱,瞒天过海,恐怕也有段启昌背后助力。毕竟当世武林之中,段氏与朝廷的联系最为密切,就连朝廷三品武将之中,都不乏出身天极门的学徒。晏千帆面临牢狱之灾,由段启昌伸出援手再自然不过。

但晏氏素来行事谨慎,一定不会相信口头的许诺,一定要将切实的字据留在手中,才能保证段启昌不会背信弃义,反咬一口……

宋云归像是看出了柳红枫的心思,点头道:“的确像你所猜的一样,确切的证据我已经拿到了。”

柳红枫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

黑暗中,宋云归取出一枚陈旧的信封,摆在他的面前,道:“你一定知道这是什么。”

柳红枫的确知道,他一眼便认出这是一封契书,因为信笺上的笔迹和纸张的纹路都是他所熟悉的,与他怀中那一封几乎别无二致。他喃喃道:“原来当年与段启昌签订契约的不止两方,而是三方。”

宋云归点头道:“没错,只是这第三方藏匿极深,倘若不是瀛洲岛生出诸多变故,恐怕这封契书永远也见不得天日吧。”

这是晏氏和段氏订立的契书,签署于两个声名显赫的世家之间,所写的内容却是血淋淋的人命。

柳红枫暗暗心惊——瀛洲岛这一场乱象宛如飓风过境,牵起陈年恩怨无数,风过之处,就连埋在泥土最深处的污垢也被迫出原型,无处躲藏。

晏月华将契书交给宋云归,便等同于将最大的弱点交给对方,所以,他选择焚烧藏剑阁,将晏氏与江湖的最后一缕联系烧得一干二净,藉此换得宋云归的庇护,从风雨飘摇的江湖中全身而退。

一旦晏氏全身而退,当年与晏氏勾结的段氏便将独留于暴风中心。

柳红枫不禁感叹:“宋堂主实在下了一步好棋。”

宋云归勾起嘴角,神色带了些得意,道:“明日一早,武林大会,让真相随着太阳一起大白于天下,你以为如何?”

柳红枫不禁为之一振。

十年了,他从未离成功如此接近。十年前,段启昌滥用权势,一手遮天,谋害了十条无辜的性命,自身毫发无损,仍旧享受着名利簇拥。而那时的他只不过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孩童,手无缚鸡之力,飘零于市井间,饱饮风霜雨雪,像一缕孱弱的星火,随时都可能熄灭。

但身居高位之人常常容易忘记,就算是星星之火,也有燎原的力量。

来自铸剑庄、血衣帮和侯郎中的契书,几经波折辗转,终于归至一处,完好无损地摆在他的眼前。

终于凑齐了三份铁证,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刻。

今夜峥嵘阁失火的骚动,想必惊动了困在瀛洲岛的所有江湖人,到了明日,为争夺莫邪剑而来的人们一定会前来擂台一探究竟。在擂台上揭穿段启昌的阴谋,为十年前的血案洗冤,简直是绝妙的时机。

明日,只要等到明日……

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血衣案的真相便会大白于天下。

柳红枫理应感到畅快,但不知为何,他的心底惴惴不安,仿佛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似的。

他垂下视线,望着宋云归手中的信笺,半是自言自语道:“今夜发生如此变故,段启昌却始终不曾露面,天极门也无人前来主持公道。”

“主持公道?”宋云归笑了一声,毫不掩饰笑容中的轻蔑之意,“段启昌现在怕是热锅上的蚂蚁,自保都困难,哪里还有力气多管闲事。”

宋云归说得没错,段启昌最大的弱点便是爱子段长涯,十年前,他之所以铤而走险,犯下耸人听闻的罪行,也是为了医治段长涯的隐疾。

但是,段长涯再一次旧疾复发,病状比十年前还要更凶险。

柳红枫拼命思索着——倘若换做自己,身处段启昌的位置,会用怎样的法子自保。

他一定要医好段长涯的病,不惜一切代价,哪怕为了保住十年前的成果,也要挨过这一道难关。

段长涯的顽疾源自段氏血脉,用一般的法子无法医治,十年前,段启昌不得已从生者的身上采集五更血,为此掳来了十名娼妓,暗度陈仓,采血后将尸身装入棺材,运送到郊外的坟岗,制造耸人听闻的死状,嫁祸于鬼神。

