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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参商动

武林大会的擂台八面见方,由结实的木板拼搭而成,台阶陡峭,拔地数尺,俯瞰犹如太极卦象,四向正卦处插着四杆大旗,鼓满了风,猎猎飘扬。旗杆下的兵器架上,十八般兵器琳琅满目,熠熠生辉。

这擂台比起亭阁楼榭,朱甍碧瓦,实在简陋粗鄙,但在江湖人的眼中,它却是至高无上圣地,值得为之赌上性命的舞台。仿佛只要踏上它,便能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庸碌的魂魄便得了升华,摆脱俗世纠扰,在奋起一搏中臻入绝境,散发出至为灿烂纯粹的光芒。

愈是惨淡的世道,人们便愈是将毕生希冀寄托其中。擂台上所淌的血已经不是血,而是醇酒。擂台上所负的伤也不是伤,而是奖赐。

这就是江湖,诞于人世之中,却又超乎于人世的一片浊土。

晏千帆正站在这样的擂台上。

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浑身上下好似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垢,塞住了他的眼睛,耳朵,喉咙。他吃力地站在台上,唯有手中的枪仍旧锋芒毕露。

台下传来阵阵窃语——铸剑庄的二庄主为何使的是枪术?晏家素来胆小怕事,几时出了这般血性的汉子?

这些议论声统统从晏千帆身旁掠过,又一字不漏地灌入晏月华的耳朵。

晏月华坐在高席上。

从他的位置俯瞰,擂台就是一张巨大的八卦阵,将他的血肉至亲牢牢困在其中。

他的目光凝在晏千帆身上,自始至终,一刻也没有移开。

柳红枫在他身旁感慨道:“您真的很关心这位弟弟,看来二位果真感情深厚。”

晏月华却沉下脸,露出不悦之色:“枫公子是在嘲笑我吗?”

柳红枫拱手让道:“我怎么敢。”

晏月华沉默片刻,道:“我与千帆是异母所生,如今我们的父母都已不在世。千帆十岁便离开本家,从往后十余年间,他从来不曾踏入晏家的大门,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一面。我与他之间,从来没有深厚感情可言。”

柳红枫挑眉道:“既然如此,为何您对他如此关切。甚至不惜卖给段掌门人情,也要命我保护他的安全。”

晏月华道:“晏家世代居于瀛洲岛,不喜武林中明争暗斗,历代家主都将保全家业平安视为己任,既然千帆是我的弟弟,便与我脱不开干系,照料他是我的职责所在,并非出于关切。”

柳红枫心道,这般心思就叫做关切。然而他识趣地没有说出口。

他知道江湖中人往往身不由己,有时就连喜怒哀乐都不能轻言于人。往往要找尽法子遮掩,骗了旁人也骗了自己。或许只有在刀光剑影的擂台上,在生死一线的较量中,才能体会到一丝不加掩饰的真实。

他不再多言,转而将目光投向擂台,关注晏千帆的动向。

晏千帆已经接连打败了十几个对手,长枪呼呼作响,引来众人瞩目,然而他却不曾说过一句谦言,像是根本没将手下败将放在眼里。

“还有人挑战吗?”

他轻慢的口吻引起台下诸多不满,议论声不绝于耳,然而他不予理会,视线甚至不向人群中看,只是虚虚地投往远处,飘忽不定,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漫长的等待过后,那人终于跃入他的视野。

安广厦。

西岭寨少当家纵身跳上擂台,就像是一颗火种跳入干柴堆中,晏千帆立刻被点燃,原本木然疲惫的神色立刻变得生动,一面望着对方,一面唤道:“安大哥。”

对方却没有回答。

两人站在擂台两侧,手中执着同样的长枪,摆出同样的架势。举手投足间,满是无法遮掩的相似,就像是映在水面上的倒影一般。

台下的人纷纷睁大眼睛。

晏千帆凝着安广厦,道:“我的枪法是西岭寨的枪法,是当初跟着老当家一招一式学会的,他老人家的教诲,我至今仍然铭记于心。”

安广厦依旧沉默不语。

两人的立场仿佛对调了一番,安广厦身为挑战者,却全然不将擂主放在眼里,仿佛站在对面的并非他的故知,而是一块会动的石头,横在路中央,非得一脚踢开不可。

晏千帆缓缓提起长枪,目光仍胶着在对方身上,问道:“你我师出同门,出手之前,你连一句话都不愿跟我讲么?”

安广厦的脸上终于生出些许变化,他皱起眉头,道:“我很后悔,当初我不该求父亲授你枪法。”

晏千帆如遭雷劈,呆在原地。

他尚且没有学会掩藏心思,被对方当众羞辱后,甚至顾不得挽回自己的尊严,只是将伤心懊恼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他像犯错的孩子一样低下头去,引得人群一片哗然。

高台之上,晏月华屏住了呼吸,放在膝上的五指紧紧攥着,像是在压抑怒气。

太极卦象,阵中阵外,芸芸众生的思与苦,爱与憎,化作一条条交错纠缠的丝线,盘踞在这片隔绝世外的天空下。

安广厦的枪动了,是一记“狂风摆柳”的攻势。

晏千帆也起手相迎,以“黑虎卧身”化解锋芒。

两支枪针锋相对,两个人形影相叠,同门武功相斗,场面格外精彩,一招一式都牢牢地咬着彼此,一颦一眸都在寻找对方的破绽。

两人陷入苦斗,随着时间的推移,安广厦渐渐展露出优势,他的功夫比晏千帆更熟稔,里拿外拦,连封带闪,如行云流水一般,每一次交锋都快出毫厘,细微的差距渐渐积累,将晏千帆逼得咄咄后退。

“若论枪术,冒牌果真还是比不过正牌,看他再怎么嚣张下去。”

“如此下去他非输不可,若想破局,他得使出自家本事才行。”

“晏家的剑术拿不出手,不是江湖人尽皆知的事么?”

“嘘,你小声一点,当心被人家记恨……”

这些议论仍旧一字不漏地灌入晏月华的耳朵。

柳红枫偏过头看他,见他已坐如针毡。

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在一息之间奠定,不过短短顷刻,局势便骤然剧变,转眼间,晏千帆已被逼退到擂台边缘。

不甘认输的擂主高喝着,将长枪挑起,枪尖在空中抖出一声凛动,径直向前方刺出。这一刺所使的不再是西岭枪法,而是晏家的剑术。

晏月华腾地站起来:“晏千帆!到此为止吧!”

他看到了那一招的极限,看到了晏家剑法在西岭枪术面前有多么不堪一击,看到了晏千帆孤注一掷、以卵击石的后果。

然而晏千帆没有停。

发出的招式就像泼出的水,一旦出手,便再也无法收回。

锒铛一声,火花四溅,晏千帆手中的长枪拦腰断成两截。

丢了武器的武者,就像被剪断翅膀的飞鸟。飞鸟尚在空中,却失了翱翔的羽翼,只能无助地坠往地面。

安广厦的枪仍在高位,明亮的枪尖上映出一道光,是他错愕的目光。

光芒一晃,转瞬即逝,枪头已经结结实实地落下来。

血光飞溅,晏千帆捂着左眼蹲了下去。

*

枪落如电闪雷鸣,顷刻间释放出难以估测的巨大力量,银光劈开凝滞的空气,也劈开了胜与负的分界线。

在众人的瞩目中,擂台上所发生一切都被放大,放缓,囚于太极八卦之中,轮转往复,近在咫尺却又如电如幻,宛若一场高潮迭起的戏剧,在一片镜花水月里上演。

安广厦尚未站稳,台下便腾起一阵欢呼,是西岭寨众所发出的声音。

在这样一台戏里,每个人都只看得见自己最中意的部分,西岭寨人看到了胜利,看到了扬眉吐气的畅快,看到了无端蒙冤受辱的英雄如何绝处逢生,重拾荣耀,在他们的眼底,安广厦的胜利仿佛是写在白纸黑字的剧本上、毋庸置疑、众望所归的结果,而晏千帆不过是一件陪衬品,是为攀登而踩在脚底的台阶,是为捧起火焰而燃烧躯壳的木柴,他的失败早已注定。

欢呼声中还夹杂着冷嘲热讽:

“活该,这就是做叛徒的下场。”

“你知道么?这人一大清早就穿着女人的衣服,在少当家面前胡搅蛮缠,像个疯婆娘一样。”

“少当家下手太轻了,就该打断他的胳膊腿。”

……

戏里的悲喜是假的,擂台上的流血却是真的。

晏千帆满手是血,指缝里仍有鲜红的液体不断涌出,他所遮挡的伤口仿佛变成一个漆黑的空洞,深不见底,盛满了源源不断的噩运。

他手中的枪掉在脚边,贴着擂台边缘,摇摇欲坠。

他的身影也摇晃着,战栗的牙齿间吐出低哑的声音:“我输了。”

安广厦收起枪,目光低垂,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看远处的虚空,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他撑起双脚,勉强挺直肩背,而后转身往擂台下方走去。

迈下最后一级台阶时,他的眼前骤然一暗,模糊的视野中浮现出晏月华的脸。

“大哥……”他缓缓抬起头,“我技不如人,给晏家丢脸了。”

晏月华凝着他,五官紧紧绷着,眉心似有青筋浮起,就像是一根濒临炸裂的炮竹,使他不由自主地缩起肩膀,再一次低下头去。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听见晏月华低沉的声音:“你先去休息。”

晏千帆将头埋得更低:“大哥,对不住……”

来自台下的议论声源源不断地灌进耳朵:“什么二庄主,只能躲在大哥身后,我看就是个窝囊废。”

晏千帆只觉得脚底越来越沉。

“走。”晏月华又重复了一遍。

晏千帆迈开脚步,擦着兄长的肩膀,径直步入擂台下方的阴影中。几名随从立刻凑到他的眼前,七手八脚地为他擦拭血迹,还有一个拿出创药,急吼吼地往他的脸上洒,无奈手法生疏,有一大半都泼了出来。

“真浪费啊,”一个声音从旁道,“还是我来吧。”

晏千帆正咬牙忍着蛰痛,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艰难地抬起头,被血水和汗水模糊的视野里,浮起一团红色的影子。

“柳大哥,”他哑声唤道。

柳红枫顺势上前,扶住晏千帆的肩膀,搀着他缓慢坐下,坐在擂台下方的阴影中,背靠着冷冰冰的梁柱。而后叮嘱道:“慢慢闭上眼睛,忍着点别动。”

创药洒在伤处,比火烧火燎还要疼上百倍。

“哦,”晏千帆闷声应过,十指紧紧攥成拳头,嘴唇被牙齿咬得发白,在沉默中等待疼痛渐渐平复。

清凉的颗粒渐渐化开,聚成一股细流,阻住痛楚继续蔓延。

“好了,流血暂时止住了。”

柳红枫放开晏千帆的肩膀,而后长吁了一口气。

他的手心也被汗水津湿了,他视线转向身边,把身旁的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最终低语道:“你这苦肉计,代价未免太大。”

晏千帆仍低着头,嘴角勾出一抹苦笑:“我哪知道安大哥会对我下这般狠手……”

柳红枫一怔,望向身边的目光变得柔和了几分:“安广厦的枪法直来直去,想手下留情,怕是也不容易。”

“是吧,”晏千帆点头道,“安大哥一向如此,他的枪法就像他的人一样坦荡刚正,哪怕在天牢里走了一遭,他还是一点儿都没变。”

柳红枫露出诧色:“他这般狠心待你,你不怪他?”

