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蔺见过龙腾令?”钟念瑛眼神柔和,拿了桌上的帕子替他擦了落到手上的糕点屑,“真厉害。”
蔺莺时摇摇头:“我也仅仅是见过而已。”
钟念瑛笑了笑,喃喃道:“三年前龙腾令出,所有的门派高层迅速集结,秘密征讨魔教余孽。”
所以......师兄是被召令下山的。
少年清楚地记得,那日他做完每日例行的功课,便见一只傀儡鸟停在了练功坪上,师兄从它的翅膀下取出了这封信。
蔺莺时放在膝盖上的手紧了紧:“钟先生可否......讲一讲这龙腾令呢?”
这时候外头已经是日暮西山,从雪院各色的灯笼纷纷亮起,有些朦胧的烛光裹挟着橘红色的晚霞,轻柔地蒙在男人完好的半边脸上。男人笑笑,再次倒了一杯泉水,推向蔺莺时。
“我知道的也不多。”钟念瑛看着杯中荡漾的水波,“龙腾令的傀儡鸟只需放飞,它们会自动找寻目标。”
男人看着窗外:“天下门派的掌门都在龙朝的江湖司留下印记。傀儡鸟只认那掌门印记,接到龙腾令者必须出面,否则认定该门派已绝传承,从正道武林除名。”
蔺莺时问:“除名......有什么后果吗?”
钟念瑛摩挲了一下杯子:“小蔺,你知道这世上有很多隐世的家族与门派么?”
他放下杯子,温和地看向少年:“它们的历史,有些甚至比龙朝的存在还要久远。这些家族与门派底蕴深厚,一旦后继无人,门派所在、以及它们的典籍、秘藏,则会成为无主之物,为天下人逐之。”
蔺莺时的瞳孔一缩。
他长叹道:“当年为了平定全境之乱而立下的盟誓,现在却被别有用心者所利用......我也曾参加过三年前的征讨,一些隐世家族为了延续,不得已出山。”
所以......师兄才走的。
尽管覆云巅所在堪称天险,除了门人几乎无人可抵达,但是师兄还是下山了。
蔺莺时有些茫然地垂目。他脑海中墨蓝色的身影回头看了他一眼,仅一把剑、一个水壶,怀里还揣着蔺莺时早上刚刚煮好的梅花糕,道了声“我去去便回。莺时乖,在家等我”,便踏上云梯下了山。
那日师兄动身时间过于紧迫,连盘缠也没带够......这可怎么办呢?
少年的脑海里突然闯进这一路走过来的江湖杂耍。突然间,那些人喷火的脸被师兄的脸取代,吓得少年赶紧一口喝完了面前的水,呛得直咳嗽。
不......师兄那样光风霁月的人!蔺莺时你在想些什么!
而且......和魔教对上。蔺莺时的眉头直打结。师兄会不会有危险......
可是钟先生不是说,三年前魔教余孽之乱已经平定了么?
......那为什么师兄不回来?师兄在哪呢?
少年脑中一片浆糊,担忧不已地猛拍自己的脸,钟念瑛连忙制住他的手腕,低声问道:“怎么了?”
蔺莺时晃了晃小脑袋,坐直了身子。他对上男人温柔的异色双眸,突然有些委屈,鼻尖一阵酸楚。
“我想我师兄了。”少年皱了皱鼻尖,有些茫然,“我想和师兄一起回家。”
钟念瑛指尖微动。他叹了口气,摸了摸少年的头顶。
蔺莺时与他四目相对:“钟先生,既然你三年前也曾参加过征讨,那你见过我师兄吗?”
他急切地看着男人:“他大概......身量比钟先生您要高上一些,一身墨蓝色的衣袍,手里还拿着一把青碧色的剑,剑柄缀着一个小鸟模样的吊坠。”
“他的轻功和剑法都极好。”蔺莺时的桃花眼里似乎弥漫起了水雾,“您见过吗?”
男人的异色双瞳暗了暗。他对上那双希冀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抱歉,小蔺。”
少年眼中的光芒暗了下去。
钟念瑛顿了顿道:“不过,我尚未在杨家做客卿的时候,曾经在潇湘坊见到过一位剑客,拿着一柄你所说的剑。”
蔺莺时黯淡的眸光一瞬间亮了起来。
杨闻之也说过,他曾见过一位姓裴的剑客,要到潇湘坊去。
一想到杨闻之那语气古怪的“比武招亲”,蔺莺时心头的阴影褪去了些,反而燃起了一丛丛的小火。
......不管怎样,潇湘坊是一定要去的。
少年暗自稳定了情绪,不着痕迹地擦了擦眼角:“抱歉钟先生,方才失态了。”
钟念瑛却摇头:“人之常情罢了。你师兄必然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暂时回不来罢了。”
少年肯定地点点头,抱紧了怀里的流火剑。
他看向楼下莺声燕语的场面:“也不知这位高老哥什么时候来。”
钟念瑛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小蔺,不如你待会儿就留在房间里罢。我去便是。”
蔺莺时却自信摇头:“钟先生,我轻功尚可,不会拖你后腿的。”
钟念瑛哭笑不得地起身:“不是嫌弃你......罢了。走吧。”
他指了指楼下骤然亮起的桃花灯笼:“玉老板送消息来了。”
从雪院门口,桃花落雪的挂画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在暮色四合里熠熠生辉。高猎户卸了他们白日见时的一身劲装,一身玄色长袍,走起路来倒有几分飒爽的味道。
门口的姑娘亮了亮眼睛,莲步轻挪,径直迎了上去。
男人也不挑,搂了千娇百媚的姑娘,就要调笑着上手,拢着人上楼去了。
高处。
蔺莺时红着小脸,借着两颊的头发硬生生掩盖着,强迫自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俩在楼道就拉拉扯扯的。少年咬着下唇,漂亮的桃花眼眨了又眨。
钟念瑛凑到他旁边冲他打手势:可还好?
