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必读小说>古代言情>十步一杀> 第十三章 枉心机

第十三章 枉心机

柳红枫目送柳千的背影远去,而后再度转向对面的不速之客,出乎他的意料,对方竟将面纱取了下来,袒露出原本的容貌。

薄唇,淡眸,与花街柳巷中浓妆艳抹的姑娘不同,是个干净朴素的女子。

柳红枫眯起眼睛,细细凝视她。

她的容貌虽然不算丑,但全然未经修饰,也实在称不上美,使柳红枫颇感意外。活在这世道上的女子大都要花费心机装点自己的美,为的是取悦身边的男人,骄傲的贵妇也好,贫贱的娼妓也罢,这世上与她们有关的生计,大都系在男人的钱袋里,所以她们将命运和男人绑在一起,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的事。面前这一位却与她们不同,主动将这种美从身上摘去,好似蔷薇摘除了花瓣,只留下尖刺,因而,她的容貌虽简陋,却透着一股使人难以接近的疏离。

柳红枫对她刮目相看。

她似乎也看出了对方眼神的变化,趁机开口道:“在下姓赤名怜,今日在擂台上不得已对柳公子出手,实在羞愧不已,请先容我向公子道歉。”

柳红枫一怔:“原来是你,我该想到的,江湖上也只有你能使得出如此刁钻阴晦的毒法暗器。”

柳红枫的口吻冰冷,似透着几分讽刺,赤怜却像是受了夸奖似的,微微低头道:“还是比不过枫公子的眼睛。”

柳红枫的视线在她身上徘徊:“谁能想到鼎鼎有名的毒蛇赤练,竟是个如此素气的姑娘。”

赤怜道:“我通常不会让旁人看到。”

柳红枫挑眉道:“既然如此,为何要让我看到?”

赤怜迎上他的视线:“既然我前来致歉,总要带上足够的诚意。”

柳红枫轻笑一声,道:“我听闻赤练虽然毒法高强,行事却仗义磊落,屡次从血衣帮手下救人。如今为何又要与薛玉冠同流合污,帮他作恶害人?”

赤怜低下头道:“说来惭愧,我虽不愿为他做事,却无奈受他胁迫,走投无路,不敢不从。”

柳红枫摇头道:“你的武艺过人,毒法精湛,又怎会被那三脚猫胁迫?”

赤怜答道:“她威胁的并不是我,而是金娥姑娘。”

柳红枫不禁露出诧色:“你认识金娥?”

赤怜点点头:“金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就算豁出自己的性命,也决不愿看她受到伤害。”

柳红枫见她神色诚挚热烈,不像是说谎,才开口道:“这倒巧了,她也帮过我一个大忙,我也不愿将她牵扯进来。”

赤怜微微露出笑容,道:“枫公子客气了,她屡次对我提起你的事迹,对你尊敬有加,我应当替她谢谢你的恩惠才是。”

柳红枫不解:“我有何恩惠于她?”

“是你救下她的孩子。让他跟随你的姓氏,将他当做家人一般抚养。”

柳红枫不禁睁大了眼睛,难掩脸上的惊讶:“你说小千?小千是她的孩子?”

“正是。”

“从何而知?”

“小千在遇到你之前,是不是跟着一个姓候的郎中学了十年医术。”

柳红枫点点头。

“小千的颈间还常年挂着一只双蝶佩,但品相有所瑕疵,双蝶并不对称,左边的大一些,右边的小一些。”

柳红枫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好,我相信你没有骗我。”

“多谢枫公子。”赤怜露出笑颜,脸上的气质也随之一变,微笑的时候牵动眼角,睫毛轻颤,生动而柔软,像是堵在胸口的黑云一瞬间释开了似的。她的衣装未改,身影却不再那么沉郁了。

柳红枫一直凝着她,瞧见了那一瞬的变化,竟不禁忆起很久以前的往事。在他的童年岁月尚未终结时,母亲曾轻抚他的额头,半是自言自语地对他说,女人都有很多副面孔,你永远也别以为自己能看懂她们。

当时他不懂这番话的含义,此刻想起,却深以为然。

赤怜就在那一瞬间,从藏在黑暗深处的毒蛇,变作沉浸于幸福的女人。

柳红枫问道:“你来找我也是为了金娥?”

赤怜点头道:“我想要摆脱薛玉冠的控制,这也是为了金娥和小千着想,若是能够使他们母子相认,未尝不是一件功德。只可惜如今瀛洲岛上形势混沌,我一个人实在无法保护他们两个。枫公子和段家交好,段公子也是侠义心肠,倘若段家能够出手相助,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柳红枫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但你也该知道段家乃是武林名门世家,不会随便接纳一个娼妓入门。就算我去说情,也未必管用。”

赤怜皱起眉头:“这我也明白,但除了枫公子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愿意伸出援手……”

柳红枫耸耸肩膀:“你这么说,我便非得答应你不可了。”

赤怜当即低下头,露出愧色:“哪里……”

柳红枫冲她摆手:“罢了,为了那小鬼,我也非得答应你不可。”

赤怜猛地抬起头,凝着他的神色,渐渐露出笑容:“太好了,不如我们即刻前往莺歌楼一趟,再共同商议接下来的计策吧。”

柳红枫应道:“好。”

*

柳红枫迈入莺歌楼,一眼便看到了桌上的鲜花。

娇艳的鲜花旁边放着一只干瘪的口袋,寒碜的粗布里面却裹着精美的点心,可惜大都在磕碰中撞碎了,在鲜花的衬托下更显寒酸。

柳红枫感慨道:“小千一定刚刚来过,这么寒碜的东西,也只有他能当成宝贝来送。”

赤怜轻笑道:“总归是一片心意。”

柳红枫问道:“这花是你采的?”

赤怜低下头,笑容中露出几分羞涩:“是金娥最喜欢的蝴蝶花,我早上刚刚采来的。”

柳红枫怔了一怔,又道:“时候不早了,你去唤她来吧。”

“好。”赤怜点点头。

柳红枫转头望后院望去,头上却猛然一阵剧痛,像是被雷当空劈中了似的,眼前发白,肩膀剧烈颤抖。

他踉跄了几步,勉强用手撑住桌面,然而,眩晕感还在加重,浑身的力气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漩涡徐徐抽走,手臂抖得愈发厉害,脚下也几乎站不住。

赤怜上前一步,搀住他的胳膊:“枫公子,你怎么了?”

“我……”柳红枫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中,刚好映出咫尺之外素白的脸庞。

浅淡的嘴唇弯成一条弧线,嘴角微微向上勾起。

他的脑海中嗡的医生,愕然道,“你……你暗算我……”

“枫公子,对不住,我本与你无冤无仇,可惜我们当中只有一个可以活下来,就算我不杀你,你也活不了几天了。相比之下,你一定更愿意为了金娥、为了小千献出性命,是吧。”

“你……你也是……”

你也是获赦的死囚之一么?——柳红枫想要质问,然而,喉咙像是被一团棉花塞住,不仅说不出话来,就连呼吸也变得愈发艰难。

“金娥……还在莺歌楼里……你说过不愿连累她,却当着她的面……”

“放心吧,我承诺的话就一定会做到,不会连累她的。”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似的,后院的方向传来一阵脚步声,踏过陈旧的木制台阶,穿过荒凉的院子,一路步入前厅。

柳红枫艰难地撑开眼皮。

浮现在眼前的哪里是金娥,分明是薛玉冠的脸。

*

柳红枫悔恨不已。

——是自己太过粗心大意,才被毒蛇出其不意地咬住命门,拖入蛇穴之中。

然而他方才看得一清二楚,赤怜的手上并没有暗器,自己也没有给她可乘之机,她究竟是在何时出手暗算……

柳红枫的眸子几近涣散,又在他强大的意志下重新聚拢,四下搜寻,然而,赤怜却贴着他的耳朵,冷冷道:“不必再找了,你的毒根在斩杀我的蛊蛾时便已经种下,只是被这花香中掺杂的气味所引出,才生出效用罢了。”

柳红枫咬紧牙关,艰难地吐出字句:“原来你……早就计划……”

赤怜点了点头。

“金娥……人在何处……?”

