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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葬清光

龙吟泉畔有两条路,一条通向山下的街市,另一条通向山上的宅邸。

在段长涯追着柳红枫的背影,走向其中一条的时候,方无相也带着东风堂众踏上另一条。

柳红枫走得很悠闲,方无相的步伐却很快,回川水声不止,落在方无相的耳中,变成一段段无言的催促声。

他须得快点赶回元宝身边,看看元宝的状况。距离两人不欢而散已有半日的功夫,元宝跪在他面前的情形仍然萦绕在脑海,时而如梦境一般遥远,叫人难以置信,时而又如日光一般明晰,叫人无法摆脱。

不安的情绪积累堆叠,好似虫蚁一般躁动不止,啃噬着他的心神。

他走得太快,一时间竟忽略了周遭的脚步声,直到木雪在他耳畔抱怨:“方兄弟,你的脚程未免太快了,看不出你的性子这么急,实在不像是诵经念佛的寺院弟子啊。”

方无相猛然惊觉,当即刹住脚步,低头道:“对不住。”

“没事儿,”木雪冲他摆摆手:“还好我练了十几年轻功,还不至于被你甩下。你是急着想要找你那朋友,我猜的对不对?”

方无相一怔,随即点头道:“嗯。”

他诚实的态度博得木雪一笑,后者又问道:“既然这么担心他,为什么不带着他一道出来?”

方无相道:“他不通武艺,我怕他遭受危险,还是留在东风堂中更安全。”说到此处,他又是一怔,问道,“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了吧?”

木雪盯着他,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才道:“我实在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大善人,说实话,昨晚眼看你把浑身的家当都施舍给落难百姓,还以为只是摆摆样子,现在看来是我太浅薄了,你的心简直比白纸还白。”

方无相却露出一抹苦笑,道:“哪里,我不过是胆小怕事,不敢看人受苦罢了。”

木雪道:“你不用谦虚,世人若都像你一样‘胆小怕事’,天下早就太平了。可惜总有些恶人油盐不进,你对他行善也没用,只能一了百了地解决。”说着比了个手刀,学着段长涯砍头时的样子。

瞧见她的动作,方无相不禁咬紧嘴唇。

善种善缘,孽结孽根,而佛渡众生,一视同仁。若是放在昨日,他一定会出言相辩,但此刻他心如乱麻,竟全然想不出辩解的话,只能低下头道:“或许如此吧。”

木雪见他神情凝重,忙摆手道:“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是随口说说,你不用把我的话太放在心上……不如讲讲你的事吧,你和你那朋友是老相识?”

“没有,我们昨日才认识。”

“我就说嘛,你们两个完全不一样,怎么看也不像是一路人。”

方无相面露诧色,转过头望着对方,道:“我与元宝虽相识不久,但已是朋友。”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木雪耸肩,“其实我也没交过朋友,我的话你不用往心里去。我觉得你愿意和谁交朋友都没关系,只是堂主有些在意你那位元宝小弟的身份。”

“堂主?”方无相面露诧色。他前往东风堂只为暂时借宿,连宋云归宋堂主的面都没有见过,他实在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在意元宝的身份。

他刚想追问,却听见耳畔一阵冽鸣,回川水声骤然变得更响,原是河道行至狭窄处,水势湍急的结果。

河道极狭处横跨着一条悬桥。

“我们快到啦,”木雪抬手一指,道,“只要过了这座桥,你就能见到你的朋友了。”

方无相不禁露出喜色。

两人方才的步速太快,已将其余东风堂弟子甩开一段距离,木雪回过头,往背后高喊道:“喂,你们是懒驴推磨嘛,走得那么慢,连我一个女子都比不上,也不嫌丢人。”

跟在她身后东风堂弟子约莫十几人,年纪有大有小,不过清一色都是男人,听了她的话,个个都眯起眼睛,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嫌厌之色。

这般不善的神色,方无相并不是第一次看到。

他与东风堂携手追凶,在瀛洲岛上奔走整夜,已渐渐察觉木雪与同门的关系并不寻常。东风堂是江湖中的后起之秀,堂主宋云归性情直爽,在为手下排行时,只认本事,不论资历。木雪因着武艺精湛,心思机敏,力压一干同门,在东风堂众弟子中牢牢占据首席,深得宋云归重用。然而,她的位置似乎并不稳固,同门虽然听从她的号令而动,却并不与她亲络,反倒常常用这般嫌憎的冷眼看她。

他们的憎恶与木雪容貌并无关系,木雪二十出头,正是女人最貌美的年纪,脸庞生得秀美清丽,裹在水蓝紧裙中的身形凹凸有致,只消站在原地,便是一片旖旎之景。可惜她的女子身份并未给她带来优待和礼遇,反倒使她处处异于常人,一举一动备显突兀。男人们非但没有怜香惜玉,反倒像是看着仇敌一样看着她。

江湖中女子习武者甚少,像她这般凭借一己之力爬上高位的更属罕见。一旦到了高位,在男人眼中她便已不是女人,而是个不伦不类的怪胎。哪怕她从不梳妆打扮,刻意将自己扮得粗糙朴素,与男人无异,却仍旧无法扭转旁人的印象。

方无相虽在江湖中游历不久,却已渐渐察觉这世间是容不下异类的,倘若异类是可怜虫倒还好,还能博得人们几滴眼泪,但若异类比常人更强,鹤立于鸡群,却不懂得收敛锋芒,屈就示弱,反而处处崭露头角,难免会成为多数人厌恶的对象。

木雪站在原地,头兀自扬着,眼中流露出几分茫然。

她并非看不懂同门的憎恶,只是不知如何应对。她就像是回川之水,只顾着奔流入海,却无暇滤去两岸卷入的泥沙。

在她的催促下,东风堂众不情愿地加快了脚步,终于赶上来,成群步入桥口。这时,却听见铁索吊起的桥面发出一阵吱呀呀的摇动声,是对面也有人踏了上来。

悬桥的路面本就狭窄,而对面竟还赶着一架马车,把整片桥面塞得满满当当,刚好挡住了东风堂众的去路。

狭路相逢。

方无相率先露出惊色,因为对面的马车正是前一夜他在雀背坞见过的,是初一的夫人所乘坐的车。

而赶着马车的人,正是初家的两个兄弟。

*

初家两兄弟只身踏上悬桥,旁侧并无同伴簇拥。然而,马车的阵仗浩大,车轮碾过桥面上的木板,发出喀啦喀啦的碾动声,竟盖过了东风堂十余人的脚步。

车轮的声音也钻进方无相的耳朵,将前一晚的记忆再度唤起,于眼前重现。

前一夜,她掀开厚重的车帘,迈着虚弱的步子走到自己的面前,乖顺地低下头,为重伤的初一求情。

这一次,她却带着婆娑的泪眼抬起头,一字一句地问道:“为什么对我见死不救?”

方无相打了个寒战,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

这双手沿承了蓝田寺无相功,是火中埋葬的古寺唯一的传人,这十根指头攥起来,便能够使出惊天动地的拳掌,却因着他片刻的软弱迟疑,放过了最后一线救人的良机。

伊人已葬身荒山,与未出生的婴孩一道变作狰狞的尸骨。这双手的主人却不曾受到责备,反倒处处得人相助,甚至得人爱慕……

木雪见他神色仓皇,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方无相抬起头,道:“我们还是暂且退开,让对方先过吧。”

木雪挑起眉毛:“你不是急着与朋友团聚吗?他们只有两个人,干嘛不让他们让一让。”

方无相皱起眉头,道:“我认识对面的两个人,我对他们有所亏欠。”

木雪也将视线投远,往对面一看,当即睁大了眼睛,感慨道“我当是什么人,原来是初家的两条孬种啊,眼睛上的伤也不遮一遮,还是一如既往地丑陋。”

“你认识他们?”方无相诧道。

“当然认得,”木雪答道,“这两人不是什么好货色,手下集结了一群乌合之众,常常来找东风堂的麻烦。你怎会亏欠他们,我看你是被他们给赖上了吧?”

方无相一怔,随即忆起元宝同自己说过的话。初家兄弟的家业没落,正是拜东风堂所赐。他们将宋云归视作天大的仇敌,对其怀恨已久。而自己偏偏和他的关门弟子结伴而行,新怨加上旧恨,他实在不敢想象对方会做出何种反应。

他对木雪解释道:“初一的夫人昨晚也被两名凶手残害,当时我也在场,却没能及时出手救人。”

木雪先是一惊,很快沉下脸道:“人死得是可怜,但他自己的老婆自己不救,反倒将责任推给你,算哪门子道理?”

方无相摇摇头,又道:“是因为前一夜我的朋友与他起了争执,我失手将他打出内伤,他才不能救人的。”

木雪抬头一指,道:“我看是你想多了,你瞧,他们在给你让路呢。”

方无相面露诧色,将视线投向对岸,果真看到初一和初八勒住缰绳,率引马匹一步一步地后退,一直撤到悬桥入口处,站向一旁,把桥面让出来。

木雪耸耸肩,道:“既然路已经空出来,你不妨大大方方地走过去,不必理会路边的鸡鸣狗吠声。”

路虽有了,方无相却没有感到宽慰,心里反倒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桥面有十数丈宽,水雾弥漫,使他看不清对面的情形,更瞧不出两兄弟的神态,他只是看到初一狰狞的伤眼对着自己,新伤盖着旧伤,好像新仇旧恨叠卷在一起,越过奔流不息的回川水,一直刺进他的心里。

不知怎地,他打了个寒战。

但木雪已迈上悬桥,背影张扬,脚步笃实。东风堂弟子紧随其后,将玩味的视线投向对面。方无相听到他们之中传出阵阵议论声,皆是不加掩饰的鄙夷之言。

他无可奈何,也只能赶了几步,走在木雪的旁侧。

桥对岸,初八已按捺不住眼中的怒火,道:“大哥,那方无相竟和东风堂勾结在一起,原来他们根本就是一丘之貉,摆明了要来欺凌弱小。”

初一却将兄弟紧紧拉住,道:“别管他,让他们走。”

“但……”

“听我的话,孰轻孰重,你该拎得清楚吧。”

转眼间,东风堂的队伍已越过回川,从马车畔路过。

有人故意提高声音道:“今个真是好日子,连疯狗都不挡道了。”

方无相一惊,眼看初八脸上浮起怒容,眼里都燃烧着火焰,忙迎上前去,开口道:“初八兄弟,昨夜害死夫人的凶犯已伏法受死,你可以放心了。”

初八怔了一下,但很快便板起脸,道:“他们死得倒是痛快,我的嫂子和侄儿却再也回不来了。”

方无相的脸上闪过一瞬的惊惶,当即低下了头。

他这一夜奔波,不辞辛劳,磊落大方,慷慨和善,给木雪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后者瞧见他低头认罪的样子,心下说不出的憋闷,眼底浮起怒意,往他身前一站,道:“方兄弟如今是我们东风堂的贵客,奉劝你们别来找他们的麻烦。你们两个是什么货色,我可比他清楚得多。”

“呸,”初八往木雪脚边啐了一口,“你又算什么货色,不好好伺候你们堂主,还想勾引他不成,他可是个没剃头的和尚。”

“你说什么?!”

木雪手底的峨眉刺已亮出锋芒。

初八手中的短剑亦已滑出剑鞘。

四目相接,两人各自沉默着。

短暂的沉默抽干了最后一丝和睦的空气,双方之间好像悬着一条看不见的线,紧紧地绷着,只要稍加触碰,便会演变成一声巨响,难以平安收场。

这根线并不是在一日之间拉紧的,它正是武林风云变幻的缩影,名门世家的崛起势如破竹,摧枯拉朽,背后又有多少被大势埋葬的失败者,在不远处隐约浮现的金阁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血泪与冤屈,江湖中少有弄潮儿,却多得是随波逐流的凡夫俗子。他们被后浪推至荒滩,在干涸的枯泽中苟延残喘,日复一日,忘却了荣誉和道义,只记得憎恶与怨恨。

方无相感到胆寒,江湖中还藏着多少这样的恶,是他所不熟悉的。

他张开双臂,拦在木雪的面前,道:“请不必为我争执。”

他虽张着手,拳头却是攥紧的,五指的指节已泛起苍白的颜色。

初八看到他的拳头,踟蹰片刻,终是将剑撤了回去。

木雪也收了架势,低声道:“若不是堂主命我听你的吩咐,我早就剁了这两条疯狗的舌头。”

方无相深吸了一口气,却并没有感到轻松。

他再次暼向路旁的两人,比起初八的怒容,初一的模样更令他不寒而栗。

初一的内伤像是比之前更重了,脸颊一片惨白,嘴唇却是深紫色的,好像一条狭长的伤口。眼窝深陷,眼沟里泛着不自然的黑色,眼仁之中布满血丝,既憔悴,又阴郁。

方无相不敢再看,只是垂下视线,侧身从马车旁经过。

从车盖上方垂下的金帐在他眼前摇晃,车身似乎也在晃动,随着飘摇的铁索和湍急的水面一道,使他分不清究竟是水在晃,桥在晃,车在晃,还是自己的心在晃。

他怔了一下,只觉得那厚重的帷帐背后似乎藏着一道目光,牢牢地锁在他的身上,用无言的沉默拷问他的心魄。

他鬼使神差地问道:“这车里面是什么?”

