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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第一百九十九章

郭大友抵达西门外时, 见到的是三员将领并一位绿袍官员骑在马上迎接他。为首一人虎背熊腰,满面虬髯,倒是长得和郭大友有那么几分相似, 只是这人有一双豹眼,浓眉狂放, 看上去更似莽张飞一般,威风十足。他右手侧骑在马上的是个年轻小将,郭大友见过他, 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他名叫詹宇,他和此人在京中一起合力捉拿过九指王。而“莽张飞”右手侧的那位将领满面风霜,眼神坚毅,级别比为首那位将领稍低, 郭大友猜测他是这宽甸堡的守将佟养正。而三员大将最右侧的那位绿袍官员,郭大友也认识,便是十三的表哥户部山东清吏司主事赵子央。

他命令队伍在城门前停驻, 自己上前去打招呼。为首那位将领放声大笑,豪爽地一拱手道:

“来者可是上差郭千户?”

“正是,敢问哪员大将当面?”郭大友回道。

“在下征朝抗倭军副总兵查大受,领大军先锋营刚到宽甸堡。这位是宽甸堡的守将佟养正佟游击。这位是先锋营参将詹宇,这位是户部山东清吏司主事赵子央赵主事。”查大受一一介绍道。

郭大友笑道:“真是巧了, 我与詹参将、赵主事都是旧识。”

“是吗?”查大受十分惊喜地看向詹宇, 没想到这位刚分到他手底下的小参将还有这人脉,这可是给他帮了大忙了。先锋军作战靠的就是情报,若能与主管情报的锦衣卫打好关系,事半功倍。

于是查大受立刻热情地招呼郭大友及两百锦衣卫入宽甸堡城驻扎,就在驿馆附近的晒场空地之上,众人合力搭建帐篷, 总算得以休整。查大受与郭大友闲聊了一会儿,也未提及正事,只是讲了一下先锋军的大概,还有后方大军的规模,以及即将抵达的时间。此后,查大受给了郭大友回驿馆休整的时间,并邀请他晚间赴宴,要详细聊聊。

郭大友本意是想只驻扎一夜,此后尽快赶往九连城的,但没想到在宽甸堡遇上了先锋军,他打算稍微走慢一点,先搞明白李如松打算将先锋营从哪里派出去再说。于是便应下了晚上的邀约。

查大受、佟养正领着詹宇先离开了,他们也要去做晚宴的准备。赵子央留了下来,随着郭大友往驿馆内部而去。

“赵主事,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家中二老可好?”郭大友笑眯眯地问候道。

“郭千户客气,承蒙关照,我一切安好,二老也很安康。”赵子央微笑拱手。

“此番赵主事能被派到这前线来主管调粮,足见上头对你的重视了,若能立功,此后升迁不成问题。”

“郭千户取笑了,这可真是个费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啊,若不是我主动请缨,恐怕户部也没有谁会愿意来的。”赵子央不禁苦笑道。

“赵主事也是为了家人,一片赤诚令郭某钦佩。”郭大友当然是知道孟家人此番来辽东的最终目的的,这个计划本就是他提出来的,也有参与布置,就连此后孟家的隐居地,都是他给做了前期的安排。

赵子央只是摇头,二人心照不宣,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十三呢?可是已经入住了。”郭大友问。

“应当是入住进来了,听闻是詹宇带她们来的。”

“哦,詹宇……”郭大友忽的想起今年第一次离京时,在城门口的那番光景,这詹宇好像对孟家小妹有点意思啊。不过他也没提这个事,只是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

二人刚上到驿站的二层,恰逢孟旷、孟子修和罗道长从屋中出来,五人在走廊上撞见了。郭大友扬起笑容,与赵子央一道迈步走过来,这一头孟子修则率先拱手行礼,众人面上都露出了久别重逢的喜悦。

“十三,你可算是一家团圆了。”寒暄过后,郭大友看着孟旷笑道。

孟旷回道:“老郭你也该寻个意中人成家了,老这么孤家寡人的,到老了我可不给你养老。”

“好啊十三,你现在都学会调侃我了?”郭大友点着她道,“爷我也不需要你给我养老,总之我对女人没啥兴趣。”

“难不成你对男人有兴趣?”孟旷笑问。

“呸!爷能是那样的人吗?”郭大友啐道,“爷只是没遇见能让爷心动的女人。”

“不是吧老郭,你见过的美女也不少了。”

“我见过的美女美则美矣,但不是我喜欢的。就说你家的穗儿,还有你哥家的白姑娘,还有你妹妹,三位姑娘都很美,但看在我眼里就没什么感觉。”一边说着,郭大友一边开了自己屋子的门,将身上的包袱、武器等等全解下,放在桌面上。

孟旷、孟子修、罗道长、赵子央都随着走了进来,郭大友笑道:

“你们这甚么阵仗,怎的全跟着我进来了?都回去休息去吧。”

“有事儿和你商量。”孟旷道,随即她回头,站在门边的罗道长便将门掩上了。

约莫一盏茶之后,一众人又从屋中出来,众人面上的表情都发生了相对微妙的变化。此后众人各回各屋,孟旷与穗儿、孟子修与白玉吟也私下讨论了今日的事,众人之间算是达成了共识。

……

到了入夜时分,郭大友出了屋,准备去赴宴。恰逢赵子央准备去寻他,二人便提着灯笼结伴往驿站之外而去。

在去堡衙的路上,二人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着,赵子央笑问郭大友道:

“郭千户,说起来我也很好奇,你所钦慕的女子该是何模样?”

