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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倒金荷

好在段长涯这次运气不错——一个人若是生来得天独厚,顺风顺水,就连时运都会更加偏爱他,常常站在他这一边。

比如这一次,当他不知如何回应的时候,便有人出面拯救他于水火。

这人是天极门掌门段启昌座下首席弟子,常昭。

常昭面带笑容,代替他开口道:“各位都是少主的患难之友,这次帮了大忙,我们自当敬备薄酒,代少主款待各位。”

方无相又是第一个摆手:“多谢好意,但我还急着去见我的朋友,这就要告辞了。”

木雪向方无相瞥了一眼,跟着道:“堂主有令,我须得陪着他,不便走开,段少爷的酒下次我再去吃啦。”

常昭怔了一下,道:“当真遗憾,看来只能下次再敬谢二位了。”说罢将视线转向柳红枫。

柳红枫的目光也一直跟在常昭的身上。

昨夜他与此人在命案事发处匆匆见过一面,可惜当时夜色晦暗,周遭一片乱象,他实在没能看清对方的脸。眼下这人主动送上门来,他自然不会放过,借着明晃晃的日光,在对方身上细细打量。

常昭穿着一套素贵的浅衫,背负长剑,身形高挑,从远处看活像是年长一些的段长涯。只可惜他的神色与后者相去甚远。段长涯向来不苟言笑,常昭的脸上却时时挂着笑容,眼睛眯成两条月牙似的细缝,眼角带着疏浅不易察觉的褶皱,乍看很是亲切。但若看久了,便会看出他笑容鲜少变化,透着几分刻意,像一张谦逊礼貌的面具似的贴在脸上。

柳红枫兀自遐思的时候,常昭已开口问道:“不知三位是否愿意赏光。”

他的目光扫过柳千和金娥,最后落在柳红枫身上,等待后者的答案。

柳红枫也勾起嘴角,一面笑,一面道:“常兄不必把小鬼的话放在心上,我与金娥都是市井俗人,登不上大雅之堂,我看还是算了吧。”

常昭道:“哪里的话,英雄不问出身,各位既是少主的朋友,便是天极门的贵客。”

他的脸上仍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柳红枫用余光暼向周遭,只见常昭旁侧的天极门也在看着自己,可惜这些人没有常昭那般含蓄,将狐疑与厌弃的写在眼睛里。

柳红枫对这样的冷眼太过熟悉,他自幼便流离街头,因着出身低微,从未获得拜入名门正派的机会,一身武艺全靠四处偷师学来。偷师乃是武林大忌,比偷窃钱财更恶劣一筹,这些年他如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吃过的横眉冷指、尖嘲锐讽,实在比吃过的饭还要多。

他对世家子弟的德行太过了解,这些人从骨子里瞧不起三教九流,在共同的仇敌面前,双方尚且可以协力共战,一旦仇敌消失,双方的关系便又重新回到原点。

不只他看得出,他身边的金娥也看得出。

金娥附和他道:“小女子目光短浅,第一次见识江湖场面,诚惶诚恐,怎么敢再额外叨扰各位。况且我一介女流之辈,不比各位侠士英明擅武,眼下已耗光了力气,只想吆吆歇一歇,若是各位有意抬爱,不如改日再来莺歌楼里一聚。”

她感到投向自己的目光纷纷生出变化,有一些变得尖锐冷漠,仿佛看到了洪水猛兽,另一些则变得兴致盎然,仿佛要用眼神扒了她的衣服。

柳千捏着拳头,咬着牙缝,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挪动脚步,靠近柳红枫的身边。

这是个无言的讯号,代表他愿意为了义气而抛弃一顿肉。如此令人感动的挚情,柳红枫无以为报,只能伸出手臂将他揽到身侧,把五指搭在他的头顶,将他的头发揉得更乱。

常昭等到三人一致站定,才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强人所难了,各位奔波了整晚,还请务必好好休憩。”

柳红枫拱手一让:“再会。”

话毕,他将视线转向段长涯,迎上对方尚未回过神的呆滞目光,毫无征兆地挤了挤眼睛。

他的眼角偏低,挤弄的时候在两鬓牵起几条细纹,堆积又舒展,灵动之中透着妩媚。

这是他闲来与娼妓偷师的绝活,青出于蓝胜于蓝,就连女人见了也要愧上几分。

他的媚眼越过人群,越过诸多冷眼蔑视,准确无误地抛在了目标上。

他对自己的成果很是满意。

他转过身,拂袖扬长而去,将常昭与一干人甩在身后。那些不怀好意的尖锐视线像箭簇似的,呼啸着追上他的背影,却在沾上他的脊梁之前纷纷中途铩羽。

他见过许多冷眼,并不意味着他会将冷眼放在心上。

他的脊梁挺得笔直,像是有盾牌锁甲的保护,全无畏惧。

保护他的并非盾牌锁甲,而是曾经遭受的苦难。苦难好似猛兽,要么将一个人彻底摧毁,要么反被人降服,磨去利爪,拔去獠牙,化作忠实的护卫,伏首陪侍左右。

他是降服苦难的胜利者,因而行在这世间,身姿才格外耀眼。哪怕他为了乔装恶徒,换上一身漆黑的粗麻衫,仍掩不住他身上的火。

段长涯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火。

他的视线一直追着柳红枫的背影,一时间竟看得出了神,直到常昭唤他第三声,他才恍然惊醒,回头问道:“何事?”

常昭松了口气,他的年纪比段长涯稍长,却仍以主仆之礼待之,躬身道:“少主,闲杂人既已离去,便尽快随我回去复命吧。”

段长涯却摇头道:“你先回去吧。”

常昭面露诧色:“你不随我们一起回去吗?”