晏千帆顿了片刻,道:“他没有错,我怎能怪他。”

柳红枫又问:“可他几番误解你,你不怕他?”

晏千帆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答道:“我也没有错,我怎能怕他。”

柳红枫心下暗暗惊讶,再次打量晏千帆的神色,像是重新将这个人认识了一遍。这人狼狈落败,不仅负伤,还沦为全江湖的笑柄,可他的心思却依旧清澈如初。

晏千帆仍垂着头,一身崭新的蓝衫再次蒙上灰尘,发丝凌乱地贴在额上,神色黯淡。

他不骄傲,也不卑亢,他只是无可奈何,无计可施。

那一只异常剔透明亮的眼睛,可能再无法看到光明了。

想到此处,柳红枫心下一软,就连平日里不饶人的嘴也变得亲切舒煦:“既然安广厦没有错,你也没有错,你不如避开他,不要再与他有所瓜葛,这样对你们彼此都好。”

晏千帆猛地抬起头,像是听到了可怕的话,满脸惊讶地望着柳红枫:“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柳红枫道,“你看天上的参商二星,不也曾是兄弟么。”

柳红枫没有继续说下去,然而他的意思却已明朗。谁不知道参商的故事,参宿在西,商宿在东,彼此相隔,永不再见。天上的明星尚且如此,何况是人间的凡夫俗子。

晏千帆只是摇头:“不行,我这就去找他……”

“慢着。”柳红枫立刻喝止道,然而为时已晚,晏千帆刚刚撑起身子,还没有站稳,便捂着伤口再次蜷作一团。

好容易止住的血,又顺着他的指缝淌了出来。

“疼……疼死我了。”他呲牙咧嘴,抽动肩膀。

柳红枫叹了一声,道:“你伤得很重,我这就带你回铸剑庄去,我家的小鬼学过医术,我叫他帮你看一看,若是伤得不深,说不定还有挽回的余地。”

“不必了,”晏千帆苦笑,“一只眼睛而已,没了就没了。至少还剩下一只,还能看得见。”

他站起身,挪开沾血的手掌,慢慢撑开眼睛,透过湿成一缕一缕的碎发,透过被热汗浸得模糊的视野。望向面前的擂台。

哪怕只剩下一只孤眸,他仍旧固执地追随着安广厦的身影。

*

安广厦独自站在擂台中央。

他的身形不算高大,因为连日的重压与操劳,比从前还要更加单薄,更加憔悴。但他手中那一杆枪却极挺拔,明晃晃的枪杆矗向中天,阳光顺着枪尖倾泻而下,汇成一条灿金色的瀑布,枪尖上的血垢沐在其中,变得好似盛放的红花。他的身影也沐在其中,轮廓镀上一层金光,竟显露出几分超乎凡俗的神圣。

他的目光再一次扫过台下,也掠过晏千帆所在的方向,但却没有在后者身上停留须臾。

扫过一圈后,他再一次开口问道,:“还有人挑战么?”

没有人应声。

台上的空旷与台下的拥挤对比鲜明,更加凸显出他的位置。在他开口的时候,拥挤的人群也变得极肃静,仿佛是被他的威严所震慑。

漫长的等待过后,他终于收了枪。

“是少主赢了!”台下传来冯广生振奋的高呼。

西岭寨众纷纷以欢声附和。

其余旁观者各怀心思,默默地注视着一群落魄名门的狂欢。

晏月华也终于登上擂台,

作为铸剑庄庄主,武林大会的主办者之一,他理应为安广厦道贺,然而,他的脚步却有些迟缓,深色的鹤氅遮住了他的肩背,也遮住他胸膛中鼓动的心脏,他的脸上仿佛戴了一张精巧的面具,将喜怒哀乐遮得严严实实,

“恭喜你,安少侠,你是今日当之无愧的胜者。”他用平淡的口吻道。

两人目光交汇。

那一瞬间是短暂的,但落在第三个人的眼中,却变得极其缓慢绵长。

晏千帆正在注视着他们。

这人站在擂台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被深重的阴影笼罩着,却拼命探出头,贪婪地将安广厦和晏月华的身影收入眼底。

柳红枫听到他屏住呼吸。

映在他眼中的画面何尝不是一场戏,对于生命中上演的故事,每个人都有期许,都有执着。他也不例外,他密切地注视着两个与他息息相关的人,神情迫切,像是在企盼着什么——一句话,甚至几个字,都足够使他欢欣雀跃。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愿以偿。

不论心中有多急切,他在旁人的戏里都只是陪衬,饶是伤痕累累,倾尽所能,牺牲一切,仍旧有太多物事遥不可及,有太多愿望难以实现。

安广厦缄口不言,就只是漠然地站着,从他肃穆的脸上看不出喜悦,更看不出关切与愧疚。

晏月华也移开了视线。

晏千帆的肩膀颓然垂落,仅剩的一只眼在汗水中合拢。他转过身,重新没入阴影,靠着立柱滑坐下来,一只手撑扶着额头,闭着眼,深深地呼吸。

柳红枫仍旧看着台上的情形。

他看到宋云归和段启昌也走上台前,代表东风堂与天极门,对安广厦致意。

“安少侠的枪法果真名不虚传。”

他们如此恭维着,神色却甚是冷漠,没有人再用西岭寨少当家来称呼安广厦,因为西岭寨已经覆灭,少当家的名号自然也不复存在。

他们之间已裂开一条深深的沟壑,绝不是一次简单的胜利所能填满。

“各位若是没有别的指教,在下便告辞了。”

安广厦说罢便提起枪,将长长的枪杆背在身后,缓步往台去走去。越过泱泱人群却不曾侧目,径直走向自己的同伴,仿佛比起天下人的恭维之言,那零星的掌声与喝彩声才是他的归宿。

柳红枫目送他的背影淹没在人潮中。

三天,三场比试,三个胜者尘埃落定。然而,酝酿在这片孤岛上的风暴仍旧蛰伏在平静蔚蓝的天空下。

它已急不可耐。

*

当西岭寨众庆贺胜利的时候,铸剑庄却笼罩在一片凝重的阴霾中。

凝重是因着二庄主的伤势。

阴霾的却是大庄主的脸色。

晏月华的性情一向内敛温和,即便是下人犯了错误也鲜少动怒,铸剑庄上下都熟知他的脾气,对他爱戴有加。可惜他的温和性情就像是一条水,自从晏千帆归家之后,便被拦腰截断,取而代之的时不时倾泻的洪流。

晏千帆受伤一事,无疑是雪上加霜。

柳千被柳红枫带进铸剑庄,为晏千帆处理伤势。房间里有些燥热,是点着一只火盆的缘故,柳千将一把狭长的刀架在火盆上,反复熨烫。

这是专用于处理外伤的刮骨刀,在炭火的熏染下,刀刃尖端很快被烫得发红。

房间里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柳千身上,而柳千视若无睹,专注盯着火势,直到烧红的区域沿着刀刃漫开成一条薄薄的带状,他立刻将刀提起,一面摇手示意。

一旁的柳红枫心领神会,将一条崭新的方巾从热水中捞出,微微拧干,递上前去。

柳千虽然年纪尚小,但行医时却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就连柳红枫也无从干预,只能在一旁为他打下手。

柳千左手攥着热方巾,右手拿着烫得鲜红的刀,往晏千帆身边走去。

晏千帆躺在床中,手脚被几个人一起按住,动弹不得,好似被压在砧板上待宰的鱼。

柳千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终于开口道:“你的伤势并未触及眼球,但伤口太长,一些部分已经化脓,必须要即刻将受脓肉剜出来,才能保住眼睛。”

砧板上的鱼张大嘴巴,露出惊色:“我的眼睛能保住?这是好消息啊。”

柳千顿了片刻,道:“坏消息是我身上并未携带麻药,现在下山去寻也来不及了,你只能忍着疼。”

晏千帆先是一惊,随后抿起嘴唇,道:“我知道了,你动手吧。”

“你闭上眼,咬着这个。”柳千将热水烫过的毛巾放进他的口中,而后执起动刀子,往伤口处探去。

在一片寂静之中,仿佛听得见刀刃划破血肉,刮过骨头的声音。柳千的动作缓慢细致,但血还是从伤口处淌出,沾在他的手指间。

炭火还在房间里燃烧,晏千帆的额头上很快渗出一层汗,他强忍住没有呻吟出声,但牙齿却咬得咯咯作响。

“……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柳千终于从他身边撤开,压在他手脚上的力量也终于放开了。晏千帆只觉得浑身乏力,仿佛虚脱一样疲惫,手脚都使不出力气,只能任由旁人为他擦干血迹,敷上伤药,用绷带缠住受伤的眼睛。

柳千长吁了一口气,盘着腿席地而坐,用袖子擦拭额头上的汗。

*

凝重的阴霾总算释开了一些,滞在炭火中微微发烫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晏月华第一个动身,他快步走到床边,本能地伸出手去碰晏千帆的眼睛,手指却在停在半途,缓缓收回。他转而问道:“怎么样?”

晏千帆撑起身子,缓缓睁开完好的眼睛,被骤然跃入眼中的脸庞吓得一抖。

柳千瞧在眼里,当即从地上跳起来,一面拦下晏月华的追问,一面对床中的病患叮嘱道:“你的眼睛算是保住了,但外伤恢复还要一段时日,在此之前千万不能再受伤,否则就算是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我一定听话,”晏千帆已经恢复镇定,连连点头,“谢谢你啊小神医。”

柳千脸色一暗,他虽然爱极了别人恭维他,但却最讨厌听到自己的名讳前面多出一个“小”字,于是立刻敛去笑意,摸着下巴道:“我再给你开几副舒筋活血的药吧,越苦的药就越是管用。”

“不必、不必麻烦了。”晏千帆听出他话中的不满,吓得直摆手。

这时,晏月华转向柳千,深深鞠了一躬,道:“多谢两位柳公子鼎力相助,晏某感激不尽。”

晏月华的态度谦和又礼让,与晏千帆可谓大相径庭,柳千看在眼里,心头顿时涌上一阵好感,也跟着欠身道:“庄主不必客气,本来就是这家伙的责任,都怪他没把人保护好。”说着抬起手指,毫不客气地戳向柳红枫的鼻子。

柳红枫在暗中狠狠瞪了他一眼,而后转向晏月华,乖乖低头道:“小千批评的对,是我的疏忽。”

晏月华拱手一让:“不,是他自己的责任,我这就与他好好谈谈,二位若是累了,不妨先去歇息吧,我在外厅里备了茶和简单饭菜。”

“不用,我不累——”柳千刚想说,被柳红枫捂住嘴巴扯到一边,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噤声。

晏月华已经转向旁侧,望向自己的弟弟,脸色由晴转阴:“你知道错了么?”

晏千帆也学着柳红枫的样子,乖乖低下头,道:“我输了比试,给晏家丢人。”

但兄长却没有跟他客气,短暂的沉默后,问道:“你为什么不用晏家的剑术?”

晏千帆不禁一怔,仰起头答道:“我离家太早,晏家的功夫学得不够精,况且……”他迟疑片刻,终是选择开口道,“况且晏家的剑术也比不过西岭枪。”

说罢,他避开视线,不敢再直视兄长的目光。

但他的视线触到床畔的桌台,却在光洁的铜镜中再一次看到兄长的脸。

那张侧脸比他记忆中还要凝重,样貌也改变良多,几乎像是个陌生人。他们明明血缘相通,但却分离两处,从未推心置腹,他全然不清楚对方眼里的自己会是怎样一番模样。

晏月华没有如他所料的那般动怒发难,只是淡淡道:“算你答得诚实,西岭寨的武功的确胜过晏家,那里的人也更投你的脾气,但是别忘了,你始终是晏家的人。”

“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瞒着我,穿成小丑一样去见安广厦,你还嫌我们晏家不够丢脸吗?”