郭大友沉默了片刻,扬起笑容道:“我听闻赵主事曾经有过一段婚姻。”

见他不回答自己的问题,反而提到了自己的亡妻,赵子央郁结了许多年的内心又像是被砸了一锤,闷闷地疼。但他心中清楚,很多事也该过去了,于是尝试着将过去的事说出口来:

“是我对不起亡妻,我对她疏于照顾,让她在我们赵家受了委屈。”

“你不再成婚,是为了反抗二老罢。”郭大友笑道。

赵子央有些惊讶于郭大友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多少年了,除了孟家的表弟妹们,也没什么人能懂他的心思。

“我不是个孝子……但我也从来不会去遵循那些愚孝之人的主张。亡妻,确实是被我父母害死的,连带着我未出世的孩子一起走了,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们。我一直认为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磨难,我这辈子都要受这个磨难折磨。”赵子央缓缓说道,今日他会对一个相对陌生的人说出这样一番心里话来,是他没有想到的,但郭大友似乎就是有这样的魔力。

“赵主事……不,赵兄,我与你是难兄难弟啊。”郭大友道。

“啊?”赵子央吃了一惊,“莫非郭兄也曾……”

“我其实老早有过一门亲事,小时在老家就没了爹,娘带着我改嫁山东,一个屠户做了我继父。十六岁,继父和我娘给我说了门亲事,没多久我娘没了,亲事也黄了。我娘亲是染病死的,那时候好多人染病,猪得猪瘟,人染天花。我和继父算是幸运,没染病。但娘亲染了天花,没熬过去,她生前最后的愿望就是希望看到我成婚,有媳妇传家。我继父就带着我去问那户结亲的人家要个说法,这家人是当地铁匠大户,十里八乡的农具就他家做的最好。要嫁给我的是家里不受待见的庶女。一个姑娘,上面五六个哥哥,个个壮如铁塔,就她瘦弱得不行,在家里做牛做马,洗衣做饭跟个老妈子似的,一双手发皱,全是老茧。我就记得她……有一双清澈的眼睛,长得也不是很美,但就是合眼缘,她是我娘亲一眼相中的姑娘,就说与我相合。那户人家看不起我们,说我们家是扫把星,杀猪的血煞重,克妻克娘家。其实……不过是瞧不起我家,觉得我家穷。起初是看中了杀猪的摊档值点钱,后来闹瘟疫,猪全死了,他们就立刻变了风向。我继父是个暴脾气,和这家人起了冲突,被围殴致死,我也被打得要死要活,若不是她拼了命地把我推出去,我可能就被那家人用铁镐给扎死了。后来乡贤保下了我,推荐我北上从军。

我离家之前,从一个乡里相熟的朋友口里才知道那姑娘被他们家卖了,卖了一个马帮的首领。说是马帮,实则是一伙山上落草的土匪,我拼着一股血气,提了一对打绞肉用的铁棍就要去救她。但还是迟了,我赶到时她已经被那帮畜生弄死了。我发了疯,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把三十多个人的马帮全给杀了。这事儿就惊动了当时负责剿匪的山东都指挥使,我就被募入军中了。”

赵子央听后久久回不过神来,他实在是被郭大友的经历给震撼到了。

“这些事,我后来从没和任何人提过,就连十三也不知道。外人大多只知道我是北上被人劫道,才杀了三十多个土匪。唉……我自那以后,也没什么想要成婚的意愿了,一门心思只想着杀光土匪给她报仇,后来入了锦衣卫,我的奔头就成了升迁、赚钱,以后过点舒坦日子,叫人看得起,叫人不敢惹。只是我知道这年头,男人活得都不容易,更别说女人了。但凡遇到需要帮助的女人,我也会帮。不论是从南京北上的白玉吟,还是娘娘庙里的李穗儿,还有十三,这小子……这丫头,骗我骗得好苦,其实她早点告诉我她的身份也无妨,我定会保她的。”

“郭兄……”赵子央不禁对郭大友一揖,道,“你才是令人钦佩,受小弟一拜。”