初一张开深紫色的嘴唇,道:“是你亏欠我们的孽债。”

方无相又是一惊,他想,那其中盛的大约是夫人的遗物一类,亦或者是埋在土里的尸身,血染的尸体和畸形的胎儿浮现在眼前,使他无暇细思,只是加快脚步走过去。

初一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嘴角渐渐扬起,他按捺不住脸上的兴奋,像拆开宝匣一样,将车身掀开一角。

车里装的并不是遗物,更不是尸身。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条光撕裂黑暗,照在那人的身上。

那人瘦小得好似阴沟里的老鼠,被绳子捆着,浑身上下又添了许多新伤。嘴巴被布条牢牢塞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一双灰色的眼里暴露在强光下,瞳孔收缩,露出惊惧的神色。

这般生动的眼神使初一甘之如饴,嘴角扬得更高,病恹恹的脸上浮起笑容。

*

跨过回川,弥漫在视野中的水雾悉数散尽,东风堂的屋瓦骤然跃入眼底,近在咫尺之外。

眼看归程就要结束,方无相却依旧不言不语,只是绷着脸,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木雪一路走在他身旁,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心中生出几分焦躁,偏过头对他说:“那姓初的一家根本不是什么善茬,你可怜他们做甚,你将冻僵的蛇捂暖了,就不怕被蛇反咬一口吗?”

方无相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木雪皱眉,嘟囔道:“自己的心思,自己怎么会不知道。”

方无相没有反驳,只是垂下头,抿紧嘴唇,眉心的褶皱里夹满了苦涩。木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实在说不出什么苛责的话,只能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并不喜欢这人的迂腐,在她看来,将善意施舍给初家兄弟,好比将钱袋施舍给骗子,不仅愚蠢,而且无用。

她不再开口,却听见身后有人议论方无相的作为,言语间透着轻蔑。使她忽地想起过去的情形,曾几何时,她也曾听到同门在背后议论自己。他们说,绝没有男人愿意与她寻欢作乐,还说她为了填补欲壑,暗地里一定与宋堂主有染,她一定极尽谄媚,行尽下流勾当,才换来今日的地位。他们将不存在的故事编造得绘声绘色,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却偏偏叫她无意中听了去。从那之后,她便放弃了与同门交好的意图。

八面玲珑的人大抵是相似的,异类却各有各的怪处。

此时此刻,议论方无相的闲言碎语再次钻进她的耳朵,好像一根根尖锐的针,刺入曾经的伤口。原来那些她自以为愈合的伤口,竟然依旧会感觉到痛。

方无相的软弱使她迁怒,她在不觉间提高了声音,道:“好么,那我告诉你,姓初的装作对亡妻情深义重的样子,其实都是糊弄人,他带来瀛洲岛的女人,已是他的第三任妻子。”

方无相一怔,问道:“莫非他的前两任妻子也过世了吗?”

木雪冷笑道:“说你是个傻子还真不假,两个人都活得好好的,第一任抛弃了他,第二任则被他抛弃。”

方无相追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木雪道:“这还猜不到么。他的结发妻在他风光时与他完婚,是个小巧乖顺的女人,待他落魄后成了他的出气筒,三天两头挨打,终于忍不住离家出走,再没回来。之后他马上娶了个青楼女妓,仗着花钱赎身的恩情肆意玩弄她,全然没把她当人看,甚至靠着吹嘘玩弄女人的话题赢得一群乌合之众的簇拥,可惜那人早年喝了太多流胎的草药,生不了孩子,最后又被他送回青楼去,此后他一心想要生儿,才娶了现在的妻子,图的哪是情爱,不过是图个面子罢了。”

方无相露出十足惊讶的神色,沉默良久才道:“既然如此,为何他的妻子还要留在他身边?”

木雪摇摇头,道:“谁让世上的女人大都是没骨气的,就算有骨气,也未必有本事把骨气留到最后一刻。”

话一出口她便感到一阵悔意——毕竟人已惨死,这般品头论足的行径,与她的同门又有什么分别。

人对一件物事憎恨得越深,便愈是容易受它摆布,变成它的样子。照在心底的阴霾不知不觉便成为黑洞,拖住她的脚步。

可惜覆水难收,说出口的话也是如此,她只能将头扬得更高,摆出轻慢的神色,心中却已做好被方无相厌嫌的准备。

但方无相只是点点头,道:“多谢你告诉我。”

这般平静谦和的姿态,反倒令她愈发焦躁,按捺不住迁怒的冲动,连口吻也变得生硬:“你先别管别人的事,我还有个消息要告诉你,若不是被那两个扫兴的货色拦路,本来早就该说的。”

方无相露出诧色:“什么消息?”

木雪道:“宋先生想要见你。”

“你是说堂主?”方无相大惊,“他为何要见我?莫非是因为我昨夜突然叨扰,冒犯了规矩?我很快就带着元宝离开。”

“不是这回事儿,”木雪摆摆手,“很快你就知道了。”

两人说着便已来到东风堂前,日光下的两扇朱门显得更加厚重,金匾也更加明亮。木雪快步上前,做出开门的动作,手尚未触到门环,便听到吱呀一声,两扇门竟向对面敞开,一个人影从院中走出,迈过门槛。

常人的足音有两重,这人的足音却有三重,第三重是手杖叩击青石所发出的,比鞋底踏出的声响更加清脆,也更加洪亮,常常未见其人,先闻其声。“Y”“X”D”“J”。

在东风堂里,用三只脚走路的人只有一个,便是堂主宋云归。

宋云归走路的脚步虽多了一重,却并无任何不谐,手杖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代替坡脚撑起他的身体,丝毫没有影响他的仪态。

江湖中的坡脚残疾有众多,但拥有这般从容姿态的却不多见,四海八方,唯有眼前一个。

这样一个人,即便没有显赫的身份作衬,也是极出挑的。

传闻中第一次见到宋云归的人,都会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方无相也不能免俗,他被来人的从容所慑,呆然地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宋云归早已习惯受人瞩目,并未表示出任何惊讶,只是来到木雪面前,道:“我听说你已完成使命,协助天极门将昨夜的行凶者铲除。”

木雪在宋云归面前站定,立刻躬身抱拳,用清亮的声音答道:“是。”

宋云归露出笑容,柔声道:“辛苦了。”

简单的三个字,像是灯火一样点亮了木雪的双眼。每每这时候,她便觉得一切辛劳都值得,而一切非议都变得不堪一击。她将身后嫉妒的视线踩在脚下,将肩背挺得更直,道:“这次的功劳被天极门占去,但明日的擂台,我一定会将荣誉赢回。”

宋云归微微颔首,道:“你不必太过勉强,只要竭力而行便可。”

木雪却道:“属下愿为东风堂夺得莫邪剑。”

宋云归在她肩上轻拍,道:“好,东风堂的名声便系在你的身上了。”

木雪的脸颊不禁泛起一阵绯红,但她很快便压下心中躁意,道:“那么我先去练武了,先生与方兄弟慢聊。”

“好。”

宋云归目送爱徒离去,才徐徐转向方无相,将手杖夹在腋下,欠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方兄弟,随我进来吧。”

*

大门正对着一间敞阔厅殿,作迎客之用,楼外雕梁画栋,飞檐映日,大殿正中摆着一面屏风,足有一人多高,上绘白鹤临川亮翅的图景,题字曰“东风图”。

屏风两侧,候侍的下人恭敬而立,见堂主归来,旋即将备好的茶具端上桌面。宋云归引着方无相坐入客席,随后挽起袖子,亲自斟了一杯茶,推到对方面前。

“听说你是蓝田寺俗家弟子,我是个粗鄙的生意人,家中只有一点粗茶,与寺中清风山泉无法可比,不知是否合你的口味。”

方无相第一次坐进如此奢华的厅殿,却并没有半点喝茶的心思,只是出于礼貌轻抿了一口,随即将昂贵的杯盏放在一旁,抬起头道:“敢问堂主有何指教?”

宋云归面含笑意:“指教怎么敢当,我从旁人口中听到你的事迹,听说你是蓝田无相功的传人,今日得见,果真如传闻一般清俊挺拔,一表人才。”

方无相的喉咙里还留着苦茶的涩意,摇摇头道:“晚辈未得方丈亲授,武功也不过是杂学而已,不敢妄称传人。”

宋云归在他对面落座,道:“蓝田寺的我听说了,主持方丈坚持大公大义,以身殉道,委实令人钦佩。想必大师已涅槃成佛,你也不必太过神伤。”

方无相点点头,道:“多谢堂主开解。”

宋云归又问道:“不知你往后有何打算?”

方无相垂低视线,面露黯色:“在下本想在蓝田寺出家,奈何家园已毁,暂且没有别的打算。”

“既然如此,我便不拐弯抹角了,方兄弟,不知你是否有意加入东风堂?”

方无相一怔,将视线投向对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宋云归道:“我想你也知道,东风堂虽有名门之谓,但家业尚浅,不能与天极门、铸剑庄相提并论,所以我一直四处求募贤良。你年纪轻轻却有大慈大悲,不该被埋没于市井之间,你若留在我门下,一身才学抱负便有处施展,于你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方无相道:“但我不曾师从于前辈,与诸位弟子亦不相识。”

宋云归冲他摆摆手:“只要抱负相同,出身相异又有什么要紧。不瞒你说,这次武林大会旨在提拔青年才俊,东风堂需派出两名弟子守擂,眼下虽有木雪一人挑梁,但另一个人选却始终不理想,倘若你点头,我便破格将你提拔为擂主,在武林大会上一展身手,与群雄竞逐莫邪剑的归属。”

方无相虽涉世尚浅,但也知道擂主之位有多么宝贵,他全然不曾料到宋云归竟对自己如此看重,只能拱手让道,“多谢堂主厚爱,但我并不愿与人相争,也无意抢夺莫邪剑。”

宋云归并不气馁,只是耐心地问道:“为什么?”

“我不希望这江湖中弱肉强食,成王败寇,争到只剩一人。”

“敢问方兄弟的抱负何在?”

方无相深吸了一口气,主持方丈的音容在他的心间闪过,留下一丝尖锐的痛楚。他抬起头,答道:“修习佛法,兼济天下,普度众生。”

“说得好,”宋云归先是点头,但很快便敛去笑意,道,“可惜天下之大,众生芸芸,若只兼顾眼前的善举,即便生出三头六臂,也终有力所不能及之处,我想方兄弟也有所体会吧。”

方无相想起昨晚一夜奔走,追寻凶手足迹,所见之处皆是地狱的图景,沉默了片刻,答道:“的确如此。”

宋云归接着道:“慈悲与权力并不相悖,只有身居高位,才能谋得天下事。试想你若夺得莫邪剑,扬名立万,这瀛洲岛上再有祸乱滋生,你只要振剑一呼,便有百应,集结众力,方能够挽回大势,就像天极门段长涯公子那般。”

方无相一怔,喃喃道:“像段兄弟一样?”

宋云归点头:“不错,若论武功,你未必逊于他。他能做到的事,你一样能做得到。”

方无相面露迟疑,显然是被对方的话打动,思虑片刻,道:“感谢堂主相邀,但我的朋友重伤未愈,我想要先见一见他,再作打算。”

“当然可以,不过关于你那位朋友的事,我有一言相劝,可能你不愿听……”

“堂主请讲。”

“你那位朋友在江湖中的名声并不好,身后留下劣迹斑斑,难免成为你的污点。”

说到此处,宋云归皱起眉头,蜷起手指,言语间流露出颇多顾虑。

倒是方无相立刻争辩道:“元宝过去为生活所迫,不得已才做出许多违心事,如今他诚心悔过,不再作恶,我应当帮助他。”

宋云归道:“助人为乐自是应当,但若与他深交,恐怕对你的前途有所不利。”

方无相道:“堂主要我争夺权位,是为更好地行善,可是我却要为了权位,做出抛弃朋友的恶行么?”

宋云归迎上他的视线,注视着一双乌黑澄澈的眼睛,叹了一声,道:“方兄弟,江湖之大,你终究救不了所有人,就算是菩萨也有渡不去的孽障。所以佛世不仅有大日如来,亦有不动明王,以怒相震慑诡恶,以利剑斩除邪魔。”

方无相仍是摇头:“元宝他不是邪魔,逼迫他的世道才是,我决不能够抛下他。”

他的口吻强硬,听上去颇为粗鲁,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隐隐心惊——自己的性情究竟从何时发生剧变,变成现在的样子。亦或者说现在的样子才是真正的自己。

宋云归凝着他,见他神色坚决,毫无妥协之意,才改口道:“也好,你还是先与朋友见个面,再做打算不迟。”

方无相倏地站起身,躬下腰道:“昨夜突然造访,多有叨扰,待元宝伤愈,我便带他离开。”

“唉,你真是个倔脾气”宋云归也站起来,将拐杖撑在臂下,伸手在他肩上轻拍,“你是东风堂的客人,不必同我客气,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走吧,我先送你去寝处。”

方无相在堂主陪同下来到绿竹院,他迫不及待地迈入院子,四下张望。

院中空无一人,只有被风打落的竹叶铺了满地,还带着昨夜大雨留下的湿气,踩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将院子衬托得愈发幽深,愈发静谧,竟令人心中生出几分畏惧。

方无相大步穿过院子,来到寝房外,房间的窗口紧闭着,从晦暗的门缝中看不清房内的情形,他以手叩门,朗声道:“元宝,我回来了。”

对面无人应答。

方无相的心中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放弃了礼数,双手将房门推开,迈入黑暗中。在适应了周遭的光线过后,他的目光迅速扫过房间。

房间里亦是空空入也,根本没有一个人影。

——元宝去哪儿了?