如今瀛洲岛航路受阻,众人被困在岛上,段启昌自然不能故技重施。

但若只是为了采血,岛上未必找不到替代品。

莫非……

想到此处,柳红枫的背后淌出一身冷汗。

他猛地站起身,头顶撞上了低矮的顶棚。厢轿被他撞得结结实实,剧烈摇晃了几下。

宋云归不禁露出惊色,问道:“枫公子这是怎么了?”

柳红枫的口吻有些激动:“等到明日或许就来不及了。”

*

柳红枫心下懊悔不已,这一日发生的变故太多,他一门心思扑在赌坊,调查宋云归的背景,竟忽略了如此重要的线索。

自从武林大会开始以来,瀛洲岛上乱象丛生,许多无家可归的老幼妇孺被天极门收容。就在今晨,还有一批人方才离开铸剑庄,去往竹院栖身。

天极门在江湖中名声斐然,是百姓心中侠义信善的典范,她们想必相信,只要得了段启昌的庇护,便能远离危险,平安度过危机吧。

今夜已过去大半,虽不知眼下确切时刻,但距离五更也不远了。

柳红枫心下犹如鼓擂,倘若段启昌果真动了歪心,打算从这些无辜者身上采血,她们岂不是全无抵抗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他当然记得,柳千此刻也在竹院中,他的本意是让柳千远离江湖纷争,在僻静平安的场所栖身,如今想来,倘若段启昌果真图谋不轨,将魔爪伸向竹院,柳千岂不是被他亲手推进了危险的漩涡。

他将心中所想告知于宋云归,道:“我担心段启昌故技重施,对竹院中的无辜妇孺下手。”

宋云归也露出惊色,但很快便恢复了冷静,答道:“你说得不错,狗急尚会跳墙,段启昌被逼上绝路,未必不会出此下策。”

柳红枫道:“倘若他真有此意,我们应当立刻赶往竹院,在他动手前制止他。”

宋云归反问道:“为什么要制止他?”

柳红枫一怔:“难道你打算坐视十年前的血衣案重演吗?”

宋云归低叹一声,用不紧不慢的口吻答道:“枫公子,你一向足智多谋,聪明机敏,不过一旦牵扯到血衣案,就会变得冲动短视。”

柳红枫沉下脸凝着对方,似乎对这一评价颇为不满。

宋云归也不恼,只是接着道:“你不妨静下心想一想,与血衣案有关的人证都已殒命,物证也只有这三封契书,你在翻案的途中,未必不会遭到段启昌的阻碍。但若今夜段启昌故技重施,犯下崭新的血案,岂不等同于自投罗网。”

宋云归的意思不言而喻,东风堂打算对段启昌的阴谋坐视不理,尽管让他垂死挣扎,待到尘埃落定。再坐收渔翁之利。这的确是最快,最省力,也是最安全的法子,只要抓住段启昌的把柄,胜利便是囊中之物。

至于十条无辜的命,不过是口袋里的筹码罢了。

柳红枫凝着他,问道:“所以在你的眼里,段启昌便是下一个冯广生么?”

宋云归也望着他,挑眉道:“难道不是吗?”

柳红枫迎上对方的视线,心下隐隐后悔。果不其然,宋云归与他对视了片刻,很快仰头笑出声:“看来枫公子还年轻得很,还有一颗侠义之心,倒令我这个老家伙自惭形秽了。”

出乎宋云归的预料,柳红枫也平静下来,深吸了一口气,道:“恕我直言,短视的不是我,而是宋堂主才对。”

宋云归微微皱眉,问道:“此话怎讲?”