“不随。”

“可是老爷还在等着你的消息。”

“你就告诉他不必等了。”

常昭大为惊讶,他早年拜入天极门,一直跟随段启昌,已和与这位少主打了许多年的交道。在他的印象里,段长涯除了习武之外,两耳不闻窗外事,平日里惜字如金,连话都不多说一句,更不会挑起争执冲突。这人卯着一门心思倾注在剑上,纯粹得好似一张白纸。

所以,他实在料不到段长涯竟会在此刻自作主张,忤逆掌门的意思。

常昭忘了一件事——正因为白纸足够白,足够纯粹,写在上面的字才格外乌黑,格外明晰,格外苍劲有力。

段长涯忤逆时的模样就像是白纸黑字,比常人更加雷厉风行,转眼间便已经动身,向着三人的背影追去。

他的脚步和他的剑一样,快得令人措手不及,只留下一句响亮的命令,贯入常昭的耳朵:

“告诉他,我去请我的朋友吃肉。”

*

段长涯的脚程很快,比起精疲力尽的金娥和浑身湿漉漉的柳千,他的速度实在要快出许多。三个人尚未走出多远,甚至尚未甩开人群的喧嚣,段长涯的影子便顺着崎岖的山路悄然冒出头来。

段长涯的个头很高,影子落在地上也拖得很长。但长长的影子仍旧是端正的,就连被风拂起的鬓发也飘得甚是规整。这人仿佛生来便带着一股引力,将周遭的空气压得稳稳当当。

金娥第一个回过头,露出十足惊讶的神色:“段少爷,你怎么来了?”

段长涯用波澜不惊的声音道:“你们有恩于我,我理应回报。”

“好啊,”柳千抢过话茬,“你是来请我们吃肉的吗。我要吃红烧肉、粉蒸肉、白切肉、珍珠肉圆……”

柳千一边说,一边仰头看着他,大而圆的眼睛里尽是热烈的目光,活像是看到了一桌满汉全席。

段长涯微微皱眉,道:“……我竭力满足。”

话音刚落,柳千的后脑勺便被狠狠拍了一巴掌:“死小鬼,你就不怕把自己吃成个肉圆。”

“要你管!”柳千暴跳,无奈自己身材瘦小,够不着这个讨厌鬼的后脑勺。

讨厌鬼转向来人,立刻扬起嘴角,笑得一脸春光:“长涯,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柳千在一旁嘟囔:“说得好像你知道他会追上来似的……”

“我当然知道。”

“为什么?”

“因为他一定舍不得我啊。”柳红枫说着又挤了挤眼睛,“是吧,长涯。”

这次他的媚眼再没有阻碍了。

只是段长涯的脚步突然慢下来。

“现在后悔也晚了,”柳红枫立刻去扯对方的胳膊,高高兴兴地挽进臂弯里,“来了就是我的人,来了就别想走。”

柳千又忍不住想吐了。

他故意走慢了一些,绕开这光天化日强抢民男的禽兽,回到金娥的身边,一面将脸颊贴上软乎乎的裙摆,一面往对方臂弯里钻。他在马车里演练过许多次,扮儿子已扮得轻车熟路,不费吹灰之力。

柳红枫用余光向身后暼,确认柳千与自己隔开一段距离,才将段长涯从魔爪中放出,眯起眼睛道:“其实我有话想要问你。”

段长涯道:“但问无妨。”

柳红枫敛去玩笑的神色,问道:“倘若那个侏儒的身世足够可怜,你会放他一马?”

“不会,”段长涯只是摇头:“他的身世虽然悲惨,但犯下的罪行无可饶恕,不论他说什么,都非杀不可。”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非得要问?”

“为了让他这样的人不再出现在江湖中。”

柳红枫一怔:“可是东风堂今日的财富与地位,全是靠着矿工的血汗累积而成,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像他一样的人还有千千万,你又能做什么?”

段长涯道:“能做的总有很多。”

“譬如?”柳红枫刨根究底地追问。

段长涯思索了片刻,道:“譬如工头欺骗他下井,是因为他的命抵不上那一车金银,倘若有规矩惩戒谋财害命之举,工头便不敢如此放肆。他的家人与工头沆瀣一气,同样是因为贪图钱财,但若百姓不赤贫,不清苦,也不至于为贪财而啃噬亲生骨肉。”

柳红枫道:“不守规矩,是因为官商勾结,一手遮天。赤贫清苦,是因为朝廷昏庸,盘削天下百姓,公饱私囊。人间自古便有诸多不平事,当今世道更长夜漫漫,岂是你一己之力能够照亮的。”

段长涯并未反驳,只是淡淡道:“若是我不能,便没有人能了。”

“因为你是天极门的继承人?”

“因为我背上这柄剑。”

他的语气很平淡,不像是在宣誓,倒像是在阐述理所当然的事实。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言妄语,从他口中吐出,竟没有半点不谐之音。

柳红枫凝着他锋利的眉眼,道:“我早知道你与那些腐朽的世家子弟不同,这次武林大会简直像是你的主张。”

段长涯点头道:“的确是我的主张。”

“当真?”柳红枫惊讶不已。

段长涯接着道:“当今的武林规矩皆由名门把持,而名门子弟多出于官宦商贾之家,如此循环往复,犹如一潭死水浮浮沉沉,譬如我天极门家业数百年,时至今日,已显露出青黄不接的疲态。”

“你还真是直言不讳。”

“事实如此,遮掩也无用。我希望借莫邪剑觅主的良机,遴选良才,募入麾下,与我一同涤清世道,重振武林。”

“你的计划不错,可你就不怕哪位良才拔得头筹,将莫邪剑纳入囊中,藉此喧宾夺主,另立门户,动摇天极门的地位?”

“不会,因为拔得头筹的一定是我。”

柳红枫哑然,隔了一会儿才说:“难怪你如此大方地将擂主席位拱手相让,原来你早有信心再夺回来。”

段长涯点头:“若论剑术,当今武林还没有人能胜过我。”

“你就凭这句话说服了你的父亲?”

“我不擅长申辩,好在有世子殿下为我游说。才促成三大名门世家联手兴办这次武林大会,我绝不会允许别有用心之人破坏它。”

柳红枫凝着段长涯良久,才道:“你背上的剑是不是很沉,很重?”

段长涯迎上对方的目光,眼神一凛,反问道:“你要不要试试?”

“不要,”柳红枫立刻摇头,“你的剑上所负太多,我只是看着你的样子便觉得身心俱疲,把天下抗在肩上,好像肩膀就要塌下来。”

“所以你才不佩剑吗?”

“对,所以我不佩剑,也不会为天下兴亡武林衰胜瞎操心。”

柳红枫的口吻忽地透出几分黯然。

一个定如磐石,一个渺若浮云,他们之间的距离,竟像是天与地的距离一样遥远,一样难以企及。

段长涯又问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何出手助我追凶?”