他猛地回过头,刚好对上宋云归的脸。

宋云归也和他一样惊讶,一样茫然。

他浑身的热量都被抽干,背后一阵发冷。

*

因着一个客人下落不明,东风堂陷入一片混乱。仆佣与学徒均接到堂主号令,停下手上的活计,协助方无相寻人。

院子里鸡飞狗跳,人们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偌大的名门世家,竟为一个来路不明的小乞丐大动干戈,自然引来诸多质疑。间或有抱怨声传进宋云归的耳朵,但后者并未理会,只是命令所有人竭力寻找,满足客人的一切要求,就连堂主的寝殿也为方无相敞开,任由其出入。

尽管如此,仍旧没有人找到元宝的影子。

元宝失踪是正午前夕的事,后厨的长工有证言道,午时将近,厨房专门为客人备了饭食,送到翠竹院,却发现院中无人,只能将美食珍馐端了回来。

午时都在外为追凶而奔走,院内人手不多,有仆佣声称看到了往门外走,但不知去向何处,出于礼数也未过问。

方无相追着仆佣询问一番,终于问不出更多的消息,像失了魂似的愣在原地。直到宋云归对他说:“看来你的朋友是自行离去的。”

“为什么?”方无相不解,“他还带着一身的伤,独自一人能去哪里?”

宋云归叹了一声,道:“我想他是不愿连累你,才独自离去的。”

方无相倒吸了一口凉气。

宋云归接着道:“他与你本来是陌路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收受你的慷慨馈赠。正因为他有心为善,所以才不愿继续做你的负担,影响你的前途。”

方无相睁大了眼睛,脸上满是震惊,他摇了摇头,用僵硬的声音道:“万一他被人劫走,遭遇不测……”

宋云归咳了一声,道:“东风堂守备森严,可不是贼人说闯就闯的。”

方无相一惊:“我并无此意,是我失言了。”

宋云归并未责怪他,只是在他肩上轻拍。

他的肩背猛地绷直,好似受惊的野兽一般敏感。

“聚散本是人之常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不由旁人的心思左右。你涉世尚浅,未曾尝过别离之苦,所以才会钻牛角尖,其实好聚好散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你若是执意找他,才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啊。”

“我……”方无相几度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陷入沉默。

宋云归没有再逼问他,只是悄声离去,将他独自留在翠竹园,并吩咐下人备好了茶饭,放在他的桌上。

方无相闻到点心的香气,才想起自己一路奔波,许久没有进食,可他的腹中却无半点饥饿之感。反倒像是刚刚遭受重击,泛起阵阵钝痛。

盘中点心的制式,正巧包含元宝昨夜吃过的种类,方无相从前习惯于寺中的朴素斋饭,对食物并不上心,但不知为何,他竟清楚记得昨夜元宝挑出的那一种,层叠的面皮分作四瓣张开,中间裹着沁甜的馅料,好似绽开的莲花,元宝一面奋力咀嚼,一面露出全然满足的笑容,嘴角沾上亮晶晶的糖霜,当时的画面好似海市蜃楼一般,在他的面前重演,生动鲜明,纤毫毕现。

他也抬手捏起一块莲花酥,放进口中。

味同嚼蜡。

干燥而紧实的甜味塞满他的齿缝,甚至令他作呕。

原来舌头、耳朵、嘴巴,都会随着心境而生出骤变,从云霄坠入泥沼。原来他长久自律的身体,在内心的激荡面前,竟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他捂着胸口,强压下喉咙深处阵阵呕吐的冲动,将点心吐出,扔到一旁,转而踱往床畔。

房间里处处都是元宝的影子,好像来自过去的幽灵,用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他的脖颈。

他站在床柱前方,想起当时后背抵在冰凉木柱上的触感,想起元宝在他的面前跪下,将手指贴在他的腿间,隔着衣料抚弄时,传来的充满罪恶的温暖。

窗户紧闭着,日光透过门缝倾入室内,形成一条狭长的光带,从地板一直蔓延到墙面、穹顶,好似刀刃一样笔直,锋利,明亮,将他的心房劈作两半。一半冷如冰霜,一半燥如火海。

他站在光明照不到的黑暗深处,在一片晦色中,他仿佛看到元宝的双眸。元宝的瞳仁是灰色的,被他狭小的脸庞衬托得更加不起眼,使人联想到老鼠,蛇,青蛙,和一切躲藏在黑暗中的滑腻的东西。但那个时候,元宝的眸子不再灰暗,反倒在黑暗中泛起热烈的神采。

迟到的火焰在冰冷的房间里蔓延,忽地点燃他的思念。

方丈要他入世,初一要他救人,段长涯要他避险,木雪要他勿施滥善,宋云归要他争夺权位。

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好似墙壁一样挤压着他,他面壁苦修,借来三分佛性,而他的佛却独自步入火海,将他抛在冰冷的人间。这里无人知解他,只有元宝将他奉作神祗一般,承受他的关切,笃信他的话语,渴求他的拯救。

他们的命运早在冥冥之中便已系在一起,难解难分。

昨夜的情形不断在眼前重现,他在半梦半醒中拨开衣襟,将手指探进更深的地方,试图找回那燃烧一般火热的触感。

违背道行的罪恶感如烈火一般折磨着他,可他的心在痛楚之中竟生出几分快意,若是时间倒流回昨夜,他一定会做出不同的抉择。

他的余光瞥见元宝的旧衫,灰褐色的、剪裁宽松的衣衫摊放在椅子一角,沾满血污和泥浆,泛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看起来无比肮脏。可他像着了魔似的,将染血的衣服拿起,捂在脸上,堵住鼻孔和嘴巴,重重地嗅着。

刺鼻的味道钻进鼻子,好似一记拳头敲在脸上,将他从一片茫然中敲醒。

——一定要将元宝寻回。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大,将手边的桌椅碰得摇晃,盛放点心的瓷盘从桌上跌落,昂贵精致的食物散落满地,泼上滚烫的茶水。他视若无睹,只是向外走,脚底踩过尖锐的渣滓,却像是全然感觉不到疼痛。

他的脚步是那么急迫,那么仓皇,足音落在耳朵里,仿佛来自于陌生人。

路过他身边的人被他的架势吓到,没有一个敢出声阻拦。

他的名字叫做无相。

诸相非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曾经透明如水的心境如今被浑浊的渴求填满。在他并未察觉时候,魔障已悄然滋生。

*

清光涯边,海潮拍打滩岸,后浪紧随前浪,汹涌不息。

这潮水涌动了千万年,仿佛要将嶙峋的礁石抹平似的,而礁石却依旧屹立在海边,浑身裹满白沫和水苔,好像一个个沧桑衰老的人影。

元宝首先听到潮声,而后才看清远处的天光。天色已渐渐黯淡,海平线上浮起一片绛红色,是黄昏临近的征兆。

他的脚底正是昨夜与方无相一同到访过的山洞,高耸的山崖遮蔽了视线,阵阵风声灌入洞口,仿佛哀泣一般凄切。

他的手脚被捆缚太久,已失去知觉,变得一片麻木,即便初八将他身上的绳索解开,他也只能瘫软地跪在地上,用力抬头张望,好似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但他的肩膀很快被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抓住,是初八从背后将他捞起,牢牢地禁锢着他的双手。

初一的刀则抵住了他的脖子。

他竭力凝向对面的人。初一的脸色铁青,眼圈发黑,仅存的眼珠里布满血丝,看起来伤得愈发深重了,元宝忽地有一种感觉,倘若这人得不到医治,或许就离死不远了。而站在死亡面前的人,往往是最可怖的。

元宝牙齿打颤,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你不记得了?”初一用低哑的声音反问道,“昨晚你刚刚来过这里,你以为我会不知道?”

元宝面露惊色,睁大眼睛望着对方。

初一被他的神情进一步激怒,将牙齿咬得咯咯响,一字一句道:“你知道离开瀛洲岛的法子吧?”

元宝连连摇头:“不,不,我怎么会知道。”

初一发出闷哼:“你不仅知道,而且还把宋云归的女人成功送了出去。”

元宝大骇:“是谁……是谁告诉你们的?”

话没说完,他便感到下颚剧烈一痛,初一手中的利刃巧妙地避开脉络,在他的脸颊侧面划出一条狭口。

“你真的不打算说实话?”

“我说的是实话……”

“我剩的时间不多,你若老实交代,让我们兄弟两个平安离开,我就放你一条生路。你若再说一句谎话,我绝对会让你追悔莫及。”

元宝用更激烈的方式摇着头,道:“不是我不想帮你,我真的没有办法啊……”

“看来你是疼得还不够。”初一冷笑道,忽然抬手掰开他的嘴,将锋利的锐器探进他的口中。

元宝的双手被初八反剪着,无法挣脱,眼看嘴唇已被利刃抹破,沁出血珠,他只能拼命向后缩脖子,晃动脑袋:“你干什么,住手——啊!”

初一拎住他的头发,使他动弹不得,另一只手用剑尖抵住他的牙缝,瞄准上唇盖住的红肉,深深地扎了进去。

元宝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声,浓郁的血腥味在他口中漫开,血水中还包裹着被初一生生撬下的牙齿。钻心刺骨的痛楚几乎使他昏过去。

但他还能听到初一的声音:“你知道么,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不是筋骨皮肉,而是脸,身上的伤口早晚能愈合,但若脸上的器官被毁,便再也长不回来了。”

元宝满嘴是血,说不出一句话,就连呻吟声也被冰冷的石壁挡了回来。

初一将刀刃上的血抹干,道:“你的牙齿并不多,眼睛耳朵也只有一双,下一句话你最好想清楚再讲。”

沾了冷水的粗布塞进元宝的嘴巴。布料瞬间便被血染得通红,冰冷的液体沁入伤口,暂时缓和了痛楚。也使他从半昏中醒来,艰难地抬起头。

初一将粗布拔出,在他的脸颊上重重一扇,迫使他啐出一口血水,连带着牙齿的碎片一起吐到地上。

沙哑而冷酷的声音再度响起:“说吧。”

“绳……绳舟。”元宝用虚弱的语气答道。

“那是什么?”

“是……是雀背坞的船夫留下的……写在账本上……但绳舟只有一条,昨夜已经驶走了,再也没有了……我也没有办法……”

初一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但他很快沉下脸,道:“你还敢说谎?”

元宝道:“我说的是真话——”

“你是什么货色我还不清楚?你会把仅有一次的机会拱手让给别人?真是天大的笑话。”

“这一次不、不是的……”

初一全然不理会元宝的辩解,只是利刃抬得更高,对准后者的眉峰,问道:“你想留着左眼,还是右眼?”

元宝拼命蹬动双脚,将砂砾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然而,他只不过在原地徒劳地活动,初八在背后牢牢禁锢着他,用手捂住他呻吟的嘴巴。

初一的刀刃嵌入眉骨,缓缓向下滑,触及脆弱的眼皮,元宝从来没有体会过如此尖锐的疼痛,他的眼球被挤压着,好像是浮在水中的气泡,一寸一寸地变形,濒临破裂的边缘。时间仿佛停滞,漫长的折磨让他哭出声来,眼泪鼻涕流淌了满脸,肩膀抖得像是瑟瑟秋风里的残叶。

可是,他的畏惧却使初一脸上的笑容更加狰狞。

他的视线被泪水和血水模糊,初一的脸庞近在咫尺,脸上还挂着那条狰狞的伤疤,仿佛一张血盆大口,下一刻便会撕开他的皮肉,嚼烂他的骨头。

有一种人天生依靠吞噬别人的不幸而快活。这样的人在世间并不少,倘若有剑在手,他们早晚会化成野兽。

野兽落口,元宝几乎失去了知觉,头几乎垂落到胸口,眼窝之中血流如瀑。

但初一扯着他的头发,迫使他再度扬起脸:“你看看你的德行,连裤子尿都湿了,还不愿意说真话吗?”

元宝艰难地张开嘴唇:“……我……我不想死,若是有法子,我一定早就告诉你了……”

他的神色因为恐惧而濒临疯癫,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因为被撬去牙齿,他的脸颊塌陷,左右不均,看起来像是畸形的怪胎。

初一放开他,脸上终于露出惧色。

初八也凑到他身边,低声道:“大哥,该不会是那厮骗了我们。”

初一没有作答,眼看希冀落空,他仿佛被提前昭告了死亡的来临,变得面如死灰。初八瞧见大哥的模样,也跟着慌了神,忙乱中将元宝提起来,在脸上重重一掴,厉声问道:“你还是不说吗?”

这一掴与方才的折磨相比,实在算不上疼,但却是压在元宝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元宝低下头道:“……你不如杀了我吧。”

他从来不是勇敢的斗士,只不过是泥潭里苟且偷生的蝼蚁罢了。

初八抬起胳膊,摆出要动手的架势,初一却拦住他,再度开口道:“我不杀你,杀你未免太便宜了你。今天你若是不说实话,我就告诉所有人,雀背坞的船夫是你们杀的。”

“我……我哪有那个本事杀人……”

“你没有,方无相却有。”

听到这个名字,元宝猛地抬起头。

初一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冷笑一声,道:“昨晚他与你偷偷潜入雀背坞,杀死船夫,偷出绳舟的秘密,我们试图阻止他,却被他打成重伤。”

“你空口无凭……”

“谁说我无凭,昨夜我被打伤的时候,不仅有你我在场,还有那个人。”

初一抬手指向远处,在海湾对面。荒芜的码头上,竟有一个徘徊不散的人影。

元宝认出了那个人影,是昨夜里哭丧的酒鬼。酒鬼是雀背坞船夫的朋友,一直徘徊在友人的葬身之处,不愿离去,像是拼命在寻找什么。

初一冷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几颗小小的、圆形的器物。

竟是方无相的佛珠。

在元宝瞠目结舌的时候,他松开手,让佛珠滚落到地上,随后道:“你想一想,这佛珠上为什么沾了血?为什么会落在这里?那酒鬼一直在找杀死凶手,若是我将真相告诉他,你说他会怎么做?”