晏千帆一惊,他只掂记着比武落败的错误,竟忘了偷溜出门的事,如今被兄长毫不留情地指摘,也只能埋头认栽,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疾风骤雨。

不料晏月华没有继续责备他,而是转向他的侍从,冷冷道:“兰芝,你过来。”

兰芝蹲在水盆边,才刚刚把沾血的濯洗干净,冷不丁听到传唤,登时打了个激灵,来不及擦干手指,战战兢兢地起身,快步走到晏月华面前。

纤细的指尖垂在身侧,不住地滴水。

“二庄主出门时,穿的是不是你的衣裳?”

“是,是我的……”

“我安排你照顾他的起居,可你竟然让他穿你的破烂衣裳出门?!”

晏月华疾言厉色,语声如雷,迸出十足的中气,将头顶的房梁震得微微发颤,余音出于怒意而颤抖着,绕梁不散,也将兰芝震得直打哆嗦。

“是我考虑不周,是我怠慢了二庄主,都是我的错……”兰芝语无伦次道,头低埋向胸口,目光偷偷抬起,往晏月华脸上瞄了一眼,只见往日里脾气平和温厚的庄主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紧紧颦着眉心,眼锋如刀,锐利的视线径直穿进她的眼睛。

她吓得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

晏月华丝毫不为所动,冷冷道:“兰芝,你败坏了晏家的颜面,害二庄主受人折辱,依照祖训,我应当将你逐出家门,不再用你。”

“不要,庄主,求你不要赶我走,外面……外面现在好危险,别人说……说瀛洲岛上尽是杀人的魔鬼,我……我还不想死……”

她自幼便呆在晏家宅院里,继承母亲的衣钵做仆佣,伺候庄主起居。虽然衣食无忧,但从来没有出过岛,不曾知晓外面的模样。

晏千帆坐不住了,他走上前去,一面将女孩扶起来,一面安抚她的肩背,柔声道:“兰芝,没事,别怕。”

晏月华板着脸道:“我依家规办事,你这是唱哪一出?”

晏千帆抬起头,道:“大哥,借兰芝的衣裳是我一意孤行,是我非得强迫她的,你叮嘱她事事听我吩咐,她没有违背我的命令,说明她讲信用,守承诺,依照祖上的规矩,总不至于把这样的良才驱逐出门吧。”

晏月华眯起眼睛:“看来你是打定主意非要袒护她了?”

“是,”晏千帆答得毫不犹豫,“大哥,我从小就比不上你,你为晏家操劳多年,可我却只会拖老祖宗的后腿,如果你想罚,就罚我一个人就好了,要打要骂,我绝无怨怼。”

一番话毕,他直直迎上兄长的视线。

晏月华也凝着他,眉心皱成一团。

他们的目光不似兄弟,倒像是彼此提防、互相猜忌的敌人。

“咳咳,”柳红枫假意发声,从旁插话道,“晏庄主,千帆他才受了重伤,需要静养,我看你还是网开一面吧。有什么过错先记下来,下次再罚不迟。”

晏月华阖上眼睛,长叹一声,道:“好,我不罚你,也不罚兰芝,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从此刻开始,你不许再踏出铸剑庄一步,除非我需要你,否则直到武林大会结束,你再不要露面。”

“大哥……”

“晏千帆,你不是重情重义么,你敢不敢像兰芝一样讲信用,守承诺,你敢不敢答应我?”

晏千帆低下头,像是忍耐着巨大的痛苦,良久过后,终于发声道:“我答应你。”

晏月华点点头,而后转向一旁瑟瑟发抖的女孩:“兰芝,你今日不必再伺候他了,这些天多有劳烦,你也辛苦了,先回房间去休息吧。”

“庄……庄主,我不累,我还可以干活。”兰芝仍是一脸惧色。

“没关系,我不会赶你走的,你放心去吧。”晏月华的口吻变得平淡如常。

兰芝微微点头,带着满脸疑色,又往晏千帆身上瞥了一眼,见后者对她颔首示意,才终于转身离开。

晏千帆目送兰芝走远,才露出诧色,问道:“大哥,你不找人看守我了吗?”

晏月华道:“晏家的剑不如西岭的枪,我也不比你这般年轻,倘若你真的背我弃我,凭我的本事,又怎能拦得住你?”

晏千帆呆然站在原地。

晏月华发出一声轻叹,道:“你喜欢江湖道义,我便以江湖道义待你,不再强迫你。只是……”他停顿了片刻,像是被自己的话哽住似的,“你若选择离开,便再也不要回来了,从今往后我晏月华再也没有你这个弟弟。”

说罢,他不等对方回答,便转向一旁,道:“枫公子,小千,辛苦了,随我去外厅用茶吧。”

晏千帆哑口无言,只是睁大了仅存的完眼,目送兄长的背影消失在房门边。

兰芝先一步离去,晏月华带走了柳红枫和柳千,其余下人也被遣散,房间里只剩他一个。

没有人看到他眼底浮起的酸楚。

*

西岭雪山,险峰环抱,云烟缭绕,终年凛寒,这片苍凉荒芜的景致,千百年从来不曾变过。

这里也是国之边疆,官道出山后便至尽头,此后只有绵绵荒野,往西是藏地高原,向南是大理洱海,不仅气候冷峻,人烟稀少,而且盗匪横行,凶险异常,是来往商旅的噩梦,就连平南王府的官兵也不愿在此驻扎,想尽借口推脱职责,一年到头也瞧不见影子,唯有西岭寨立于雪山脚下,寨中百余人同心协力,与恶匪周旋顽抗,镇守一方太平。

十年前,晏千帆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

那是他不过十岁出头,对江湖的认识仅限于娘亲的枕边细语和压箱底的潦草话本。他将自己想象成故事里的英雄侠客,将自己的旅途想象成一场威风凛凛的远征,藉此驱散远离家园的恐惧。

但他的征程远不如故事里来得顺畅,一路上温度骤降,他早早便染上风寒,裹在厚厚的毛毯里,仍旧不住地打喷嚏,喷嚏里竟还伴随着鼻血,因为他在温润的海滨出生,全然难以习惯雪中的干冷。山间常有强风吹拂,如刀尖割面,即便是朗晴的日子,地上的雪花也被卷至半空,一通乱舞,像小虫一样钻进他的衣襟、袖口、后领,将他蛰咬得浑身难受。

比天气更寒冷的是西岭寨人的眼光。

“那铸剑庄算什么东西,祖祖辈辈都是势利眼,看到咱们当家英明神武,得了平南王的赏赐,就假情假意送来几把剑,想跟咱们交朋友了。”

“你这话说的,人家有心与咱们交好,不是还送了个小少爷来么。”

“就那个晏千帆?女里女气,一副娇生惯养、弱不禁风的模样,来了也是白吃白喝的主儿,平白浪费粮食。”

“那倒不至于吧,我看他也在学武呢。”

“学武?你可别逗我了,我方才还瞧见他被少当家打得哭鼻子呢。”

起初听到这些风言风语,晏千帆还要兀自神伤一阵,但几日过后,他便连伤心的力气也没有了。西岭寨中人人尚武,武馆中甚至能看到女子和小儿的身影,除练武之外,各家各户还兼着耕种、纺织、畜牧的活计,勤勉劳作,自给自足,像他这般笨手笨脚、养尊处优的小鬼,过了几天寨中的日子,就像脱了一层皮。

更何况,他哭鼻子的传言也是真的。

自从他住进晏家,生活起居便由安广厦一手安排,习武修行也不例外。

安广厦彼时刚刚年满十四,却已在寨中主事的会议上崭露头角,主动揽下任务,制定计策,为父亲分忧解难,被众人尊为少当家。

虽是一寨之主,但安家的宅院却与旁人一样寻常,三间屋子围出一片院落,大小连铸剑庄的零头都不及,柴扉掩门,杨柳傍路,烧饭的柴火将半面墙砖熏得发黑,墙角还圈出一块地,养了一窝鸡,终日挤在木槽旁边噔噔噔地啄米。

晏千帆也像一只啄米的鸡。

他啄米并非为了抢食,只是被打得躲无可躲,唯有缩起脖子减缓疼痛,他和安广厦在院中过招,双方以竹片绑成棍状代替兵刃,名义上切磋武艺,实则由安广厦单方面给晏千帆上课,一根松软无芒的竹剑,屡次将后者逼入绝境,毫无招架之力。

安广厦瞧见晏千帆眼中飙出的泪水,终于收回招式,叹了口气,道:“父亲本来叮嘱过,让我莫要欺负你,可你实在太弱了,我想手下留情都没机会。”

这般直截了当的批评,配上冷峻严厉的表情,常人未必受得住。

安广厦从来都是如此直截了当,冷峻严厉,所以鲜少有人敢与他套近乎。

晏千帆却骨碌着爬起来,提着竹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的眼前,仰起头,咧嘴笑道:“安大哥,你的功夫好厉害啊!就像是故事里的大侠,这样……再这样……三两下就把坏人打得落花流水。”

他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模仿安广厦方才的招式,但动作却差出百丈远,僵硬又笨拙,活像个没抹油的木偶。

安广厦看得发笑,挑起眉毛问道:“我是大侠,那你是坏人么?”

晏千帆一怔,低下头道:“……就算是吧,反正大家都不喜欢我。”

安广厦不禁皱眉,面前的小鬼稚气未脱,脸颊尚带着几分圆润,皮肉像蒸熟的馒头一样细软,喘起粗气来像是水里的鱼吐泡,口中都泛在唇上。一双眼底噙着泪花,却不显娇弱,反倒闪闪发亮,将他整个人映照得晶莹而透彻,哪怕滚在身上的泥,沾在胸前的口水,也遮掩不去这般独特的气质。

安广厦所熟识的小孩子不是这样的,他们大都脏兮兮,性情或是胆怯,或是愚笨,或是狡猾,总归有一些令人皱眉的特质,唯独面前这个,既胆怯,又愚笨,还有些许狡黠,仿佛集所有麻烦于一身,唯独一双眸子是开在魂魄上的天窗,叫人一眼便能望到底。

就连落在他身上的雪,都比别处更白一些。

安广厦垂下视线,一眼看到小鬼手背上有几条红肿的抽痕,深浅不一,呈现参差不齐的红色,在白雪消融后袒露出来,分外清晰。

他沉下脸道:“你受伤了怎么不说?”

“哦,没事,”晏千帆将另一只手掌盖在伤处,“揉一揉就不疼了。”

没想到另一只手背上,也有伤痕露出。

新伤叠着旧伤,不论怎样是遮掩不去了,他低下头,嘟起嘴唇,神色中流露出几分懊恼。

安广厦不再看他的伤口,转而望向他的眼睛,问道:“你大哥平日待你时,不会像我这般严厉吧?”

晏千帆眨眨眼,道:“他倒是不会,他根本就不理我。”

安广厦露出诧色:“为什么?你们不是兄弟么?”

晏千帆答道:“他是大哥,早晚要当庄主,所以遇事不能与我一般见识,不能被我拖了后腿。”

安广厦微微皱眉:“这是你父亲的教诲?”