柳红枫莞尔一笑:“帮你追凶当然是为了追你啊,奇怪,难道我强调的次数还不够多吗?那我再说一遍。”

段长涯:“……”

柳红枫又往身边靠了几步,凑得离目标更近,几乎贴着对方的肩膀:“长涯,我被你的理想深深折服,甚至比前一天还要爱你几分,不只爱慕你的脸,更爱慕你的胸襟与才情,无时不刻不被你深深倾倒,这可怎么办才好?”

段长涯不动声色地躲向一旁:“……你自己看着办。”

柳红枫又贴上去:“你慢点走,好让我仔细欣赏你的身影。”

被穷追不舍的人叹了一声,道:“你不必对我演戏。我虽没有什么朋友,但你若助善行侠,便是我段长涯的朋友。雁序”

柳红枫怔了一下,只觉得胸口一阵凉飕飕的风穿过,这人的目光竟如冷铁,将他的心思映得明彻通透。

他扯起嘴角,含情脉脉地望着对方:“我对你说的话可不是演戏,句句都真心实意。我现在就可以证明给你看,段美人——”

“……不必了。”

“小涯涯~”

“……”

段长涯不再与他说话,只是脚下走得更快了。

*

不论夜里多么阴森,白昼的回川河畔仍是一副壮美之景。风声猎猎,水声滔滔,龙吟飞瀑从山巅倾入谷底,宛如银河从九天倾落。

耳闻为声,目遇成色,天地从不曾体会悲喜,亦不懂怜悯人间的兴亡盛衰、起落浮沉。

柳千在这样的天地间走着。

他望着前方两个背影愈发远去,只觉得心中愈发慌张,脚下却愈发吃力,不由得咬紧了嘴唇。

走在他身边的金娥觉察到他的紧张,偏过头问:“怎么了?”

柳千抱怨道:“这两个家伙越走越快,也不想想后面还有你我跟着,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金娥柔声道:“没关系,我不累,倒是你饿坏了吧,再坚持一会儿,我们快些走,便能早些吃到肉。”

柳千怔了一下,撇嘴道:“……我只是说说而已,并不是真的贪嘴,也不会把自己吃成肉球。”

金娥露出笑意,道:“你还在长身体,就算贪嘴也是天经地义,不必感到羞愧。”

柳千的脸颊不争气地涨红了,他急忙低下头,试图掩饰脸上的慌张。

他平日与柳红枫厮混,柳红枫虽然待他不薄,但一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从来不会说这般温情款款的话来安慰他。

金娥却不一样。

昨夜莺歌楼中,金娥的脸上挂着厚厚一层胭脂粉黛,眼角眉梢媚色尽露,举手投足风情万种,可惜小孩子家读不出,看不透,只觉得她刻板又疏远。倒是此时此刻,她沾了一脸的尘灰,胭脂的色泽褪去,显露出原本的容貌,未经勾画的眉眼浅淡舒展,好似微风拂过的树梢,使柳千心弦漾动,常常忍不住偷瞄她的模样。

金娥并不恼,任由他看个够,她的身上带着淡淡的、自然的香气,使柳千倍感陶醉,心中滋生出难以名状的眷恋。

柳千看了一会儿,闻了一会儿,脸颊愈是发烫,终于忍不住问:“……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金娥露出诧色,但很快舒展眉眼,答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娘亲,我自然应当好好疼爱你了。”

柳千道:“那只是逢场作戏,又不是真的,况且你还那么年轻……”

金娥轻笑道:“多谢你的夸赞,但我并不年轻了。若论年纪,当你的娘亲也未尝不可。”

柳千的眼珠转了转,抬手往前方一指,理直气壮道:“年纪有什么用,你看那厮年纪也不小了,还不是一样没个正经。”

金娥这次笑出了声,笑声比路旁的回川水声还要清冽,还要剔透。

她说:“枫公子有诸多不易,常常口是心非,但心里是很挂念你的。小千,你是个好孩子。你要好好陪着他。”

“我当然知道,”柳千嘟起两腮,“若不是惦记这家伙还有几分良心,谁要跟着他四处受罪。”

金娥眉目含笑,点点头,将一只手搭在柳千的肩膀上。

柳千只觉得鼻子一阵发酸,脸颊又不争气地发起烫来,一双纤手是那么柔软,掌心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暖,使他不由得想要靠得更近,想要扑到她的臂弯间,牢牢地抱住她,把脸埋进她的怀里。

他从未见过生母的模样,也从未想过寻找,花街柳巷的风月背后,被淹死掐死的婴孩数不胜数,他能活下来已是天大的运气,他从未奢求更多。不想一场戏过去,几声娘亲叫出口,却将他的心弦全拨乱了。

世间的缘分,常常来得如此突然,如此不讲道理。

柳千把头低埋向胸前,藉此藏起红透的脸颊。金娥偏过头看他,不意间看到他的颈上挂着一件闪亮的饰物。

是一块圆形的碧玉,泛着古朴厚润的翠色,被他胡乱埋进衣襟里,坠在两条锁骨之间,非得仔细瞧才能瞧清楚轮廓。

“好漂亮的玉佩啊。”她夸赞道。

“哦,你说这个?”柳千两眼放光,立刻将玉佩从脖子里扯出来,用双手摘下,“这是我从小戴着的护身符,你要看吗?”

没等金娥拒绝,他便双手将玉佩奉上,好似献宝一样迫不及待,满面期许地等着对方的回应。

金娥顺势接过,举到眼底细细端详,玉佩呈对蝶的形状,镂空的两双蝶翅尖部相接,刚好围成一个圆。蝶翅上花纹繁缛,只是雕得不均,左边的蝴蝶大些,右边的蝴蝶小些,左边的蝶翅盖过半个圈,虽不影响完整,但终归是无法忽视的瑕疵。

这样一块有瑕疵的玉,注定卖不出好价钱。

柳千并不懂,只是用殷勤口吻炫耀道:“好看吧,我知道这玉肯定价值连城,不过我要自己留着,不卖给别人。”

金娥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望着手中的玉佩,睁大了眼睛,久久不语。柳千看在眼里,不知从哪根筋又被掰弯了一截,不假思索道:“虽然不卖,但你要是喜欢,我就送给你!”

金娥终于将目光转向他,问道:“这玉上怎么有一条伤痕?”