元宝只觉得心中一沉,整个人仿佛坠入冰窟。

昨晚他不该叫方无相去雀背坞里躲雨,更不该叫方无相翻弄船夫的遗物。

再早一步,他不该被方无相救助,并一意孤行地前往码头。

或许,他根本就不该遇见这个人。

他卯足全身的力气,猛地挣脱初八的钳制,扬起脖子往初一手中的剑尖上撞去。

然而,初一却迅速敛了剑锋,一面扼住他的后颈将他按倒在地,将他的脸踩进砂砾中。

元宝趴伏在地上,吞入满口泥沙,听到头顶传来冷冷的语声。

“你现在想死个痛快,怕是宇YU溪XI。太迟了吧。”

*

黄昏更近了一些,残阳如血,愈是接近海平线,便沉落得愈快,像是被人间的力量吸引着,迫不及待地下坠,剧烈落入海中,将海面染得一片赤红。

斜阳也将清光涯底的人影拖得很长,映照在对面的石壁上,变得成倍高大,好像巨人一般舞动着手脚。远处的酒鬼已注意到人影的异样,频频投来瞩目的视线。

初八来到初一身边,问道:“大哥,我们该怎么办?”

初一回敬以瞪视,道:“当然要让这厮说出实话!”

初八的眉头凝成一团:“瞧他这幅样子,恐怕……”

“他还没说实话!”初一高声道,一面打断初八的质询,一面在元宝身前弯下腰。

元宝费力地撑起眼皮,自下而上地打量他的模样,他的脸色铁青,目光却极炽热,透着难以言喻的疯狂。

他瞒着其余同伴,偷偷将元宝带往清光涯底,为的便是悄声离岛,自保平安。他将身家性命都押注在眼前的俘虏身上,从未想过别的出路。

元宝的沉默使他怒火中烧,他像是要将牙齿咬碎似的,用干涸的嗓子一字一句道“你若不说实话,我就让方无相身败名裂,永远为人唾弃,死无葬身之地。”

元宝却没有开口,他一向懂得察言观色,他明白这人已变成歇斯底里的疯子,不论自己如何辩解,对方都绝不会相信。

他挣扎着抬起头,拼命睁开仅存的眼睛,视线越过初家兄弟的肩膀,往更远处看去。头顶的清光涯很高,高得可以俯瞰整片滩岸,而滩岸上的人,也一定能够看清崖上的情形。

在浑身虚弱,奄奄一息的时候,他的耳朵反而变得更加敏锐。除了潮水之外,他还听到连绵不止的交谈声,是许多人的声音从各个方向交织在一起。白昼将尽,一定还有人在码头徘徊,徒劳地寻找离开的办法。

愚蠢而仓皇的人们啊,孤岛早已化作囹圄,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将被滚滚浊浪吞没,在令人窒息的囚笼中厮杀至最后一刻。

元宝以手掌支撑地面,掌心抵着砂砾,用了足以割破皮肉的力道,撑起伤痕累累的身体。

“你不是想离岛么,我告诉你……我指给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用这个举动榨干浑身最后一丝力量,在初一的注视下,他竟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忽地加快了步伐,开始奔跑。

身后传来两个人的怒喝:“站住!休想跑——!”

他当然不会站住,他竭尽全力地奔跑,奔跑,一只鞋在慌乱中丢失,赤脚踩着粗粝的沙石,不顾足底伤痕累累,疼痛钻心刺骨,只是拼命地往地势高处跑去。

脚踩过的地方沾着粘稠的血,连成一条路,一条由他的生命所铺就的路。

他终于登上清光涯。

厉风从海面刮来,像无数只爪牙轮番撕扯他的脸。他迎着风,向着人群高喊道:“你们不用找了,雀背坞的船夫是我杀的——”

风裹着他的声音,呼啸着奔向远方。

他的五脏六腑被他的喉咙撕扯着,像是要裂成几块似的。他的视线渐渐黯淡,只能看到酒鬼转过身,大步向自己的方向走来。

但下一刻,他的视线便被两个蛮横的身影遮蔽,初家兄弟如饿虎一般扑向他,将他摁倒在地。

他没有躲闪,他知道躲闪也是徒劳,他躲不开,只能用性命作筹码,破釜沉舟地与魔鬼相抗,他将浑身仅存的气力灌入喉咙,不顾一切地高喊道:“我元宝是个戴罪的死囚,已经没有几日可活,我要让这瀛洲岛化作地狱,要所有的人都跟我陪葬。”

他竟使出了比平时强悍百倍的气势,声音洪亮犹如狮吼。

两只脚轮番落在他的背上,他听到胸口传来闷响,大约是肋骨断裂的响动。

他像一团烂泥似的瘫在地上,闭着双眼,听到周遭的人世渐渐远去的声音。

生死关头,浮现在他的眼前的并非神佛,而是一个青衫的人影,眼眸乌黑,脸上挂着局促的笑意,肩膀沐在倾盆暴雨中,不顾半边袖筒湿透,将一把红色的伞撑过他的头顶,

初一望着脚下的烂泥,心中竟感到害怕。

他恨不得元宝立刻死在他的面前,却又害怕这人真的死去,将他的希望一同葬送。

他忽然蹲下来,扶起元宝奄奄一息的身体,将他的脑袋垫在臂上,动作甚至称得上温柔:“你不能死,快睁开眼睛,看着我——”

元宝尚未回应他的呼唤,他便感到头顶一道锐利的银光闪过。

他凭借直觉迅速闪开,躲过瞄准后脑的致命一击,这才看清了银光的来处。

竟是一根鱼叉。

这是船夫捕鱼用的铁叉,海鱼强壮有力,鱼叉也又粗又长,夕阳照在明晃晃的叉戟上,像是涂满了鲜血一般。

鱼叉拿在酒鬼的手里。

酒鬼的模样已不再像是酒鬼,倒像是复仇的恶鬼,死去的船夫仿佛从坟墓中爬出,附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脸和脖子都是赤红色的,青筋暴起,眼睛也不再浑浊,氤氲的酒气被燃烧的夕阳蒸尽,一双怒目圆瞪,眼珠像是要裂开似的。

初一全然瞧不出酒鬼是醉是醒,但却能清晰地感到他的愤怒。

酒鬼的语调因为愤怒而变得异常低沉,厉声道:“让开。”

初一非但没有让开,反倒拔剑出鞘,他的弟弟也效仿他的举动,两人挡在复仇的恶鬼面前,将元宝拦在身后。

“你不能杀他。”

“为何不能?”

“船夫不是他杀的,他在说谎。”

酒鬼的眼睛眯起来,目光扫过初一的脸:“难道是你杀的?”

“当然不是!”

初一的话音刚落,便感到脚下一沉,元宝竟从地上爬起来,蠕动着爬到他的身边,带着满身泥沉,张开手臂,抱住了他的腿。

“当初我们同生共死,如今你却翻脸不认账了吗?你心里可还有我这个患难兄弟,有本事你就躲开,别再护着我,干脆让他杀了我吧。”

酒鬼仰天大笑,笑够了才道:“别急,你们一个也跑不了,老天爷将你们这些魔鬼关在岛上,便是要你们偿命!”

酒鬼手中的叉戟高高扬起。

一人多高的鱼叉在他手里,竟如游龙一般灵活,时而作枪,时而作棍,横挑纵刺,抖出猎猎疾风,出手皆是杀招。若非亲眼看见,你永远想不到一个烂醉如泥的颓废酒鬼,竟有如此精湛的身家功夫。

并不是每个人都乐意在江湖的浊流中淌游,在酒鬼变成酒鬼之前,他所乐意做的不过是和自己的朋友推杯换盏,喝下几壶酒,捕上几条鱼,在夕阳下纵情放歌,醉倒在清光涯上,沐着第二日的朝阳睁开眼睛。为了这样的日子,他才放弃功名利禄,前来宁静的瀛洲岛上安家。

他也的确有过这样的日子,无忧无虑,忘却四季更迭,岁月流逝,直到昨夜暴雨倾盆,魔鬼将他的朋友横刀夺走。

他岂能不恨。

恨是世上最凶猛的力量,他将这力量灌入故友的鱼叉,瞄准魔鬼的喉咙。初八被他刺伤肩膀,不得已闪向一旁,初一扔纵剑与他纠缠,但内伤犹在,武功不济,渐渐落得下风。只见一道银光如虹,与剑影交错,初一撤步闪过正面的锋芒,却被接踵而至的一记横棍正中背心。当即向前扑倒,吐出一口鲜血。

酒鬼仰天大笑:“苍天有眼,助我斩除奸恶,为亡友报仇雪恨——!”

*

苍天是否有眼仍未可知,但人却是有眼的,而且绝不会错过这样一场激烈的争斗。

酒鬼的气势实在太过凶猛,人们虽围至附近,却不敢近前,只是站在远处隔岸观火。

清光涯的地势呈坡路下行,初一的视线往低处扫去,看得格外清楚。他在陌生人的眼眸中看到鄙夷,看到厌恶,现在,酒鬼成了正义的化身,而他则是奸恶的魔鬼,最好立刻死去,葬身鱼腹,从人世中消失。

但这些针毡般的视线非但没有伤害他,反倒使他更加亢奋,更加想要活下去。

他抹去嘴边的血,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在他对面,酒鬼也露出些许疲态。挥动那么沉重的兵刃,任谁都难免疲惫,酒鬼将鱼叉支撑在地上,大口呼吸着。

在酒鬼身后,他瞥见一片熟悉的人影,都是他从前的同僚,来自三教九流之地,因着对东风堂的仇恨结成帮派,自称西州会。

倘若此刻,西州会的人拔出刀剑一哄而上,一定能够洞穿酒鬼的背心,斩下酒鬼的脑袋。

可是,这些人却停在数丈开外,眼看他与初八被酒鬼打成重伤,却无一出手相助。

从前许多张涂了蜜糖似的、吹捧奉承他的嘴巴,如今纷纷陷入沉默。

他的嘴角浮起一丝蔑笑。

本来,他便已打算同这群乌合之众分道扬镳,从他带着弟弟与众人分开,私下劫持元宝之后,他便没想过与西州会再度会和。他要活下去,就算其余人殒命于瀛洲岛,也与他别无干系。

但此时此刻,其余人安然无恙,濒临殒命的人却是他们自己。

因果相报,岂非早由天意注定。

曾几何时,他也奉信天意,束已为善,然而却落得家业衰破,妻离子散。现在他实在恨极了天意,世上比他大奸大恶之人数不胜数,为何他们都能安然无恙,甚至功成名就,扬名立万。

既然苍天无眼,何须忌惮因缘果报。

他转向身旁的弟弟,低声道:“别理这疯狗,伺机随我走。”

初八的个头比他更高更大,却全无主见,像个痴傻的孩子一般望着他,问道:“走?去哪儿?”

他咬牙道:“难道你想死在这儿?”

初八直摇头。

“那便随我走。”

他一面打量四周的状况,一面积蓄力量,却发现腿部异常沉重,难以抬起,好似绑了一块石头似的。

他低下头,脚边没有石头,倒是有一滩比石头更顽固的烂泥。烂泥之中伸出两条手臂,拼命抱着他的大腿。

他怒道“滚开!”

元宝非但没有滚开,反倒抱得更牢,他的两腮肿胀,牙齿不全,血沫横飞,看上去格外可憎。他便用这双烂泥似的嘴巴央求道:“我不想死在这儿,大哥,别抛弃我——”

初一低着头,说不出话,初八代替兄长怒斥道:“你不要再放狗屁了,我大哥几时变成了你大哥。”

元宝仍是不放手,声音里带了哭腔:“大哥,当初明明说过要一起享受荣华富贵,现在你却要抛下我吗?不行,就算死我也要同你死在一起。”

初一卯足力气拔出脚跟,转而踢向他的胸口:“住口!你这个疯子!!”

