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使臣进永安的那日,是个天光大好的艳阳天。
尽管大楚一点都不欢迎他们,但面子是给对方也是给自己的,还是规规矩矩地将使臣们迎进了皇宫,设宴款待。
身为西平王同样出席了晚宴的梅庚,瞧见了他上辈子和这辈子都非常想弄死的人——上辈子没那机会。
西夏大将,姜戎。
姜戎生得粗狂高大,已过不惑之年,大襟长袍绣着鹿角纹,腰间挂着一柄弯刀,左脸上有一块圆形凸起的疤痕。
姜姓皇室,他是西夏女王姜瑾的兄长,同母异父。此次金乌岭之战,便是他挂帅,此人手段极其狠辣,开战时战旗上插着一具楚军的头颅,借以震慑,将已经手无寸铁的楚军杀得狼狈不堪,且所到之处如同悍匪,对百姓也不留情面,烧杀抢掠奸.淫妇女,其恶行罄竹难书。
更让梅庚不爽的,是前世他也没能弄死这个老王八羔子。
他甚至奇怪,西夏上一任女王到底是什么品种,居然能生出这么狠毒的儿女来。
姜戎身边还跟着一个话少的少女,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美艳的双眼,端庄持重地鲜少开口,另一侧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死鱼眼颇有些阴沉。
若说瞧见姜戎让梅庚不爽,那么晚宴没瞧见执意回宫的楚策,便让本就不大高涨的兴致又低迷了几分。
但这落在其他人眼中,便是另一层意思。
众人心照不宣,梅氏那些战死的将军,几乎大部分都死在姜戎手里,西平王自然不待见这所谓的西夏使臣。
不过梅庚也没打算和姜戎有什么冲突,尽管他对此人厌恶至极,但此刻与他纠缠也毫无意义。
可惜总有人主动招惹他,姜戎一眼便瞧见座位安排同太子和王爷一般尊贵的年轻人,俊美矜贵的男人与战场上那冷酷模样截然不同,甚至还多了几分沉稳老练,若说是个舞文弄墨的文人怕是都无人怀疑。
而他曾亲眼见过那男人凶狠如狼的一面,长枪一扫,夺人性命,鲜血在枪尖绽开的花极其妍丽。
虽说是各为其主,但显然两人也做不到互相欣赏,甚至恨不得把对方脑袋拧下来喂狗。
“梅小将军,又见面了。”姜戎面无笑意,反倒是带着讥诮。
梅庚一怔,眼底便涌上浓烈的阴鹜狠戾,唇一挑便笑道:“使臣大人慎言,此刻又不是战场,当唤本王一声王爷才是。”
就算是少年英雄,梅庚当年到底在这位老奸巨猾的王八身上吃了不少亏,可惜重新来过,梅庚有把握把他打得缩进龟壳去。
姜戎一怔,大楚的皇子虽然有及冠后封王之说,可梅庚却并非皇室之人,他本以为西北战败后梅氏的兵权会被收回,却未料到梅庚这个黄毛小子居然继承了王位,顿时冷笑道:“大楚的王爷,竟然是个只会打败仗的小娃娃。”
这下在场的楚国之人脸色都不大好,连楚恒之也沉下了脸,这分明是当众羞辱大楚!也便是羞辱天子。
西北之战怎么说都不光彩,就算不是梅庚的错,那也是大楚自己内乱,这才镇不住外忧。
还不等文臣发挥三寸不烂之舌,梅庚便轻慢嗤讽一声:“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本王时间尚多,倒是大将军可要好生保重,免得过几年本王还没向你讨债,便自个儿先死了。”
姜戎面上的得意之色彻底散去,气得脸色铁青说不出话,他倒是没想到,这小孩输了仗竟然还能如此嚣张。
太子饶有兴致地瞧着两人拌嘴,寻思这姜戎怎么就没起来砍了梅庚那小子?
另外几位王爷也不曾言语,但姜戎毕竟不是来吵架的,他虽生的粗狂却不是莽汉,知道点到即止,便冷笑着放了句狠话:“谁先死可还不一定。”
梅庚笑而未语,眼底却是淬了毒的冷。
任谁瞧见两辈子的仇家,也没法如沐春风。
姜戎眯了眯眼,他能看得出那年轻人的狠意,什么穷凶极恶的人他没见过?可这个年轻异姓王那宛若冰封的眼神,还是让他觉着如芒在背。
即使在战场相遇的时候,梅庚尚是个骁勇小将,也没给过他这种如坠冰窟的森冷感。
随即便又是诡异的兴奋,多少年没人让他有这种危险的感觉了?