“我已将她送到安全的地方,你不必担心,往后我会好好照顾她与小千的。”

摇晃不止的视野中,蝴蝶花的花瓣呈现淡紫色,正如她苍白的脸颊上隐约浮现的色泽。

柳红枫精心伪装了很久,此刻却莫名地觉得,这样的神色是伪装不出的。

他再次开口道:“你未免太傻了,你不知道薛玉冠的为人……就算眼下你答应他,他也绝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然而赤怜没有做出半点反应,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似的。他的耳畔嗡嗡作响,嗓子像是被胶团粘住,连他也不敢确信,方才的一番话有没有真的说出口。

撑在桌沿上的手心沁出一层冷汗,背后也被冷汗沾湿,传来时凉时热的触感。单凭自己的脚已难以站立,他几乎撞在赤怜的身上,浑身瘫软,肩膀被这个女人用手臂撑着,才不至于摔向地面。

自远而来的脚步声已经停住,刚好停在赤怜的眼前。

一个轻浮的声音道:“还好那小鬼生得机灵,走得及时,不然的话,我还真的非得对他动手不可。”

赤怜攥紧拳头,厉声道:“薛玉冠,你答应我不会对柳千出手,我才帮你抓人,你若违背诺言,我现在就杀了他。”

冰冷的刀锋不知从哪儿钻出,贴上柳红枫的脖颈。

薛玉冠却抓住她的手腕:“好啦,我只是抱怨一句罢了,你大人大量,何必要跟我生气。”

赤怜皱起眉头,一把甩开他的手,把刀锋藏回背后。

薛玉冠的脸上仍带着面具似的笑容:“来,把人给我瞧瞧。”说着便伸出手,拎起柳红枫的后领扯向自己。

柳红枫只觉得一股力量犹如漩涡一般吸引着他,叫他无力抵抗。他试图调运真气,重整旗鼓,可渗入体肤的戾毒撕扯着他的四肢百骸,一次次将他摔回原处。

他被薛玉冠揽住腰肢,不得不转向对方。一张因为涂抹脂粉而变得过分白皙的脸,自上而下地填满他的视野。

薛玉冠收紧五指,勒紧他的腰,手指故意探进衣带深处,贴着肌肤揉弄,触感犹如毒舌舔舐皮肉,使他感到阵阵反胃。

“身子这么瘦,胆子倒是肥得很厉害。逞英雄装侠客之前,也不先掂掂自己的斤两。”

柳红枫扬起脖颈,用尽全身的力气,张开苍白的嘴唇,啐出一捧口水,刚好啐在那张精致的脸上。

薛玉冠大惊,一面用袖子抹脸,一面道:“你这贱种,竟敢对我不敬!”

“啐的就是你,”柳红枫从颤抖的唇间吐出咒骂的字句,“你这败类……若不是你暗算我,我现在就要把你的头冠扯下来,把你的手剁下来,把你的脸按进烂泥沟……”

薛玉冠震怒,突然揪住柳红枫的头发,将他的脸揪到眼前,而后抬起手掌,重重地扇了下去。

响亮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厅堂间。

柳红枫向后退了两步,重重地撞在身后的桌面上,那一掌将他的半片脸颊扇得通红,耳侧传来巨大的嗡鸣声,伴随着脑海中的眩晕,使他几乎要呕吐出来。

赤怜站在一旁,眯起眼睛看着面前的可怜虫,有那么一刻,她几乎想要出手搀扶,然而她终究没有动,反倒向后退了一步,任由柳红枫顺着桌沿滑落,像是一滩抽了筋骨的烂肉,狼狈地滑到地上。

柳红枫深吸了一口气,竭尽全力撑起绵软的手臂,试图重新起身,然而,他的眼前骤然一黑,是薛玉冠的脚从高处踩落,刚好踩在他红肿的脸颊上。

他的牙根剧痛,大约被踩掉了一颗牙齿,沙子的味道混合着新鲜的血腥,堵住他的唇齿和喉咙。

比疼痛更加难以忍受的是屈辱。

薛玉冠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有那么一刻,他以为对方还会继续拳打脚踢,将怒火悉数发泄在自己身上。然而,薛玉冠却把脚撤开,掸了掸衣摆,道:“我这个人天生怕脏,不会对你动手的,不过你不用担心,替我动手的大有人在,他们一定会好好伺候你的。”

一番话过后,果真有三个人从屏风背后绕出,踱到薛玉冠的身边。

柳红枫眯起眼睛,这三个人影,正是在擂台上被他羞辱过的琴师——田宫、阮角、朱羽。

三张魔鬼似的脸孔虎视眈眈。

柳红枫倒在地上,虚弱无助,可他竟翻了个身,缓缓抬起手,用颤抖的指尖指过三个人的鼻子,吃吃地笑出声来。

“原来是你们三个孬种……擂台上打不赢,便在背地里暗算我,不愧一个个都是锦衣玉冠人中君子。”

一番话落,三琴师和薛玉冠都露出惊色,他们实在想不到一个如此虚弱、屈辱、受制于人的俘虏,竟然仍能说出如此凶狠的讥言。

薛玉冠冷笑一声,目光转向赤怜:“女侠,你有没有告诉他,你给他种的是什么毒。”

赤怜望着蜷缩在地上的俘虏,沉默了片刻,道:“蛊蛾只有一年寿命,雌蛾到了秋季便要与无数雄蛾交尾,诞下无数虫卵,为保证代代延续,雌蛾天生便会释出一种毒液,渗入脏腑,若不履行使命,便要痛苦致死。你虽杀了她,可她的毒素已经融入你的身体了。”

柳红枫不禁一惊。

薛玉冠眯起眼睛,道:“这么厉害的毒究竟是如何种下的,我怎么没有亲眼看到。”

赤怜道:“我的手法自然不会让旁人瞧见。”

薛玉冠又问:“既然如此,你又怎么能证明你的毒真的奏了效?”

赤怜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瞪了他一眼,而后走上前去,俯身扯开柳红枫的衣领,从桌上取下盛放鲜花的壶具,把壶中的水沿着领口悉数灌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冷雨使柳红枫蜷成一团,嘴角淌着血,凌乱的发丝被沾得津湿。肩膀不受控制地抽搐,苍白的胸口袒露在空气中,水珠顺着锁骨淌进更深处。

然而,渐渐地,被冷水浇灌的地方浮起阵阵难以抑制的热度,他倒在水泊中抽搐,苍白的肤上泛起一片红晕。

薛玉冠缓缓点头,口中发出啧啧赞叹。嶼;汐;獨;家。

赤怜冷冷道:“人已经按照你们的要求带过来,接下来随你们处置,我要走了。”

薛玉冠面含笑意,恭敬抱拳道:“慢走,慢走,女侠的恩德,我薛玉冠没齿难忘。”

赤怜连看也不愿看他,只是又往地上瞥了一眼,望着蜷成一团的可怜虫,沉默了片刻,终于转身离去。

*

杨柳坡的尽头停着一驾马车。

车盖鲜艳亮丽,垂帘质地厚重,合缝处镶有明珠,远远看去,透着雍容之气,但若走到近处,便会发现帘布已经很陈旧了,镶嵌在帘上的明珠并不是真货,而是最便宜的琉璃。表面华贵,内里空泛,正如其中的乘客一般。

这是青楼独有的花车,相熟的主顾若愿意花钱,便可以把中意的姑娘请出店门,请进家门。姑娘们登门侍客时,所乘着便是这样的马车。有时候主顾等不急,或者家中有所不便,索性命令车夫将马车驾往偏僻处,在车里办事。马车夫也都是老手,只要拿够了钱,便会当场变作聋子哑巴,不论车身怎么摇晃,车中传出怎样不堪入耳的声音,一律当做没听见,一句废话也不会多说。直到主顾折腾够了,车夫再把精疲力尽的姑娘送回原处,车中常常留着汗液和香露混合的味道,要过几个时辰才能完全散尽。

金娥从未乘过这样的车,因为她不够年轻,不够羞嗔,讨客人欢心的本事差了许多,有钱的主顾看不上她,自然不会为她花冤枉钱。

今日她还是第一次乘上这样的花车。

马驹拴在一棵杨柳树上,树底摆了几捆草料,足够它吃上一阵。所以它比平日还要安分,像是全然忘了身后的车和车中人。

金娥在寂静中等待着,厚厚的车盖下只坐了她一人,略显宽敞,她时不时地将车帘掀开,望向来路,忐忑地企盼着一个黑衣的影子出现。

她所等待的并不是主顾,而是赤怜,想到此处,她便觉得胸口像是融化了一般,变得又软又暖,昨夜一番云雨的滋味浮上脑海,使她的脸颊不禁阵阵发烫,她的年纪已经不小,早已当过母亲,此刻却像是少女一样娇羞。

或许昨日以来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美梦。

她的头脑尚有些昏沉,挥之不去的倦意萦绕着她,她带着沉浸在梦中的神色,将目光投向远方。

马车停泊的地方山势偏高,山下的屋檐连绵,铺成一条蜿蜒的路,一时之间,她竟忘了自己还被囚困在孤岛上,她像是浮游在空中,只要沿着这条路,便能够自由去往任何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看到赤怜出现在来路尽头。

起先只有一个斑点,后来渐渐变得清晰,分辨得出消瘦的轮廓,恰巧垂在肩处的短发,还有轻盈得好像燕子一样的步伐。

金娥迫不及待地掀开车帘,打算起身相迎,却感到眼前一白,在一阵眩晕中跌坐回去。

她跌得并不疼,因为赤怜用臂弯接住了她。

“金娥姐,不要乱动了,你不是不舒服么?”