在她的拇指摩挲过的地方,一条突兀的划痕刚好掠过左侧大蝶的翅膀。

“我也不知道,反正一直是这样的。柳红枫跟我说,这道伤痕是大蝶为了保护小蝶才留下的,是吉利的征兆。”

柳千自顾自地说完,发现金娥仍是一脸惊讶,心下不禁咯噔一声:“该不是那个禽兽骗我的吧,看我去找他算账——!”

“不是的,”金娥急忙按住柳千的肩膀:“枫公子说得没有错,这的确是吉利的征兆。”

“哦,”柳千这才停下脚步,退回到金娥身边,低着头用余光偷瞄对方:“那……我把它送给你吧。”

金娥的神色已恢复了平日的模样,摇了摇头,柔声道:“不用,你好生戴着,让它保佑你平安长大。”

说着金娥弯曲膝盖,在他面前蹲下身,一面揽过他的肩膀,一面将玉佩挂回他的脖子。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像是生怕伤到面前的孩子。

玉佩已落回到柳千的锁骨之间,可金娥的手还垂在他的颈侧,纤细的指尖轻轻抚过他的脸颊。

“小千……”

“嗯?”

“往后你也会成为一个英俊的大人,就像枫公子一样。”

柳千一怔,立刻摇头道:“不不不,我才不像他一样,我……我喜欢漂亮姐姐。至少也要像段少爷,不过,段少爷被他缠上,怕是也晚节难保了……”

金娥听他一通胡言乱语,终于轻笑出声:“你还是小孩子年纪,不要胡乱学大人说话。”

“我没有胡乱说,”柳千争辩道,“青楼里的什么都听得到,我什么都见过,什么都懂得。”

金娥脸上的神色一僵,手像被针刺似的缩了回来。

柳千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刻摆手道:“我是说……青楼里经常有恶人出没,往后若是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我去收拾他。”见金娥仍是不语,又手忙脚乱地补充道,“……虽然现在我还得靠那个禽兽帮忙,不过等我长大了,绝不会让你受委屈。等武林大会结束,你就跟我们走好不好……”

金娥望着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若是一切平安,再做计议不迟。”

“嗯。”柳千点点头,不再作声。

他在心中暗暗忖度,自己方才的话大约是说得太多了,才害得金娥沉默不语。他用余光暼向前方,看到柳红枫节节追赶,而段长涯节节躲避的情形,当即认定了一个道理——话太多会惹人厌。

他不想惹得金娥讨厌,索性咬住嘴唇,不再开口。

两人并肩走着,金娥的手再一次搭在他的肩上。而他再一次低下了头。

两人的姿态与方才全无差别。

但他所不知道的是,金娥投向他的目光已变了,在他埋头苦思的时候,望向他的眸子里满溢着深深的怅惘,好似无底潭水,在不声不响中将他淹没。

*

从小到大,段长涯的口袋里从未缺过银子,肚子里也从未亏过油水。行走江湖,用银子换肉吃,对他而言实在是比呼吸还简单的事。

然而,镇上的景象却令他看傻了眼。

昨日还熙攘喧嚣的街市此刻竟一片安静,没有一家店铺开着门。间或有人经过,也都贴着墙根,低头掩面,步履匆匆,好像脚下的地面变成了烧红的铁皮,多停留半刻就会将鞋底点燃似的。

段长涯几度试图上前搭话,都以无果告终,哪怕他衣冠雍容金贵,看起来就是上等主顾的模样,竟也没有一个店家开门招呼他。

只有一条野狗从他身边路过。

岛上地势倾斜,野狗顺着他的脚边往高处爬,一直爬到石阶尽头,才缓缓转过头,朝他瞥了一眼。

野狗的嘴里叼着半截没啃完的肉骨头,眼神颇为高傲。

柳红枫眯起眼睛,凝着野狗不可一世的身影,喃语道:“是我的错觉吗?它方才是不是用鼻子嗤了一声。”

柳千也仰着头,声音里几乎带了哭腔:“就连狗嘴里都有骨头,我们嘴里却能淡出鸟来。”

野狗叼着骨头走远了,将四个目瞪口呆的人抛在身后。

段长涯摸了摸口袋里叮当作响的银子,举目远眺,试图寻找一家开门的店铺。穿过街市的风吹在他的脸上,好似吹过一片平静的水面,在眉心处留下几条起伏不平的皱纹。

他在一间酒馆门外停下,深吸一口气,将指节抵在门扉上,响亮地叩了三声。

他在这一叩中倾注内劲,凝于指尖,叩出的声音铿锵有力,就算站在十仗开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可是,咫尺相隔的牌楼里竟没有传出半声回应。

他又叩了三声,随后又是三声,老旧的门扉微微颤抖,将屋檐上的茅草抖落几根,悬在檐下的灯笼也随之左摇右摆,可屋子里仍旧无人应门。

柳千站在他身边,问道:“会不会里面真的没人啊?”

“不会,”柳红枫却摇头,摸着下巴道,“昨晚刚下过一场大雨,你看这门前的青石板上还有一层湿泥,湿泥的表面还烙着脚印。”

柳千仍不死心,追问道:“所以呢?”

柳红枫耐心解释道:“脚印的方向只有进,没有出。除非院子里的人插翅飞出去,否则一定有人在里面。除非里面的人都是聋子,否则一定听见了叩门的声音。”

“哦。”柳千不情愿地应了一声,又将求助的视线转向段长涯。

段长涯摇摇头,道:“店家不愿开门,我也无可奈何。”

柳红枫挑起眉毛看着他:“原来世上还有段公子无可奈何的事。”

段长涯道:“当然有,你还站在我身边就是例证。”

柳红枫将嘴巴张成一个圆,像看着怪物一样看向对方,隔了一会儿才说:“我的好长涯,你这般抬举我,看来我是非得死心塌地留在身边不可了。”

段长涯叹了一声,道:“你非得死心塌地我也拿你没辙,可惜你留在我身边,只能和我一起饿肚子。”

“区区饿肚子算什么,”柳红枫摆出一副大义凛然之态,“我愿与你同甘共苦,相濡以沫,永结同心,白首不离……小涯涯,你看到我的一片真心了吗?”嶼;汐;獨;家。

段长涯:“我只看到那条野狗又折了回来,口中还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

柳红枫:“……”

柳千见两人眉来眼去,唧唧我我,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健步窜到两人之间,没好气道:“你们两个愿意挨饿我不管,但不能让金娥姐也跟着吃亏吧,快想想办法。”

