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不说话。他从桌案上端起茶杯,缓缓地啜饮了一口。
他年纪已经很大了。刚想放下茶杯,一旁侍候着的管事连忙恭敬接过,悄悄看了眼孙家家主。
孙老爷心领神会,刚想开口挑开话题送客,便听得外头传来一阵高呼:“父亲!”
孙家家主皱了皱眉。慕开?这时候来做什么?
只见孙慕开挥着一张纸,惊恐地跑上门来:“父亲,外头有圣泉的传闻......外祖父?孙儿问外祖父安!”
老人见到外孙眉开眼笑。孙慕开和孙老爷聊了几句后,他们祖孙俩便坐在一旁唠嗑起来。
孙家家主自然也是满面微笑,心头却是一番巨震。
圣泉的传闻?什么传闻?
他想到之前与来使见面时抓到的那个贼人,不由得心头一慌。
圣教中早就有人对他们一家吃下圣泉的买卖有些不满,他也不过是仗着自家有个亲戚在教中做了高位,才能将这暴利的转手买卖攥得牢罢了。
而且在七星城中,声望、人脉高的家族,也不止他们孙家。
若是教中其它人听到,岂不是......
他思来想去,恰听到老人淡淡地道了句“天色已晚,老朽先行离去”,连忙起身送客。
继而屏退左右,小声道:“慕开,外头出了什么传闻?”
孙慕开神色有些紧张:“父亲,您曾同儿子说过,七星城中圣泉的渠道,圣教只交由我孙家......”
孙家家主心中一震:难不成......
青年悄声道:“可是,儿刚刚出去却发现,七星会的管事,似乎有些门道——他们打着暗拍的旗号,扬言有一种药泉,饮下即可武道大成、长生不老......”
孙家家主猛地睁大双眼,从座椅上站起,后背湿了衣衫。他第一反应,便是圣教对孙家已有不满,若是再查到曾经瞒下的一些勾当,那就......
然而冷静片刻,他皱了皱眉。
“慕开,”孙老爷沉吟道,“七星会,今年可是由摇光城举办?”
孙沐开点头:“正是。难不成那盛家......”
孙老爷站起身,在堂中徘徊,手中不停地转着核桃:“盛家家主曾多次暗示,想要与我孙家一同为圣教做事。不过都被为父挡了回去。”
“这次你妹妹的亲事,盛家大公子也来了,且与这位新‘女婿’有过几言。”他停下转核桃的手。
孙慕开小心道:“父亲,蔺二他怕是不知情。”
孙家家主嗤笑一声:“蔺二的背景我早已查过,当然不知情。想来这位盛大公子是知晓了蔺二的祖籍,才会上赶着来讨好人罢。”
孙沐开了然:“也是,蔺二言家在覆云城,而圣泉出自塞外,自然会被有心人联系上。”
孙家家主颔首:“慕开,不管怎样,此次七星会你随为父同去。倒是要看看,盛家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孙慕开道了声“是”,堂中便沉默下来。孙家女眷多爱养猫,此刻暮色逐渐四合,猫儿们娇软的撒娇叫声隐约从外头传来,听在青年耳里,却有几分悲凉。
孙家家主率先打破这分沉默:“慕开,你可有怨言?”
他自然知道自家父亲说的是什么。
孙慕开在背后的手紧了紧,连日来紧绷的肩膀终于如释重负一般地垂下。
“有一点。”孙慕开叹道,“不过儿这几日想通了不少......武道大典在即,着实不该为儿女情长之事烦扰。”
“望父亲原谅。”
孙家家主捋着胡须,脸上笑出几条皱纹,连声道:“好、好、好!不枉为父多年教养。你去准备准备,明日的七星会,我们便去会会这盛家父子!”
孙慕开连声道“父亲英明”,却似乎想到了什么,面露忧色。
“只是父亲将蔺二与贼人关在一处,若是他们......”