——
整场晚宴都没露面的楚策窝在寝殿内,瓷勺搅和着清汤寡水的粥,尝了几口觉着索然无味也就作罢。
分明昨日还有梅庚柔情蜜意地哄着他用膳,今日便孤身在此面对淡淡无味的东西,殿内连烛火都没燃,响起少年幽幽的轻叹,暗色下隐匿唇边讥讽。
他刚回宫,便有人忍不住下绊子,连碗热粥都不肯给。
随身伺候的五味脸色也难看,叹了口气道:“五殿下,老奴再去御膳房瞧瞧?”
五味心里很复杂,虽说西平王府有个大尾巴狼,但至少那头狼还知道喂饱小猫呢。
瞧见殿下如此艰难,倒觉得西平王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楚小猫轻轻摇头:“不必。”
反正去了也无用。
若非有人授意,即便他是个不受重视的皇子,也不至于过得如此凄苦。
楚策有些怀念王府的日子,也不知是怀念那温热的粥,还是怀念喂粥的人。
笃笃笃。
敲门声响的突兀,楚策身边只有一个五味,来了人也是无人通报的——然而一般也不会有人来。
楚策眉宇一蹙,有人上门必是来找麻烦。
何况这子时都快过了,谁那么闲跑这儿来找他叙旧?
楚策惴惴不安,毕竟此刻无权无势,若真有人想对他做什么,即便是半夜里将他悄悄杀了恐怕也无人来救。
片刻,门外传来一声轻佻的笑音,满怀恶意。
“五皇弟,该不会是想将为兄的拒之门外吧?”
是楚洛,那条难缠的笑面蛇。
他话音刚落,也没再说什么,直接推门而入,奢华而尊贵的银色长袍裹了月光,泛起冷意,连带着面上那堪称柔和的笑也让楚策觉得有些狰狞。
楚策瞥了眼脸色难看准备将他挡在身后的五味,示意后者不要轻举妄动,楚洛不是楚砚那个无法无天又没脑子的,不会公然在宫里自己动手杀了他,但五味若是惹怒了这条毒蛇便当真危险了。
随即站起身,如以往那般乖巧又沉静地垂下眼,轻轻唤了一句:“洛王殿下。”
不亲不疏的尊敬称谓,可楚洛偏偏就是从这几个字里,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尊重,仿佛只是随口而言。
他面上笑意不变,忽而逼近了一步。
楚策撤步退开,仍旧垂着眼不语。
“呵。”
楚洛笑出声,带着几分凉薄,垂下眼的楚策没瞧见他眼底的怜悯与戏谑,不过是几息之间,竟见他抽身而去。
“晚宴结束了,五皇弟可要小心些。”
楚策:“……”
这句提醒,更像是幸灾乐祸,楚策更加不安,命运轨迹已经开始偏移,他也不确定是否能安然过关。
“五殿下?”五味也忧心忡忡,却见楚策冷着脸低声道:“今日宫门不关,速去寻梅庚。”
“可是你…”
“去。”楚策冷声打断了他的话,面色是说不出的僵冷与严肃,紧绷着小脸,袖袍内的双手已经紧攥成拳,骨节泛白。
楚洛不会无缘无故过来吓唬他,恐怕这混蛋又干了什么事,又或者是……他知道了什么。
五味见状拗不过他,也知道自己留下没什么用,狠狠咬牙后掉头便走。
殿宇死寂,楚策坐在寝殿内,空旷而又黑暗,恐慌便在心里蔓延,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颊更是苍白了起来。
直到外面响起脚步声,很凌乱,楚策知道人不少,他闭了闭眼,迫己冷静下来。
开门声响起的刹那,楚策遍体生寒,抬眸望去,借着月光,他看见了门外的几个身影。
锦衣华服的太子殿下坦然地进了门,双手环着肩,抬高下颌睨着他,不可一世的神情,眼神中是厌恶也是冷酷。
而他身后的是个彪形大汉,下颌覆着青灰色胡茬,脸颊还有块疤痕,宽腰长袍更显粗狂,眼中灼灼烧着惊艳与极令人恶心的兴奋,楚策的眸光骤然沉冷下去。
是他!
姜戎。
这辈子的楚策自然是不认识他,但上辈子,楚策和他打过几次交道——楚国、梅庚以及他前生那惨烈的结局,便是因此人而起。
一瞬间全身的血液几乎都被冻结,连门后又跟着进来了两个西夏服饰的女人,他都没有注意到,而是目光定定地望着姜戎,眼底的冷肃与恨意几乎凝成实质。
瞧见楚策没有意料中惊慌恐惧到瑟瑟发抖的可怜模样,反倒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了毛一般的故作凶狠,姜戎饶有兴趣地搓了搓下巴,沉声问道:“你认识我?”
何止是认识。
楚策回了神,几乎是刹那便将眼底的情绪敛去,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虚幻,袖袍内攥成拳的手开始颤抖。
不请自来,定是不怀好意。
情势不妙。
楚策暗道一句,又偏开脸仿佛是在隐忍恐惧般出声,带着细微颤音:
“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