晏千帆点了点头:“嗯,而且大哥的娘亲也不喜欢我,所以私底下也不让他跟我说话。”

安广厦陷入沉默,半晌后才道:“你们铸剑庄还真是古怪,跟我料想得全然不同。”

“古怪么?”晏千帆问道,“我倒觉得西岭寨古怪得很。”

“你不喜欢么?”

“当然喜欢。”

小鬼答得很快,安广厦却露出狐疑之色,把竹剑放到一旁,抱起胳膊,转向晏千帆,仔细凝着对方的脸,问道:“你才来了几天,天天都在吃苦受累,凭什么说喜欢?小小年纪就学会阿谀奉承了么。”

“不是的,”晏千帆摇头道:“我没有说谎,我留在晏家也是累赘,来到这里才能派上用场。我想当个有用的人,所以我不怕吃苦受累。”

安广厦再一次露出诧色,凝着他迟疑了少顷,终于开口道:“你懂不懂晏家的结症在何处?”

十岁出头的小鬼能懂什么,晏千帆只把头摇成拨浪鼓。

“晏家一心钻研铸剑之术,武功修为却积弱不振,偏偏家藏神兵利器无数,怀玉为罪,就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孺拿着金银财宝招摇过市一样,你说会怎么样?”

晏千帆无意识地绞起手指,颦起眉头,道:“会被坏人哄抢一空吧。”

安广厦点头:“君子无罪,怀璧其罪,为了稳固江湖地位,才要四处结盟,将你们送到外面也是因为这个。”

“为了与你们结盟?”晏千帆脸上仍带着懵懂之色。

安广厦点头:“对。”

“那安大哥和我就算是朋友了吧!”

安广厦:“……”

面对一张没心没肺的脸,初出茅庐的少当家叹了一声:“晏千帆,你若真的想变得有用,就别再使晏家的剑术了。”

*

话一出口,安广厦的脸上便浮起悔色。

自打经手寨中事务,他便常常被耳提面命,在人前要谨慎言行。晏千帆的身份本就特殊,当着对方的面诋毁晏家武功,实在不是一件明智的事。

但晏千帆并未动怒,反倒点头称是:“我明白,我在自家学了很久,到了你家却连一招也扛不过,看来我家的武功是真的不行。”

安广厦面露诧色。

晏千帆又低下头,道:“可是我爹只教剑术,没教过我别的,若是能学到更厉害的功夫就好了,若是我变得比他还厉害,就能保护他了,这才是真的‘有用’,对吧?”

安广厦迎上他热忱的视线,挑着眉毛道:“小小年纪倒是挺有志向。”

晏千帆立刻咧起嘴角,露出笑容:“是吧,娘亲也夸我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安广厦:“……”

晏千帆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少顷的沉默过后,便像是忘了方才的烦恼,一心盯着自己腕上的伤,先是伸出指尖触碰,立刻疼得呲牙咧嘴,缩回手指,老实呆了一会儿,便又忘了疼,再次伸手去碰。

安广厦看在眼里,忍俊不禁,终于打断他道:“小鬼,你想不想学西岭枪法。”

晏千帆立刻打了个激灵:“想学!”

安广厦道:“你的根基薄弱,若是想学,须得从头学起,难免要吃很多苦,受的伤会比现在还要重。”

“没事,我不怕。”晏千帆答得很快。

两人目光相触,安广厦凝着他半晌,道:“好吧,我可以教你。”

“真的吗,太好了!”晏千帆雀跃欢呼。

快乐的声音将这片寒冷贫瘠的柴院填满。

也就是在这时,有人从院门外路过,停住脚步,留下一串窃窃私语。照例是诋毁与轻蔑的话。

安广厦的脸色登时一沉。

晏千帆倒是不甚介怀,像是没听见似的,转身从竹娄中提起两把竹剑,举起其中一根,往安广厦手里塞:“现在就教我吧。”

安广厦摇摇头,道:“我们换个地方,这里太狭窄了。”

“这里不窄啊。”晏千帆歪头。

“地方是不窄,但周围的声音太杂,会让你的心变窄。”

晏千帆一怔,呆站在原地,望着对面的人,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像是剥落了一层壳,留下来的神情饱含苦涩。他慢慢地抬起胳膊,挡在自己的眼睛前方,而后肩膀轻轻耸动,传出轻微而沉闷的抽噎声。

安广厦倒慌乱了,他比这小鬼高出一头,索性将手掌搭在小鬼的头顶。

“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叫你再听不见多余的议论声。你只消好好学,学成真本事,变成有用的人,别人自然会尊重你。”

“嗯。”晏千帆用袖子再脸上抹了一把,重新抬起头来,而后像是忽地想起什么,张大嘴巴,道:“不过还要等一会儿。”

“怎么?”

“等我先把鸡食投下去,是今天分给我的活儿。”

说罢,他蹬蹬蹬地跑到墙边,端起米筛,摇摇晃晃地往鸡棚走去,留下一个生机勃勃的背影。

迎接他的是争先恐后的拍翅声,正如他胸膛里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

西岭山脚下有一片湖。

湖水是来自山顶的融雪,沿着飞瀑与河道注入湖中,又顺着另一条蜿蜒的轨迹淌向原野间,西岭寨便沿河而建,与壮丽的山峦相比,只是一片低矮的陋居。寨中的住民没有浪费老天的恩赐,在河畔盖起磨坊,搭起水车,为这片冷冽清孤的水路增添了几抹色彩。

安广厦所说的好地方就是湖畔。

湖畔距离寨子已有两三里路,周遭幽深静谧,湖水干净明澈,湖底的古木被浸泡千年,表面挂了一层细沙般的白斑,在它们的衬托下,湖底呈现蓝绿交替的色泽,远远看去如梦如幻,瑰丽动人。

可惜晏千帆并没有闲心欣赏——他是来练武的。

每天清晨,院子里的公鸡刚打鸣,安广厦便将他从温暖的被褥中拎出来,令他顶着惺忪的睡眼一路走到湖边。湖畔比寨中还要冷上几分,足够让他清醒头脑,而后,一天的修行便开始了。

他的根基薄弱,要从基本功补起,一天天下来,腰酸背痛是家常便饭,擦破皮肉也不值一提,有时内息运调不当,额头像染了风寒似的发热,脚底像了棉花似的发虚,整个人摇摇晃晃,魂不守舍,但安广厦仍旧不为所动,仍旧毫不留情地将竹剑敲在他的头顶。

连晏千帆也没想到,自己竟真的坚持下来。

他并不是不怕,他叫痛的时候全然不顾面子,咿咿呀呀聒噪好似母鸡,没少挨训斥,眼泪也没少沾湿枕头,他无数次想到锦衣玉食的家,想到铸剑庄里仆佣恭敬的问候,想到睡至日上三竿,最喜欢的核桃酥端到眼前的舒坦日子。

但在哭过鼻子、喊过爹娘、做过噩梦、丢过脸面之后,晏千帆依然没有放弃。

就像泡在湖底的沉木,被斩断根基,抛入异乡,却未腐朽溃烂,反倒镀上一层洁白。

一个月过去,他竟将西岭枪法入门九式融会贯通。

他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白嫩的皮肤因着日光而变得黝黑,粗糙,从近处细观,甚至能看到因为干燥而开裂的细纹。他的个头拔高了,手臂也粗了一圈,从家乡带来的衣衫都要重新裁改,小腿肚鼓起,鞋靴也要换新的。长发因着碍事而剪短了,只留下一条小辫,随便用绳子一系,耷在背后。

喂鸡的任务仍旧由他包揽,早先连抬一篮米都颤颤巍巍,如今却能用担子挑扛两篮。家里开荤的时候,他便挽起袖子,迈进鸡笼,演一出徒手捉活鸡的戏码。

西岭寨人看他的目光渐渐生出变化,轻言蔑语变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异样的沉默与打量。

安广厦的态度却依旧如初,待他就像待自己一样冷峻,鲜少有赞誉之言。

会夸他的倒是另一个人。

冯广生。

冯广生的年纪比安广厦小一岁,见了后者,也要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大哥。

但冯广生喊起大哥来,比晏千帆要理直气壮得多,因为他的父亲和安广厦的父亲自幼一起长大,是烧香拜把的义兄弟,两人的后辈自然也就成了异姓兄弟,就连名讳都是两人一道翻着辞书挑出来的。

*

冯广生是晏千帆在西岭寨的第二个朋友——至少晏千帆自己如此认为。

与冯广生结交的过程很轻松,不用挨打挨骂,也不必苦修受罪,这是因为冯广生的性子与安广厦大相径庭,他爱笑,爱闹,谈吐风趣,待人和善,身边从不缺少朋友。

那是一天夜里,晏千帆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白日里的练习并不顺畅,屡次遭遇挫折,不进反退,安广厦虽然没有发难,但失望之色却写在脸上,就连说话的口吻都比平日冷了几分。本来晏千帆以笑脸相迎,佯装毫不在乎,但夜深人静时,零星琐碎的烦恼积聚成团,一股脑涌上心头,堵在胸口挥之不去,令他倍感苦闷。

横竖睡不着,他索性爬起来,穿好衣裳,踱到户外透气。但他不敢走得太远,更不想惹人注目,于是便爬到院墙上,骑在墙头,仰望夜空中的繁星。

西岭寨远离尘嚣,入夜后万籁俱寂,因着地势高的缘故,就连天星也比别处更近,从中空一直绵延到四野,与远处山峦的影子相接,将山顶的积雪映衬得更加晶莹剔透。

一片寂静之中,忽地响起一串脚步声。

晏千帆正望着穹顶出神,冷不丁听到脚边的响动,登时打了个激灵,翻身起来,越过院墙往对面望去。

安家的宅院与冯家紧挨着,只隔了一条窄窄的小径,从他所在的地方俯瞰,几乎能将冯家一览无余。

他看到冯广生独自一人穿过院子,蹑手蹑脚地往后厨去。

后厨的方向亮起零星的火光,是冯广生升起了炭炉,一缕青烟从屋檐底下冒出,没过多久,一阵喷香的味道飘至鼻子底下。

过了半晌,火光熄灭了,但香味却变得更加浓郁,只见冯广生怀揣着一只油纸包,从后厨溜出来,刚走了两步,冷不丁偏过头,往墙上看去。

一高一低,四目相对,两人都露出惊色。

晏千帆率先回过神,连连摆手:“你你你别误会,我什么都没看见。”说着便要翻身下墙,逃回安家的院子。

没想到冯广生的动作比他更快,三下五除二地跃上墙头,脚步如履平地,转眼便来到他身边,拍着他的肩膀道:“晏小弟,莫非你也饿了,和我一样半夜来偷食?”