元宝像布袋似的翻过身,仰面朝天瘫倒在地,他的脸颊上布满淤青,口中发出家畜似的粗重呻吟声,唯有一双灰色的眼睛满溢着光彩,眼中竟含着胜利的喜悦。

这世上的兵器并不只有刀剑枪戟。

初一像盯着怪物一样盯着元宝,他从来不曾想过,一个卑微下贱的阉人,竟能使出如此巨大的力量。他仿佛听到对方的声音,一字一句道:“就算我做了鬼,也要将你一起扯进地狱,跟我一起下火海,进油锅,永世不得超生。”

他已分不清这是真正的声音,还是臆想出的幻觉。

在他的眼里,元宝仿佛破茧而出,变成地狱中的野兽,从深深泥潭中探出头,用细瘦的手臂牢牢缠住他的脚,将他拖进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甚至忘了,野兽正是由他亲手释放出来的。

酒鬼在一旁看着他们争吵,敞怀大笑道:“好啊,你们狗咬狗,给我省点力气。”

初一没有留意酒鬼的话,周遭的窃窃私语声,初八呼唤他的声音,他统统都听不见了。他终于不堪忍受这漫长的折磨,扬起手中的剑。

他要将野兽杀死,让这双炯然的双目永远地阖上,让这双狰狞的手臂永远回到泥沼中,让这面含笑意的嘴唇永远也无法再张开,说出诅咒一般恶毒的谎言。

他非得这么做,否则,他便会先一步陷入疯狂。

“你去死吧!”他听到自己的声音。

要杀死这个人,简直比捏死一条虫还要容易。

然而,他连这一件简单的事都失算了。

他的剑才刚刚提起,便已消失不见。

所谓消失并非化作无形,只是从剑镡处断成了两截,风里好像伸出一条看不见的锋芒,在这锋芒之下,他的剑竟变得像豆腐一样松软,竟被轻易地切断,留下平整光滑的断面。

剑柄还在他的手中,剑镡之下的部分却因冲击而飞向远处,在空中划出一条长弧,终于坠下山崖,斜插在嶙峋的礁石之间。

一切都发生在顷刻间,他根本没有看清是谁动了手,手法如何。

在他身边,初八的脸已经发白。而他的情况也没有好出多少,握在残剑上的手不住地颤抖。

他当然应当感到害怕,那阵看不见的疾风倘若再高一些,再近一些,此刻坠入压底的就不只是他的剑,还有他的半条胳膊与手腕。

凌风破海之力,蓄之于无形,发之于无声。

这样的功夫他曾经领教过一次,几乎连命都赔进去,他决然不想再领教下一次。

他缓缓转过头,果真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

青衫如松,而松身却因着狂风大动不止。

“你们不许动他!”

那人拨开沸扬的人群,站在骚动的最前方,甚至连酒鬼都没能阻拦汹汹的来势。

“你们谁都不许伤他!”那人又说了一遍,用更洪亮的声音,和更激烈的口吻。

那人的喉咙随着吼声颤抖,同样颤抖的还有足下的清光涯,这般骇人的掌法掀起一阵罡风,不仅割断了初一手里的剑,甚至连初一背后的山崖都要炸开,被削下一个尖去。

人群之中有声音道:“这……莫非是蓝田寺无相功?”

*

方无相的目光短暂地扫过众人,众人的视线也集中在他的身上。

他的呼吸短促,口中还在喘着粗气。

他全身的衣衫都是崭新的,是东风堂特意为他准备的饯礼,可崭新的鞋子上却沾满了泥土,半干半湿的泥浆从鞋帮一直爬上小腿,连带青色的衣袂也沾上许多泥点,斑斑驳驳,看上去甚是粗鄙。

他的鞋子也是崭新的,可是皮革钉制的鞋底却被磨薄了整整一层,尖端的缝线已被撑开,微微地露出一条缝。

一个人只有走过许多路,翻越过许多山岭,浑身才会沾上这么多泥土。他一定走得很快很急,才会在几个时辰里将崭新的鞋底磨破。

此时此刻,若是脱下方无相的鞋子,一定能看到他的脚底磨出许多水泡。

可是,方无相却浑然不觉,仿佛变成了一个不知疼痛的泥人。

他的目光只是简单扫过人群,便迫不及待地落在元宝身上。

元宝也将视线投向他。

但元宝的肩背仍旧紧绷着,神色中看不到任何获救的欣喜,反而变得极慌乱。方才面对初一时如鬼如神的气魄全然散尽,只余下满脸慌张。

他忍耐着满身伤痛,用笨拙的动作试图撑起身体。他的口齿已不甚清晰,但还是开口道:“方大哥,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来找你。”

“别找我,我不用你管,你快走,快走——”

方无相当然没有走,他只是看着元宝被重伤所折磨的样子,任何一个人都不该承受如此深重的痛苦,更何况是他手心中的至宝,他甚至没有眨一眨眼睛,他的目光中透着决绝的信念,仿佛要将这幅画面永久烙入脑海似的。

而后,他缓缓抬起头,将视线转向初一。

他的视线骤然变了,像是一块温暖的炭火被丢进冰水里,他深陷的眼窝被怒目撑开,眉峰不住抖动,牵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一起抽动,然而他一直沉默着,在沉默之中一点点积蓄着怒火,任何人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都难免会心惊胆寒。

他的愤怒实在压抑了太久。

初一拦在方无相和元宝之间,半柄断剑还握在手里,作为方才遭受侮辱的证明,他将断剑扔在一旁,再度抬起头,而方无相已经站在他的面前,像疾风怒涛一般,提起他的领子。

方无相的力气大得惊人,他几乎被拎离地面,脚底发虚,不能自控地贴近对方。

“方大哥,他要嫁祸给你,你别管我,快走吧——”元宝还在不住地吐出劝诫的话,可微弱的声音却被一把怒火烧光,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方无相将初一扯到面前,牢牢盯着,一字一句地问道:“你为什么要伤他?”

初一没有回答,只是勾动嘴角,从喉咙深处泄出轻蔑的哼声,像是在笑。

螳螂捕蝉,响蛇吞鼠,弱肉强食,这般天经地义,不需要理由的事情,只有傻子才非得追究缘由。

咫尺之外,映在他眼里的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竟将鞋子跑烂,将衣服跑脏,将自己置于万丈深渊的旁边,只为了寻找一个一无所长的弃子。

他傲慢的态度更加激怒了方无相,后者咬着牙关,强压下怒火,问道:“你难道看不出元宝已遍体鳞伤,被你逼迫得走投无路,他究竟亏欠你什么,使你要如此冷酷地待他?”

初一道:“死人当然是冷酷的,你难道不知道拜你的无相功所赐,我很快就要死了。偏偏你们两个还要与我的仇人勾结,存心与我作对。”

“我从未答应加入东风堂!”方无相道,语调中透着慌乱和急迫。

初一听在耳中,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接着道:“你知道么,元宝就是被你害惨的,若不是你去当东风堂的走狗,他怎么会变成我的仇人?你以为自己施给别人一点恩惠,就真的能当菩萨吗?可惜啊,当初你若是不救他,他也不至于死在这儿。”

初一的体况已虚弱到了极致,就连声音也小得惊人,被猛烈的海风吹散,周遭的人谁也没有听清,只有近在咫尺的方无相听得一清二楚。

方无相立刻打断对方的话,道:“只要我在,就决不会让你再伤他!”

初一轻笑出声,道:“太晚了,他已身负重伤,脏腑都不知裂了几块,就算是真的菩萨出手,恐怕也救不活他了。他不会陪你了,他会陪我一起死。”

“你休想!”方无相厉声喝道,情急之中,抬掌向初一击去。

他一出手,便是撼天动地的掌法,经年累月积淀的内功一朝喷薄而出,掌下的罡风烈如千军万马,以摧枯拉朽之势践踏敌人的胸膛。

初一踉跄退了几步,跪在地上,嘴角淌下两行浊血。他在脸上抹了一把,缓缓抬起头,道:“方无相,你仔细看一看,此刻的你与我,哪个更像是杀人凶手?”

方无相一惊,回身环顾,不知何时,周遭的人群纷纷向他投来畏惧的目光。这些人大都是混迹江湖的三教九流,当然知道蓝田寺主持方丈是触犯王法的罪人,而清光涯上所站的正是罪人的徒弟,沿承了罪人的功法,出手便能夺命。

方无相从未被人如此看待过。他徬徨失措,仿佛在一瞬间变成了初生的婴孩,克死了亲生爹娘,孤零零地蜷缩在襁褓中,无辜而无助地承受着众人的窃窃私语。

他当然不曾拥有婴孩的记忆,可他却无数次在梦中到访昔日的屋宅,看到被鲜血染红的襁褓,过去像是留在他心里的伤疤,永远不会随着时间而愈合,为洗去孽障,他终日跪在佛前,而佛以慈悲之目视之,如甘泉一般冲刷着他干净剔透的心魂。

愈是干净的东西,便愈易沾染俗尘,雪白的纸只要沾上一丝墨迹,旁人也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初八来到酒鬼面前,抓住酒鬼的领子,语调激动不已:“你看啊,昨夜他就是这般将我的大哥打成重伤的。”

酒鬼终于露出几分困惑:“当真是他杀了我的朋友吗?”

“是他!除了他还会有谁!他们两人都被东风堂收买了,什么狗屁名门世家,借着武林大会的名义,打算将我们这些浪人困在岛上,让我们自相残杀,我大哥为了查明真相,不得已才拷问他的同伴,可现在他却要杀我们兄弟灭口。”

初八的谎言说得太过真实,连自己都要相信了。

方无相对上酒鬼怒气腾腾的视线,隐约想起昨夜的情形,不过是一日之前,他还将手搭在这人的肩膀上,试图安慰对方。

他从未想过伤害任何人,却步步深陷,成为众矢之的。

他想,自己终究不通佛性,只是一尊自以为是的泥塑,他的身子太脆弱,抵挡不住江湖的浊流,他非但不能救人,反倒难保自身。

夕阳下的海面波涛汹涌,密集的浪尖上,粼光连绵闪烁,竟如同跳跃的火苗一般灼目。方无相站在清光涯上,仿佛站在巨浪的中心,人世间一刻也不曾息止的、憎恶与仇恨的漩涡,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淹没。

“方大哥……”

他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

浊流之中,还有一个人鱼西犊家,正用虔诚的声音呼唤着他。

*

方无相终于回过神,仿佛刚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似的,脸上尚且带着恐惧的余韵,但眸子却已不再浑浊,视线也不再彷徨。

他找了很久,走了很远的路,只差最后一步便能得偿所愿,他的面前已没有任何阻碍,初一的剑再也伤不到他,他只要跨上前去,便能够将他所寻找的人拥入怀中。

他在元宝面前蹲下,迫不及待地伸出双手:“我这就带你走——”

元宝却不住地摇头,颤抖着躲开他的怀抱,伤痕累累的手拼命推开他的胳膊:“你别管我了,他们打算陷害你,你快离开这里——”

方无相短暂一怔,很快便再度伸出手,然而元宝再一次推开他:“你没听见我的话吗,我不用你救!”

方无相像是被看不见的尖针刺了喉咙,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但他再度抬起头,道:“元宝,对不住,昨晚我不该待你无礼。你别生我的气,同我一起走,往后我决不会再怠慢你。”

元宝摇了摇头,颤抖的手拼命抬起,扳住方无相的脸颊,强迫对方望向自己:“方大哥,太晚了,你看看我的样子,我瞎了一只眼,骨头也断了好几根,更何况我身上还有剧毒,我就快死了。”

一个人该有多么绝望,才会亲口宣告自己的死期。

元宝浑身的力气都用尽了,双手缓缓滑落,肩膀也瘫软下去,然而,坠到半途的手,却被方无相的五指牢牢地扣住,重新抬了起来,悬在两人之间。

“我不会让你死的,”方无相捧着对方的手承诺道,“我会为你治伤,为你解毒,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

元宝的唇边浮起苦涩的笑:“我留在你身边也是累赘,只会害你,我不能连累你。”

“我需要你,你从来都不是累赘。”

方无相的回答令元宝露出错愕的神色,若非浑身的伤痛还在折磨着他,若非被对方捧住的指尖还传来徐徐热度,他几乎以为自己还在做梦,还滞留在一场长长的美梦里,迟迟不愿醒来。

元宝凝着咫尺外的脸庞,在濒死时分看到的幻象,如今真的出现在触手可及之处,用乌黑的眸子,无比郑重地望着他,这样一张温柔而坚毅的脸庞,曾令他感到眷恋,却又感到害怕,令他想要讨好,却又想要避开。纵然他的心思有百转千回,方无相始终在他的身边,不惜走了很长很远的路,只为将他寻回,一次又一次。

方无相需要他。

他想要哭,可他只剩下一只眼睛,又流了太多的血,已然忘记如何流泪。他只是感到一股滚烫的热意在胸口激荡,卷起滔滔波澜,悉数化作一股陌生的力量,充盈全身。

他的心好像插上了羽翼,甚至挣脱了一滩烂泥似的躯壳,飞向高处。哪怕叫他越过大海,填平河川,摘下夕阳,点亮星辰,他统统都做得到。

他从来不曾品尝自由的滋味,直到此时此刻。

像是夏天的鸣蝉看到落雪,又像是冬天的雪人看到花开。

须臾既为永远,一眼便是一生。

他终于哭了,尽管谁也看不见他的泪,只有他自己尝到泪水的滋味,只有他自己相信,胸中滚烫的热意绝无虚假。

他再一次抬起残破的手,竭尽全力,贴上对方的脸颊,轻轻抚过。

“方大哥,我好喜欢你,有你这句话我便没有白活。”

说到此处,他的瞳孔骤然间缩小,苍白的唇间吐出惊慌的声音:“不——”

方无相一惊:“怎么了?”

他的喉咙哽住说不出话,眼睛却是清晰的,足以看到视野中的异状。

在他的身前、方无相的背后,渐渐沉落的暮霭中,骤然闪现出锐利的锋芒。

是船夫的鱼叉。

是初八的短剑。

是西州会所使的长刀。

突然间,三把夺命的利刃从三个方向接踵而至,像是约好了似的,齐锁三路,迅如闪电,不给目标半点反应的机会,转眼便已驰至眼前。

“方大哥——身后!!”