“哎呀,我一时着急……”在对方关切的口吻下,金娥的回答透着几分孩子气,竟将赤怜逗笑了。

“急什么,你看我这不是来了。”

金娥点点头,先是一笑,而后又皱眉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从昨天睡下之后,便感到浑身绵软乏力,疲倦得很,小红,你说我是不是生病了?”

赤怜抚着她的额头,道:“我看你是操心太多了,你就放下心来,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我这就带你去瞧郎中。”

额上的温度徐徐传来,使金娥又再次感到浑身酥软,她甚至觉得,不论面前的人让她做什么,哪怕叫她伤害自己,她也愿意顺从。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她心中仅存的壁垒已被这人的柔情蜜意所融化。

但赤怜又怎会伤害她,只不过轻轻将她搀回车中,而后转身去树下驱赶马匹。

马儿还没有吃够草料,低着头迟迟不愿意动身。赤怜手牵着缰绳,抿紧嘴唇,神色似有些懊恼,双脚不耐烦地原地踱着步。金娥在一边看着,从她的眉目间看出深深的倦意,便开口道:“小红,天色还早,不必着急,我看你也很是疲倦,不如歇一歇再走吧。”

赤怜迟疑了片刻,在金娥目光的催促下,终于点点头,松开缰绳,转身返回金娥身边。

马儿满意地嘶了一声,埋头继续饕餮。

金娥将车帘阖上,厚重的帘布遮住了大部分日光,一片幽晦之中,是两人独处的世界。

赤怜的脸上也褪去了高傲的锐气,流露出孩童似的兴奋,迫不及待地贴上身边人的肩膀,却又带着几分忌惮,问道:“姐姐,我能不能……”

没等她说完,金娥便点了点头,张开双臂,微低下头,眼睛却仍看着她,脸颊上浮起一丝红晕。

她立即扑进金娥的怀抱之中,先是尽情地吻了一阵,待到后者浑身瘫软,几乎要从座椅上滑倒,才总算停下来。

但她的手臂仍不舍地环在金娥的身上,她倾身向前,把头埋进对方胸口。

金娥一面平复呼吸,一面将手指插进她的发丝间,慢慢梳理。她伏在对方胸前,闭上眼睛,很是沉醉。

隔了一会儿,金娥问道:“你今天是不是去了擂台?”

“是啊,”赤怜道,“可惜我技不如人,铩羽而归,让姐姐见笑了。”

金娥摇摇头,道:“你不要勉强自己,你一个姑娘家,非要去和男人打什么擂台,万一受伤了怎么办?”

这一番话语何等天真愚昧,却令赤怜甘之如饴。

赤怜仰起头,凝进金娥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为了你,我不能再只当个姑娘家,就算让我变成毒蛇,野兽,怪物,我都乐意。”

金娥微微一怔,露出些许困惑,道:“为什么?我还是喜欢现在的你。”

赤怜笑了笑,重新伏回对方胸前,享受着纤指的爱抚,隔了一会儿才撑起身子,换了个严肃的口吻,道:“姐姐,我今天看到小千了。”

金娥眼前一亮,立刻问道:“他还好么?”

赤怜点头道:“他很好,你放心,他还专程去莺歌楼找你,特地为你准备了礼物,可惜我说要带你去瞧病,让他改日再来。”

“原来他还记挂着我,”金娥的嘴唇扬起,露出深深的笑意,“他是个好孩子,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赤怜从袖底摸出一只口袋,捧在手心,打开后举到对方眼前,道:“我将他的礼物稍带来了,是新鲜出炉的,不过压坏了一些……”

金娥一怔,定睛望着赤怜手中简陋的口袋和口袋里碎不成形的点心,像是望着世间至为昂贵的珍宝,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层,细腻的纹路顺着眼角绵延至鬓侧,与睫毛一起微微颤动。

“没关系,我要尝一尝。”她伸手捻起一块,放进口中,缓慢仔细地咀嚼。

赤怜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神色一片虔诚。她望着金娥时的模样,就像是望着世间唯一纯洁无垢的神祗。

——就算整个世界沉入深渊,万劫不复,她也将这人呵护在阳光下。

金娥沉浸在狂喜之中,并没有留意赤怜的神色,她花了很长时间,将口袋中的大小碎块全部吞进肚子,脸上浮起满足的神色,而后,她渐渐阖上眼,道:“奇怪,我又困了……”

赤怜在她唇边轻啄,道:“你先睡吧,我这就去赶车,到了我喊你起来。”

“嗯。”金娥点点头,很快合拢双眼,歪过身子,陷入沉眠。

赤怜跳下马车,把手里的口袋翻转朝下,将剩余的渣滓不动声色地倒进地面凹陷处,用土填埋。

而后她驾起马车,沿着回川河畔往上游行去。

她所前往之处并非医馆,而是段府的大门。

*

柳红枫是被一盆冷水浇醒的。

他本想要昏过去,因为这是保护自己最简单的法子,他并非没有落入过险境,也并非没有受过皮肉之苦,不论怎样的严刑拷打,只要闭上眼睛,咬咬牙,常常能够在不知不觉挺过去。

然而,薛玉冠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他缓缓睁开眼,发觉眼前的陈设异常熟悉,自己正身处金娥的房间,昨日几乎同样的时刻,他才被段长涯搀入此处,借着酒意撒泼胡闹,缠着段长涯为自己宽衣解带,脱去鞋袜,抱着自己躺进红帐。在床上不忘勾住对方的脖子,不准其离开。

红帐还是那时的红帐,只是他已无福消受。他的两只手被绑在两根床柱上,身体被吊起来,两脚虚弱地沾着地面,虽然使不出多少力气,却也无法倒下,只能将浑身的重量压在手腕上,手腕被绳索勒出深深的红痕。

浇过水的衣服又湿又冷,粘在肩上,领口半敞着,披散的发丝落得里里外外,一片凌乱。

他的浑身上下并没有什么值钱之物,只除了一块天极门令牌,原本仔细地挂在腰间,此刻却被薛玉冠拿在手中,反复把玩。

薛玉冠坐在靠窗的太椅上,借着入窗的光线,仔细审视着令牌上镶金的纹路,那些闪亮纤细的光芒似乎使他很不愉快,他眯起眼睛,问道:“这是那姓段的小子给你的?”

短暂的昏迷让柳红枫恢复了一些力气,面对薛玉冠的提问,冷笑一声,道:“你明知道这是别人的定情信物,却还要抢,你这帮主当得还真是无耻至极,难怪手下一个个都和你一样臭不要脸。”

三琴师立侍在椅旁,听了柳红枫的话,当即暴起,却被薛玉冠抬手拦住:“慢着,都给我忍住,我没点头之前不许动手。”

三个人不仅输了擂台,而且当众遭受羞辱,一个个形容狼狈,此刻面对薛玉冠,神色唯唯诺诺,连头也不敢抬,更加不敢违抗他的话。

薛玉冠站起身,一面往床边踱去,一面道:“我是无耻不假,但你也好不到哪儿去,说什么定情信物,不过是你逢场作戏,瞒天过海的伎俩,你私底下连段少爷的寝房都要擅闯一番,真以为别人不知道么?”