柳红枫一脸无辜:“办法也不是没有,你看这门扉老旧,锁销更是形同虚设,要不然你一脚将它踹开,里面的人一定哆嗦着应门,哭啼着给你烧肉。”

柳千把眼一横:“那怎么能行,我是好人,怎能为了吃肉就欺负这店家,你出的是什么馊主意。”

柳红枫摊手道:“你看,你要当好人,就要比当恶人承受更多的烦恼,不怪我的主意馊,人间的规矩就是如此。”

柳千瞪了他一眼,又蹭回到金娥身边,嘟着两腮道:“就算如此,我也不能当恶人。”

金娥将手搭在他的头顶揉了揉,而后转向其余两人,道:“枫公子不必为我担心,我还有力气,我们再换一家试试看吧。”

柳红枫立刻换上乖巧的神情,道:“好,就听姐姐的。”

段长涯也点了点头,拔腿就要走。

“嗳,慢着,”柳红枫想起对方的斑斑劣迹,急忙拦在他前方,道,“还是由我来带路吧。”

四人结伴,再度迈开脚步。

坡上的野狗已啃完了骨头,索然无味地看着他们奔波劳碌的身影。

瀛洲岛从前是个荒岛,岛上常年湿雾缭绕,杳无人烟,陆上的人便以仙州的名号称呼它。后来,有人发现岛上的清泉水适合锻铁铸剑,便在岛上垦荒开地,安家落户。这些人便是晏氏的先祖,也是武林第一铸剑庄的创立者。后来,陆续有人追随晏氏的脚步迁入岛上,或躲避战乱,或寻求生意,或拜师入门,依靠这些开荒者,瀛洲岛才渐渐演变成今日的模样。

码头,街市,高塔,牌楼,无不是百年经营积淀的成果,可惜只要一个晚上。便又回到从前冷清萧索的样子。

四人几乎将杨柳坡走了个来回,吃了无数次闭门羹,终于一无所获,折返回原来的地方。

野狗早就走了,留下一滩骨头渣,仿佛在嘲笑四人的辘辘饥肠。

段长涯将视线投向山上,似乎在思考别的办法。倘若他折返天极门,满门弟子总不至于让少主挨饿,但他的朋友可就不一定能受到礼遇了。

他望着柳红枫的侧影,心中兀自忖度分寸,不知怎地,他发觉自己全然不愿看到这人遭到冷眼,低头受辱的样子。在他的心里,似乎柳红枫便该如一团火似的跳耀着,身影过处,将陈旧腐朽之物一并烧却成灰,而火光借势烧得更加明艳,更加热烈。

炽热而不羁,似乎才是这人该有的样子。

他正犹豫的时候,柴院的方向传来吱呀一声,柴门未动,倒是旁边的窗户露出一条缝。

从缝隙中伸出一个小脑袋,将一双满是好奇的目光投向他。

*

目光的主人是个男孩,藏在窗缝对面,半张脸埋进阴影里。

他看上去和柳千差不多年纪,但肤色要更黑一些,两颊上尽是深深浅浅的雀斑,将他的稚气衬托得更加明显。

段长涯迎上他的视线,欲开口搭话,却见他急忙摆了摆手,将食指抵在嘴唇上,做出噤声的手势,而后扭回头去,往屋里瞥了一眼。确认背后无人,才将视线转回段长涯身上。

他费力睁大眼睛,一面打量段长涯的模样,一面压低声音问道:“你是大侠吗?”

段长涯面露诧色:怔了片刻,刚要开口吐出“不敢当”三个字,便被另一只手狠狠地掐住肩膀。

是柳红枫,后者一面把他的话掐回嗓子里,一面凑到他身边,眉开眼笑道:“是啊是啊,算你找对人了,他就是顶天立地的段大侠。”

小孩将视线转向柳红枫,眯起眼睛,露出狐疑的神色:“真的吗?”

“真的,不信你仔细瞧瞧他的模样,五官清正,皓齿红唇,眉飞入鬓,简直是大侠中的样板。他若不是大侠,天底下便没有人敢如此自称了。”

柳红枫说起话来底气十足,毫不心虚。终归是因为牛皮没吹在自己身上,而脸皮又不用对方出力。

小孩果真被他唬住,目光重新转向段长涯,口吻却恭敬了许多,小心翼翼道:“大侠,你是来我家吃酒的吗?”

段长涯点点头,道:“是。”

柳红枫从旁补充:“段大侠昨晚连夜追凶,又累又饿,只想找个歇脚的地方,喝几口酒,吃几块肉,大侠口袋里有的是银子,绝不会亏欠酒钱菜钱,你看能不能开个门。”

“钱倒不打紧,”没等他说完,小孩便摆起手来,“只是我爹说了,外面有坏人横行,会掳走我的姐姐,所以不让我开门。”

柳红枫往段长涯身上一指:“你放心,坏人已经被他砍下了脑袋,不会有人再掳走你姐姐了。”

“真的吗?”

“真的。”

小孩儿又回身看了一眼,神秘兮兮地说:“你们等我一会儿啊。”

半晌过后,他便又回到窗边,手里多了一只篮子,顺着窗缝递出来:“大侠,给你拿着。”

段长涯满脸狐疑,上前接过,将篮子上的布盖掀开一看,里面竟是一瓶醇香的烧酒,一块肥厚的红肉。

小孩儿把手掌抵在嘴边,悄声道:“这是我从后厨偷来的,别让我爹听见。”

段长涯拱手道:“多谢。”从口袋里取了碎银,隔着窗户递过去。

窗户对面的小孩儿却摆手道:“我不收你的银子,倒是你往后教我武功好不好,我想学剑,想和你一样当大侠。”

他越说越有兴致,脑袋俨然要挤出窗缝。

段长涯怔了一下,道:“学剑并非一朝一夕的功夫。”

对方露出失望的神色,伸到一半的脑袋缩了回去:“我学不来吗?”