“唉!莫要如此,折煞我老郭了。”郭大友忙扶他。

“但我听闻罗洵千户有宏愿,郭兄是否也志在于此呢?”赵子央又问。

“我大哥的宏愿……往近了说,就是解决西南边患问题,世袭土司制是不合时宜的制度,很难盘活西南,那里都是大山,山间隔了人,消息难通,更容易助长分裂和叛乱。是效忠还是割据,全看土司个人的意愿,久而久之,实在是会酿成大患。”

“罗洵千户本就出身石柱土司之家,是家中养子,怎的倒是要反扫自家门户了。”赵子央奇怪道。

“食朝廷禄米,忠朝廷之事,我大哥有远见,他是从整体出发的。何况废土改流刻不容缓,石柱内部其实已经有乱了的苗头了,老土司固执刻板,迟早要酿成大祸。但是……这件事毕竟难做,阻力巨大,多方势力盘根错节,我大哥筹谋这些年,也不见有丝毫进展,恐怕此生也难见废土改流了。往远了说,我大哥实在是见多了西南土司那种目无王法,欺人太甚的事,山高皇帝远,他们就是互相割据的土皇帝。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到头来吃苦头的不过是平民百姓罢了。我和大哥老了,退伍了,就打算回西南隐居,我们可不愿我们老后还要经历西南乱局,那可真是有苦头吃了。”

“唉……真是多事之秋啊。”赵子央叹息。

感叹间,他们已来到了堡城院门之外,查大受已等候多时了。

作者有话要说:老郭的秘密,他做一切事情的内心动因,到这章算是全部揭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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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第两百章☆

郭大友心知辽东军虽然近年逐渐腐败, 但其实仍旧是能者辈出,因而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小看先锋营的大将查大受。他对查大受有过一耳闻,心知他智勇双全, 并非当真是“莽张飞”, 否则也无法成为先锋营大将。先锋营往往是大军的先头部队, 负担着前线探路, 小股歼敌,穿插作战,突袭伏击, 策应主将等等相对艰巨困难的战争任务。作为李成梁精心培养出来的健儿,查大受显然各方面的战绩都拿得出手。

果不其然, 在宴席之间, 查大受对当下局势的判断与郭大友不谋而合,很是具有大局观。此外, 他对于战事的预测, 也相当有洞见。宴席之上,查大受专门在众人的酒桌边挂了一幅朝鲜舆图, 指着舆图将战事目前的状况讲了个明明白白,最后他指出:

“拿下平壤乃是大军的当务之急,也是退敌之关键。但可惜的是, 我们现在对平壤内倭军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 前线传回来的情报出现了偏差,有人说多,也有人说少。第一批次的抗倭军, 按照最大数整备了七万人, 我们心里还是没底。因而这件事上,还得郭上差多上心, 给我们一可靠的一线情报。”

郭大友点头:“那是自然,只是我也并非是此次锦衣卫的首领,我还得向我的上级汇报后,再做部署和分配。”

“哦?郭上差说的可是那一支去往九连城的锦衣卫队伍?”佟养正道。

“佟游击知道我们的上级部队?”

“是,最近沿线的长城关口都收了信,锦衣卫抵达前线了。毕竟是锦衣卫,可能会到处巡查,上峰是要我们打起精神来。”佟养正笑道。

郭大友摇头苦笑,道:“都说锦衣卫是阎罗王、催命鬼,还真是不虚言。”

“哎,但是你手底下的锦衣卫与我们想象中的不大一样。都是好儿郎,训练有素,令行禁止的。练兵练得这么好,我们看着也是心里羡慕。”查大受道。

“过奖了,我们这次也是精锐尽出,来的都是有官阶在身的军官,一般的校尉兵士我们都没带来。巡勘所往日里练的就是野外勘察,战地刺探。自然与京中那些盯着王公众臣的同僚们不一样。”郭大友言辞中多了一丝傲气,在他看来,自己所在的巡勘所才是锦衣卫精锐中的精锐,是真正的大明鱼肠之刃。

查大受与佟养正对视一眼,看来锦衣卫内部不和是真的,他们对此心照不宣。

随后话题又渐渐转入了后勤的问题之上,众人询问的对象自然就变作了列席的赵子央。赵子央很坦诚,表示眼下能筹集到的粮草大概只够十万人的部队吃上半个月,实际上是严重不足的。

“前期西北战事吃掉了库里将近一半的存粮,今年东南又闹水患,夏税秋粮都不行,说实话,后继不足。等到了朝鲜战场之上,还得看朝鲜那里拿得出多少余粮来补充粮饷。”赵子央道。

“这个……恐怕希望不大,我前日子有收到过情报,朝鲜那里的后勤实在是匮乏,粮草也很困难,我们恐怕指望不上。大批的粮仓现在其实是控制在倭国人手里的,朝鲜人自己都在饿肚子。”查大受摇头道。