柳红枫答道:“我的目的是为血衣案翻案,揭露段氏犯下的罪行,而你的目的是建立威望,取代段启昌成为武林新主。你的目标比我更远大,也更长久。所以请你不妨想一想,段氏当初是如何白手起家,坐上江湖第一把交椅的。”

宋云归轻蔑一笑,道:“不过是假借时局,协助朝廷反抗外敌入侵,立下几场战功罢了。”

柳红枫点头道:“于朝廷而言,只是军状上的一笔战功,于百姓而言,却是实打实的义举。今夜若是你带领东风堂出手救下那些无辜之人,赢来的赞誉未必输给当初的天极门。”

宋云归眯起眼睛看着他,半晌后才道:“你说得有几分道理,但若与天极门公然为敌,也会面临百倍的危险。我的弟兄都已身心疲惫,我总不能让他们无端受难。”

柳红枫摇了摇头,道:“看来我与宋堂主的看法出现了分歧。”

宋云归道:“看来如此。”

“那么便容我先告辞了。”

“真是遗憾,我本来打算邀请你去府上好好歇息一番,你当真要走?”

柳红枫点点头,拱手一让,起身打算离去。

宋云归没有阻拦。

但厢轿中的另一个人却突然开口,从身后唤他的名字:“枫公子,且慢。”

柳红枫回过头,与南宫瑾四目相对,心下暗暗惊讶。方才他与宋云归言语交锋时,南宫瑾一直沉默不语,他也几乎忘了这人的存在,更没料到对方会突然作声,阻止自己离去。

他仔细端详南宫瑾的模样,苍白的脸庞浮在火光和黑暗的交界处,轮廓有些模糊,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眶发黑,眉目松胯,露出憔悴的面相,但却抹不去她容貌中摄人心魄的美丽。

她脸上的脂粉映在红色的天穹下,色泽变得近乎透明,柳红枫凝着她,只觉得这人的身上透着一股不似人间的气息。她像是花了十年功夫,从阴湿的地底爬出来,带着深入髓骨的腐朽味道,要将目之所及之物一并拖入深渊。

这样一张傍死而生,美丽却病态的脸庞,当真属于曾经潇洒恣意、英姿凛然的平南公主吗?

柳红枫扪心自问,却也问不出答案,只能开口道:“夫人有何指教?”

南宫瑾眉头颦起,带着忧色,徐徐启口道:“宋堂主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段启昌并没有你想象的那般好对付,你执意要阻挠他,恐怕会遇到危险……”

许是她的脸色太过凝重,口吻太过真诚,连口中吐出的话都带了几分不祥的谶意,叫人背后隐隐发寒。

但柳红枫只是微微一笑,颔首道:“感谢夫人敬告,我会多加小心的。”

他跳下厢轿,走向人群,火红的背影映在火红的天色中,透着义无反顾的坚决。

南宫瑾从缝隙中注视着他的影子远去,而后,那真诚的忧色便如面具似的褪去,方才柔弱又憔悴的神情也消失不见,徒留一片郁色。

她沉着脸,嘴角却缓缓勾起,低声呢喃道:“我好心提醒过你,是你自己不听,可别怪我无情。”

*

南宫瑾的话,离去的柳红枫断然听不见,倒是留在轿中的宋云归听得一清二楚。

宋云归探过身子,从背后伸出手臂,绕过南宫瑾的腰际,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受过伤的肩膀以不大舒服的姿势弯曲着,尽管如此,仍要往对方的背上贴靠,举手投足都带着卑微的谄态,实在与方才判若两人。

他贴向怀中女子的耳畔,柔声道:“你不要再吓我了,转过来看着我好不好……”

南宫瑾却没有照做,她将献谄的宋云归抛在身后,目光透过垂帘的缝隙,搜寻着外面的景象,翘起的下颚透出几分傲态:“不行,烟火我还没看够呢。”

宋云归一怔,随即听到她如梦呓一般的呢喃声:“真美啊。原来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烧得这么漂亮。”

黑夜里,木造的高塔上燃起熊熊大火,干燥而暴戾,仿佛要将夜幕撕出一条豁口。峥嵘富丽的楼阁在火舌中倾塌,崩解,一步步走向毁灭。这样的景象,实在称不上美。

然而,她消瘦的容颜却在火光中亮起,玲珑的眼底泛着异常兴奋的光彩。

宋云归却皱起眉头,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这火恐怕整晚都不会熄,难道你要看上整夜不成?别看了,往后我陪你去看真正的烟花,比这漂亮百倍。”

南宫瑾终于转回了头,微微勾起的嘴角和无动于衷的眸子组成一个敷衍的假笑:“不必了,时候不早,我也该走了。”

宋云归声音一沉:“你要去哪里?”