柳红枫不禁一怔:“你怎么……”

“我怎么会知道?”薛玉冠哈哈大笑,“赤怜已经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了,你自以为天衣无缝,殊不知她早就跟上了你,你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得一清二楚,她正要去找段老爷子告发你的罪行,你这令牌怕是也要作古了吧。”

柳红枫陷入沉默,隔了一会儿才道:“不错,我是在调查段家的秘密。”

薛玉冠拍了拍手:“好,看在你难得诚实的份儿上,定情信物先还给你罢。”说罢讪笑着停在柳红枫身前,将漆黑的木牌顺着他的领口放了进去。

柳红枫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在蛊蛾之毒的催动下,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令牌沿着里衣一路滑落,冰冷的纹路碾过体肤,所经之处犹如冰敷火撩交替,迫使他不住地挣动,摇晃双手,想要摆脱这异物的折磨。

薛玉冠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展露丑态,口中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几次挣动之后,令牌终于从他的腰间划出,坠在地上,他的手腕已被勒出鲜血,将粗粝的绳索浸湿。

“真是个卑贱胚子。”薛玉冠冷笑一声,将令牌踩在鞋底,像碾压臭虫似的转动脚尖。

柳红枫竭力压下呼吸中的颤意,抬起头看着他,从唇间泄出一声冷笑:“我本来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只不过选男人的眼光比薛帮主你强得多。”

薛玉冠震怒,抬手猛地扼住他的脖子。

鹰爪般的五指牢牢箍紧他的喉咙,他终究难以违抗本能,发出细微短促的吸气声。薛玉冠眯起眼睛,向他靠近一步,抬起膝盖抵在他的腿上。

血衣帮的帮主实在很懂得折磨人的办法。

柳红枫很快便目光涣散,脸颊涨得通红,呼吸急迫犹如离水的鱼,身体颤抖好似风中的纸片,口中泄出阵阵不堪的声音。

“我劝你别硬撑了,现在的你就是一只饥渴的母兽,若是一直得不到满足,可要没命的。”

涨痛混合着烧灼般的热度,使他几乎想要当场昏死过去。

薛玉冠笑道:“你若求我赐给你,我说不定会大发慈悲,认真考虑考虑。”

柳红枫盯着他,声线已经断不成章,但仍旧一个字一个字地答道:“……我就算……咬断舌头,也不会求你。”

“你敢!”薛玉冠猛地放开他,像是看着跳梁小丑一样狠狠瞪着他,眼中尽是厌恶。像是为了发泄心中的震怒,薛玉冠用力将令牌踢到一旁,而后道:“我不想再同你浪费功夫,你乖乖把东西交出来吧。”

柳红枫勾起嘴角:“恕我愚钝……薛帮主指的是什么东西?”

“少给我装傻,我亲眼看着你杀了姓侯的老狐狸,你从他手里拿到的东西在何处?”

柳红枫并未回答,只是啐出一口血水,道:“可惜我那时候我没能把你也杀了,否则现在也不用跟你废话。”

薛玉冠恼羞成怒的模样让柳红枫不禁勾起嘴角,在焚身的烈火中,不忘享受这小小的胜利。

但好景不长,薛玉冠很快转回头,向着身后唯唯诺诺的部下道:“给我搜出来。”

三琴师早就等得不耐烦,听到号令一响,当即一哄而上,哪里还有慢慢搜身的耐心,三下五除二便把挂在柳红枫身上的衣服扯了个干净。鲜红的衣衫变作一团破布,只剩下一件亵衣还贴裹在他的身上。

三人在他的腰囊,口袋,乃至胸襟、袖筒处一通翻找,除了寥寥无几的碎银之外,竟然一无所获。

薛玉冠将牙齿咬得咯咯响,紧紧捏着柳红枫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而后厉声问道:“你究竟把契书放在哪儿了?”

柳红枫没有答,拂过身体的冰冷的风,好似一根根尖针,从四面八方刺着他被热意烧灼的身体,使他的嘴唇不住地颤抖。比疼痛更强烈的是耻辱感,此时此刻的他,丑态全然暴露在敌人的眼底,就连砧板上的鱼肉都不如。

薛玉冠讪笑着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不怕身败名裂,但跟着你那小鬼又如何?还有那金娥姑娘又如何?不妨将他们请来,也被蛊蛾咬上一咬,然后看看那小子为了活命,能做出什么下流的勾当来。”

柳红枫浑身一震,怒视着他:“你敢!”

“我怎么不敢。枫公子也不必推脱了,我知道比起我来,你更中意那种男人,不然何必将他从小养在身边,机会难得,不如提前享用一番如何?”

薛玉冠只是笑,笑得轻描淡写,仿佛在用神情像柳红枫昭告,多么禽兽不如的事他都做得出。

柳红枫只感到深深的疲惫,他被绑在幽暗的房间里,毫无尊严可言,身体的痛苦变本加厉,使他恨不得将这人碾碎成灰,碎尸万段。

侠义信善,不过只是名门世家用来装点脸面的脂粉罢了。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英雄侠士,他的时间早已停留在十载之前,在棺材中看到那具干瘪腐烂的尸体的时刻,从那之后,他就变作一只木偶,一具被复仇的念头所驱使的行尸走肉。他的心中早已没有温暖,只有深深的仇恨。

他只想要变成真正的野兽大杀四方,想将每一个道貌岸然的罪人统统斩落在剑下,一个也不留。

为此,哪怕道义崩解,江湖大乱,哪怕人间化作地狱,尸涂遍野,万劫不复,与他又有什么干系。

*

柳红枫再一次笑了起来。

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在如此情形下,他居然仍能笑得出声。

他凝着薛玉冠,道:“你以为拿到契书,把它烧得一干二净,就能保住你自己么?想得倒美,我早知道你当年干下的勾当,你的手上沾了那么多血,就不怕被冤鬼索魂么?”

薛玉冠也冷冷地瞪着他,问:“你知道多少?”

柳红枫道:“我知道那十盏棺材正是血衣帮准备的,你掳来十个娼妓,装入棺材,运往瀛洲岛,与你同来的还有侯郎中,你们一同前往段家宅邸,在见不得人的地方做出畜生不如的行径,我不知你们做了什么,但段启昌多半是雇佣你们来救自家少爷的命,他命你们签下契书,守口如瓶,所以这些年来,血衣帮才敢四处为非作歹,逍遥法外,有恃无恐。是因为你们握住了段家不堪的秘密,行恶的把柄。段家忌惮你们,才不对你们出手。”

笑意从薛玉冠的脸上褪去,他的眼神变得异常冰冷:“看来我决不能放你活着。”

柳红枫再次冷笑出声:“你以为杀了我就能自保吗?你未免将段启昌想得太善良了,如今我是段家少爷的至交之友,倘若我死了,段家势必会大肆调查,只要发现秘密泄露,第一个便会灭你的口。你呢?你急于湮灭证据,将所有部下都带来瀛洲岛,段启昌若是出手?你还像十年前一样留有后着么?”

薛玉冠的神色愈发僵硬。

柳红枫接着道:“倘若这里是神州大陆,你或许还有处可逃,但瀛洲岛已成孤岛,四处都是天极门的势力,他们不论做了怎样的事,都可以瞒天过海,偏偏你还得罪了武林人,将自己利于不义之地,段氏缴清血衣帮更是易如反掌,真正走投无路的是你,不论我的死活,这一局你都已经输了!”

一番话毕,薛玉冠没了方才的从容。他再一次扼住柳红枫的脖子,动作里带着些威胁的意思,道:“只要你与我联手,今日我便饶你一命,你只要回到那段家少爷身边。继续将他唬住,不要露出破绽……”

没等他的话说完,柳红枫便笑了,从嘶哑的喉咙深处挤出的笑声,听上去格外阴森,格外凶狠。

“薛帮主,你以为你将我绑在这里,我便会怕你,可惜的是我并不惜命,你杀我又何妨,我不仁不义,你杀我身边的人又何妨,我已经是个死人,只不过在我上刀山下油锅之前,我要拉上你们这些魔鬼给我陪葬!”

薛玉冠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究竟是什么人?”

柳红枫干咳了几声,咳出一口淤血,浓郁的腥味在他的口中化开,他却露出陶醉的神情,仿佛刚刚品尝的不是自己的血水,而是醇香的美酒。

“你当年掳走的娼妓之中,有一名姓柳的娘子。”

薛玉冠哑然,他早已不记得那些娼妓的名姓,她们不过是一群低贱的女人,与猪狗无异,何须他费心铭记。

柳红枫冷冷道:“想必你已不记得,可惜,被你踩在脚下的无名之辈,终有一天会要了你的命。”

像是为了让这恼人的语声就此停住,薛玉冠再一次甩起手,往柳红枫的脸上狠狠扇去。

柳红枫承下这一掌,半边脸已经变了形。可他的目光透过湿淋淋的发丝,仍旧不躲不避地追着薛玉冠,仿佛在瞧着一个十足的傻子。

薛玉冠终究无法忍受这道目光,拂袖转身,朝向三琴师道:“你们三个废物还愣着干什么,给我审,给我问出契书的去向!倘若问不出,便陪他一起死吧!”