“唉,我就不明白了,这帮朝鲜人怎么这么不经打?连打仗的口粮都没有,这该有多贫瘠啊。怪不得几百年了一直是我中原王朝的附属国,傍着大树好乘凉。”佟养正没好气道。

“可不是吗,哪年朝贡不是从咱们这里拿的盆满钵满,朝贡一次够吃半年的。现在被打了,还要我们去援救。你说我们图个什么啊?”查大受也附和道。

其实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二人心中都懂,只是嘴上抱怨两句,郭大友笑呵呵的也没开口。赵子央更是个在六部官场中混的人精,这种话头他不会去接。

回顾历史,朝鲜半岛之地自古以来与中原内陆就有理不清的复杂关系。自西周初期起,商朝末裔箕子就在此建立了箕子朝鲜,其后又有卫满朝鲜,汉代封乐浪、玄菟、真番、临屯四郡于此,魏晋时期被辽东的高句丽进犯推翻。

隋唐时期,高句丽渐成大患,彼时西北方向还有强大的突厥,为防西北、东北两线作战的窘境,隋朝两位皇帝都不惜举大兵攻打高句丽,一直到唐高宗时期,高句丽才基本被平定。而与唐朝联合灭亡了百济和高句丽的新罗,终于统一了半岛,建立了新罗王朝,正式成为中原王朝的附属国。新罗随后又分裂出“后高句丽”“后百济”,最后“后高句丽”中的王建被簇拥为王,推翻“后百济”和新罗,建立了王氏高丽。

但随后面临强大北虏入侵的王氏高丽屈服在了契丹人的铁骑之下,被迫断绝了与宋朝的朝贡关系,向契丹称臣,后又服于金,一直到蒙古人入侵,王氏高丽直接被打到灭国,成为了元朝内部的一个行省。直到元末,高丽才重新掌握政权。

不过高丽也就复苏了三十年,明初,朝鲜发生了一场政变,李成桂推翻了王氏高丽,最终建立了眼下的李氏朝鲜,成为大明最忠诚的附属国,两百年来未有变也。

唇齿相依,唇亡齿寒,朝鲜的兴衰与中原王朝的兴盛强弱有着密切的关系。作为北方游牧部族进犯中原北方的通道入口,朝鲜咽喉要道的地理位置至关重要。而朝鲜本身贫瘠多山地,更需依附中原王朝发展,天然的地理条件创造了中原王朝与朝鲜半岛的依附关系。这个依附关系不可破裂,已经被历史多次证明。如今以朝鲜为跳板的入侵又一次重演,虚弱疲累的大明最终还是选择了援朝抗倭,哪怕是在这样的一个刚打完西北平乱之战的残喘之际。

就在这一夜宴席即将结束之际,后方大军的指挥令传来了。李如松命查大受即刻启程赶赴鸭绿江前线,与祖承训部队汇合,再等待进一步的指挥。

这条命令正中郭大友下怀,他笑道:

“恰好我赶着去与我上级汇合,他眼下就在鸭绿江边的九连城。明日,我们就随先锋营出发。”

……

十一月十二日,从宽甸堡出发的查大受部抵达九连城。

嘉靖四十三年,都御史王之诰登马耳山巡边,留下诗云:

九连城畔草芊绵,鸭绿津头生暮烟。

对岸鸟鸣分异域,隔江人语戴同天。

皇仁本自无私覆,海国从来奉朔虔。

分付边人慎封守,莫教樵牧扰东田。

这是一座自金代建立起来的边关堡城,自北向西,绵延九座城池,故而称作“九连城”,到了本朝,九连城只剩下了遗址,后被修缮统一为一座堡垒大城,并计划新增一座更为坚固的堡垒城池。九连城东面有河与鸭绿江,后面有镇东山,形势十分险要。

这里就是凤城丹东,与朝鲜仅仅一河之隔的地方。

队伍在抵达九连城之前,沿着河走了好一段路。河是鸭绿江的支流,是丹东的母亲河,也是在丹东与鸭绿江汇流。彼时天高云淡,雪云消弭,阳光铺散下来,温热人心。寒气弥漫的土地上蒸腾起雾气,清河若蓝缎,雪地若白云,云漫淡,风景美不胜收。这大概是众人来到辽东后遇到的最好的天气,也是他们见到的最美的景色。

“云雾,是取得此字为河起的名吗?”与孟旷共承一骑的穗儿靠在孟旷怀中,一面欣赏着景色,一面小声问孟旷。

孟旷拢着她微笑摇头,她也并不清楚这个名字的来历。

“河的来自女真语‘哈’,意思是明亮的,明媚的。”不知何时竹妍来到了她们身侧,向穗儿解释道。

“怪不得呢,这名字起得真好。”明媚的河流,恰如穗儿对它的第一印象。

竹妍笑道:“多谢夸赞,我就是丹东人,喝着河水长大的。”说罢,竹妍加快了马速,向队伍前方黎老三的身侧赶去,孟旷和穗儿看着她的背影,丝毫不见前两日她受伤后的萎靡,只觉得她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喜悦。

“原来她是丹东人,那这么说黎老三那些年其实也是在丹东度过的,恐怕黎老三化名洛东,就是在丹东服役的。”孟旷轻声道。

“竹妍的爹是不是还在丹东?”