晏千帆摇头:“不是的,我没有……”但肚子却不争气发出咕咕的叫声。原来他满心失落,在餐桌上没吃几口饭,此刻闻到肉香,肚子里的馋虫被勾醒,毫不客气地撺掇着他。

冯广生心灵神会,在他身边坐下,把油纸包打开,举到他眼底。竟是两只热腾腾的烤包子。

肉汁的味道夹杂着面皮的焦香,晏千帆差一点当场淌口水。

“怎么着,很香吧,”冯广生冲他一笑,捏起一只包子往他手里塞:“来,见者有份,拿去吃。”

晏千帆怔住,五指僵在半空,不敢接过,却也不舍得放开。

“拿着吧,别客气,”冯广生催促道,“有人一起吃才更香嘛。”

“那……多谢冯大哥。”晏千帆小心翼翼地合拢手指,把微烫的包子捧在手里,怔了片刻,低下头,张口去咬。

沾油的薄皮很容易咬开,轻轻啜吸,新鲜的肉汁淌进喉咙,驱散了夜里的凉意,令人暖得通透。

这一只简单的包子,竟胜过记忆中一切山珍海味。晏千帆顿时把斯文礼貌抛在脑后,埋头狼吞虎咽,末了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恨不得把沾在掌心的油也一并舔干净。

冯广生在一旁看得喜笑颜开,一直待他吃完,又道:“好弟弟,你不是想看星星么,大哥带你去更好的地方看。”

*

西岭寨建在临河的缓坡上。平缓的地势弥足珍贵,所以寨中的房子盖得很密,各家各户紧紧挨着,远看像一片高低层次的台阶。冯广生便带着晏千帆踩过这些“台阶”,在各家各户的房顶跳跃,跳到缓坡最高处,一屁股骑坐在屋脊上,像是骑了龙背一样快活。

晏千帆坐在他身边,面色却有些忧虑:“这房子的主人会不会发现我们……”

“绝不会的。”冯广生冲他挤眼睛,“你知道这是谁家么?”

晏千帆摇头。

“是姓李的裁缝家,前些天才刚娶媳妇进门,每晚都要干柴烈火一番,直到累趴下才停,这会儿恐怕刚完事,睡得正香,才没空管我们呢。”

晏千帆一惊,侧耳倾听,果真听到一粗一细两种呼吸声交叠在一起,夹杂着轻微的鼾声和呢喃的呓语声。他的脸上唰地一红。

冯广生从旁揶揄:“你这小少爷脸皮还真薄,羞什么啊,连寨子里的姑娘都比你大方,这事儿可是李媳妇亲口跟我娘炫耀的,说她家男人特别能干。”

“这……”晏千帆只觉双颊发烫,心头初次浮起这般陌生的感觉,“妇人家讲话你也偷听。”

冯广生哈哈大笑:“我还是小孩子嘛,谁让我娘拿我当宝贝疼着。”

晏千帆又是一怔,随即垂下视线,露出几分黯然之色。

冯广生眨了眨眼,抬起手肘戳他的胳膊:“嗳,你长得这么秀气,细皮嫩肉的,肯定讨我娘喜欢,明天晚上你去我家吃饭吧。我让我爹跟安叔说一声,就这么定了啊。”

晏千帆试图推拒,却被对方用热情的视线把话堵了回去。

他的胸口涌上一阵暖意,不由得抬起头,借着黯淡的星辉,仔细凝视冯广生的模样,这些天来,虽然映在水面里的自己已经变了模样,但与冯广生相比,还是要“细皮嫩肉”得多。冯广生的手心粗糙,皮肤黝黑,嘴唇厚厚的,头发干燥蓬乱,西岭寨中的每个人几乎都是这般形容。

他忽地感到困惑不解,为何生在同一片天空下,生着同样的手脚和五官,说着同样的言语,写着同样的文字,可是,人与人的境遇却有天渊之别。

疑虑一旦涌上心头,便化作一层挥之不去的浮尘,盖住了少年人的懵懂与天真,那时的他尚且不懂得,所谓长大,便是在心头裹上一层又一层的灰,无数人因此而丢弃本心,忘却快乐,最终迷失在这片浩荡的江湖中。

他举目远眺,只见垂向地平线的星野仿佛变了颜色,变得不再那么透彻了。

离家之后,他仿佛第一次看见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

冯广生见他突然陷入沉默,神情凝重,便也跟着叹了口气,道:“说实话,你是不是嫌我们这地方忒穷酸,人也粗野不通礼数。”

晏千帆想起家中那些礼貌却疏远的人,将视线转向冯广生,认真答道:“是和我们很不一样,但我喜欢你们。”

冯广生怔了一下,挠着后脑勺:“奇也怪哉,为什么如此明显的奉承话,从你嘴里吐出来,就变得那么实称呢。”

话毕,他把手中的油纸包打开,将剩下的一只包子塞进对方手中。

“这个也给你吃吧。”

*

晏千帆嗅到送上门的香味,口水便又止不住了,非得用上习武打坐的意志力,才能吐出一个“不”字。

冯广生却笑道:“我只是馋了,你是真饿,别以为我瞧不出来。”

晏千帆摇头道:“饿归饿,但我不能总是平白受人恩惠。”

冯广生道:“你是安广厦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不用跟我客气。”

晏千帆仍是摇头:“兄弟之间也是一样。”

冯广生露出诧色:“你家里就是这么教导你的?”

晏千帆点了点头。

冯广生托着下巴思索了一番,道,“不如这样,今天你拿了我的包子,明天去我家吃饭的时候,就帮我劈柴好了,我真的很讨厌劈柴,可娘亲总是不饶我。”

“好啊。”晏千帆点头。

冯广生冲他挤出笑容,黝黑的脸上露出一排白牙,再一次把油纸包展开,递上前去。晏千帆迫不及待地接过,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才依依不舍地往嘴里送。

冯广生在一边看着,冷不丁问道:“今儿个是不是安大哥又责骂你了?”

晏千帆差点噎住:“你怎么知道?”

冯广生反问道:“你跟随他习武,应该每天都累得精疲力尽,倘若不是心里有事,干嘛大半夜往外跑?”

晏千帆点了点头,捧着半只包子,面露黯色:“他要是责骂我倒还好,但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看起来很失望的样子。”

冯广生一怔,随即哈哈笑出声:“老弟,是你多虑了。”

晏千帆不解。

冯广生耸耸肩膀,道:“他这人就是这样,对自己瞧不上眼的人,从来都是不闻不问,形同陌路。唯有对器重的人才会严厉。至于失望,那再正常不过了,这家伙对己对人都苛刻得令人发指,一年到头都在失望,寨里的年轻人有很多,时常在武馆切磋比试,我到现在还没见过一个让他满意的。”

“是这样吗?”晏千帆不禁睁大了眼睛,“他没有放弃我?”

“当然没有啊,你是不知道,那天他还对我爹说,想过些日子就带你进武馆,和其他人一起习武,还让安叔亲自传授你枪法。”

晏千帆的下巴快要掉下来:“他还说过这种话?”

冯广生伸手去戳晏千帆的胸口:“那可是西岭枪法啊!你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家伙,好好跟他学,早晚能出人头地。”

晏千帆点头如捣蒜,隔了一会儿,又皱眉道:“可是他的家传功夫,真的可以教给我一个外人么?”

“怎么不行,”冯广生摆摆手,“我们西岭寨没有你们那么多破规矩,很多人一开始也是从外面来的,不过说实话,这些年新人是越来越少了,反倒是旧人走得越来越多,安叔也是无人可用,才会破格提拔你吧。”

晏千帆更是困惑:“他们为什么要走?”

“你傻啊,”冯广生翻了个白眼,“西岭寨的生活穷困不说,还要时时冒上生命危险,时候一久,大家心里难免有怨气,谁不想过锦衣玉食的日子,谁不羡慕荣华富贵的人家,若不是前些日子受到平南王的嘉奖,士气大振,可能走的人比现在还多。”

“可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日子也未必快乐。”

“他们哪知道啊,人就只会羡慕自己没有的东西。你不也一样么?”

晏千帆一怔,而后露出愧色,低下头。

冯广生伸了个懒腰,将目光投向远处,用自言自语般的口吻道:“要说寨中的小辈哪个真的没长花花肠子,也就只有安广厦了。就你嘴里的包子,他也喜欢得很,他常常说,这包子馅儿用的是野山猪肉,包子皮用的是平南王赏赐的精磨白面,就连京城里也吃不到这么好的东西,小时候大家都信他,可是自从有大人外出归来,带回来那些个蝴蝶酥,莲花酥……小鬼们吃过一次,就再也不信他的话了。他的威风再大,也不能左右别人的想法。”

晏千帆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你呢?”

“我?”

“你想不想走,想不想过荣华富贵的生活?”

冯广生先是一怔,很快皱眉道:“你瞎说什么,我是他兄弟,我当然要跟他站在一起,我爹跟他爹并肩行侠仗义一辈子,我也要追随他一辈子。别的事情都不重要。”

“哦。”晏千帆点点头,“那我也想跟你们一起行侠仗义。”

冯广生惊讶地望着他。

他被一阵懵懂的昂扬情绪托着,好似油纸包里透出的青烟,轻飘飘地向上飞舞,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神色有多振奋。过往只存在于故事里的至美之物,在这一刻凝出具体的形貌,沐浴在朗澈的星辉下,宛若新生。

——那是足以驱散沉积的污垢,让一颗心永远闪耀不止的鼓动。

冯广生凝他许久,终于移开视线,道:“我没意见,你自己跟安大哥说吧。”

那一晚,晏千帆蹑手蹑脚回到安家的院子,却发现自己的房间亮着灯。安广厦正四处搜寻他的去向,冷不丁瞧见他的影子,立刻快步迎上前:“你去哪儿了?”

晏千帆低着头:“我……我就是随便出去走走。”

安广厦仔细打量他,看到他手心的油光,摇了摇头,道:“你见到冯广生了吧。”

“是。”晏千帆小心翼翼地应过。

安广厦又问:“烤包子好吃么?”

“好吃!”晏千帆毫不犹豫地答过,立刻又改口道,“不是,其实我……”

“没事,我只是问问,”安广厦打断他语无伦次的话,“明晚去冯叔家里吃饭,你也一起去吧。”

“好,我可以帮冯婶砍柴!”

安广厦噗哧地笑出声:“你这个人,是不是天生就不会说谎?”

“不至于吧。”晏千帆涨红了脸。

有一些人,一些事,就像是藏在深山中的湖泊,你非得亲眼看一看那粼粼波光,亲耳听一听那汩汩鸣动,才会相信原来天底下竟有这般美好景致。

安广厦虽然习惯严以训人,却并不擅长赞誉的言辞,几度欲言又止。倒是晏千帆率先开口道:“安大哥,我若是学会了西岭枪法,往后就永远留下来,留在这里,和你一起行侠仗义,好不好?”

安广厦沉默良久,直到晏千帆浑身不安,才忽地凑近对方,张开双臂,将这一双尚且年轻稚嫩的肩膀揽进怀抱。

第二日,安广厦将晏千帆带入武馆,并当众宣布要授他西岭枪法的消息。

那是晏千帆人生中至为快乐的时刻。

*

一晃十年。

西岭地界向南,地势骤降,低洼处有一片连绵的湾地,被当地人称作阴阳湾。湾底是一片密林,高木遮天蔽日,林中阴湿沉闷,瘴气横生,步入其中,仿佛从生地步入死地,

然而,阴阳湾也是翻越群山,去往南疆的必经之路。

除了环境恶劣,阴阳湾也是盗匪聚集的地方。恶盗悍匪常常徘徊在密林边缘,在商旅穿过瘴地,疲惫不堪时候发起袭击,谋财害命。传闻近日盗匪得了外濮国叛、、、党的支持,变得愈发张狂。

南疆有侯国诸多,其中地域最广的是外濮,本与中原合盟交好,太平相安数百年,但不久前却传出太子被囚,叛贼谋逆的消息。外濮虽然盛产琉璃、珠玑、丹砂等珍奇器物,但柴米油盐无不匮乏,刀剑兵戈更是稀少,为了争权夺利,叛贼不惜与盗匪联手,变本加厉,竟为了抢掠粮食,屠了阴阳湾畔一座无辜村落。

人命关天,官府的援助还远在天边,西岭寨众决心亲自率兵剿匪。

那时,老当家已经辞世,安广厦成为一寨之主,与冯广生、晏千帆并称西岭三侠,在远近一带名声不斐。剿匪的队伍便由三侠带领,包含寨中精锐二十余人,一齐往凶险的阴阳湾赶去。

阴阳湾距离西岭寨百余里路,快马加鞭也走了个把时辰,接近林区时,原本悉数的草地变得愈发厚重松软,地面坑洼不平,风过草动,风止草却不止,似有虫蛇在湿土中翻弄,又被杂草遮得严严实实,叫人瞧不清端倪,饶是良驹悍马也纷纷露出警惕之色,迟疑不敢前。

众人索性翻身下马,排成一列,前后照应着,凭借双足摸索前行。

冯广生走在晏千帆背后,抬手拍上后者的肩膀,挤着眼睛道:“小少爷,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你吃不吃得消啊?”