元宝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

方无相在震惊中回过头,然而,三个方向的突袭,不论哪一个,他都决然来不及出手应对。

冰冷而明亮的锋芒已经贴上他的背心,被撕破的风中传来尖锐的呼啸声,仿佛闪电过后的惊雷轰鸣,即将招来瓢泼大雨。

——然而,比起大海与河川,比起夕阳与星辰,转瞬即逝的雷电又算得了什么。

元宝的残眸在那一瞬无比明亮,竟看清了剑行的轨迹,所有的伤痛都离他远去,他变得无比轻盈,无比自由,他张开双臂,用尽所有的力量,向着他所虔诚笃信的怀抱扑去。

他终于坠入那令人眷恋的怀抱中。

方无相被元宝推开半人的距离,向后仰倒。

元宝的脸颊在他的眼前骤然放大,被血染红的嘴角向上扬起,牵动着苍白的嘴唇一并微微张开,仅存的灰色的眼睛含着笑意,慢慢地弯成一条弧,犹如新月一般纯粹。

而后,三条利刃一齐贯穿了元宝的胸膛。

瘦小的身体像是刚刚落网的游鱼,被无情的手拖出水面,背上扎出的豁洞一直穿入前胸,从胸前伸出的锋芒不再明亮,而是沾满了粘稠的血。

血也从胸口涌出,瞬间便将前襟染得通红。

元宝就这样张开双臂,在惊雷与骤雨面前,用躯壳撑起一把伞。

红色的伞。

红色的水珠从伞沿滴落,落进方无相的眼睛里。

方无相仿佛被抛入万丈深渊,不断地下坠,手脚没有任何凭依,无处攀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光愈来愈远,身旁愈来愈黯淡。

他感到身上一沉,元宝的残躯终于向一侧倾倒,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的臂弯中。

“元宝!元宝!”方无相拼命呼唤着对方的名字。

元宝的眼皮动了动,眼睛微微张开,畸形的嘴唇翕动,吐出断断续续的字句:“方大哥……我能保护你……能为你死,真好……”

“你不能死!”方无相揽住他的肩膀,将他往怀中揽得更近。

元宝的声音愈来愈小:“我是你的弱点……我死了,你就不用担心了,你那么厉害,一定可以……好好活下去……”

疲倦的眼睛终于合拢。

苍白的嘴唇终于凝滞。

元宝的神色竟带着全然的满足,像是终于进入梦乡,终于寻到至为温柔的归宿。

大海也好,河川也好……

夕阳也好,星辰也好……

他终于自由了。

*

方无相晃动手臂,试图唤醒怀中沉重的身体,然而,任凭他如何摇晃,元宝始终不做声,从前那双虔诚而又热忱的眼睛,再也没有向他开启。

一个人若是被三把利刃同时贯穿胸膛,如何还能够睁开眼睛。

饶是鲜血尚且带着热度,然而,身躯却逐渐瘫软,从他的臂弯中滑落。

元宝为救他而死。

方无相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仿佛坠入深渊,眼看着四周的景色被冰霜封冻,时间近乎静止,就连风中裹挟的水汽在礁石上凝结滴落的声音,都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风是那么凌冽,贴着眼角刮过,眼睛便感到酸楚,贴着鼻翼刮过,鼻翼便感到刺痛。风好像一把无形的雕刀,从四面八方砥磨他的肉身凡躯,仿佛要将他雕刻成一尊失心的塑像,藉此来隔绝人间悲喜。

刺杀方无相的人近在咫尺,三人的脸上带着震惊的神色,一齐望向臂弯中那个孱弱而瘦小,半死不活,奄奄一息的人。

元宝再也没有抬起头,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他不仅挡住了刀剑,还将三条利刃牢牢地锁在自己的身体里。即便在死去的时候,他也要榨干最后一丝残余在躯壳中的力量,用它们撑起一把伞,保护他所喜欢的人。

谁能说他不勇敢,谁敢说他不强大。

此时此刻,他简直是天地间至为坚强的人。

初八试图拔剑,他的短剑从元宝左边肩胛缝里斜插进身体,在前胸靠近肋骨处钻出头来。他一发力,露出的一节红刃便随之摇晃,元宝的肩膀被它牵动,从方无相的臂弯中滑出少许,嘴角淌出一口血沫。

方无相被怀中的动作惊吓,猛地收紧手臂,抬起头,用几乎要裂开的眼睛瞪向初八,喝到:“你住手!”

初八不禁战栗,手上的动作停滞,脚下无意识地向后撤了半步。他身旁的酒鬼偏过头,怒斥他道:“人都已经死了,你怕什么!”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似的,酒鬼将目光从初八身上移开,转而怒视对面的敌人。

元宝的牺牲并未激起他的怜悯,此刻他胸中激荡的只有复仇的念头。他的鱼叉很长,贯穿了元宝右侧的肩膀,从锁骨处伸出,好似宣告胜利的旗杆一般,深深地插在死者的背上。

他将手腕一翻,将力量注入臂中,鱼叉的尖端在元宝的胸口动了动。

“你住手啊!”方无相再度发出吼声,一只手揽住怀中的尸骸,另一只手按在鱼叉上,手背上青筋迸起,如鹰爪一般苍劲有力。

咔嚓一声脆响,犹如小儿手腕粗的鱼叉,竟被方无相单手折断。

酒鬼也呆住了,他没想到方无相竟能使出这么大的力气,但他的反应很快,迅速调整招式,将余下的半截木杆当做棍棒,奋力舞起,向两人所在处横扫。

呼啸的棍棒眼看就要击中元宝的后颈,方无相侧身相迎,竟不躲不闪,反倒攥紧拳头,抬起小臂,以血肉之躯格挡,他早已不再保留,豁出了十成的功力,手臂犹如钢铁一般坚硬,棍棒刀枪皆无可奈何。

酒鬼一击未中,在震惊中来不及撤招,而方无相的手掌如潜龙张口,牢牢咬住棍棒的一端,横于身前,借着动势推出一掌。

粗壮坚硬的木料被这一掌结结实实地推出,不偏不倚地打在酒鬼的锁骨之间,再度发出咔嚓的声音,竟不堪重荷,中间劈开,裂成几瓣。

断裂的不只是棍子,还有骨头。

酒鬼瞪大了眼睛,仿佛不敢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的手无力地垂下,肩膀微微抽动,两膝一弯,俯身扑倒在地,眼睛里已经看不见眼仁,只有高高翻起的眼白,一滩血顺着身下漫开。

这干脆利落的击不仅敲断了他的锁骨,喉管,甚至连他的心脾都已震碎。

蓝田寺无相功扬名天下,已有数百年的历史,然佛门弟子不喜争端,更忌杀戮,所以大多数江湖人从未见识过它的力量。

这功法磊落刚劲,大开大阖,势如破竹,排山倒海,集浩然正气于一身,宛如日光照彻天地,驱逐阴影。可现在,它却成了影,顺着海平面弥漫开来,要将天地之间最后一道光明吞没。

光与暗,正与邪,岂非一直都是一体两面,难舍难分。一旦倒错,便成永劫。

酒鬼已血洒当场,无力回天,另外两个刺杀者见状,丢下兵器转身便跑,但方无相紧追不舍,速度快得惊人,而他的掌法更快一筹,转眼间便追至背后。初八和同伴像两只稻草人似的,接踵扑倒,初八奋力抬起头,叫了一声“大哥”,便再也没有动上一动。

初一眼看自己的兄弟在面前殒命,抬头望着方无相,道:“你疯了吗?”

方无相用低哑的声音道,“我没有疯,疯的是你们,你们没有一个人无罪,没有一个蒙冤,你们将他一步步逼死,我今日便要让你们陪他一起死!”

他的脸上沾了血,残阳贴着海面跳耀,将余晖灌入他的眼底,将他的眸子映照得一片赤红。

初一愕然地看着他,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下一刻,方无相的手卡住了初一的脖子。

初一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的野兽,这野兽是由自己亲手放出的,他的嘴唇动了动,似有话要说。但野兽的爪牙已经收紧,甚至不给他吐字的机会,他的脖子一歪,便再也没有说出一个字。

方无相将他甩到一旁,好像甩开一个肮脏的包袱,初一倒在地上,四肢扭曲的样子使他想起那只葬身于石上的蛊虫。

他们的生命都是被自己夺去的。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原来他的拳掌竟如此厉害,竟能使出如此惊人的力量。可他只感到懊悔,感到痛恨,痛恨旁人也痛恨自己,倘若自己早些出手,元宝便不至于死。

是他的懦弱害死了元宝。

既然如此,唯有以身为祭,赎清元宝的业障。

他一手揽住元宝的尸骸,毫不犹豫地踏过初一的残躯,再度向前迈步。

他的前方是西州会众,在他逼近时,如潮水一般向后退却。但他只是勾起嘴角——如此微小的距离,只消一眨眼的功夫,他便能够跨越。

西州会众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眼看脱逃无路,便互相使了眼色,道:“兄弟们一起上,还怕杀不了他!”

一呼百应,人潮向四面八方散开,结成一张圆阵,将方无相团团围住。

方无相俯下身,把元宝的尸身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而后长长地看了一眼。

元宝的背上尚且插着残刃,遍体鳞伤,死状凄切,每看一眼,胆寒之意便更深一重。

尽管如此,方无相的目光仍旧郑重,仍旧一丝不苟,像是在惩戒自己,又像是依依不舍,就连死者的凄状都要牢牢记住。

他曾承诺,会保护元宝到最后一刻。

他不要自由,倘若自由意味着孤寂,他宁愿这份牵绊成为他的枷锁,锁住他的心魂。

即便海水倒灌,河川干涸,山石崩塌,天地倾覆,他都绝不会违背诺言。

他终于站起身,站在如泣血一般浓艳的残阳下。

成佛之路已化为虚妄,成魔之路犹在脚下铺展。

*

有谁还记得,清光涯是第一缕朝阳降落人间的场所。

碧波粼粼,海阔天高,温暖和煦的朝晖轻抚大地,人间犹如初生的婴孩一般睁开双眼,脸颊红润,就连啼哭声都充满了希冀,充满了欢愉——这便是清光涯上周而复始的日出之景。

尽管昼夜更迭司空见惯,但人们仍旧恋慕着每一次日出,自古以来便是如此。野兽只要有食物果腹,便能活得长长久久,人却非得将希望悬在眼前,才能笑着活到下一天。

现在,清光涯上的清光已被血光所取代。

血光之中没有希冀,没有欢愉,只有漫无边际的痛苦与绝望。

木雪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满目的绝望。

倾斜的山崖上横着许多尸身,有的折断了手脚,有的震碎了脾脏,甚至有的连天灵盖都被掀去,红白相间的浆液流了满地,泛着使人窒息的浓郁腥味。

这些人死得凄烈悲惨,就像是被一场暴风撕成碎片,或遍体鳞伤,或身首异处,全无救助的余地。他们的血渗到地上,把青苔覆盖的涯岸染得一片鲜红。

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在满地横尸中,只有一个人仍站着,他的身上也沾满了血,血迹凌乱,已经分辨不出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他就像是暴风中心的眼孔,饶是一动不动,却仍旧透出难以言喻的巨大压迫力。

木雪花了一些时间才看清楚,原来倒在涯岸上的尸身,竟统统是西州会的人马,这群乌合之众常年将东风堂视作仇敌,四处兴风作浪,无恶不施,东风堂始终未能将其铲除,却没想到他们竟在这孤岛上落入旁人之手,一夜之间死了个干净。

与木雪一同前来的东风堂弟子,间或有人发出啧啧叫好的声音。

然而,木雪的心却坠到谷底,是被风暴中心的人牢牢吸去的。

她喃喃道:“方无相,竟是方无相……”

那人果真生着方无相的脸庞,穿着方无相的衣衫,甚至使着方无相的武功,但看上去却像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可是,在这小小的瀛洲岛上,怎会有第二个生得一模一样的人。

木雪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方无相与西州会的较量刚刚结束,周遭的看客已躲得很远,没有一个敢近前。

满地尸身之中,尚有一个并未彻底断气,从方无相的背后缓缓抬起头,用剑撑起身子,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这人的半张脸磕在尖锐的石头上,已然撞得血肉模糊,表皮像是被剥去一半,淋漓的伤口背后,隐约露出森森白骨,看上去极狰狞。

木雪终于认出他的脸,他是西州会中的精锐之一,是使剑的一把好手,快剑有着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夺过东风堂不少人命。

他倒下的地方恰巧在方无相视野之外,占据地利,是最适宜突袭的位置。

他纵剑而起的时候,一定也抱着同样的想法,所以将全身的力气倾注于剑上,往方无相背后刺去。

再紧实的肩背,也不过是血肉之躯,也抵不过利剑的锋芒。

然而他错算了。

他的锋芒根本没能触到目标,便觉腕上发紧,下一刻,方无相的脸已正对着他,他甚至没能看清对方的动作,手腕便失去了知觉,如折柳一般垂落,剑从指间脱出,坠至脚边。

他慌忙抬起头,迎上对方的视线。

方无相背迎着落日,阴影中的脸因为怒意而泛着赤色,与残阳镀出的光晕融为一体,仿佛在熊熊燃烧似的。

这是他眼中所见的最后一道光景。

木雪站得距离尚远,竟也不禁心惊胆战。她看出那人的剑法绝不拙劣,突袭的招式绝无破绽,然而,他却全然不是方无相的对手。方无相也未施与他半点怜悯,旋即抬掌出招,径直向他胸膛击去,掌风如气贯长虹,一招之间,便将那可怜人的心口震碎。

最后一个敌人也倒下去。

逆光而立的身影披着满肩余晖,竟像是寺庙中供奉的不动明王,身负烈焰,怒目圆瞪,以愠怒震慑邪魔。

但他终究不是佛,只是一介凡躯,他身后的赤焰也烧灼着他的体肤,一寸一寸地蚕食着他的身影。

木雪的心里说不出地沉重。

她是领奉宋云归之命,前来镇恶除邪的。

——倘若方无相堕入邪魔,施行恶举,滥杀无辜,便将他就地正法,绝不可恕。

她本不敢相信堂主的话,直到她亲眼看见清光涯上的情形。

她周遭的同僚已经跃跃欲试,堂主招募方无相的消息早已传遍东风堂上下,倘若方无相辜负了堂主的期许,那么为他而留位置便会空出来,倘若能在此役中将他击溃,便极有希望顶替他坐上高位。

与浑噩度日的江湖浪人不同,世家子弟永远身处竞逐之中,永远不知懈怠,永远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向上攀爬的机会。

眼看同伴蠢蠢欲动,木雪高声道:“且慢!”