“很有可能。她是为了逃婚假死脱身的,她爹应当还在丹东。她这么高兴,恐怕也是因为好不容易可以回来看望亲人的缘故吧。”孟旷回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当初逼得竹妍不得不假死逃婚的到底是哪位辽东将领?我感觉此人的权势必然极大,否则不至于让竹妍反抗都不敢反抗。我记得黎老三有提过,竹妍姓郑,其父名叫郑士兰,是福建南安郑氏的一支。既能在军中为军医,总该还是有人脉的,何至于闹到此种地步?”穗儿疑惑道。

“多半……还是与李家有关。”孟旷说道,“我现在算是看出来了,黎老三和他手下的人都对李氏有很深的成见。”

“这也怪不得他,在辽东这年一事无成,他也很着急,自然得怪罪不作为的李成梁了。不知道张允修到底跑到哪里去了,黎老三恐怕也很着急,跟着张允修的阿都沁也一起不知所踪了。”穗儿蹙眉道。

“张允修躲不了多久了,很快大军就要集结渡江,他必须趁着这段空档期去寻倭国人合作,否则就将失去先机。”孟旷道。

大军雄赳赳气昂昂开入九连城,孟旷一行人也随在队伍之中行动。要入城门时,一抬头,眼尖的孟旷看到了城头之上立着的一列人。为首一员大将,看上去十分眼熟,这长相恐怕又是李家人,不知道是李成梁的哪个儿子。他身侧,罗洵、孙建兴还有张东威并肩而立,很少能看到北司的巡勘所千户、掌刑所千户和稽查所千户三巨头会一起出现,而一旦他们一起出现,就代表着发生大事了。三所占了整个北司八成以上的武装力量,涵盖了整个北司最精锐的锦衣卫尖兵,这场面不得不说给了孟旷内心一丝震撼,他心知朝廷终于打起精神来,准备好好打赢这场战事了。

九连城也不算很大,入城时由于人多而有阻滞。趁这个时间,城楼上的人也下来了,孟旷和郭大友率领的锦衣卫队伍一入城,就被他们迎面招呼走了。那员大将倒是没走,只是留在城门附近招呼进城的查大受的部队。孟旷回头多看了他一眼,被黎老三看到了。黎老三嗤笑一声,向她解释道:

“那是李如梅,李成梁第五子,也就近年吧,李成梁把他的儿子们分派到辽东各个关口戍守历练,这个第五子也不例外。他倒是十分骁勇,威名仅次于其长兄如松。不似他那二哥如柏,和女真人联姻后暧昧不清的,要知道李如柏可是舒尔哈齐的女婿。只可惜李家人都改不了好色的臭毛病!”说罢策马去追竹妍,前方的竹妍头也不回走得飞快,似乎是在逃避什么。

孟旷和穗儿十分吃惊,彼此相视一眼,心道:莫非想强娶竹妍的就是这个李如梅?而方才黎老三无意中透露出的李如柏和建州女真之间的关系更是让她们万分意外。早就听闻李家与建州女真有关系,但一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关系,现在可算明白了。

怪不得李如柏在抚顺关拦下他们后,郭大友根本不敢久留,更是安排队伍宿于城外,天不亮就拔营离开了,原来是忌惮他的这层身份。

作者有话要说: 萨尔浒明军大败,李如柏便是彼时的辽东总兵,指挥上存在重大失误,且原因不明十分莫名其妙。诸多史学家将萨尔浒之败归咎于李如柏与女真人的姻亲关系,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感谢在2020-10-04 18:15:18~2020-10-05 18:58: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2紫耀45 8瓶;whitehyacinths 3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1.第二百零一章☆

孟旷随着郭大友, 见到了等候他们多时的锦衣卫三巨头。见面地点就在锦衣卫目前驻扎的西校场营房之中,这是九连城专门腾出来给锦衣卫独立驻扎的地方。三百锦衣卫终于会师,下属们彼此叙旧问候, 而上级们则立刻就要为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开会。与会的还有与锦衣卫接下来的行动密切相关的穗儿、黎老三和竹妍。

郭大友向三巨头讲述了这一路上所有的经历, 以及他与孟旷对目前形势的判断, 包括对李氏家族等等重点人物的猜想。而三巨头也向众人介绍了一下鸭绿江边的部署:目前祖承训部分布于江边, 探测江水冻结的程度,判断渡江最佳的时日。三巨头手下的一百锦衣卫也分为小股部队,在江边来回巡勘两日了。但渡江之日恐要等到十二月末, 因为各方补给、追加的兵源都还需要时间才能抵达,此前, 还需要沈惟敬再赴平壤与小西见面, 拖延时间。