“当然没问题,”晏千帆答道,“别把我瞧扁了啊。”说着将胸膛挺得更直了些。

十年过去,晏千帆已长成结实的青年人。林中空气湿热,被汗水浸湿的衣服贴在他的背上,清秀的眉目之间也淌着汗水,汇成纵横的沟壑划过脸庞,顺着下颚滴到胸前,留下一片片深色的印记。

阴阳湾名不虚传,林间的景致果真犹如阴曹地府一般,枝桠遮天蔽日,好似一层厚厚茧皮裹在头顶,几乎将日光隔绝在茧外,只留下大片阴影,低下头时,就连脚尖的轮廓都是模糊的,陷进堆积的残枝败叶中,随着前行的脚步沙沙作响。

周身萦绕着幽诡的雾气,雾里裹挟着枯腐的气味,便是人们所说的瘴气。

在瘴气与晦暗中行走,好似溯水而游,时间愈久,浑身便愈发沉重乏味,疲惫不堪。西岭寨众走了约莫两个钟头,只觉得天色都要变了,盗匪却依旧没有露出尾巴。

走在最前的人猛地刹住,惊呼道:“……这,这里有尸体?”

众人皆惊,立刻围过去看,只见前方不远处,一条浅溪附近,横七竖八地倒着一队人影。从远处尚能辨认出衣服的形状和颜色,然而走近观看,才发现盖在衣服下的躯体已经腐朽溃烂,脸上的肉好似融化的蜡烛,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下空洞,有白色的蛆虫进进出出。有几个人俯仰着泡在溪水里,苍白的皮肤肿胀鼓起,卡在溪底的碎石之间,将河水染出一股腥秽逼人的味道。

尸身既已腐败,只能从衣衫上辨出锐器割斩的痕迹,这里显然发生过兵戈争斗,溪水畔还有两驾木车,车斗、车轮和舆绳也被乱刀砍过,歪歪斜斜地倒在路边,斗中除了几只破旧的包裹衣衫之外,什么也没剩下。

“恐怕是遭劫的商旅。”安广厦皱眉,“从山西一带来做奇石生意的,半月前刚从西岭寨路过,还停留了三日。”

众人纷纷忆起半月前泊居的商队,眼见一群说话带着口音、热情风趣的人,转眼便成了一堆骇人的腐尸,观者无不义愤填膺:“抢东西也就罢了,竟然连人命也取,这些南蛮盗匪当真是禽兽不如。”

然而他们没有料到,眼前的惨状还只是开端,密林中的尸骨不止一处,前路上还有几批遇难者,最久的已经完全失了皮肉,变成一堆森森白骨。

阴阳湾,隔阴阳。

面对愈发触目惊心的场面,晏千帆的脸色也愈发凝重,憋着一口气不知何处宣泄,这时,他的目光捕捉到一团深色的影子,蜷缩在一棵苍老的榕树下,远看好似人形,肩膀似乎在微微翕动。

榕树的绦条垂在他的身上,像是许多只枯瘦的手抓着他的肩膀,要将他卷离地面。

“那边有活人!”晏千帆高声道,迫不及待地奔至近处,才发现人影竟是个干瘦的小孩,面色苍白,但尚且留有一息。

他大喜过望,立刻在对方身前蹲下,借着昏暗的光线,拼命去辨认对方的模样。

“小鬼,你怎么了?”

人影又动了动,却似乎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更无法回答他的问题。晏千帆毫不犹豫地低下头,从腰间解下水袋,拔开塞口,举到小孩的嘴唇处,缓缓倾斜,将清冽的水灌进对方口中。

冯广生紧跟在他背后,却皱起眉头道:“这孩子肤色偏黑,样貌也与我们有异,怕是个南蛮之子。”

此话一出,立刻有人愤慨道:“南蛮之子害人不浅。不能留着!”

西岭寨众已经围在榕树下,虎视眈眈地望着树底的小孩,晏千帆见状,立刻将那小小的身躯护在怀里,高声道:“南蛮也好,中原也罢,哪儿的百姓不是无辜受害,我们要对付的是盗匪,不是孩子。”

“可他毕竟是异乡人,万一……”

“若说异乡,我与你们曾是异乡,如今不也成了同伴么!”

人群的骚动忽地停住,被一阵不自然的安静所取代。

晏千帆先是一怔,随后感到心下一沉,脚底像是失了支撑似的,往枯枝败叶深处更加中沉去,任由黑暗粘稠的泥沼填满鼻喉。

十年的光阴,十年并肩为战的情谊,竟也抹不平身份的沟壑。哪怕他将枝桠伸向光明,伸得又高又远,也抹不平扎根在泥土中的偏见。

一片沉默中,唯有安广厦道:“他说得对。”

简单笃定的四个字,竟像是斩开黑暗的一道光。

少当家的话堵住众口,晏千帆将南蛮小孩揽进臂弯,目送对方饮下清水,呼吸似乎顺畅了许多,嘴唇的翕动也变快了。他又取下身上驱赶瘴气的草药囊,慷慨地举到对方的鼻底。

臂弯中的小生命终于睁开了眼睛。

与此同时,晏千帆感到背后一凉,一杆长枪如疾风一般掠至肩膀上方,紧贴着他的耳朵擦过。

长枪瞄准的竟是小孩的额头。

*

长枪是从安广厦手中挺出的。

但枪身在安广厦手里前后颠掉了方向,向外击出的一面是不含锋芒的枪背,一个好似棒的钝头。

钝头不偏不倚地敲在南蛮小鬼的额心,力道不算狠,不至于伤人,只是刚好使目标失去平衡,力不从心地向后仰倒。

在小鬼仰倒时,晏千帆睁大了眼睛,露出愕然之色。

他分明看到小鬼在怀中藏了一把短剑,用宽松的衣裳遮盖,牢牢攥在手心,只露出一个小小的剑尖。

方才他与对方贴得那么近,剑锋完全可以捅进他的腹部,不费吹灰之力,若不是安广厦及时出手搭救,他怕是有性命之虞。

被安广厦击倒之后,小鬼像是突然清醒过来,迅速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再度振臂向前,不再掩藏短剑的锋芒,而是径直瞄准晏千帆的喉咙,直直刺出。

这一击之中,仿佛倾注了小鬼浑身上下所有气力,晏千帆被凛寒的剑光一晃,不敢有半点怠慢,当即摆出迎击之势。

一个虚弱的小鬼终究无法和西岭三侠对抗,晏千帆轻易躲开对方全力使出的一击,转而按住小鬼的肩膀,沿着细瘦的胳膊虚虚一拧,一捏,便把雪亮的短剑缴至自己手心。

他厉声问道:“我好心帮你,你为何要暗算我?”

小鬼没有答,只是狠狠地瞪他一眼,方才还迷离不清的眼底,却闪烁着比剑锋还要尖锐的冷光。

然而,锐利的视线转瞬即逝,小鬼忽地卸下肩上的力气,不再挣扎反抗,像一团融化的冰水,坚硬和冷冽都化成软塌塌的细流,嘴唇不自然地翕动,像是在拼命咀嚼着什么。

晏千帆心下一悸,这才意识到对方不过是个孩童。

“你吞了什么?快吐出来!”

他一面说,一面抬手捏住小鬼的两颚,施力挤压,强迫对方把嘴巴长成一个圆形,两排牙齿上下分开,把衔在齿间的东西松开。另一只手则绕到对方脑后,掌心向后脑勺一拍。

小鬼被他上下夹击,本能地缩动肩膀,呕了一声,把嘴里的东西整块吐出来。

是一只蜡丸,骨碌碌地滚过腐叶堆叠的地面,往叶片间的缝隙中滚去。

在消失踪迹之前,它被冯广生稳稳捏住。

冯广生弯腰拾起蜡丸,送到眼底仔细凝视,只见蜡丸表面烙着两排深深的牙印,只消稍加施力,蜡壳便迸开了,露出藏在里面的东西,翻着一股异样的寒苦。

冯广生低头一嗅,脸色骤沉:“这蜡丸里藏有剧毒,还好方才小鬼没将它咬破,若是整颗吞下去,现在怕是性命难保了。”

晏千帆神色震惊,难以置信地望着对方。

冯广生也低下头,将视线投向小鬼,沉声道:“有人派你来刺杀我们,是不是?”

可惜那小孩子像是听不懂冯广生的话,只是不住地蹬腿,踢打,目光轮流扫过对面来势汹汹的大人,眼神中含着惊惧,也含着凶狠,就像一只暴躁的小兽,饶是被逼至穷途末路,仍旧不愿收起爪牙,哪怕他稚嫩的爪尖实则脆弱不堪一击。

晏千帆望着他,像是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一团熟悉而又久违的影子,眼神不由自主地变得温柔,手上的力道也放缓了不少。

西岭寨众却没有那般好脾气,有人道:“南蛮都是害人的东西,一个都不能姑息!”

“你们别伤他!”晏千帆高声喝止,同时分出一只手臂将那小鬼抓住,揽至眼底。与其说是为了制伏他,倒不如说是为了将他护在背后。

冯广生望着晏千帆:“老弟,你冷静些,万一还有别的阴谋……”

“他只是个孩子,还能有什么阴谋,”晏千帆说着,用食指与拇指箍住小鬼的手腕,掸着袖子往上推,一直把粗糙宽敞的布料推到肩膀附近,露出细瘦的手臂。

臂上竟有横横竖竖许多伤痕盘踞,有些尚未结痂,边缘缀着大大小小的血珠,看起来分外狰狞,像是蜘蛛织了一张殷红的网。

晏千帆道:“天底下哪有刺客会受到这般拷打折磨,还要把毒药藏在舌头底下,时时刻刻准备赴死。就算要处置他,也该先问清楚原委。”

众人一时语塞,最终是安广厦的话打破了沉默:“要救他也行,让我先搜过,以防万一。”

晏千帆点点头,立刻站起身,为对方让出一个位置。从小到大他都不爱听别人的话,唯独安广厦的话,在他心里的分量重若千钧。

安广厦蹲在小鬼面前,两只手又拍又捏,将对方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小鬼黑着脸,呲着嘴,喉咙深处不住发出咕噜声,手脚受制于人,便用牙齿撕咬反抗,安广厦只能一次次将他拍开。

一番搜身完毕,安广厦舒了一口气,道:“没有藏别的武器,大家放心吧。”

少当家的话不仅对晏千帆奏效,对西岭寨的其他人也如金玉一般笃实。没人再出言不逊,反倒是一个面向温厚的汉子挺身而出,道:“让我来同他谈谈吧,我会讲南蛮话。”

“那就拜托水哥了。”

水哥今年四十有余,从前在南蛮一带跑镖,为人仗义勇猛,在商旅之间颇有人望,后因故受了内伤,在阎王殿门口走了一遭,虽然侥幸捡回一条命,但再无法恢复从前的功力。他索性关了镖局,留在西岭寨充当翻译。