少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钟念瑛僵硬的面容微微动了动,做出个忍笑模样,示意蔺莺时一起跟进去。
男人的轻功也很高,在这逼仄的高处竟也有一种闲庭漫步的意味。但或许是因为身上带着伤,所以两人隐藏好后,钟念瑛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他取出之前蔺莺时给的药,仰头吃下一粒。
外头那两人还在拉拉扯扯,蔺莺时冲着钟念瑛比了比手势:钟先生还好吗?
男人点点头。
下一刻,高猎户搂着人进来了。两人先是说了一会儿话,偷听到的内容让蔺莺时再次面红耳赤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少年小心翼翼地将两只手张开,露出恁大的指缝,清凌凌的桃花眼骨碌碌地转着,看得一旁的男人使劲憋着笑。
下头的姑娘娇滴滴的声音响起:“哎呀爷,您今儿......怎么不找小诗桃啦?”
粗犷的声音响起:“怎么,爷找你你还不乐意了?”
“这怎么会呢?爷喝点儿酒......”
“嗐,还不是今日晦气!”下头男人搂着姑娘,一下下地喝酒,“本想着今天去赚个中间费,没想到一场空喽!”
姑娘娇滴滴地问道:“爷,您要不给奴说说?哎哟奴整日待在院里,实在是闷死了!”
男人笑骂道:“你这小浪蹄子,真要听啊?待会儿听了又要怕,嗯?”
又是一番调笑,下头的两人已经开始褪下一件件衣裳。
蔺莺时察觉了他们的动作,赶忙闭上眼,白皙的脖子热气蒸腾,脸上绯红更甚。他慌乱地看向身旁淡定自若的男人,紧紧地咬着下唇,僵硬地强迫自己继续听。
忽然,带着淡淡檀香的怀抱从后头拢上来。
钟念瑛粗糙的手轻轻地盖在他的眼前。蔺莺时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一下一下刮在男人的手心里,像是一只软绵绵的猫爪,撒娇一般地挠着。
男人呼着淡淡热气,气音在他耳边响起:“交给我。”
少年点点头。他乖乖地靠在男人的怀里,下头那些不堪入目的声音与画面,似乎都被这个可靠的人挡在了外头。他紧了紧抱着剑的手,静下心来,努力过滤着有用的信息。
“那王家也算死得好了!”高大喝了酒,头顶冒着热气,什么心里话都往外头倒,“别以为出了钱就能掩盖过去......哼!”
那姑娘眼睛转了转,忙转移话题赔笑道:“哎,爷,您这儿怎地贴了恁大一张膏药?”
“怎地,想看看?”
“哎呀,爷您又在戏弄奴家了......”
“好了,给你看看,你待会儿听我的,如何?”
“哎哟爷您别吊奴胃口了......”
蔺莺时只听刺啦一声,便轻轻扒下男人的手,露出一双眼睛小心地看向下头的高猎户。
他瞳孔一缩。
高大的胸前,竟是一朵怒放的血昙花。
少年也不听下头的惊叹与再度响起的不堪入耳的声音,赶忙回头看向钟念瑛。在房顶明明灭灭的灯光中,男人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蔺莺时做了口型:钟先生?
男人做了手势,再次蒙了他的眼:再等等。
下头两人亲亲密密了一会儿,便又听到姑娘的声音:“爷,我之前听小诗桃说,您要去江南?”
江南?
蔺莺时动了动,身后的男人捏了捏他的手指。
“是啊。你要不爷跟着去?爷这一走可不一定回得来了。”
“哎呀,奴可去不了......奴要想您的呀。”
“那还不好好伺候爷?”
蔺莺时有些僵硬地靠在男人的怀里,一直待下头的烛火熄了、动静全无之时,他才放松下来,轻轻地站起身,同钟念瑛离开。
“先生。”两人站在从雪院屋顶,蔺莺时轻轻喊道。
北境的夜空幽旷而高远,点点的星子在明明灭灭地闪烁着。钟念瑛抬头看了眼星空:“怎么了?”
少年抱着流火剑,觉得后背的风有些大。
“先生,我早上碰到高老......高猎户的时候,他还是一个爽朗热情的本地人。”他轻轻道,“怎么一天下来,他就成了魔教余孽呢?”
钟念瑛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缓缓道:“不要看表象,小蔺。每个人......可能都有另一面。”
......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