柳红枫向身边瞥了一眼,代替段长涯答道:“学是学得来,不过你要将自己喂得饱些,长得更高些,更强壮些,往后才能拜师入门啊。”

“我知道了!”小孩儿点头应过,顿了片刻,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道,“我爹还在外面,你们若是遇上他,别说酒肉是我给的。”

“放心,”柳红枫抬起手臂,在段长涯背上重重一拍,拍出响亮的声音,“大侠怎么会出卖朋友呢。”

朋友两个字让小孩儿两眼发光,一直到合拢窗缝的时候,脸上还洋溢着喜气。

柳红枫目送未来的大侠消失在窗户对面,才开口道:“长涯的面子就是大,就连十岁小鬼都为之倾倒,实在叫我好生嫉妒啊。”

柳千却已迫不及待地凑到段长涯身边,捏着下巴端详篮子里的东西:“你们先别急着高兴,这酒是凉的,肉是生的,要怎么才能吃进肚子?”

柳红枫道:“这还不简单,架点火,烤一烤……”话没说完,柳千便用嫌弃的眼神制止了他。

一直沉默不语的金娥开口道:“不如各位随我回莺歌楼吧,院子里有灶台,我可以简单烧一些饭食。”

柳红枫面露诧色:“没看出姐姐还懂得烧饭?”

金娥道:“很久前学过,手艺不精,不过总比架火烤出的好一些。”

柳红枫笑逐颜开:“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莺歌楼里无莺歌,亦无宾客,倒是给了柳红枫可乘之机。后者毫不客气地登上楼顶的敞台,占据了平日里最昂贵的位置,沐着穿堂风极目远眺。

楼虽只有两层,但借着地势之高,视野开阔无阻,甚至能看到远处的回川和更远处的海面。

岛上虽已放晴,海面却依旧雾霭腾腾,水汽弥漫,不见涛影,只闻涛声。

柳红枫将一只手撑在桌面上,歪着头,托着下巴道:“这浪可真大啊。”

段长涯正襟危坐在他身旁,道“季风过海与钱塘江汛期重叠,近日里海上波浪汹涌,恐怕一直无法通船。”

柳红枫道:“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尽管瀛洲岛上发生诸多祸乱,临安府衙却还不知不晓。”

段长涯点头道:“通航受阻,航船被毁,眼下只有靠我们协力,才能护住岛上的百姓,使萧索的街市恢复繁盛。”

柳红枫叹了一声,道:“谈何容易,昨夜的惨案耸人听闻,杀死雀背坞船夫的罪魁祸首也未落网,我若是这岛上的住民,此刻怕是蒙在被子里不敢出来了。”

段长涯道:“雀背坞的命案我会追查到底,一定会给死者一个交代。”

柳红枫偏着头凝着他的侧脸,突然抬起手,将手指伸到他的眉心。

段长涯只觉眉间一温,对方的手指肚便贴了上来,用柔和的力道向两侧开抚,将他眉心的褶皱展平。

柳红枫歪着头端详了一会儿,终于对自己的成果感到满意,撤回手指道:“还是这样好看些。你每次皱眉头,都像是老了十岁。”

段长涯眨了眨眼,目光投向对面,刚好凝上一张明晃晃的笑脸。

柳红枫已换上一身干净衣衫,是惯常的红色,但制式更朴素,更稀松平常,两片对襟在胸口交叠,头发在颈后系了一个低低的髻,有几缕越过肩膀,钻入衣襟。

他的衣屡是如此简单,可他身上那份不羁的气质却未曾消退半分。段长涯这才隐约察觉,原来他的气质并非来自衣屡,而是来自低垂的眉稍,浅淡的唇眸,来自深深心魄浮于表面的一丝端倪。他的肩膀自然地垂着,透出几分疲态,但即便是疲态也是张扬的,好像是火光映在了水里,被波涛揉碎后的样子。

柳红枫见对方盯着自己沉默不语,便挑起眉毛,问道:“怎么,被我的年轻美貌折服了?要不要我教给你永葆青春的秘诀?首先是要多笑一笑……”

段长涯摇了摇头。

柳红枫耸耸肩膀,稍微坐直肩背,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端到唇边浅抿,是方才篮子里的酒,他垂眼尝了尝,道:“其次还要多饮好酒,这酒就不错,回甘醇香,至少有十年封坛的功夫。”说着给对方也斟了一杯,推到眼底,“你也尝尝?”

段长涯道:“你若喜欢便多饮一些,我并不嗜酒。”

柳红枫将酒杯放下,倾身上前,凑到他的眼底,歪过头自下而上地打量他:“天底下究竟有没有你嗜的东西,除了剑以外。”

*

段长涯露出几分诧异的神色,淡淡道:“我不太记得了。”

柳红枫不禁嘟起嘴:“想一想嘛,你总不会生下来就是一块冷冰冰硬邦邦的石头吧,让我摸摸看。”说着便伸出手,作势去捏对方的胳膊。

段长涯自知甩不开他,只是摇头道:“不会,我生来和你一样也是一团骨肉,而且身体并不好。”

“哦?”柳红枫停下不安分的五指,问道“还有这回事?”

段长涯道:“十岁之前我身体虚弱,不禁风浪,大多数时日都在深院中度过……我想起来了,从前我喜欢院子里的槿花。”

“槿花?”柳红枫像孩子一般睁大了眼睛,将双手交叉摆在桌上,作乖巧状,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段长涯并不擅长讲述,垂下视线,似乎在忖度措辞,沉默了少顷才道:“一种朝开暮谢的花,花期短至仅有一日,但花瓣团簇层叠,颜色亮丽,前朝白傅有诗云,‘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

“哦?好个性情热烈的花,只可惜我无缘得见。”

“是南疆的花种,幼时家中也仅有几株,旁人都照料不来,只有母亲懂得它的脾气。可惜母亲过世之后,那花也凋萎了,我从此再没有见过。”

在他说话的时候,柳红枫的目光一直望着他,仔仔细细地观察他的唇齿开阖,眉眼翕动,面颊的轮廓被牵出细微的变化,这人的心性是如此内敛,即便用上十二分的注意力,也不一定能够捕捉到他心绪起伏的一刹那。

他口中的母亲,平南王的爱女,已染病过世多年。

所以他从烂漫的槿花变作沉郁的苍松,叫人全然看不出曾经孱弱却热烈的模样。

物是人非,海上月明月落,江潮年复一年,涛声绵亘千载,波浪刷去岸上的一切痕迹,独留下干净而纯粹的白滩,便是这个人的心魄。

柳红枫忽地不说话了,聒噪的嘴巴安静下来,浅淡的眸子凝着对面的人。

——为什么,偏偏是你……

身后腾起阵阵烟火气,与远处湿冷的潮气不同,既干燥又浓郁,还裹挟着一股肉脂遇油后烹出的香腻,顺着台阶爬上阁楼。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乒乓的撞动声,是金娥在厨房翻弄锅铲时发出的,还夹杂着柳千洪亮尖细的说话声。