水哥家里也养了一大一小两个娃娃,正值调皮叛逆的年纪,所以他对付小孩子是一把好手。只见他蹲在南蛮小鬼面前,神情时而温柔,时而严肃,与对方交谈一番后,转回同伴身边,道:“这孩子名叫阿吉,是外濮人,本来只是平民百姓,几日前被盗匪毁了家园,杀了爹娘,还劫了他的姐姐,要他扮作孤幼,守在阴阳湾里,伺机刺杀西岭寨人,他若敢不从,就要他姐姐的命。”

南蛮话虽与汉话大相径庭,但“姐姐”一词的发音却很相近,阿吉虽听不懂水哥的说辞,但听到对方吐出“姐姐”两字,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冯广生皱眉道:“这帮狗娘养的恶徒,竟强迫小孩子来干杀人的勾当。”

水哥的神情凝重:“依照他的说法,像他这般受迫行凶的孩子不止一个,前路上我们要分外当心。”

晏千帆的眼睛转了转,道:“水哥,你能不能问出盗匪藏身的地方?倘若有小鬼引路,我们找起来也会更容易些,我已经等不及想教训那帮混蛋了。”

水哥心领神会,回到阿吉面前,操着南蛮话问道:“盗匪将你的姐姐抓到哪里了,告诉叔叔,叔叔这就去救她出来。”

阿吉一惊,不自觉地退了一步,背抵着榕树干,抿着嘴唇不说话。

水哥回身一指:“你面前这三位使枪的哥哥,人称西岭三侠,是西岭山最厉害的人,只要有你的帮助,咱们一定可以把你姐姐救出来。”

阿吉面露狐疑之色,仍旧缄口不言。

“他好像不信我的话,难办啊。”水哥苦笑道。

“让我试试”晏千帆上前一步,在阿吉面前弯下腰,指向自己背后的枪杆,故意用慢悠悠的口吻道:“你若是不信我的本事?要不要我露一手给你瞧瞧?”

*

阿吉没有说话,但望着晏千帆的眼神却变了,饶是灰蒙蒙的脸色,也掩不住眼底溢出的憧憬。

哪个小孩子不渴望英雄呢。

晏千帆太清楚了,在阿吉的身上,他仿佛看到十年前的自己,一次次从泥泞的土地上爬起身,用颤抖的手指一次次握住枪杆,重复着看似不可能掌握的招式,只为了将遥远的憧憬化为现实。

他扬起手臂,探向背后,反握住枪杆。

哪个男儿不想把梦想握在掌心,他的梦想就是这一条细长浑圆的乌木,历经岁月砥磨,变得光滑而驯服,质朴却刚劲。

他振臂发力,枪杆盘在腕上绕了一圈,是一招“潜龙出水”式,带出一阵罡风。缀有红缨的枪头笔直向前一挺,枪尖银花次第绽开,拖出一条明亮的轨迹,越过阿吉的头顶,扎扎实实地钻进榕树干里。

榕树少说有百年之龄,树干粗壮,爬满盘虬的纹路,饶是几个人手拉手都未必能围上一圈。晏千帆这一枪刺去,却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勃发的力量使偌大的树干摇撼不止,枝桠在抖动中甩出数不清的藤叶,扑扑簌簌落在地上,像是降下一场密雨。

十年苦练,他的枪法早已经臻入佳境。这般四两拨千斤的技艺,使出来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他勾起嘴角,对阿吉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微笑。

这一抹笑容中的含义,无需言语便能传达。

没等水哥开口,阿吉便松开拳头,扬起一张消瘦的小脸,用舌头舔舔嘴唇,咿咿呀呀吐出一串字句来。

水哥听过,面露喜色道:“他说他乐意为我们带路。”

*

晏千帆的信心绝非空穴来风,西岭三侠所向披靡的纪录一直延续到了这一日,二十余精锐在三人的带领下,以神兵之速围住盗匪栖身之处,长驱直入,以锐不可挡的态势,将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一番酣战过后,安广厦当堂斩了盗匪头目,乌合之众溃不成军,除了零星数人侥幸逃脱之外,余下的皆被西岭寨众擒获,缴下武器,绑作一排,跪在自家的巢穴之中。

这巢穴位于阴阳湾外,一座状似普通的镇上,镇中已几乎没了人影,原来的住民大都问询逃难奔走,留下来的就像阿吉一家,被盗匪残忍杀害。

田间的稻谷一片凌乱,田拢两侧的水渠已变作污沟,被宰杀的牲畜随意抛尸在路边,乌鸦成群,腥腐遍野,镇上的商铺都被抢砸得一片狼藉,空气中飘着刺鼻的酒臭,家家户户的窗口都漆黑一片,唯独盗匪的住处熠熠生辉,是劫掠来的翡翠琉璃,堆积在一起,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怕是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这辉煌的背后究竟藏纳了多少鲜血。

阿吉总算寻到了自己的姐姐。她被关在一间阴暗的地窖里,万幸没有被乱兵所伤。但她的形容憔悴,身上的伤比阿吉还要重得多,豺狼般的匪徒想来不会放过她这般年轻的女子,她的脸色枯槁如柴,目光浑噩,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叫人实在不忍细思她所受的委屈。

但在重逢时分,阿吉姐的眼竟又明澈起来,她竟没有流泪,没有哭泣,反倒怀抱着痛哭不止的弟弟,一面轻抚肩背,一面柔声安慰。

晏千帆在一旁看得泫然欲泣,眼底很快噙满泪花。

冯广生从他身边路过,用夸张的笑声大肆嘲笑他:“晏老弟,方才你那以一当百的气势哪儿去了?怎么连一个小姑娘都不如?”

“我就是感动嘛,”晏千帆哽着嗓子抱怨,“还不让人感动了么?”

安广厦也来到两人身边,神色却有些凝重:“我方才盘问过了,这些盗匪之中,有很多干了一辈子抢掠的勾当,但从来都是偷偷摸摸,没有哪次这般嚣张。”

冯广生道:“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撑腰吧,外濮国的叛党为了敛财已经疯狂,我看他们早晚将魔爪伸向中原。倘若真的举兵来战,我们可吃不消,还是早早报去平南王府的好。”

安广厦答道:“你放心,我已经报过了,官家要增派守军前来巴陵,我们把这些人押回去,交给守军就好。”话至此处,他又向阿吉的方向看了一眼,皱眉道,“只是这些小鬼有些难办。”

镇上像阿吉姐弟一样流离失所的孩童共有十一个。都吃了盗匪的苦头,阿吉是最机灵的,有些已经吓坏了,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水哥正在轮番安抚。

冯广生叹了一口气,道:“这些小娃娃也是命苦,咱们一路带的干粮盘缠,多留点给他们吧。”

晏千帆却插话道:“我们将他们带回去吧。”

冯广生大惊:“带回去?可他们不是俘虏,守军一向怕麻烦,定然不会管的。”

晏千帆道:“可他们的亲人都已不在了,住处也被毁坏得七七八八,我们一走,要他们如何生活?”

冯广生仍是摇头:“晏老弟,我知道你心善,可寨里今年减收,官家的增援迟迟不到,我们的粮食也很拮据了,怎么还能养得起这十一张嘴。”

“他们也能帮忙干活,就算不下田,喂鸡喂鸭总是能做的。”

“晏老弟……”

晏千帆急急争辩:“总之我们暂且收留他们一阵子,至少等到外濮国战乱平息,再将他们送回来不迟。”

“我们帮助自己的同胞已经很吃力了,你这般搭救外族的孩子,外族未必会感激你。”

“我们行侠仗义,并不是为了获人感激啊!”

四目相对,冯广生望着对方执拗的视线,摇摇头,转向安广厦道:“大哥,我反对,你来决定吧。”

晏千帆立刻捧住安广厦的手,像少时一般仰着脑袋道:“安大哥!阿吉是我说服的,就当是给我立功的奖赏好不好。”

三人争论的声音传到屋外,西岭寨众不知何时聚集在一处,不约而同地沉默着,等待少当家的决策。

许久过后,安广厦终于点头:“那就带他们一同走吧。”

晏千帆破涕为笑。

两个孩子也像是听懂了安广厦的话,纷纷仰起头,眼中含着懵懂的期许。

回程的路走了整整三天,抵达西岭寨时已是深夜,晏千帆策马披星,远远地看到落在荒芜的山野间,平日里朴实无华的屋宅在夜空下泛着淡金色的微光,好似一串珍珠落在玉盘中。

他落满风尘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安广厦与他并驾齐驱,见他忽地露出做梦一般的神色,便调笑他道:“你就这么高兴么?”

“是啊,”晏千帆点头,“或许对你来说没什么,但我终于做了一件自豪的事。”

两人拉紧缰绳,放慢步速,望着西岭寨的悬桥慢慢落下,在山涧中搭出一条凯旋的路,桥塔上的旗帜迎风飘扬,像是夹道欢迎英雄归来。

晏千帆眯起眼睛,忽地看到十年前的自己,也走在同样一条路上。病恹恹的小鬼披着厚厚的裘衣,一双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周遭陌生的一切。

隔着十载光阴,两道目光交汇。

来自过去的幽灵露出些许畏色。

他深吸了一口气,策马向前赶了几步,将手搭在小鬼肩上,对他说:“向前走吧,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不会后悔的。”

人生便是数不清的选择所凝成的结晶,虽然无从选择出身,也无从选择去向,但是总有一些东西是他可以选的。

这一日,他救了自家的同胞,也救了外族的孩子,他终于配得上自己当初的选择。

小鬼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移向茫茫隐在黑暗中的前路,跟随队伍慢慢迈入西岭寨的大门,迈向属于自己的命运。

“能来这里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他阖上眼,轻声念道,像是在与安广厦交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时他没有料到,他所珍爱的家园,即将被大火付之一炬。

*

那一场大火,也是在入夜后突然窜起的。

晏千帆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火,火焰翻卷起一层层热浪,遮天蔽日,将地上的夜晚照彻得宛如白昼,而天空又是赤红色一片,月亮藏在浓烟的包围中,随着火势而鼓动,好似将胸膛撕开后袒露出的心脏。

赤裸的心脏在天际擂动,将人世照得一片惶然雨夕彖対。

这不是寻常的山火,而是从西岭寨中烧起的一把异火,寨中的屋舍原就贴得很近,仿佛一群肩抵肩的患难兄弟,此时一齐被火舌被活生生地撕裂,在炽热的折磨下扭曲身体,骨架坍塌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动。

住在屋檐下的人都惊叫着四散奔逃,将它们抛在原地,用不了多久,它们便要在痛苦中死去,化成一团轻飘飘的灰烬。

西岭寨人痛哭流涕,妇人和男人抱头而泣,老人的咳嗽声像是要把脾肺吐出喉咙,小孩子四处乱跑,用干哑的嗓子哭喊着爹娘的名姓。他们已经逃了很远,然而火焰一直在燃烧,甚至蔓延到水边的麦田,刚刚割过一茬的秸秆也被火焰缠身,原本清澈的河水像是变成了油,将火势烘得更旺。

痛失家园的人们在绝望中寻找宣泄口,第一个被包围的是今夜轮值的守备,人们抓住他的领子,在愤怒中厉声质问:“寨中有外敌来袭,为何你没有报告?!”

守备也憋红了脖子,扯起嗓门辩道:“我用我的脑袋担保,我绝没有放任何人进门,纵火的只能是寨里的人。”

“你胡说,西岭寨从来都没有叛徒!”