距离木雪最近的男子偏过头,问道:“堂主有令,此刻不出手,更待何时?”

此人名曰宋芒,虽与宋云归姓氏相同,却并不沾亲带故,但他处处争强好胜,尤其急于在宋云归面前表现,恨不得早一日成为真正的亲信。

木雪面露不悦,道:“堂主的命令我当然知道,我是说且慢出手,勿要轻举妄动,你听不懂吗?”

宋芒笑道:“怎么?木师姐该不会对这假和尚动了凡心吧?”

这声音极其刺耳,木雪不禁皱眉,冷冷道:“当然不是,无相功深不可测,你若不愿像那些人一样,平白送掉性命,最好听人一劝,谨慎行事。”

宋芒又问:“那师姐说该怎么办?”

木雪咬牙,道:“结阵。”

她在门派中虽无甚亲朋簇拥,但终归有着首席弟子的威严,一言既出,众人便依照她的号令,各自振剑出鞘,结成严密的剑阵,将她团簇在正前方,阵眼的位置上。

宋芒依旧在她身旁,没等她开口,便抢过她的话,高声道:“诸位,今日我们东风堂一定要拿下此役,别再给天极门抢了风头!”

宋芒的豪言壮语显然比木雪的谨慎言辞更受欢迎,话一出口便赢得阵阵附和声。

木雪不与他计较,率领众人攀上清光涯。

今日一同结阵的弟子共三十有二,个个训练有素,如此浩大的阵势,却只为对付一个人。

他们所对付的人却没有表露出半分畏惧,径直迎上前,问道:“是你们出卖我的朋友,纵容初家兄弟将他绑走,是吗?”

木雪没有点头,也没有反驳,她当然不曾出卖元宝,但她并不清楚其他人的动向。

她身旁的宋芒却轻蔑一笑,道:“是又如何?”

木雪一惊,偏过头去看宋芒的神色,宋芒却只是虎视眈眈地看着对面的敌人,等候着厮杀的机会。

木雪忽地明白,在宋芒眼里,方无相已经是个死人,他根本不在乎死人是正是邪,更不屑于倾听死人的问题,他只是想要死人早些死得彻底,给活人让出高攀的路。

方无相仰天大笑,道:“什么名门正派,什么行侠仗义,统统都是骗人的谎话,东风堂和西州会一样,没有一个无辜,没有一个冤枉,你们既然来了,便陪他一起死吧!”

一个‘死’字吐出口,夺命的拳掌便随之落了下来。

*

无相功的名号,得来是有缘由的。

修习此功,便要淡观万物,摒除己欲,远离喧嚣,涤空心性,眼中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纵然世间有千面万相,亦不染纤尘,一心至纯。

如此臻入极境,才造就了武林之中至为坦荡的功法,人心没有私欲,好像是树没有阴影一般。不着形貌,无迹可寻,所以才所向披靡,无可战胜。

蓝田寺上千年履历记载中,凭借旁门武艺破过无相功的人,至今未有其一。

然而,蓝田寺终究还是被皇帝降旨定罪,方圆千里的百姓再无一人前往寺中烧续香火,千年古寺无以为继,最终走上衰败覆灭的道路。

世间最厉害的武功,也敌不过俗世中的权与利,贪与妄。

主持方丈深知方无相心性太过纯粹,所以才将他遣走,希望他在俗世中寻得乐趣,最好荒废禅修,沉湎红尘。凡人终究难成佛,倒不如让斑斓的江湖来渡去他的苦难。与。熙。彖。对。读。嘉。

但方无相终究还是辜负了这番期许。

人行于世,岂能无相入眼,岂能不染纤尘。

方无相的身上已沾满了血。

东风堂的阵法并不能奈何他,他的身法轶荡无拘,出手大胆朗阔,凭借着高超的内功,将气行驭于身外,施展自如,犹如白鹤亮翅,其势冲天。

只有亲自与他交手,才能亲身领略到无相功的精绝之处。

罡风在他的指间缠绕,化作躯壳的一部分,他的掌底风声呼啸,时而外铄,时而内收, 全然无法测,无法防。

双方以众敌寡,不过拆了十几招,东风堂的阵法已生出变化,起先那凌厉的攻阵渐行渐缓,两侧的先锋被逼至后翼。

结阵为战,重在聚气,优异的阵法必定要经过长年累月的磨合,阵中之人互相信赖,彼此托付性命,一呼一吸皆同调,如此一来,众人之气凝于一处,只要气行不破,便能使出成倍的威力。反之,一旦阵法溃毁,气行涣散,所有人都将受到牵连,暴露在极大的危险之中,还不如单打独斗来得更有效。

东风堂也害怕阵溃,所以将攻阵转为守阵,试图与方无相慢慢周旋。三十二人的精力,无论如何也比一个人更盛,只要将方无相拖到精疲力竭,便能找到突破的法子。

然而他们又算错了,百余个回合过去,连清光涯的地面都被削薄了几分,但方无相仍露出半点疲态,他就像是一口充沛的井,以无相蕴万相,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倒是东风堂弟子渐渐体力不支,就连木雪的额头也沁出汗珠,脸颊泛起苍白之色。

她只觉得自己的敌手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天地道法本身。

但她是阵眼,是阵中唯一的女子,是宋云归座下首徒。她的肩上压着太多“唯一”的称号,所以注定孤独,她只能逞强,却不能示弱,饶是所有人都后退,她也不能退。她若退却一步,便要身败名裂,忍受旁人辱笑。

她的身后从来都没有坦途,只有万丈深渊。她就像是悬在弦上的箭矢,即便前方是坚石峭壁,会使她拦腰折断,粉身碎骨,她也只能竭力飞驰上前。

方无相布满血丝的眼底终于映出她的影子。

秀刺与孤掌相错,双方交手短暂的间歇中,方无相的脸上露出迟疑之色,问道:“你也来了?”

“是的,我也来了,”木雪低喘着道,“我不愿与你为敌,你快住手吧。”

方无相道:“我若住手,你身边的人便会立刻杀了我。”

木雪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会护你。”

方无相的嘴唇微微张开,但很快又抿紧了,他摇头。

木雪已全然不顾旁人眼光,急道:“你的仇已经报了,就算杀死所有人,你的朋友也回不来了。”

“我知道,”方无相道,低垂的眼眸中闪过悲哀的神色,“我很快便去陪他。”

木雪震惊不已,方无相的口吻竟是那么冷静,那么平淡,她以为他被恨意冲昏了头脑,失魂落魄,走火入魔,但事实并非如此。成佛之路也好,成魔之路也罢,皆由他自己所选。

木雪忽然明白,为何他在夺人性命的时候,掌法仍旧一片清澄,驱使他的不是仇恨,而是悲哀,只因他的心中容不下污浊的人世,而污浊的人世也一样容不下他。

他终于勘破这一点,也勘破了生死之界,众生之相。

而她却陷入一片迷茫——自己豁出生命所维护的地位与荣耀,是否也是一片污浊。

她望着方无相孤身为战的侧影,油然生出几分怜悯。

她的怜悯不仅施与旁人,也施与自己。天地道法本无情,人间有多少情愫扎根,皆是因为在旁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怜悯使她手中的兵刃变钝,无法再自由挥舞。

在她露出犹疑的一瞬间,方无相再度出手。

推掌时掀起的气行,如蛟龙一般缠绕在她的周身,行至喉底,压迫她的脖颈,使她几近窒息。

她慌忙闪身,将左右手中的双刺前后拉开,前为虚,后为实,借着身形娇小的优势,往方无相的肩上刺去。

这是她惯用的杀招,在经年累月的苦练中臻至纯熟,只是,她仍旧没能瞄准敌人的心口。

心有亏缺,锋芒尽失。

她的腕上一阵麻痛,不知何时,刺尖竟反转朝向,径直刺进她自己的肩膀。

她本是阵眼。

阵眼在这一刻遭受重创,守阵也随之溃散,好像堤坝坍塌后倾泻而出的水流,再也无法聚敛成波澜。

她大惊失色,下一刻,方无相的手掌已抵在她的胸前。

这一掌发得并不重。

她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着后退,饶是她大声高喝,却离剑阵越来越远,一直退到数丈开外,拼命用脚底抓住地面,才没有跌落山崖。

她看出方无相并不打算对她下杀手,否则,方才那一个错误便足以夺去她的性命。

震惊之中,她看到宋芒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向她投来轻蔑一瞥,随后便转回身,不再理会她。

“回来,你赢不了的——!”她高喊,声音却被众剑齐出的铮鸣声所吞没。

她的心也被一阵冰冷的预感所吞没。

失去阵眼的阵法已无气聚,形同虚设,众人放弃守势,一拥而上,阵阵剑光夺目,在空中织出一张明亮的网。

而宋芒的身形在最前方,突出重围,抛却同伴,以孤剑朝方无相刺去。

“……不。”

木雪睁大了眼睛,在她的眼中,宋芒的身影从高处陨落,像是断线的风筝,颓然扎向地面,年轻俊朗的脸庞摔在凸石上,狂妄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一滩血在他的身下漫开。

原来死亡竟来得如此轻易。

“方无相,你住手啊——!”

她的嗓子发干,眸中作痛,前所未有的恐惧绊住她的脚步,使她无法上前一步。

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

白净的衣衫尚未沾染血腥。

浅淡的眸子尚未目睹绝望。

“……段长涯,”她喃喃道,“救我同门。”

“好。”

段长涯简短答了一声,平淡的口吻在一片刀光剑影中响起,听上去竟像是个温柔的许诺。

天极门的骄子从身后抽出长剑,纵于眉前,两指一抹,义无反顾地投入战场。

*

宋芒的死只不过是开端。

东风堂的剑阵先后损失阵眼与左锋,好像蛟龙被抽去筋,剥去骨,原本生猛灵活的身躯变得绵软无力,被猛烈的风冲破,撕开,作鸟兽散。

余下的人试图再度聚起阵气,然而动作太过迟缓,结阵之前便被对手的攻势再度击退。失去了筋骨的他们已不再是龙,而是笨拙的乌龟,在无相功面前功亏一篑,就连翻身都成了奢望。

大势已去,挣扎亦是徒劳。

木雪望着远处的战势,拼命睁大眼睛,在她的眼中,转瞬之间便有七八人相继倒下,然而,她甚至看不清那些同门伤得多重,是死是活。她的视野发白,腿脚发软,肩上还在汩汩冒血,又烫又麻,像是被火撩烧一样疼痛,而与之相连的整条手臂却失去了知觉,仿佛被扔进结冰的水潭。

她的伤势很重,但她心中却一清二楚,阻止她前行的并非外伤,而是心中的恐惧。

一想到方无相的神色,她便浑身发抖,不寒而栗。凝着那双乌黑的眼睛,仿佛凝着漆黑的万丈深渊,她实在不知道要使出多大的定力,才能够与抵抗深渊的召唤,不至于坠入其中。

这时,她看到段长涯的剑,隔在众人与一人之间。

剑气如虹,剑光胜雪,在空中振出无数明晃晃的剑弧,好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抵御着连绵不绝的飞沙走石,将方无相的杀招一一化解。

在段长涯的身后,受伤的人们慢慢苏醒,艰难地撑着地面,仰起头,凝着不远处的背影。

孤剑为阵,竟做到了东风堂三十二人联手都无法做到的事——与无相功抗衡,势均力敌。

木雪无法将视线从段长涯的背影上移开。

她咬紧牙关,心中满是不甘,尽管如此,她仍旧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与这人的差距,绝不仅在一招一式之间。

真正上乘的武功,拼的从来都不是外招,而是内息,息蕴于形,形生于神,神若不够稳健,再繁缛的招式也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

无相功无影无形,难揣难测,若欲破之,唯有将己身置于形外,将生死豁出考量。

若方无相是一片空洞的深渊,那么,段长涯便是高耸的峭壁。

他并不是勘破了生死,只是将生命当做筹码,毫无保留地灌于剑上,每一次出剑,都如赴死一般郑重。每一次胜利,都如重生一般蓬勃。

他是如此坚信着手中的长剑,仿佛那才是他的生命本身,而八尺之躯只不过是纳剑的匣器罢了。

信念。

这两个字实在太过浅显,以至于天下间任何一本武书秘笈都不屑于提及它。可天下之间,哪个人不畏惧死,哪个人不害怕输,想要以身践行,实在需要极孤傲的神魄,极坚韧的心性。

若非亲眼看到段长涯,木雪绝不敢相信,天下竟有这样纯粹的人。

天极剑与无相功,这是何等精彩绝伦的一场武斗。

这样的武斗,本该出现在擂台上,象征着武林的荣光,在众人的瞩目中酣战至精疲力竭,胜者将得到众星捧月般的喝彩。

可现在,它却发生在将沉的夕阳下,在满地尸身与血泊的包围中,不论谁胜,谁负,都没有人能够笑得出来。

在段长涯的身后,那些被他所护的名门弟子中,有人振臂发出呼声:“杀了他,为民除害!”