南宫瑾轻声笑道:“枫公子还等着伸张正义,我总不能让他的期许落空吧。”

宋云归道:“柳红枫虽然机敏,却不了解自己的敌人,段启昌的个性优柔寡断,做了十年大侠之后,更将自己当成真的谦谦君子,除非有人从旁助力,否则他根本没有胆量再犯一次案,再取一次人命。”

“你说得对,”南宫瑾点头道,“所以我才要去助力。”

宋云归扣住她的肩膀,一把将她拉近到眼前,问道:“你疯了么?”

南宫瑾被拉得吃痛,身子半强迫地靠向对方,肩膀几乎抵在对方胸口,但她高高扬起头,脸上的神情依旧骄傲:“你别忘了,我可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死人,你还指望我清醒么?”

宋云归长叹一声,道:“今夜的麻烦已经足够多了,留一点时间给我吧,许诺给你的一切我都会实现,求你别再节外生枝。”

南宫瑾冷笑道:“你?求我?”

“我累了,我真的累了,求求你,留下来陪我……”宋云归一面说着,一面放松手上的力道,倾身滑到对方眼前。他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弓着腰,缩起肩膀,全无方才的威风凛凛,只是痴痴地倚靠着身边的女子,眼中甚至带了几分卑微的央求之意。

然而,南宫瑾却抬起一只手,纤长的手指摆出兽爪似的姿势,毫不犹豫地往宋云归肩头的伤口抓去。

“嘶——!”宋云归倒吸了一口凉气,发出痛呼。

方才由她悉心包扎的棉纱,转眼便被她抓挠得散了架,棉纱外侧渗出一片血痕,是包扎好的伤口又裂开了。

宋云归顾不上伤势,只是忙不迭地抓向对方行凶的手腕,用五指牢牢钳住,道“快住手!你究竟想干什么。”

南宫瑾气势虽凶,却拗不过对方的蛮力,身体在剧烈挣扎中失去平衡,倒入对方怀中,袖子顺着细瘦的手腕滑落。露出一截苍白的皮肤,边缘的轮廓像是融化在黑暗里。

尽管姿态狼狈,但她的声音却依旧冷酷:“我不会住手的,除非你把我送回棺材里。”

宋云归低下头,望着对方肤上被自己压出通红的指印,长吁了一口气,用叹息般的口吻道:“……你就不能相信我么?”

南宫瑾迎上宋云归的视线,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一个瞪视,道:“我只信我自己。”

宋云归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仍旧将她圈在臂弯中,固执地解释道:“今夜我们赶走了晏月华,段启昌便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胜利已是囊中之物,只要将十年前的血案昭知于众,他一定会失信于江湖。所以,今晚你实在不必再多此一举,徒增无谓的风险。”

“多此一举?”南宫瑾反问道,“就算明日挫了段启昌的威风,柳红枫又该怎么办?你该不会真的打算和他做盟友吧。”

宋云归立刻答道:“当然没有,只是眼下时机尚未成熟,还不能公然与柳红枫为敌,眼下应当率先制伏段启昌,拿到我们想要的东西,事后再慢慢除掉他。倘若将他逼得太紧,我怕他反倒有所警觉,坏了我们的大事。”

南宫瑾还是摇头:“我不信你,也不信他,柳红枫不会对段长涯下手的。他早晚会背叛我们。”

宋云归沉默了片刻,道:“眼下的情形,只有傻子才会背叛我们,柳红枫不傻,他精明得很,不会感情用事的。”

南宫瑾却仰头笑出了声:“你怎么知道他不会?你本来就是个感情用事的傻子。”

宋云归脸上一僵,即刻抿紧了嘴唇,下颚微微颤抖,显然是被这番话触痛了心神。他不愿对南宫瑾发怒,只能用紧锁的眉头来压下愠意。

南宫瑾却浑然不理会他的努力,接着质询道:“我说错了么?你若不是感情用事,怎么会让死人从棺材中复活,留在你的身边。”