对于战事的讨论告一段落,孟旷向孙建兴呈上江云平的遗物, 孙建兴面色凝重地收了下来。

“老孙, 节哀。江云平这小子,本是个好苗子, 奈何误入歧途。”罗洵安慰道。

“唉……是我走了眼。我也没想到,江云平竟会与张允修有这样的渊源,更没想到他已经反水了。是我走了眼啊, 差点害了十三和穗儿姑娘。”孙建兴感慨万千, 眸中泛起泪光。

穗儿没想到这样一个黑面铁汉,这会儿竟也会露出这般感性的一面。在她的印象中,孙建兴十分严肃, 一路上没给她好脸色看过。本来郭大友说他重感情, 穗儿还不信呢。

正走神间,罗洵谈话的重点却落在了穗儿的身上, 引得她回了神:

“穗儿姑娘,接下来关于引出张允修的方案,你有什么想法。在座的毕竟只有你最为了解张允修,与他相处的时间最长,你与我们说说。”

穗儿深吸一口气,和孟旷对视了一眼,才面向众人开口道:

“说实在的,我其实并不算了解张允修,因为我与他满打满算也就相处了一年的时间,十二三岁的年纪就分隔开来的,他此后的变化我都不知。他如今会变成这般模样,也是我始料未及的。不过,硬要说这个人身上有什么特质,那就是他打小心思就非常缜密,做事情一板一眼的,细致认真。这一点应该到现在也没有变过,从我们在嘉善和他接触之后一直到抚顺关外的伏兵,这一系列的遭遇显然全都是他做了细致的推演而计划出来的。他少年时期就是这样,会为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做计划,分短中长期,然后按照自己的计划一步一步执行,如果有谁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就会很生气。曾经就是因为他四哥走不开,希望他帮忙出门代办一件事而打乱了他的读书计划,他直接就对他四哥甩脸色了。还有一次,我因为身子不舒服没有按照他的安排绣好该绣的一部分刺绣,他对我发了脾气,要我熬夜也得补上。”穗儿一面说着,一面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关键之处一般,越说语速越快:

“他是个信念十分强的人,少年时代立志要子承父业,成为父亲最骄傲的儿子,与他爹一样入内阁成首辅,辅佐大明重振国威。可能也因为如此,在他父亲去世后,他的一切观念都被颠覆了,于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还有就是,他对数字非常敏感,打小算术就很厉害,珠算和心算的能力极强。这也是他父亲将制作万兽百卉图的事交给他的原因。因为万兽百卉图最耗费心力的倒不在最终的刺绣之上,而在最初的设计之上。这幅图,不仅仅是图案有特殊意义,连绣了多少针,用了什么针法,用了什么颜色、什么粗细的丝线,都有着特别的代表意义,要求做到准确无误。而这幅图是分为一块一块来做的设计,设计的图纸也相当复杂,很多的数字,彼此之间还有换算关系,数理不好的人还真没办法搞明白这幅图的制作流程。当时张允修负责的是接收他父亲发来的图纸,对上面的数字做整理和规划,然后交代给我让我去绣。他记忆力没有我强,记不住那么多的细节,但这幅图的制成确实有一部分他的心血,他对图中的某些内容,应当也是有解读的能力的。”

众锦衣卫安静地听她说,话及此,郭大友开口了:

“信念极强导致爱走极端,计划性极强则导致缺乏灵活变通,擅长算术……大哥,你看这些特征有没有可以利用之处?”

罗洵笑道:“他信念强,就代表他这人不撞南墙不回头,一件事一定要做成了,不做成就睡不着觉。这很简单,我们只需让他坚信自己必须做成某件事,就不怕他不上钩。他做事计划性极强,这也就给了我们预判的空间,只要我们知道他最终的目的是什么,其间的步骤,我们可以站在他的角度上做预判,在可以设陷阱的地方设下陷阱,让他落入陷阱无法翻身。对数字敏感……我看恐怕可以利用这一点来做最开始引他上钩的饵。”

罗洵的话给众人开启了思路,郭大友思维最为敏捷,不出片刻就道:

“大哥,我都差点忘了问您,那个沈惟敬,你们可在九连城见到他了?”

“见到了,而且我们把他软禁在了驿馆之中,他暂时出不去了。不过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暂时没有审讯他和张允修到底什么关系。老八,你的意思是?”罗洵问。

“我、十三和穗儿与沈惟敬一道出使平壤,看看能不能利用这次机会寻找到汪道明。汪道明这厮眼下定然藏在倭军之中。我猜测就是岛津义弘所在的第四军。与汪道明有关系的就是岛津家,义弘的弟弟岁久眼下也在我们手中,应当可以作为谈判的筹码。”一边说着,郭大友站起身来,走到营房墙边,指着其上挂着的朝鲜舆图道:

“小西行长的第一军目前确定是在平壤,第二军加藤清正在咸镜道之内,而第三军黑田长政也在平壤的牡丹峰附近,第四军岛津义弘目前没有可靠情报告知我们他在何处,最近的情报是岛津军在南部作战,尚未过开城。不过这已经是七天前的情报了。我们也不必耗费精力去找,从小西入手,让小西帮我们找岛津。让岛津用汪道明换他的弟弟岁久,我有八成的把握可以成功。将汪道明抓到手里,我们就可以设套了。”

“怎么设?”四爷张东威问。

郭大友一边思索一边道:“利用张允修与女真人之间的罅隙,做个套。建州女真九月时曾向朝廷和朝鲜分别派了使臣,提出要帮助朝鲜抵御倭国人。但被朝廷和朝鲜王拒绝了,因为怀疑建州女真是打算联合倭军一起围剿海西女真。不过因为没有证据,朝廷也没办法拿这个说事,而且还有李家人在庇护。这个明面上向朝廷表忠心,暗地里联倭围剿海西的谋划,应当也是张允修给出的主意。但眼下张允修的目标变了,他想优先抓捕穗儿,逼迫穗儿与他联手解开万兽百卉图。建州女真现在却无法支撑他的这个计划,因为穗儿在大军之中,他们实在难以突破。因而,张允修应当会冒险,让舒尔哈齐帮助他引导战局,诱使锦衣卫露出空档,他好抓走穗儿。这对建州女真来说代价太大,他们眼下恐怕已经不想再这个浑水了,他们需要的是低调行事,明哲保身,避免卷入这场战事。这就是他们之间可以离间的地方。

我们可以分几步来,先利用沈惟敬放出消息,告诉张允修,随沈惟敬入平壤的锦衣卫被倭军扣押了,同行的穗儿也被俘获。锦衣卫和穗儿告诉倭军建州女真已归顺明军,不日即将助明军攻打平壤。还说建州女真掌握一份藏宝图,还囤积了大量粮食,若倭军能够攻克建州女真,可解燃眉之急。届时,舒尔哈齐必然大急,想方设法要联络上平壤,打消倭军入侵女真的意图。而张允修则很可能会生疑,舒尔哈齐与张允修之间便会产生分歧。这时候需要放出第二波消息,也就是计划的第二步。给张允修发出一封汪道明的亲笔信,证实穗儿确实在倭军手里,并且我们要在信中放出一点万兽百卉图的解析结果出来,让张允修认为穗儿已经开始凭借记忆解图。而这份利益,将被汪道明独吞,穗儿则会被他杀掉灭口。这样,张允修也很大可能会打消疑虑,与舒尔哈齐谋划进入平壤,抓走穗儿。有这两步,我有七成的把握能钓他上钩,届时我们再半路做套,合力拿下他。

如果第二步他还不上钩,那么还有第三步。我们可以转而去联络努尔哈赤,陈述利害关系。努尔哈赤刚刚起家,眼下最大的目标是保建州女真平安崛起,定会上钩。他肯定能联系上舒尔哈齐和张允修,咱们让他来引张允修入平壤城。然后咱们再给个甜枣诱惑他,告诉努尔哈赤只要他能将张允修送到平壤,倭军还会帮助建州女真攻打海西女真。这么一来,张允修就算不上套,也得被他的女真同伙绑来。

不过这是个非常粗略的计划,其中还有许多环节需要完善。张允修也不是个呆子,他会有他自己的应对策略,其中变数很多,还需要诸位助我进一步推演。”

“好啊老八,这三步走的计划很好。”罗洵眸光亮晶晶的。

穗儿却提出问题:“眼下张允修不知所踪,我们如何给他发消息?”

“这个问题,就要去问一问沈惟敬了。我估摸着张允修和沈惟敬之间应当有联络的方式,我的计划是全部都建立在这一点推测之上的。如果沈惟敬没有张允修的联络方式,那我们就只能改变计划了。”郭大友道。

这时,一直没开口的黎老三突然道:

“诸位,其实还有一条路可走,我希望大家能分出一点功夫来,帮我寻找我的手下人。阿都沁,他是蒙古与女真的混血儿,他眼下就跟着张允修。我们约定好了沿途刻画带有特殊气味的记号作为指路标记,希望大家能四处寻找一下他留下的记号。”

一边说着,他在桌面上用手指蘸水画下了三道下撇的痕迹,并取出一个小瓷瓶,打开塞子,传递给众人,让众人记住记号之上的特殊气味。

“如果沈惟敬也没有张允修的联络方式,那这就是我们最后的办法。找到阿都沁,我们就还有一线希望可以直接去追拿张允修。”竹妍最后补充道。

罗洵点头道:“好,放心,我这就发动锦衣卫去寻找。不论是何种方式,咱们都要努力去尝试。老郭、十三、穗儿,一会儿你们就随我去见沈惟敬罢,是时候会会这位沈游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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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第二百零二章☆