呛起的油烟扑进鼻子,柳红枫不禁打了个喷嚏。

段长涯的思绪被对方的喷嚏声打断,他拢了拢衣袖,道:“难得休憩,何必再谈这些琐事,还是节省心力吧。”

“长涯,我好喜欢你。”

这突如其来、没头没脑的一句,令段长涯生出一瞬的错愕,不由得抬起头,望向柳红枫的脸。

柳红枫的两颊已泛起红晕,嘴唇上沾着未咽下的酒浆,闪闪发亮,将他的唇色衬托得更加红润。

便是从这样的唇里,不加掩饰地吐出‘喜欢’两个字眼,落进段长涯的耳朵,与平日里那些轻言浮语似有些不同,但又难以分辨究竟哪里不同,就像是远处海面上的波涛,被厚厚的雾霭盖着,不见其形,只能从声音中窥出几分端倪。

而柳红枫尚未满足,伸出舌尖在唇上舔了舔,把那些晶莹的光悉数吞进口中,因着酒浆在舌齿间漫开,他的声音也变得湿润而含糊:“真想将你留下来,一直留在身边,伸手可及之处。”

他一面说着,一面真的伸出手,五指自空中虚虚地晃过,并没有抓住对方,只是兀自垂下来,落在杯盏上,轻轻握住,手指贴着金盏侧面来回摩挲,苍白的指节弓起又伸直,如此往复,好似一个饥渴难耐的邀约。

段长涯的心中忽地生出一阵冲动,想要握住这只手,堵住这一双闪着微光的嘴唇。

大约是被对面氤氲婆娑的湿眼熏染出了酒意,竟生出了不知所以的妄念。

段长涯咳了一声,道:“柳红枫,你喝醉了。”

“难得休憩,与佳人为伴,醉一场又有何妨。”柳红枫一面说,一面将杯子举起,悬在空中,用湿濡的声音唤道,“长涯——”

酒品实在差极。

段长涯摇摇头,顺势抬起手边的杯子,带着几分敷衍的意思,慢吞吞地举起来,与对方的杯盏相碰。

这本是漫不经心的一碰,然而,叮咚声却意外清亮剔透,回荡在段长涯的耳畔久久不散。

像是尘封的心弦被撩动的声音,像是一片枫叶打着转,落在死水上发出的声音。

尘弦从睡梦中苏醒,死水重获新生。

段长涯把杯子举到唇边,仰起头,将那些来不及回味的心绪吞入喉咙,一饮而尽。

他刚刚放下杯盏,柳红枫的手又端了起来。

“好酒,好酒,我的喉咙已经等不及了,小涯涯,再给我斟一杯。”

“菜还没有烧好,不如再陪我一饮。”

“好事成双,好酒成三,这杯我先干为敬。”

……

五次三番,段长涯终于忍无可忍,倾身上前,一把按住柳红枫的手:“这酒性子甚烈,你还是慢点喝吧。”

“是啊,”柳红枫晃着脑袋道,“这酒的后劲儿好足,我已经头晕脑胀了,你难道没有事?”

段长涯摇头:“并无特别的感觉。”

“怎么会?”

“大约与我修习内功有关。”

柳红枫正襟危坐,伸出一根手指在段长涯眼前晃动:“你的酒量这么大,却喝不醉,实在是铺张浪费、暴殄天物啊。”

段长涯看着他绵软无力的手指,道:“酒是用来品的,不是用来醉的。”

“难道你就不想醉一回试试吗?”

“好端端的为何非醉不可?”

“因为……”柳红枫停顿了片刻,道,“现世不尽如人意,唯有醉入梦乡,才会快乐。”

“唯有醒着留在现世,才能够成事。”

“你这个人怎么如此死板,好生无趣啊。”柳红枫自顾自地喝了一杯,又道,“小涯涯,你变成了三个,绕着我转,好有趣~”

“到底是有趣还是无趣。”段长涯叹气。

柳红枫的杯盏又见了底,而酒壶被段长涯刻意推远。他几乎趴在桌上,胳膊越过半张桌子,去拿远处的酒壶,指尖勉强碰到壶柄,却不意间打了个滑,眼看酒壶倾倒,慌忙躲避,却将屁股滑出了椅子,身形眼看就要倾倒。

“当心!”段长涯当即起身,一只手扶住酒壶,另一只手揽过他的肩膀。

柳红枫身子一歪,脑袋撞在段长涯的胸前,两只魔爪攀住对方的肩膀,仰起脸,勾起嘴角道:“你靠起来真舒服,我能再靠一会儿吗?”

他的双眼迷离,就连笑容都是绵软的,脸颊好像化成一块面团。

粉红色的面团。

“不能,”段长涯残忍地将他推出怀抱,拉过他的胳膊在颈后绕了一圈,道,“我扶你去休息。”

柳红枫被对方强行扯出椅子,踉跄着站起身,脑袋一歪,顺势伏在对方的肩上,合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

段长涯的味道灌入鼻子,时而像是槿花,时而又化作苍松,他在半醉半醒中已无从分辨,只觉得那味道仿佛长出了刺,使他眷恋着,却又深深地刺痛他的心,在看不见的地方留下鲜血淋漓。

他唯有燃烧,唯有红得像火,才能将血的颜色消弭于无形。

*

柳千蹲在炉灶旁,拿着一把蒲扇往灶台中送风。他的脚底像是生了根,任由烟尘扑面,熏得两眼泛起泪花,却仍旧不肯挪动半步,仍旧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金娥的一举一动。

快乐可以盖过很多情绪,只要呆在金娥身边,快乐便一直充盈着他的心。

金娥正在灶台前,对付那一块来之不易的红肉。

张大厨离开的时候,几乎把所有的材料都带走了,金娥只能从角落里翻出一袋面粉,将肉切成条,裹着面粉,放进油里炸。

干炸里脊,这道菜昨日张大厨也做过,然而,同一道菜落在不同的人手里,味道却有天渊之别。

柳千已经闻到锅中的香味,视线也变得愈发直接,愈发迫切,简直比油锅里沸腾的油泡还要火热。

金娥觉察到他的视线,从油锅里夹出一块里脊,放在嘴边吹凉了,弯下腰递到他面前:“来。”