孙家家主摆了摆手:“放心,此事为父已交予大长老,后续人选也由他来定。”
“两个人......够吗?”孙慕开含糊道。
孙家家主笑了笑:“自然是多多益善。只不过能够承载这份秘籍内力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不过为父来之前得到大长老传话:他又找到一人,似乎是合适的。”孙家老爷说,“武道大典在即,也由不得这人慢慢练了。等他经脉有内力游走,便可成。”
孙慕开心中难受,表面上却又担心道:“当真无事?那这人身份?”
“你就是这般谨慎性子。”孙家家主无奈道,“放心罢,那人只不过是一游方到此的算卦人,孤寡一身。”
地牢。
胖胖的小狸花把小竹筒藏在软软的毛毛里,无声无息地离开。
看着那毛球消失在转角,少年磨磨蹭蹭,自以为难被发觉地贴到裴兰秋身边,揪着师兄的袖子,轻轻地摇了摇。
裴兰秋低头:“怎么了?”
蔺莺时动了动脚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眼神却一错不错地盯着人看。
“没什么。”蔺莺时想了想,不好意思道,“我还想要一个抱抱。”
裴兰秋那只完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温柔。他右手贴上师弟挺直的脊背,将人往怀里按。
蔺莺时像只小鸟儿一般,飞快地钻进了师兄的怀里。
一室无言。
两人都默契地不提隐瞒身份之事。裴兰秋早知自身情况,不知还能苟活多久,不忍让师弟再为自己奔波;蔺莺时坚持一定有医治的法子,倔强地将这份不安埋在心里。
蔺莺时将脸在人颈窝里蹭了又蹭,抬起头来看着人,小声说:“师兄,我真的好想你呀。”
少年人烂漫又天真,觉得只要不说出口,就一定还有希望。
裴兰秋半合着双眼,隐藏去眼里的情绪,轻柔地捏了捏师弟的耳垂,在他耳边轻声道:“师兄也想你。”
每日每夜都在想你。
蔺莺时理直气壮地说:“我每日每夜都在想你。”
裴兰秋心中酸软,不由失笑:“嗯。”
我也是。
蔺莺时撇了撇嘴:“真的吗?”
他认真地掰着手指:“我在梨花树下荡秋千的时候,我在想你;我在覆云花海挑水往回走的时候,我在想你;我在练剑劈开一片雪花的时候,我也在想你。”
少年一双桃花眼剔透得像极了冰泉,全神贯注的时候似乎能溺毙自己,嘴里还在絮絮叨叨。
蔺莺时掰完了这只手,又开始掰另一只手:“我每天都在摘星阁顶,每天都没有等到你,我很想你。”
他下了结论:“但是师兄一点平安也不传给我。所以师兄你没在想我。”
少年人的话直白而热烈,像是一团火焰将他点燃。
裴兰秋终于忍不住笑了。看着师弟一脸“我很认真地在和你说话你不要笑”的小表情,他轻轻地捧起少年的脸颊,低下头,温柔地在蔺莺时的眼睫上落下一个吻。
仿佛是春风在亲吻他的鸟儿。
从小到大,虽然最亲密的人是师兄,但蔺莺时从未得到过这样的亲近。那满溢的温情与思念像是无处流淌,直直地流进了少年的心里,将他冲得溃不成军。
于是,少年的脸忽地漫上了绯红:“师、师兄......”
裴兰秋眼含笑意,静静地看着他:“如此......可还有疑问,莺时?”
听到熟悉的称呼,蔺莺时有些羞涩地捏了捏衣角:“我......”
突然一阵喧闹传来,随着凌乱的脚步声与清晰的开锁声,一个瘦弱的青年被扔了进来,和他一起被扔进来的,还有一面旗幡。
三人面面相觑。
裴兰秋看着眼前抱着幡子颤颤巍巍的辛澜,又不留痕迹地看了眼蹦到墙角去的师弟,眉心跳了跳。
“你来干嘛?”
为什么这么大火气......辛澜瑟瑟发抖地扶了扶单片眼镜,抱紧了旗幡。
“五、五爷让我来的。”瘦弱的青年左看看、右看看,只感觉自己似乎破坏了什么本该相当和谐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