这是薛玉冠今日说过的所有话语中最有分量的一句。因为那三人神色骤然一凛,眼底顿时便腾起阵阵杀意。

他们怎么甘心做柳红枫的陪葬。

今日武林大会拉开帷幕之前,他们本来在薛玉冠面前夸下海口,要将柳红枫打伤制伏,交给帮主邀功,却不想柳红枫的武艺精进至此,在擂台上势如破竹,即便三人协力,也全然不是对手。

他们丢尽了颜面,功劳叫黑衣的女人抢走,自己则被打得体无完肤,他们恨不得将柳红枫千刀万剐,来发泄心中的怒火。

柳红枫看到他们的眼睛,一颗心顿时沉入谷底,薛玉冠或许会被他的言语所震慑,但这三人不会,他们的眼中只有仇恨。

他们憎恨他,正如他憎恨血衣帮。双方怀抱同样的仇恨,就像照着同一面镜子,可惜的是,他是输家,对面是赢家。

三个人如虎狼一般扑向他。

柳红枫闭上眼睛。

他想,这才是江湖的本来面目,没有盛名装点,没有侠义粉饰,更没有高山流水,琴瑟和鸣。情义永远脆弱,仇恨却是永远无法消解的,经年累月,代代累积,终有一天将化作燎原的烈火,在疯狂中蔓延,不计后果,不论代价,只管宣泄,焚尽天地,最后连自己也付之一炬,只留下一片死寂的焦土。

他也不过是其中可悲的一团火苗罢了。

朱羽的嘴上还带着豁裂的伤口,是他用玉冠塞口所造就的,同样的疼痛终于回到他的身上,朱羽抓着他的头发,不断将他的脸颊和额头撞向床柱。陈旧的木料发出凶狠的干响,捆缚他的绳索在拉扯中绷紧,他听到自己的关节传来咯咯的响动,手腕几乎要被撕裂。

田宫的脸上还涂着伤药,丑陋的剑痕也是拜他所赐,粗长的藤鞭抽打在他的身上,在他的脸上、身上,留下难以愈合的粗粝伤口。他在剧痛中一次次发出悲吟,田宫一边甩着鞭子,一边狂笑。

阮角伤得最重,手筋被挑断,不能够动手,便用脚狠狠地践踏他的赤足,踏裂他的指甲,踩断他的趾骨,像是蹂躏着一块烂泥一般。他的脚面很快变得血肉模糊,脚背几乎被粘稠的血泊所覆盖,他明明赤着脚,却像是穿了两只红色的鞋子,踩在红色的泥沼中。

他已无法想象自己此刻的伤势,偏偏在蛊毒的驱送下,他的身体像是被火焰撩烧,在濒死的痛楚中仍旧渴望着被进犯,渴望着窒息般的快意,最后一件亵衣从腰间滑落,使他变得一丝不挂,伤痕中淌出的血聚拢在下腹,和其余的液体融在一处。

何等屈辱,何等放荡,又何等落魄的模样。

可是,他只是以笑作答,不管对方如何拷打,如何逼问,他只是勾起嘴角,他的嘴唇尽头已经开裂,血痕向着两鬓绵延,却使他的笑容变得更加猖狂。

他不怕屈辱,不怕痛苦,他要嘲笑愚蠢的敌人,嘲笑堕落的江湖,就连不仁的天地,冷漠的神祗,他都要一并嘲笑一番。

倘若天地一定要他灭亡,他便化身真正的野兽,宁死也要发出咆哮。

*

赤怜的马车驶近段府前门外的坡道,尚有一段距离,便被两名侍卫拦了下来。

她被迫勒马,上前迎接,其中一个侍卫迎上前来,道:“前方乃是天极门清修重地,麻烦绕个路吧。”

赤怜举目远眺,前方正是段府宽敞的宅院,视野一片开阔,就连风都比山下更清冽一些。但这山上的清风,显然不是给山下人能享用的,山上与山下,名门与市井,像是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天堑。

她低下头道:“我并非路过,而是特意前来天极门拜会。”

侍卫定睛打量她,像是被她一身黑衣面纱所惑,眼中露出疑色:“你要拜会何人?”

“贵派掌门。”

侍卫像是听了一句可笑的话,微微耸动肩膀,答道:“掌门日理万机,暂时没有闲心会客,你有什么事,不如告诉我,我来代为传达吧。”

赤怜摇头道:“不可,事关重大,我须得亲自见他,亲自告知与他。”

侍卫眯起眼睛看着金娥背后的花车,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毫不掩饰鄙夷之色:“我们掌门行事磊落,从不行寻花问柳之事,更不认识你们这一路人,请回吧。”

赤怜仍旧站在原地,道:“请让我过去,我非得见到掌门不可。”

侍卫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刚要开口,却被身边的同伴拍肩制止。后者走上前去,饶有介事道:“你是来找生意的吧,掌门大人日理万机,自然没空理你,我倒是闲得无聊,可以陪你快活快活。”

赤怜皱眉,盖在面纱下的神色骤然一冷。

那人并未察觉赤怜的不悦,他的目光粘在车盖上,像是等不及查看里面的情形:“哎呀,你这人怎么如此死板,掌门大人高攀不起,你不会做别的生意吗?放心,我这人很守信用,只要长得好看,我绝不会亏待你……”

他说着伸手去掀车帘,脸上的淫笑甚是露骨。

赤怜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哎呦呦。”那人疼得弯腰躬背,口中嘶嘶地吸着凉气,“你这个人,不想做生意就算了,干嘛动手啊。”

赤怜狠狠甩开他的手,眼神比方才更冷峻。

另一个侍卫看出她的手法非同小可,当即将同伴挡开,道:“你既然不做生意,就快走吧,若是执意要找天极门的麻烦,我们可不客气了。”

赤怜笑了一声,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因而显得分外冰冷。她恨透了这些自以为是的男人,在他们眼里,女人只是货品,是玩物,没有性情,更没有尊严,只有昂贵与卑微的差异。正是因为他们,金娥才一直遭人冷眼,过得那样辛酸,她恨不得当场割断这两人的喉咙,叫他们永远说不出下三滥的话来。

她回身看了一眼,目光触到紧闭的车帘,在一瞬间由暴戾变得柔和,像是穿透厚重的布料,看清了金娥安详的睡颜似的。她压下心中不快,耐心道:“二位误会了,我没有开玩笑,事关段少爷的安危,有人在暗中害他,要他的命,倘若耽搁了大事,想必二位也负担不起吧?”

听到少爷的名讳,两个侍卫面面相觑:“这……”

一个声音自他们身后传来:“你们不要再为难这位客人了。”

来人是个文质彬彬、面容端秀的中年男子,身上的气质温厚斯文,和两个佩刀的侍卫共处一地,颇有格格不入之感。然而,两个侍卫见了他,却纷纷低下头,向道旁退让。

那人在赤怜面前停下,拱手行礼道:“在下南宫忧。”

赤怜也客气回礼道:“久仰平南世子殿下。”

南宫忧点点头,道:“既然你识得我,那就好说了,方才两位小友多有得罪,我替他们赔个礼,请随我来吧,我带你入府。”

两个侍卫面色惶恐,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声,赤怜却连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只是转身拾起缰绳,牵着马首调转方向,跟随南宫忧而去。

直到两个侍卫被甩开一截,她才将面纱取下,道:“在下姓赤名怜,殿下亲自出门相迎,倍感荣幸,但事关重大,我非得见到掌门本人不可。”

南宫忧瞧见她的面容,微微露出惊色:“什么事如此严重?”