宋云归脸色僵硬,拼命绷紧了身体,就连肩膀都在微微颤抖,他说:“我有时会想,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应当立刻收手,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收手?”南宫瑾仍在笑着,“十年前你得不到的人,很快就可以永远陪着你了。你现在就要收手,就要将她抛弃了吗?原来你的深情只有这么一点分量,宋云归,我真是看错你了。”

良久的沉默过后,宋云归用低哑的声音道:“……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却始终不愿信我,哪怕一次。”

南宫瑾轻甩头发,道:“感谢宋堂主的恩惠,倘若今夜情至于此,不如我们便分道扬镳吧。”

话毕,她竟从宋云归的怀中挣脱,起身拨开垂帘,往夜空发光的方向走去。

她的背影是如此决绝,就像是要投入另一个世界似的。

“你回来!”

宋云归厉喝一声,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将她生生拉了回来。

垂帘的细缝再度合拢,下摆因为方才的争执而摇动着。

轿内重归黑暗,甚至比方才更黯一重。

宋云归扭着南宫瑾的胳膊,将她按倒在狭窄的座椅上,发热的掌心在对方脸上胡乱抓按。

“我不会放你走的,绝不会放你走的!”

南宫瑾拼命挣扎,脸上完整精致的脂粉被对方涂抹得一片混乱,面容与神采也随着妆容而改,从咫尺外看去,竟像是另一张脸。

*

马车在临海的陡峭山坡上摇晃着,雨夕彖対将仅有的一块坦路轧得吱吱作响,昂贵的车身摇摇欲坠。

封闭的厢轿自成一片天地,周遭没有多余的视线,除了呆在轿中的两人之外,没人知道黑暗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黑暗中的场面绝不缠绵,绝不甜蜜,反倒充斥着暴力与谩骂,欺迫与征服,残酷得仿佛野兽的世界。

宋云归是赢家,他居高临下,将胜利的果实牢牢钉在手底,满意地品尝着猎物的哀鸣。

南宫瑾是输家,尊严和身体都都剥开,袒露再砧板上,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

狭小,两人的肢体纠缠,间或传出衣衫被撕扯时发出的干响,赢家趴伏在输家的身上,饕餮的声音听起来肮脏不堪。

南宫瑾大口呼吸,好似离水的鱼,拼命晃动脑袋,试图躲开对方的侵蚀,然而,空气里充满了宋云归的气味,划过喉咙时留下刀割般的触感。红色的胭脂胡乱粘黏在她的脸颊上,甚至抹到眼角附近,将她的脸庞勾勒得一片迷离。

大约是耗光了力气,她终于停止挣扎,仰头甩开凌乱的发丝,发出吃吃的笑声:“你看,我说的果然不假,你就是个感情用事的蠢材。”

宋云归的嗓子又干又哑,道:“我不想再欺骗自己了。”

南宫瑾被他压在身下,却像取得了胜利似的,缓缓勾起嘴角,道:“可惜,你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你苦等了十年的女人也是假的,你的缠绵与深情也是假的,死去的人永远不可能复生,你不愿看,不愿听,但我偏要让你看清楚,让你再也躲不开……”

宋云归伸出手,捂向她的嘴巴,滚烫的掌心像一块烙铁似的,烙在她的唇上,将那些悉心粉饰的漂亮脂粉彻底融成一滩泥泞。

而后,他回过身,伸出另一只手,把垂帘拉得更紧。夜空中的火光被彻底阻隔在外,两人的脸庞也就彻底隐入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

黑暗令人感到安全,宋云归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终于缓缓松开了手。

南宫瑾咳嗽了几声,声音里含着显而易见的痛苦,若是再迟一会儿,她便要窒息得昏过去了,狭窄的空间里回荡着她剧烈的喘息声,瘦削的胸口上下起伏,拼命补回欠缺的呼吸。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宋云归把头偏到一旁,慢慢放松手上的力道。

她冷笑了一声,尽管她的模样虚弱极了,但她仍用残存的气息开口说话,话语如尖刀一般,毫不留情地刺向对方。

“你就这么讨厌我的脸么?这世上除我以外,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够伪装得完美无缺,你却连看也不敢多看一眼么?”