这声音一呼百应,形成一片潮水般的鼓动。

在群情激愤之中,只有一个人摇头道:“唉,长涯他生性腼腆害羞,你们如此逼他,可叫他怎么下得来台。”

说话的正是柳红枫。

也只有柳红枫,才会用腼腆害羞来形容天极门的门面。

柳红枫俯下身,从脚边捡起一把剑,这剑甚至没能沾上敌人的血,便和剑鞘一起飞到了几丈开外,他从鞘中抽出剑身,拿在手中掂了掂,而后将空闲的手搭在柳千的肩上,道:“小鬼,你在这儿等我,别乱跑。”

柳千警觉道:“你要干什么?”

柳红枫眯着眼睛望向远处,道:“当然是为爱奋不顾身一场。”

柳千道:“我看你的酒还没醒,你可别不自量力,轻举妄动——”

可惜这番关切刚一出口便打了水漂,柳红枫根本连一个字也没有听见。

这人的脚底像是抹了油,动起来比猴子还快,转眼便离开柳千身边。

他又穿上惯常的红袍,像是夕阳下的一抹云,往清光涯上飘去。

在涯岸尽头,段长涯与方无相已拆解了百余个回合,酣战难舍难分。柳红枫忽然加入战局,纵剑长驱,从侧向锁住方无相的弱处。

方无相立刻转攻为守,将他的攻击隔开,自己则退后几步,与两人拉开一段距离。

段长涯望向身边,脸上露出十足惊讶的神色:“你醒了?”

柳红枫将嘴一瞥,道:“春宵苦短,你却始乱终弃,把我一个人抛在红帐里,独自跑出来,叫我好生伤心啊。”

段长涯:“……看来还没醒。”

柳红枫立刻辩解道:“醒了醒了,我这不是担心你的安危,才来英雄救美吗。”

段长涯将视线投向对面,道:“我不会输的。”

“但你也没法赢,”柳红枫道:“人们希望你杀他,可你的招式之中,没有一个是杀招。”

“我的剑只诛有罪之人。”

柳红枫叹了一声:“可惜有罪与无罪,并不是那么容易定论。”

段长涯的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将目光投往对面,凝着方无相。

半日前与此人相见时,他还是另一番模样,谨慎谦逊,不善言辞,却怀着满腔热忱,仿佛永远不知疲倦。现在,他看上去真的倦了,尽管他的招式仍旧凌厉,脚步仍旧沉稳,但不知怎地,他的身影中仍透着难以遮掩的倦怠。好像是这四合的暮色,慢慢沉降的夜空,即将燃烧殆尽的斜阳,和将斜阳的残辉一口一口吞没的海面。

段长涯提高声音,道:“方无相,你随我回天极门,我便放过你。”

方无相只是摇头。

段长涯又道:“只要你束手就擒,我便保你性命,你的朋友我亦会安葬。”

方无相仍是摇头。

他的目光越过段长涯的肩膀,投向远处愈发沉重的暮色。元宝的尸身还停留在黑暗中的某个地方,而他已被迫与之分离,他怔怔地望着,虽无言语,但眼中饱含的眷恋却已足够使人心碎。

段长涯叹了一声,再度开口道:“我不愿动手杀你。”

面对生死厮杀,他终于坦率直白地说出了心中的话。

可惜生死厮杀中,怜悯之心百无一用,你不杀敌,敌便杀你。

方无相突然出手,不给段长涯任何思索的机会,便以极其迅敏,极其刁钻的掌法,直取后者的咽喉。

是杀招。

一个红色的身影闪到段长涯面前,横剑于肩,挡住了呼啸的掌风。

剑身在一瞬间分离崩解,从正中断成两截,将持剑之人弹开。

柳红枫踉跄着退了一步,捂着小臂,蹲在地上,指缝中有血渗出。

段长涯惊讶不已,刚要开口,柳红枫便偏过头,向高声吼道:“你还不能死!”

段长涯一怔,眼中闪过错愕之色。

只不过是片刻的功夫,柳红枫眉间的褶皱迅速释开,换上一片笑容,道:“你是我的心肝宝贝,我当然要好好护着你。”

“你受伤了!”段长涯神色凝重。

“无妨,”柳红枫轻描淡写道,“只是擦破点皮罢了,无奈我技不如人,最多只能帮你到这儿,你千万勿要轻敌。”

话毕,他眯起眼睛,眺向不远处的海面。

海面上波光粼粼,金色的斑纹沿着波澜漫开,一直漫出很远,夕阳毫不吝啬自己的余晖,好像今夜是它最后一次照彻人间似的。

段长涯的长剑已递出。

夕阳将余晖倾注在他的剑之上,使那狭而长的锋芒看上去比自己还要明亮。

明亮的长剑撕开暮色,直取方无相的心口。

*

方无相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停得毫无征兆,就像是发条所牵引的机括突然滞住,饶是旁人看不出,他自己却知道,积蓄在发条的力量已经全部耗尽,再也不能使他挪动半寸。

他就那么站在原地,微微张开双臂。背后是漫无边际的海浪。

段长涯的剑很快,快到没有任何后悔的余地,就连持剑之人都没有。

所以,在段长涯后悔之前,天极剑便已洞穿了对手的胸膛。

段长涯的脸上尽是惊色。

他诛杀的人并不少,也从来不曾怜悯剑下亡魂,但这一次,他手中的剑竟前所未有地沉重。

与他凝重的脸上正相反,方无相却露出释然的模样,一直紧绷的嘴唇总算松开,眉间的褶皱也终于展平,一双瞪得发干的眼睛如今缓缓阖上,像是长途跋涉,精疲力尽之时,终于在道路尽头窥见一线微光。

在眼底的光芒涣散之前,方无相缓缓抬起头,道:“段兄弟,多谢你出手。”

段长涯哑然,竟不知如何回应。他诛杀的人常常用恶毒的言辞诅咒他,起初那些话会潜入他的噩梦,后来便连他的耳朵也钻不进去。他早已习惯对人们死前的话语置若罔闻,直到此时此刻,他发现原来竟会有人因着被他杀死而心怀感激。

剑是极敏锐的物器,绝不会欺瞒剑主,它埋在敌人的躯壳里,便将敌人的心脉鼓动,内息流转,悉数传递到持剑人的手中。

在段长涯的剑下,方无相的生命迅速流逝,他好像是一只摔碎的瓷罐,罐中的水迅速流逝,濒临枯竭,而他的语声也变得飘渺空洞,好像罐壁中微微传出的回响。

他说:“我佛慈悲,借你之手免去我诸多痛苦,我很是感激。”

段长涯凝着他。

残阳的血色太重,他身上的血便竟显得淡薄了许多。

他像是重新变回了从前那个涉世尚浅,脾气谦逊、面目和善、甚至透着几分傻气的青年人。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方无相一怔,随即眨了眨眼,眼中流露出几分欣喜:“求你……安葬了我的朋友,他是无辜的。”

“好,”段长涯答道,“我会将你们葬在一起。”

方无相却摇摇头:“只要安葬他就好,不必管我……我破了戒律,忘了佛法,辜负了主持方丈的教诲,死有余辜……段兄弟,你且拔剑吧。”

他的神色一片平和,说完后便陷入沉默,安详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段长涯深吸了一口气,臂上发力,迅速将长剑抽出。

——拔剑的速度够快,至少能够减轻他的痛苦。

然而,他的痛苦真的能够经由人手减轻吗?就算体肤的折磨停止,他的心也早就空了,他投向远处的目光是那么迫切,又是那么无力,只消看上一眼便使人心碎。

他在寻找元宝,他想要借着夕阳的余晖,最后再看一眼他的朋友。

他已经无法亲自走过去,似乎也没有打算那么做。他只是远远地一瞥,便扬起嘴角,露出全然满足的神色。

而后,他抬起手掌,将所有剩余的力量灌注其中,重重地击向地面。

他的脚下已是涯岸边缘。

清光涯常年被海浪冲刷,涯岸向外凸起,下方的山体形成一块内陷的弧度,山崖孤独耸立,斜斜伸进天空。

这片山崖弥经海水侵蚀,矗立了千万年,却被他的掌风撼动,剧烈震颤,石块在抖动中崩碎离解,沿着他的脚边滑落,落入海面,激起层层浪涛。

清光涯塌陷了。

他阖上眼,仰面倒下去,伴随着数不清的石块一同坠落。

暮色已降下帷帐,群星犹未升至中天,天穹呈现整片深邃的蓝,平滑而黯淡,如水面一般冷清,反倒是海平面尽头跳耀着最后一抹余晖,在浪尖上洒落点点银光,由远及近,连成一片,宛若星河闪耀,星辉流淌。

他虽向下坠落,看起来却像是自涯岸尽头起飞,飞进漫天星野之中,从此获得真正的自由。

许多双眼睛注视着他的结局。

他的身影再也没有浮现,然而,在他目光最后凝视的方向,一个人影再次动起来,用手臂撑住上身,腰腹紧贴着地面,艰难地向前蠕动。

那人的背上插了一把刀,一柄剑,一杆枪,好像是三面旗帜似的,身子稍稍挪动,旗帜便跟着晃一晃。

因着旗帜的关系,他的身形虽瘦小,动作却极清晰,叫每个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爬得很慢,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浑身颤抖,呼吸声透着痛苦,像是将死的蛊虫,细瘦的手脚在地上拼命蹬动,将碎石和砂砾碾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谁也没有阻止他,在灰烬一般死沉的暮色下,他的动作与神情皆是一片模糊,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

凭着残破的躯壳,他竟跨越了方无相所无法跨过的距离,来到塌陷的山崖边。

他望着山崖下方的景象,像是窥见了极乐世界的一角,迫不及待地欠身上前,用手臂全力一撑,上身便脱离坚实的土壤,步入虚空,像一块碎石似的,沿着几乎笔直的陡坡滑落下去。

他的去向,便没有任何人看得见了。

人们并不知道,在他坠下涯底,半面身子浸入海水,几乎将自己摔成一滩烂泥的时候,他竟再一次缓缓抬起头,用细瘦的手臂撑起身体。

万幸的是,这次他终于不用走得太久,因为他所寻找的人就在他的身边,在触手可及的距离之内。

方无相在奄奄一息中睁开眼,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方大哥,”他眼中洋溢着喜色,“死前还能见你一面,真的太好了。”

“元宝……?”方无相呼唤着对方的名字,试图伸出手,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全然失去知觉,仰面躺着,动弹不得,只剩下嘴唇尚能开阖。

他使尽全力偏过头,将愈发模糊的视线投向元宝,口中吐出虚弱的字句:“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能……好好保护你……”

他的语气愈发激烈,本已形同死灰的心因着元宝的出现再度苏醒,不甘与悔恨裹在血水里,从胸前的伤口中源源涌出,反复折磨着他。

——我希望这世上的人可以不用伤害旁人而活,坚强或懦弱,富有或贫穷,都能占据一席之地,不必自惭形秽。

方无相隐隐想起,自己曾经如此立下志向。

可是,到头来他却连最亲近的人都没能护住,饶是元宝如此信赖他,他却害的对方失去了性命。

在生命尽头,在残留的时光即将被他挥霍殆尽的时候,他几乎被悔恨吞没。

元宝却迫不及待地打断他,摇头道:“怎么会,你已经救了我,我本来就是死路一条,本来会死得很丑陋,很难看……但你实现了我的愿望,我不怕死,也不后悔,我……很幸福……”

最后一丝夕阳落在两个人的肩上,他们一半浸在光中,另一半还留在影子里,两个人的轮廓几乎融为一体。

元宝爬到方无相身边,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手臂,跨过对方的身体,拼命地将他抱住。

好像是飞蛾奋力扑向火光似的。

那么瘦小的、残破的、伤痕累累的身躯,看上去竟然是如此完整,如此美丽。

方无相感到久违的温暖落在肩头,好像一阵清风拂过,扫去了他的恐惧。忽然间,所有的不甘与悔恨都化开了,化作视野尽头跳耀在海面上的余晖,渐渐从眼底淡去。

他感到那份温暖贴近耳畔,耳旁的声音喃喃道:“……若有来世,元宝一定留在你身边,好好伺候你。”

他也张开颤抖的嘴唇,轻声道:“若有来世,我一定好好护着你。”

他奋力地抬起手,伸开五指,搭在元宝的手背上。

保持着这个姿势,他终于阖上了眼睛。

他的肌肤渐渐变冷,覆在他身体上的温度也渐渐褪去。

连绵不绝的海潮涌上滩岸,将温柔的水流推向他们的尸身,也将散落在滩岸上的佛珠冲到他们身旁。

蓝田寺最后一位俗家弟子,无相功唯一的传人,在寺庙毁于火焰的半个月后,在无人知晓的荒岛上,一事无成地死去。

没有人记得,他也曾经有过救济天下的梦想。

夕阳终于走完了最后一段路途,安详地沉落到海面之下,坍塌的涯岸也被暮色彻底笼罩,残破的石壁色泽黯淡,像是大地燃烧殆尽后留下的灰垢。

从此山河无清光。

然而,之于武林即将发生的变故,今夜所流的血才不过只是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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