柳千把嘴巴张成一个圆,将刚出锅的里脊一口吞下,借着热气快速咀嚼,两腮嚼得鼓鼓囊囊,用模糊不清的声音道:“好香啊。”

“是吗,”金娥望着他,眉眼舒展,嘴边绽开一抹淡淡的笑容,浮在疲倦的脸上,好似暮色中池塘里的睡莲一样好看“你喜欢就好,可惜食材太少,不然还可以多烧几道菜,给你慢慢品尝。”

柳千将口中的肉咽下,抬起袖子在嘴上抹了抹,迫不及待地开口道:“没想到你还懂得烧饭的手艺,我以为……”他顿了片刻才说下去,“我以为你们只要待客就好了,不必亲自下厨。”

金娥只是微微笑道:“现在是不用了,但在沦为娼妓之前,我也有自己的人生。”

柳千不禁睁大了眼睛:“从前你是做什么的?”

金娥望着锅中沸腾的油烟,一面拨动筷子,一面答道:“说来你可能不信,从前我的爹娘是生意人,在东都洛阳开了一间小店,雇了七八个伙计,共住一间宅院,日子过得还算富足。”

“生意?”柳千一怔,“那后来生意怎么样了?”

金娥摇了摇头,轻叹道:“生意早就没了。”

“为什么?”

“因为我爹。”

“他生病了吗?”

金娥的目光低垂,倦眼中流露出几分黯然:“他生的不是病,但却比病还要可怕百倍,那时候洛阳城开了一间赌馆,他染上了赌瘾。”

“赌?”柳千眨眨眼,“我知道,那个禽兽从来不让我跟赌鬼讲话。”

“枫公子是对的,”金娥接着道,“赌鬼都是真正的鬼,我爹染上赌瘾之后,也像被恶鬼附体了似的,变得又暴躁,又易怒,任谁劝也不听,他在赌馆欠了一身的债,终于把家中的伙计辞退,把店铺和宅院变卖,尽管如此,也还是抵不上他的赌债。最后他被人绑到债主家门口,活活打断了腿,那时候正是冬天,洛阳城的冬天很冷,雪很大,他没能挨过那一晚,第二天冻死在街头。”

“那你的娘亲呢?”

“娘亲回到旧院里悬梁上吊,也一同去了。”

柳千震惊不已,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道:“……就剩下你一个人了吗?”

金娥摇摇头,道:“那时候家中除了爹娘,还有我新婚一年的夫婿,不过他是绑了我爹的主谋。”

“什么?”柳千当即攥紧了拳头森森森,“他为什么要出卖你爹,他未免也太黑心了!”

金娥的神色依旧平静,分出一只手搭在柳千的肩上轻拍,道:“其实不怪他黑心,他也是想要救我的,因着绑了我爹关系,他得了债主的青睐,在赌馆里为自己谋得一个位置,他本来是要带我一起走的,可是我没有答应他,我知道开设赌馆的老板与放债的债主根本就是一丘之貉,害得洛阳城许多人染上赌瘾,倾家荡产,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跟害死自己爹娘的人在一起,所以我独自离开了洛阳。”

柳千攥着拳头,低声道:“你做得对,若是换做我,我也会走。”

金娥将视线转向他,道:“可惜你是男孩子,我却是个女子,江湖上容不得一个孤身的弱女子。我本以为自己能够谋到一条生路,后来才发现处处都是绝路,最后,我还是择了如今的路。你一定觉得我很没出息吧。”

没等她说完,柳千已绕到她的背后,伸出双臂将她抱住。

柳千终归只是个小鬼,个头矮小,头顶不过到金娥的胸口,胳膊也比成年人更短,抱得很是吃力。

但他还是竭力地勾起双手,将头轻轻贴上对方的背,道:“金娥姐,你现在也很好。”

金娥手上一滞,一股油烟呛入眼睛,呛得她流出眼泪来。

她用袖子悄悄抹了一把泪,默默感受背后的温度,直到柳千松开手,才依依不舍地转回头,在柳千面前蹲下,道:“不要叫我姐姐。怪难为情的。”说罢抬起食指,沿着柳千的鼻梁轻轻刮了一下。

柳千一面缩脖子,一面扬起嘴角,面带笑容蹲回灶台边,继续扇火。

金娥的语气也恢复了先前的温柔平静,问道:“你呢?你是怎么认识枫公子的?”

说到这个话题,柳千的脸上立刻浮起自豪的神色:“他一直在临安城里追查血衣帮的行踪,我给他提供过消息。”

“血衣帮……”金娥低头忖度:“我听说他一直跟血衣帮颇有过节,暗中救过许多姐妹,在花街柳巷中扬名也是因为这个。”

柳千嘟起嘴道:“可惜他是个小气鬼,不肯告诉我几句实话,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追查血衣帮。”

金娥微微笑道:“他不告诉你也是为了保护你,怕你遇到危险。”

柳千道:“小气就是小气,他既救过我的命,我也不怕为他冒险,我又不是背弃信义的人!”

“你当然不是,”金娥在他头顶揉了揉,道,“这里脊已经炸好了,不如我们去端给他,先填饱他的肚子。”

“好啊。”

在柳千的注视下,金娥将里脊肉盛出油锅,又塞了一块到柳千的嘴里,余下的用盘子盛放。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后厨,刚好看到段长涯搀扶着柳红枫,脚步一深一浅,缓步迈下台阶。

金娥面露诧色:“二位这是怎么了?”

段长涯抬起头道:“他醉了,我扶他去休息。”

金娥一怔,脸上浮起一抹笑意,道:“若是不嫌,沿着走廊左手第三间,挂着红帐子的房间便是我的,二位随意使用便可,无需顾虑。”

段长涯点点头,道:“多谢。”

刚走出几步,便听到柳千的声音:“你要和他一起睡吗?”

段长涯摇头:“不是。”

柳千道:“可他总说想跟你一起睡觉,最好是在挂着红帐子的房间里。”

段长涯仍然摇头:“我只是……”

柳千打断他道:“你放心,非礼勿视的道理我明白,我绝不会偷看的。你动作快一点,里脊肉我们给你留一些。”

段长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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