赤怜却缄口不言。

南宫忧立刻会了意,点头道:“我明白了,掌门就在府内,我会叫他亲自来见你。只是天极门人多眼杂,这般华贵的马车出入,难免引人瞩目,只能委屈姑娘随我走偏门了。”

任谁也能看出,赤怜背后的马车非但不华贵,反倒透着低廉艳俗之气,难登大雅之堂。但南宫忧措辞委婉,给足了对方面子。就连赤怜也收敛神色中的锐器,颔首谢道:“无妨,有劳世子安排了。”

“敢问车中所乘是……”

“是我的朋友金娥,她近日有些昏沉易疲,此刻还在睡着,我正想带她看一看郎中。”

“府上刚好有位郎中,才为少主瞧过病,我让他也为金娥姑娘瞧一瞧吧。”

“感激不尽。”

两人一车,绕向后山的小径,赤怜这才看到,在院墙尽头还有一处不起眼偏门,好似寻常人家的柴扉似的。偏门通向一处偏院,院中空无一饰,只有一棵古树矗立在院墙角落。厅堂也极朴素,进门便见一扇屏风挡在眼前,将屋内的大部分空间遮蔽在视野之外,堂上没有仆佣伺候,世子亲自备了茶,为赤怜斟上,而后才动身去找段启昌。

赤怜独留屋中,无心喝茶,只端坐了片刻,便起身来到屏风外,看到马车还停在院门口,好端端地没有半点异状,这才放下心来。

她一定要金娥停留在视野之内,才能安下心来,只要稍稍远离片刻,她便慌乱难以自持。她想,世间的情爱大都如此,两人之间仿佛长出一条无形的线,细小而孱弱,经不起半点撕扯,就连眼前这狭窄的院子都成了痛苦的源头。

她暗暗下定决心,从今往后,她一定要与金娥长相厮守,不让任何阻碍横亘于两人之间。她们要找一处安宁的地方避世隐居,白头偕老,从此再不分离。

与金娥阔别的两年间,她不曾生出如此迫切的渴望,重逢不过一朝一夕,思慕却如决堤之水,一发不可收拾。

人的渴望便是如此蛮横,一旦得到,便再也无法承受失去的痛苦。

一盏茶的功夫,段启昌便来了,他与南宫忧先后迈过门槛,在身后仔细合拢房门,也将马车阻隔在赤怜的视线之外。

赤怜起身相迎,尚未来得及作声,段启昌便率先开口道:“你若是为十年前的旧情来见我,恐怕我要让你失望了。”

“旧情?”赤怜一怔,“先生莫不是误会了,我登门来访并不是为了无聊的琐事,更不是来榨取钱财的。”

南宫忧也转向段启昌,道:“赤怜姑娘这般年轻,十年前恐怕还是个孩童,掌门是认错人了吧。”

两人的视线短暂相触,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段启昌再度转向赤怜,道:“抱歉,是我误会了,敢问姑娘有何指教?”

赤怜道:“我来是因为忧心段少侠的安危。”

段启昌神色一凛:“长涯怎么了?”

“有人对他阳奉阴违,图谋不轨。”

“何人?”

“柳红枫。”

*

听到这个名字,段启昌立刻皱起眉头,神色也随之一冷。

“你说柳红枫图谋不轨?他刚刚救过本门爱徒的性命,是本门的上宾,你这般指控他的罪状,可有确凿的证据?”

段启昌在掌门的位置坐了三十余载,与皇亲国戚攀过交情,行遍八方,久经风浪,目光中带着不加遮掩的威严,此时此刻,化作一片看不见的巨石,悉数压在赤怜的肩上。

赤怜的神色依旧如常,愈是到了关键的时刻,她愈是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的心绪,她保持着谦恭的口吻,徐徐道:“我的指控确凿属实,并非空穴来风,几个时辰前,他受邀入府为宾,却在无人时擅自潜入段少侠的寝房与书房,翻找探查,先生若是不信,可以即刻派人去仔细查辨,一定能够查出闯入的痕迹。”

段启昌并未唤人前来,甚至连动也没有动,只是稳稳端坐在席位上,问道:“柳红枫在段府的作为你怎么会知道,莫非你亲眼看见了?”

赤怜摇头道:“我哪有这等本事,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她前面的指控句句属实,但后面半句却是十足的谎话了。柳红枫的异举,是她一路跟踪,藏在远处的树影之间,凭借眼功才瞧见的。

但她早就打好了腹稿,语气极为诚挚,几乎连自己都相信了自己的谎,更使旁人无从生疑。

果然,段启昌挑眉问道:“他为何会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你?”

“先生想必也看到了今日擂台上的情形,他误以为我用暗器伤人,图谋不轨。继而断定我对天极门有所企图,从贵府离开后,便拉拢我与他共谋。”

“但他出手救了我门下弟子,这份功劳总不是假的。”

“他不仅这一次出手救人,前几日也恰到好处挺身而出,充当段少爷的左膀右臂。一个陌生人忽地出现在段少爷身边,反复献奉殷勤,先生不觉得古怪么?”

段启昌素来将爱子的安危放在第一位,此刻被戳到痛处,望向她的眼神渐渐起了变化:“既然如此,你可知道他在盘算什么?”

“我并不知晓,”赤怜立刻答道,“我从一开始便无意与他同流合污,我虽然出身贫贱,但自幼便仰慕先生鼎鼎威名,先生的弟子在江湖中行侠仗义,声名远播,怎么会作恶呢?一定是那厮无中生有,颠倒黑白,搬弄是非。”

段启昌眯起眼睛,指尖在茶盏上磨蹭,似乎在反复忖磨她的话语。

赤怜见状,客席上腾地站起身,面朝段启昌的方向,深深鞠下一躬:我一个人势单力薄,断然不是柳红枫的对手,他拉拢我不成,势必会出手报复,威胁我与我朋友的安全,还望先生明鉴,为我主持公道。”

段启昌没有立刻作答,只是微微往南宫忧的方向瞥了一眼。

南宫忧神情专注,像是能够分别看到两个方向似的,密切注视着两人的一举一动。接到段启昌的眼神,当即接过话茬,道:“这位柳红枫的背景,我倒也派人查过,他自幼便在花街柳巷混迹,一身武功杂糅各派各家,看不出门路,有偷师学艺之嫌,就怕眼下的刚正侠义也是表面之象,实则人品有劣,心怀鬼胎。”

段启昌乃是名门之长,对偷师学艺的事情,自然是深恶痛绝。听到此处,眉头已皱成一团:“我本以为,只要有一颗侠义的心肠,便可不计出身,一视同仁地交游,现在看来,是我看走了眼。我还要感谢你诚恳相告。”

赤怜当即一惊,露出惶恐之色,低下头道:“先生过奖了。”

段启昌微微笑道:“你将如此珍贵的消息告知于我,我该如何回报你才好?”

赤怜心下又是一惊,这话虽然是在提问,但口吻却全然没有存疑之感,反倒颇为强硬,比起征询,更像是对她的试探。

她仍旧低着头,但目光却微微抬起,径直望向对方,道:“若说不图回报,那是天大的假话,赤怜一直希望能够加入天极门,堂堂正正地习武做人,不知掌门大人可愿不计前嫌,收我入门。”

段启昌挑起眉毛:“看不出你一个女子,竟有如此远大的志向。”

赤怜道:“在下出身贫贱,因为女儿之身,处处遭受冷眼,迫不得已,只能钻研毒蛊之术以保自身周全,但心中一直存有憧憬,希望能够走上正途。”言至此处,她暂停了片刻,见对方微微颔首,似乎在肯定她的话,她才接着说下去,“当然,我对市井中的是是非非,也比其余师兄弟更熟悉一些,往后若是遇到琐事杂事,犯不着脏了您的手,也可以交给我来处置,我一定倾尽所能,竭力而为。”

段启昌一直待她说完,才徐徐开口道:“拜师之事,不宜仓促,待危机过后再议不迟,你也要仔细斟酌考虑,不可率性冲动。”

赤怜听出对方的试探之意,立刻答道:“当然,一切听从掌门安排。”

段启昌点点头,道:“不过你和你的朋友,天极门自当出力庇护。”

赤怜再一次弯腰鞠躬:“多谢掌门。不过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院中马车里是我的故友金娥。她不通武艺,也不懂江湖纷争,只是个平凡女子,我怕连累到她,只能将她一并带来。但他与柳红枫还有一层解不开的干系,使我忧心不已……”

“什么干系?”