与方才温柔乖顺,深情款款的南宫瑾不同,她的声音漠然,充满了讥讽之意。

宋云归厉声喝道:“闭嘴,不要再说了!”

然而她接着说:“懦夫,活该你只能守着一个死人过活……”

宋云归被逼急了,拳头毫不留情地落下来,却只换来她尖利的笑声:“你就算打我,骂我,侮辱我,将我撕成两半,也改变不了你自己的处境,你永远是条可怜虫。”

“闭嘴!”

“你这么厌恶我,干脆割掉我的舌头啊!只要你割掉我的舌头,今晚我便说不出话,段启昌便会放弃犯案,东风堂的堂主大人便能如愿以偿,行侠仗义了……”

南宫瑾没能继续说下去。

倒不是因为被割掉了舌头,而是宋云归突然俯下身,堵住了她的嘴。强有力的手臂将她禁锢在方寸之间,动作决不温柔,反倒凶狠又暴戾,像是对付一只试图逃走的鸟,要撕裂它的羽毛,拗断它的翅膀,要它遍体鳞伤,失去飞翔的力气,放弃对天空的憧憬,束手就擒。

厚重的垂帘被紧紧合拢,不漏一点缝隙,黑暗中,宋云归再也看不清身下人的模样,那张脸庞究竟属于逝者还是生者,也变得不再重要。粗重的呼吸也好,凌乱的衣衫也罢,一切都是黑暗里的一场混沌。

南宫瑾在黑暗中伸出手,纤长的手臂勾住了宋云归的脖子,瘦削的骨肉仿佛嵌入一副枷锁似的,像咫尺外的身躯贴近,咬紧牙关,承受着来自对方的痛苦折磨。

人的贪婪,大约胜过世上所有的野兽,明知是天方夜谭,仍旧妄图让死者复活,让失物重回囊中,哪怕是伪装的假象,编造的谎言,也要一错到底,不知悔改。

两个贪婪的人在黑暗中交缠,不断往深渊中坠落。

不知过了多久,宋云归终于停下来。

他的眼角已经湿润,沟壑之中沾满泪水,明明是施虐者,却像是个委屈的孩子一样,伏在怀中人细窄的肩上,脸颊处淌下两行热泪。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失落的男人,竟是世人口中风流多情,沉稳从容,运筹帷幄的东风堂堂主呢。

他此刻的模样,决不能够让第二个人看见。此时此刻,黑暗便是保护他的盾牌。

但盾牌还是被撕开了。

瘦削的手腕从他的臂弯中挣脱,颤抖着抬起,将垂帘拨开。

骤然涌入的光线充满诱惑力,南宫瑾将他甩开,迫不及待地往光中去。

他从身后抓住南宫瑾的肩膀,用堪称憔悴的语调问道:“你还是要走?”

“当然。”回答他的是冷冽无情的声音。

“不要走,求你不要走……”

“宋云归,你真的很可怜。”

可怜人没能拦住无情者的脚步,宋云归像是被卸去了全身的力气,一双青筋凸起的手滑下对方的肩膀,颓然垂落。

南宫瑾如愿以偿,重沐光中,干燥却畅快的空气沁入肺腑,令她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的脸颊上妆容尽失,脂粉褪色,身上的华裙变作碎片,朝云般的盘髻也不复存在。她穿着一件贴身的里袍,凌乱的发丝披在肩上,她已不再是南宫瑾的样子,身形轮廓清瘦却锋利,俨然是男人的模样。

他的脚底有些虚浮,但步子却迈得毫无迟疑。就像是镶金缀银的刀鞘中滑出似的,他终于剥去一身伪装,将锋芒崭露于世。

原来这一场野兽之间的狩猎,不耗到最后一刻,便无法断定谁是最终的胜利者。

他将失魂落魄的败者抛在身后,在火红烟花的照耀下,投入动荡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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