“那你说是谁放的火,难不成是鬼吗?”

双方争执不下,直到张家的独眼龙插话道:“不是鬼,是那些外濮人,一定是他们干的!。”

“外濮人?”守备登时愣住,“你是说那十一个小孩子?他们还只是孩子啊。”

“孩子又怎样?就因为他们年纪小,我们才会放松警惕啊!”

张独眼的眼睛是为抵御外患,带队守寨时,被匪徒的毒箭一箭射瞎的。即便瞎了眼,他仍是西岭寨里出了名的狠人。

他跺跺脚,瞪着一只通红的独眼,道:“外濮人根本就不是我们的同胞!农夫被蛇咬的故事你们没听吗?当初就不该好心收留那些狼心狗肺的崽子!”

他的粗嗓门一开,人群立刻鸦雀无声,只剩他的语声愈发怒不可遏:“事到如今,应当将他们抓来问罪!”

“你冷静些!”守备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至少也要等少当家发话。”

“少当家?少当家人在哪里?”

“在桥楼上。”

守备话音一落,就连凶狠的张独眼也愣在当场。

当初令他失去眼睛的那只毒箭,本来瞄准了他的胸口,若不是安广厦手疾眼快,从旁推了他一把,现在他便不是张独眼,而是墓地里的一块碑石了。

他不自觉地攥起五指,喃喃道:“桥楼已经快烧掉了啊。”

人群再一次陷入寂静。

许多双眼睛,完好的,残缺的,愤慨的,惶然的,纷纷将视线投向远处的桥塔。

桥塔本来矗立在寨门边,迎着湍急的水流,高大而坚固。是西岭寨的门脸,是抵御外敌的第一道关口,也是西岭寨人心中屹立不倒的支柱。

但此刻,它在火光中剧烈摆动,原本坚实的身躯摇摇欲坠。

在肩比肩如兄弟般的屋宅之中,它就像是冲锋陷阵的大哥,即便到了生死关头,明知溃败之局无可挽回,也要毅然地站守至最后一刻,擎着西岭寨苍劲而孤傲的旗帜。

安广厦就在桥塔中。

晏千帆和冯广生守在塔下背风处,勉强躲开浓烟和火舌的侵扰。晏千帆往桥塔里跑,刚迈开步子,便被冯广生一把抓住胳膊,生拉硬扯地拽回身边:“你傻啊,自己往火里钻,想变成烤包子吗?”

生硬的玩笑话并没有缓和两人的情绪。晏千帆面色惨白,几乎用吼叫的声音道:“安大哥还在里面啊!”

“我知道啊!”冯广生露出痛苦的神色。

晏千帆紧咬嘴唇,从牙缝里挤出字句:“你不去救他,我去!”

“你给我老实呆着!”冯广生也对他怒吼,“你是我们之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大哥让我看着你,别去添乱。”

晏千帆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肺腑要被滚烫的空气烧出泡来,他问道:“桥塔里究竟藏了什么东西,要舍命去拿?”

冯广生道:“十年前西岭寨受到平南王封赏,赏物除了钱财粮草以外,还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东西,捭阖图的拓本。”

“那是什么?”

“先皇定国之初,找来武林中以擅长阵法闻名的墨家后裔,花费数年考察南疆的山势地形,专程设计的一套防御工事,将昌州,广安,梓州三城连为一体,内含机括迷阵无数,是数百年间镇守南疆的根基。老当家讨来拓本,是为了从中研习技艺,并配合阵法加固西岭寨,后来的一些设计增减,也都巨细无遗地写在上面。”

“那……”晏千帆露出愕然之色,“倘若有人想要举兵入侵,又拿到了这拓本……”

冯广生用僵硬的语气道:“大约是如虎添翼吧。”

晏千帆不说话了。他虽不曾亲自参与西岭寨的建设,但十年来的耳濡目染,他已然领悟捭阖图的重要性。西岭寨说到底只是一介民寨,就算毗邻南疆要塞,至多也只能与土匪强盗一战,倘若真的遭遇泱泱大军进犯,就算调来十倍于眼下的人手,也未必能够拖延一时半日。

他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不再提救人的事。

说来人心也怪,晏千帆一静,冯广生却倍感不安,一双眼焦急地眺向火光中的桥塔,高声喊道:“大哥,你快出来,这塔万一真的塌下来,十个我也没本事救你。”

火光中浮现出一个人影,是安广厦!

他终于平安冲出了火海,饶是满脸焦灰,头发凌乱地蓬起,衣衫上还挂着火星,但总算不再有性命之虞。

可他的脸色却是前所未有的慌乱:“不见了,捭阖图不见了!”

冯广生闻言,登时面如土灰:“怎会如此?是被人窃走了么?西岭寨中有内鬼?”

面对接连三问,安广厦尚未作答,晏千帆却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不住地摇头道:“我……我……”

“你什么?”冯广生立刻抓住他的肩膀。

晏千帆抬起僵硬的脖子,道:“我最近看到阿吉时常在桥塔附近徘徊。”

冯广生脸色一白:“你怎么不早说?”

“他的神情忧郁,我还以为他是想家了,想要登高远眺,所以我便叮嘱守备放他进门,不要驱赶他……”

*

火海之中,热浪阵阵,冯广生的手心已全是汗水。

晏千帆也好不到哪儿去,他的脸上带着如梦初醒般的茫然,将视线从冯广生身上移开,转向一旁的安广厦,就像小时候犯了大错,等待领受责罚似的,小心翼翼道:“安大哥,我也只是猜测,还不能够确信……”

话音未落,他便听到身后传来长而响亮的咔嚓声,与之一同响起的还有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吱呀的摩擦声,笼罩在头顶的阴影骤然变大,变沉,好似支撑天穹的柱子即将塌陷似的。

片刻的失神过后,他猛然惊觉,是桥塔要塌了。

火舌翻卷,骤然掀起一股赤红色的巨浪,几乎与此同时,安广厦高声道:“快退开!”抬起两只手臂分别揽住晏千帆和冯广生的肩膀,将全部力气倾注在臂上,推着两人纵身疾退。

晏千帆踉跄着退了几步,眼睛仍然笔直盯着前方,在摇晃不止的视野中,突然浮现出两个熟悉的影子。

他多么希望自己看错了。

然而,隔着一片火海,对面的影子愈发清晰。一个矮些,一个高些,一个短发蓬乱,一个长发披肩,是阿吉和他的姐姐。两人就藏在桥塔下方的阴影中,一直不动声色地等待着,等待高塔被大火烧垮,颓势无法挽回的那一刻。

轰地一声巨响,地面上扬起一片灰尘,被热浪卷至半空,和烧焦的木头留下的灰烬一起肆意翻飞。

透过弥天漫地的火光,晏千帆分明看到阿吉手中握着一把板斧,斧面比他瘦小的身躯还要宽阔,还要魁梧。他抡起双臂,将躯壳化作支架,竭力将板斧高高地举起,又重重地落下。

砰地一击,像是正中晏千帆的胸膛,在肋骨之间劈开一条豁口,袒露出血红色的心脏。在一片昏天暗地之中,他的脑海里酿出一些懵懂的念头,原来天幕中那一颗不住鼓动的太阳,竟是他自己的心。

绳索崩断的声音钻入耳朵,悬桥失去了桥塔的牵引,向山涧对面倒去。阿吉揽过姐姐的手,两人一起冲上桥面。

一切不过发生在顷刻之间。西岭寨数百年的基业,就这样轰然坍塌,万劫不复。

晏千帆不顾一切地迈开脚步。

“回来,危险!”安广厦在他身后唤道。

倒塌的桥塔横在眼前,每一根梁木都化作燃料,交织的大火化身为墙,挡住晏千帆的去路。他被烧得咳嗽不止,眼泪还未来得及淌出眼眶,便被热气蒸干,他在脸颊上抹了一把,抹去汗水和烟灰凝出的泥垢,忍耐着喉咙中的刺痛,拼命向对面呼喊:

“阿吉,为什么——”

外族的孩子全然听不懂他的话,只是因着他的声音而停下脚步,短暂地转回头,一只手臂仍护着自己的姐姐,眼底没有感激,没有歉意,只有冷漠与决绝。

“阿吉——”

第二声呼唤被火舌吞没,火舌对面的影子只是短暂地停留,回眸一眼,便转过身去,投入前方漫无边际的黑暗。

黑暗之中,竟传来一阵战角的低沉呜咽。

“这声音……”冯广生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远处浮起一片黑压压的影子,紧贴地平线漫开,借着天际的一抹红光,往西岭寨的方向逼近,竟像是被业火吸引来的阴兵一般鬼祟。

然而,夯实的脚步声很快将幻觉驱散,那些影子毫无疑问是人,千军万马齐行,马蹄声响彻四野,就连地面也为之摇颤。

“是外濮国的军队。”冯广生的声音带着颤意。

“他们是有备而来的。”安广厦的口吻也沉重异常。

只有晏千帆没有做声,只是呆然站在原地,犹如五雷轰顶一般。

他不敢相信,原来他所选择的一切都是虚妄——决绝的刺客,溃败的盗匪,获救的孩子,无一不是旁人铺设的歧路。是他亲手将火种捧入家门,才引来这一场毁灭西岭寨的劫难。

冯广生的视线慢慢转向身旁:“晏老弟,你不要告诉我你早就知道……”

晏千帆只是摇头,喉咙哽咽难言,眼中尽是悔恨。

安广厦拍上义兄弟的肩膀:“阿生,你先带着大家撤离,去往山中暂时躲避,不要与外濮大军冲突。”

冯广生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撤离?你让我们夹着尾巴逃走吗?”

安广厦皱眉道:“螳臂当车,唯有死路一条,我不能让所有的弟兄都死在这里。”

“但……”

“是少当家的命令,快去!”

冯广生最后往远处看了一眼,终于咬紧牙关,转身离去。

晏千帆却已双膝瘫软,颓然跪在地上。

安广厦催促道:“千帆,我们也走!”

晏千帆只是抱着头,道:“是我害了大家,我没有脸面走……”

话音未落,他只觉得背上骤然传来一阵剧痛,安广厦竟然重重一掌击向他的颈后。在一阵昏天暗地的眩晕过后,他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然离开地面,身体在颠簸中摇晃。

他竟被安广厦负在背上,被迫逃离生命里第一处真正的家园。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

铁蹄踏过西岭寨的废墟,踏过平凡无奇,却又被他视作至宝的一切。

战事随之打响,外濮国叛军大举进犯中原,因着捭阖图的拓本相助,训练有素的铁蹄纵队如入无人之境,势如破竹,轻而易举迫临昌州城下。

次日,昌州宣告失守,守军弃城而逃一路后退数百里,退至广安、梓州一带,与平南王府增派的援军联合守城,在疾风暴雨一般的攻势中苦苦为战,支撑半月有余,死伤将士人数过千,才终于将外濮国的侵军击退,保住南疆的大门。

然而,仍有百里疆土被南蛮铁蹄侵占。百里之内,铁蹄过处,良田皆化为焦土,沿途百姓遭受屠戮凌辱,尸横遍野,夜夜哀声如鬼泣。

战事平息后,西岭寨余党因通敌叛、、、国之罪,被官府羁押,安广厦与晏千帆担下罪状,身败名裂,一同被投入牢狱,等待朝廷判决。囚车沿途遭受万民唾弃,不得已中途急停数次,重整旗鼓。

数次之内,晏千帆没有一次看过安广厦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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