“金娥曾经育有一子,如今却被柳红枫收留在身边,柳红枫若是知道我与金娥交好,那无辜的孩子便会落入危险的境地,若是能将他接回母亲身边,那便再好不过了。”

“我们与柳红枫周旋,本来就该小心谨慎。眼下天极门人多眼杂,暂且只能将你们安置在别处,你大可以将那位小友一同接来。”

听了段启昌的保证,赤怜面露喜色,立刻应声道:“明白。”

这时,南宫忧在一旁开口道:“我倒还有一个想法。”

段启昌拱手一让:“殿下请讲。”

南宫忧道:“若是将那位小友请来,再借他之口,将柳红枫邀来赴约,届时再由段家出面,与柳红枫单独谈过,或许便能不动兵戈地解开误会,更不会惊扰到江湖中人。”

赤怜虽计划将小千夺回金娥身边,却没想到还能利用他来反制柳红枫,听了南宫忧的话,不由得暗暗心惊。再次打量对面两人,见他们神色全无异样,仍是一片淡然,心下更是后怕。

但她既然孤注一掷,择了这条路,便只能破釜沉舟,从绝处杀出一条生机。

于是没等对方出言,她便主动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便尽快将小千接回母亲身边。”

南宫忧忖度了片刻,道:“可以,母子团聚,未尝不是一件美事。我们与那位小友不熟,还要劳烦赤怜姑娘多费些心思了。”

赤怜立刻点头道:“哪里,我一定竭力。”

南宫忧道:“从此地往东五里之外,刚好有一处空置的偏院,四周空旷幽静,很适合静养,不如两位先去委屈一下。”

“好。”赤怜应道。

南宫忧放下手中茶盏,起身一让,道:“那就由我带路吧。”

赤怜与段启昌恭敬别过,而后跟随南宫忧出门,再一次步入院中。

她的目光立刻落在马车上。

马车与方才别无二致,可她的心情却全然不同了。方才一番交涉尘埃落定,她心里的石头也总算落地,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在倦意的侵袭下,她的心思就像浸透油纸的水,不由得浮在脸上,脚步也不由得飘起来,急迫之情溢于言表。

她的脚步甚至赶超南宫忧,一直走到马车旁,在咫尺开外站定,侧耳聆听车中的声音。凭借精湛的耳功,她甚至可以听到金娥沉睡中发出的呼吸声,时起时落,缓慢而安详,犹如泉水一样抚过她干涸憔悴的心田。

她在心中暗暗道——金娥姐,很快你就能和小千团聚了。

她的心中满溢着欢喜,并未察觉来自背后的、意味深长的视线。

*

人间的规矩总是残酷无情,当一些人走在阳光下,另一些便注定留在黑暗中。

当金娥在马车中安眠的时候,她绝对不会想到,她曾经居住的房间此刻已化作人间地狱。

地狱中涂满了火焰似的血光。映照在火光中的,有凶煞的恶鬼,也有受难的可怜虫。

但薛玉冠却渐渐分不清自己究竟属于哪一方。

这片地狱明明是他一手缔造的,此刻也仍旧在他的掌控之中。但他的神色并不从容,甚至正相反,他很焦躁,在房间里反复踱步,额头上渗出一层细汗,咫尺外的拷打声使他愈发烦闷,他快步踱到窗边,将窗棱揭开一条缝,让冷风灌进喉咙,如此深呼吸了几次,才终于好受一些。

透过窗棱,他看到血衣帮的喽啰还守在楼下,乖乖地依照他的吩咐,将四方街道看守严实。这些人还在等待他的指示。可他却没了主意,他费尽心机将柳红枫掳来,结果却与他的期待背道而驰。现在,俘虏反倒成了烫手山芋,不论是杀掉还是放走,都难免留下后患。

从莺歌楼的方向远眺,并不能看到远处的海面,但他的耳畔却哗哗作响,仿佛能够听到海面上的涛声。

他恨极了这滔滔的水,若不是被困孤岛,他早就远离这片是非之地,放任柳红枫与段家互相撕咬,一同沉沦。他开始后悔踩了这趟浑水,他不过是在十年前做了一桩生意罢了,三千多个日夜过去,他为何还要被鬼魂穷追不舍。

此时此刻,柳红枫的模样像极了追魂的恶鬼。这人不仅在擂台上难以对付,就算被绑在床柱上,遍体鳞伤,浑身是血,依然顽冥不化,身体明明比豆腐还要脆弱,心却像是一块磐石,怎么也劈不动,砸不开。

不仅如此,柳红枫的嘴角甚至带着上扬的弧度,仿佛在嘲笑他的愚蠢。

薛玉冠将目光从俘虏身上移开,转而望向一旁的属下。

三琴师已然杀红了眼,将满腔怒火反复发泄在俘虏身上,薛玉冠站在咫尺外,望着三人凶煞的侧影,几乎已想不起他们从前的样子。他实在不愿相信,昨夜里与他在床榻间缠绵的美人儿,就是眼前这三只丑陋粗鄙的野兽。

原来,日日熏香沐浴,锦衣玉食,用金银堆砌出的、如同画中仙倌一样赏心悦目的华美容貌,竟如此经不住考验,稍遇变故就露出本来面目。

看到三人气急败坏却毫无建树的模样,薛玉冠恨不得将他们扔到海里去。

“够了!”他怒喝一声,快步上前,一把将三人拨开。而后起手亮刃,将栓在床柱上的绳索斩断。

柳红枫被拴在床柱上,就像是高举手臂的提线木偶一般,提线一断,木偶便颓然倾倒,带着满身的伤瘫躺在地上。

薛玉冠抬起脚,往那伤痕累累的背上用力踹去。

骨头被踹出咯咯的响动,触目惊心,柳红枫蜷缩成一团。不住地抽搐,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加剧烈。

薛玉冠有些慌了,他并没有问过赤怜这蛊毒几时起效,几时来得及解开。他虽然恨极了柳红枫,但又害怕这人真的死去,使他丧失唯一的筹码。

他停下脚,低头凝着地上的人,柳红枫的肩膀总算停止抖动,但呼吸仍旧短促得仿佛离水的鱼,沾血的头发凌乱地铺了满地,两只手松松地蜷在胸前,好似被活生生拖出母体的婴孩一般。

这般脆弱的模样让薛玉冠拾回几分信心,他想,不过是个待宰的牲畜罢了,就算吃得消拷打,难道还能受得住更进一步的折辱吗。

他的嘴角慢慢扬起,故意拖长了声音道:“枫公子,你若还是不交代,我便让他们三个好好伺候你一番,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着扳过柳红枫的肩膀,强迫对方面向自己。

柳红枫的脸上神色恍惚,瞳孔一片涣散,目光全然找不到焦点,好似迷途的羔羊。下颚仅仅是被他的手指挑弄,便产生剧烈的反应,比饵钩上的鱼虾还要灵敏。

薛玉冠冷笑了一声,双眼敏锐如他,当然看得出这人已忍无可忍,就像是刚刚从沙漠中跋涉的人迫切需要甘泉一样,此刻哪怕是一杯沸腾的开水,这人也会毫不犹豫地饮下去。

要对付这样一个俘虏,实在比对付青楼的女人还要容易得多。只要征服他,撕扯他,将锐气从他的身体里抽干,他便会成为鼓掌中的玩物,任人摆布利用。

想到此处,薛玉冠不禁露出笑容,一只手缓缓滑倒柳红枫背后,抓着他的头发将他拎起来,另一只手顺着他光裸的胸膛划过,刻意在淋漓的伤口附近施压,然后颇为愉快地看着他的脸上同时闪过痛苦与快意,又同时把两种情绪拼命咽进喉咙里。

夏末的雌蛾一旦开始求偶,也会散发出致命的吸引力。

薛玉冠眯起眼睛,眼底渐渐浮起愉意,更加仔细地望着手底的俘虏,望着天底下所有的痛苦在那具身体里碾磨,将他灼烧得体无完肤,痛不欲生。

实在是一副令人愉悦的光景。

薛玉冠不禁伸出舌尖,浸润自己干燥的唇瓣,他不加掩饰心中的贪欲,但也不急于求成。他回过头,向着身后的三人招手,问道:“你们三个谁先上。”

三琴师露出惊讶的神色。

“怎么,不乐意吗?”他的口吻有些不悦,“只要别要了命,随便你们折腾。这么好的差使,居然不愿意做么?”

他的话音未落,柳红枫突然起身,用不知从哪儿榨出来的气力,扑向他的胳膊,狠狠咬住他的手腕。

薛玉冠惨叫一声,手臂上已经沁出了血,他一把将罪魁祸首推开,而后提高声音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田宫终于上前一步,抓住柳红枫的头发用力拉扯,往地面上撞去。

柳红枫顿时被卸了力,两条手臂颓然垂落,田宫顺势扳过他的肩膀使他俯身朝下,而后按着他的背胛,他牢牢盯在地面上。

另外两人上前,提起他的腰,将他摆出牲畜一样耻辱的姿势。而后田宫便趴在他的身上,带着复仇的快意,冷笑着解开衣带。

同时开启的还有三人背后的房门。

谁也没有察觉任何征兆,因为那门开得实在太快,就像是被一阵飓风卷过,顿时丧失了原本的形貌。

门是被长剑劈开的。

长剑像一条闪电似的钻进房间里,朝着田宫劈斩而去。

房间里顿时下了一场雨。

血雨。

薛玉冠睁大了眼睛,这才发现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原来恶魔既不是他,也不是柳红枫。

恶魔姗姗来迟,直到此刻才出现在他的眼前。“Y”“X”D”“J”。

*

夕阳渐渐沉落,将东海岸的孤岛推入一片朦胧的暮色中。

段启昌微微眯起眼睛,望着西边天海尽头一团橘晖,在接近海平线的地方,太阳变得更大,却也更加黯淡,周遭光线不再耀眼,不再射出锐利的锋芒,甚至可以透过层云直视它,不必担心灼伤双眸。

人入暮年,也就像这夕阳一般,近日他常常如此作想。

他婚娶原就比常人更迟,年近不惑才诞下子嗣,如今长涯正值青春壮年,他却白了鬓发。不知何时,江湖中人便时常以德高望重恭维他,天极门上下也对他恭敬有加,但人们望向他的目光更多是羡慕,而非畏惧。他的威严就像这夕阳一般,表面在膨胀,内里却愈发空虚黯淡。

在武林立足,终究要靠一个武字,但他已记不清上一次亲自拔剑是在何时,凡有需要动武的场合,都由长涯代为出面,久而久之,就连他的亲授门徒都渐渐被长涯接管了去,近日里他看到他们的神色,只觉得每一个都在数着日子,等他何时将天极门交入长涯手中。

辞别赤怜之后,他便择了一条人少的捷径,快步往段府深处走去。

登上瀛洲岛不过数日的功夫,他却已心神憔悴,比年轻时训兵率军还要更加疲惫。尽管如此,他非得见长涯一面不可。

但他却没能如愿,因为院子是空的。

偏院平日里静谧清幽,此刻连人影也没有,更透着几出荒寥。

段启昌的心中隐隐不安,便将爱子的贴身仆佣唤至院中,问道:“素姨,长涯身在何处?”

素姨是个年过半百的妇人,在段府当了半辈子差,服侍段家多年,更做过长涯的乳母,虽是名义上的仆佣,但与段氏结缘颇深,对主人家的秉性极为了解,虽然不曾读过圣贤书,却能准确地读出话语中的一转一折。

此刻,她便听出了段启昌的急迫,于是立刻答道:“少爷方才出门去了。”

“去了何处?”

“我并未过问,老爷您也知道他的性子素来闲不住,若是有急事,要不要派人去追?横竖这瀛洲岛也不大,很快就能追得上。”

段启昌沉默了片刻,也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便摇摇头道:“不必了,等他回来再说吧。”

素姨点点头,又道:“少爷他是带着剑出去的,老爷您不必担心。别说这瀛洲岛上,就算武林之中,还没有哪个人能赢过少爷的剑呢。”

素姨的口吻透着自豪,但并不像外人一般虚伪,倒像是夸耀自家孩子似的,朴实而真诚。

但段启昌只是苦笑。

天下间除却剑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工具能取人性命,它们都比剑锐利得多,也难防得多。

他在正厅落座,看到桌上还摆着茶盏,便随手捻起一杯,端到嘴边,却被凉气薰得皱起眉头,咳嗽了几声。

素姨立刻抢过他手中的茶盏:“老爷,这茶凉了,我给您换新的来。您的脸色不太好啊,要不要我喊郎中来……”

“罢了,”段启昌对她摆摆手,“素姨,你去忙晚膳吧,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素姨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低下头道:“明白,我换了茶就走,老爷您保重。”

热茶没有入喉,段启昌便起身,往卧房走去。

刚一进门,他便留意到门口有一串泥脚印。

虽然只有薄薄一层,并不醒目,但他知道长涯素来爱好整洁,会将鞋子脱去再踏入卧房,绝不会留下这样的足迹。

他叹了口气,其实根本无需求证,那名叫赤怜的女子既然敢单刀赴会,前来与段家结盟,便断然不会在关键证事上说谎,毕竟如今江湖中,还没有人敢如此藐视他段启昌的威严。

他步入房间,缓步走到灯架背后的角落,望着空无一物的地面,而后竟慢慢地弯曲膝盖,坐了下来。

堂堂天极门掌门,像个流浪汉一般席地而坐,在渐渐合拢的暮色中独自叹息着,抬起干枯褶皱的手指,轻抚身边的一块地面。

而后,他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呢喃道:“阿瑾,是我对不起你……”

只有窗外的树影晃了晃,像是在回答他的话似的。

“已经十年过去,却有人想要将当年的旧账翻出,伤害长涯。”

晚风渐渐止住,树影晃得很慢,斑驳的金色辉光洒在这古旧简朴的房间里,随着天边的火烧云一同流淌,犹如一场经年旧梦。

“……错都在我,长涯是个好孩子,他什么也不知道,倘若你在天有灵,请保佑他平安无事吧。”

风无声,云无影,长夜无尽时。只有一声苍白的叹息消散在黑暗深处。

*

同一时刻,山下的黄昏却并不宁静。

填满房间的不是夕阳余晖,而是更加深重、更加浓郁的血腥。

田宫的脑袋滚落在地上,原本该是脖子的地方只剩一个碗大的伤疤。剑太快,就连伤疤都是那么齐整,田宫的身子原地晃了晃,像个无头鬼魂似的,流露出几分茫然,停滞了片刻,才终于失了力气,颓然扑倒在地上。

他倒地后的模样又是那么死气沉沉,若不是喷薄而出的鲜血犹如涌泉,他几乎像是一捆没有生命的稻草。

他本是习武之人,花费十载寒暑才练就一身武艺。可到头来他并不比稻草强出几分,别人信手一弹,便将他毕生积累悉数弹成灰烬。

滚落在地上的头颅无依无靠,只是干瞪着眼睛,目眦尽裂,愈发浑浊的眼底含着无尽的遗憾,望向曾经的同伴。

不是薛玉冠,而是阮角和朱羽。

他们三人在一起的时间,比习武的时间还要更加长久。

他们在这世上早已举目无亲,彼此就像是真正的亲人一样亲密默契。

当然,田宫真正的亲人并没有死,甚至活得很是体面,他曾经也是体面人家的一员,但在他第一次与学堂里的男孩耳鬓厮磨时,便被父母兄弟逐出家门,以治病之名送进清净斋,交给一个自称徐仙人的道士治病。

清净斋里并不清净,有的是龌龊的勾当。徐仙人非但不会治病,只会在夜里闯入男孩的房间,诱骗强迫,偷行苟且之事。没过多久,与田宫私会的男孩便不堪忍受,跃下悬崖,尸骨晾了一天一夜,被野兽啃咬得一片模糊。

田宫没有死,他在清净斋结识了阮角和朱羽,三人忍受着屈辱,从徐仙人的房间偷来武功秘笈,暗中研习。几年之后,终于将徐仙人骗上同一片山崖,从着最高处悬石上推了下去。

三人投奔薛玉冠是很久以后的经历,获得仙倌似的美貌,被冠以琴师之名,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那一天在悬崖边,他们终于亲眼见证了仙人的坠落。原来仙人并不会乘云飞升。仙人在刀剑面前一样会丢盔卸甲,跪地求饶,在被推下深渊之后,一样会碎身成泥。

从那一天起,不论容貌如何改换,他们的心魄再也不曾变过。

上一页目录+书签下一页

推荐小说

  1. [古代言情] [以身为饵]冥王深陷反派温柔乡【完结】
  2. [古代言情] 蒙尘珠【完结】
  3. [古代言情] 诡异融合【完结番外】
  4. [古代言情] 只想做普通人【完结】
  5. [古代言情] 荆棘玫瑰【完结】
  6. [古代言情] 战神跌落神坛后被标记了[ABO]【完结】
  7. [古代言情] 找错反派哥哥后【完结】
  8. [古代言情] 我直播算命爆火【完结番外】
  9. [古代言情] 一生一世一浮屠【完结】
  10. [古代言情] 竹马小夫郎【完结】
  11. [古代言情] 重生成帝王的掌心宠【完结番外】
  12. [古代言情] 情杀仇【完结番外】
  13. [古代言情] 修真界幼崽求生指南【完结】
  14. [古代言情] [星际]上将的崽崽竟是人外触手系【完结】
  15. [古代言情] [穿书]帝师为后【完结】
  16. [古代言情] [穿书] 撩了疯批反派后我跑路了【完结】
  17. [古代言情] [穿书] 师尊,您徒弟还没开窍呢【完结】
  18. [古代言情] 满朝文武都能听到我的心声【完结】
  19. [古代言情] 雌君的白月光竟是我自己【完结番外】
  20. [古代言情] 大师兄选择去修无情道【完结番外】
  21. [古代言情] 小夫郎是赚钱能手【完结番外】
  22. [古代言情] 星际大佬氪金养我【完结番外】
  23. [古代言情] 只为在盛世秀恩爱【完结】
  24. [古代言情] 一只狐狸【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