郭大友、孟旷和穗儿见到了传说中的沈惟敬, 一个敢于接下朝中诸多久历宦海的大员也不敢接下的出使任务的布衣百姓,或者说冒险投机者。只不过这位曾经意气昂扬的冒险投机者,此时显得垂头丧气又愁眉苦脸。眼看着朝中对他争取来的五十天的和平谈判期毫无兴趣, 战事依旧在紧张地筹备, 而这五十天的期限也即将到期。想要从中谋利的沈惟敬只能祈祷自己不会被作为弃子或炮灰, 再度被送往前线或者直接被打发回老家, 那他这大半年可就白忙活了。锦衣卫无意中拦住他,倒也合了他的意,此时此刻他是万般不情愿前往平壤去见小西行长的, 他也需要拖延时间,另想对策。

“沈游击。”进入驿馆见到沈惟敬之后, 罗洵率先拱手打招呼。

“罗千户。”沈惟敬恭敬还礼。

郭大友、孟旷和穗儿打量他, 这是个身材高大但略显瘦削的男人,年事已高, 估摸着年届花甲, 长着一张长脸,唇边蓄着发白的须髭, 眼眸狭长,五官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悍之气。但此时却似霜打的茄子一般蔫头耷脑的,说话也没什么声气, 气虚一般。郭、孟、穗三人本以为沈惟敬是个壮年人, 没想到他的年纪比他们想象中要大了不少。这把年纪还拖着身子骨跑到辽东前线来了,倒也是不容易。

沈惟敬看到了罗洵身后的三人,认出其中的郭大友和孟旷应当也是锦衣卫, 高大威猛的郭大友和面戴阿修罗面具的孟旷顿时给了他一种精神上的威压, 使得他眼皮子直跳。而对于最后的穗儿,他显出疑惑的神情。这明显是个女扮男装的女人, 而且这样貌实在是极具特色,令惊疑不定的他也不经意间多看了几眼。

落座后,罗洵简单介绍了一下身边的郭大友、孟旷和穗儿,但也只是告知了姓名,并未说明身份。接着,他开门见山道:“沈游击,我们也不与你绕弯子。你可知道我们为何将你拦下,阻止你渡江去往平壤?”

沈惟敬对此似乎还真是不大明白,只见他迷茫地摇了摇头。

“我们查到可靠线索,指出你在平湖时,曾与某个朝廷通缉要犯接触过,你可有印象?”罗洵直截了当地问道。

沈惟敬登时面色煞白,冷汗迅速从额头渗出。他张口结舌,无措地望着众人,半晌道:

“冤枉,冤枉啊罗千户,这是谁污蔑于我,我怎么会与朝廷钦犯接触?”

罗洵、郭大友和孟旷彼此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怀疑。罗洵抬了抬手,阻止沈惟敬继续自辩,然后从怀中取出了一幅折叠好的画像。展开来摊在他面前,问道:

“见过这个人吗?”

那画像正是张允修的画像,这是穗儿的亲笔画,是他们前来会见沈惟敬之前穗儿画的。她画了两张张允修,一张带在了身上,另一张则交由画师复制,分发给众锦衣卫,用以寻找张允修的下落。此外,黎老三和竹妍还画了阿都沁的画像分发给众人。

穗儿的画工自不必说,是自幼被她娘亲培养出来的。绣工要做得好,画工则绝不能差。穗儿有着一手绝佳的工笔画功夫,不仅能将花鸟传神地画出来,人物也绝不在话下。她勾勒的这幅张允修的画像,可谓是像了九成九,但凡见过张允修的人,绝不会认不出。

而眼前的沈惟敬在看到这幅画像时,即刻流露出了一丝破绽。尽管他努力维持住了面上的神色,但眉梢眼角微小的抽动和看到画像后下意识转开目光的反应,依旧让在场三位极为擅长审讯的锦衣卫给捕捉到了。

“这个人……我没有见过啊。”沈惟敬矢口否认道。

罗洵唇角扬起冷笑,郭大友则转而开口道:

“没见过啊,这就很遗憾了。那我们就只能如实向指挥使报告了,指挥使便会将我们掌握的证据和你的说法一起禀报圣上。不知道圣上会如何安排沈游击的去留呢?但不论如何,以圣上的谨慎,这个谈判出使的差事,怕是没办法交给你了。要知道我们手上可是握有证据的,有证人目击到了你们在平湖会面,你这样一个与叛国罪徒接触的人,如何可得圣上信任呢?”

沈惟敬的面色由苍白渐渐转为铁青,他心里明白,自己再如何挣扎抵赖,被锦衣卫盯上了就再不会有好果子吃了。为今之计,死不承认并非上策,只能屈服于锦衣卫,顺着话头看看有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于是他抹了一把额头滴落的汗水,仿佛嗓间噎了个胡桃一般,沙哑又艰难地说道:

“诸位上差,请你们高抬贵手,指一条明路。诸位都是佛陀般的人物,小人的这条贱命不值一提,但求也能为诸位起一点作用。”

郭、孟、穗三人心中不禁同时感叹:这人倒真是能屈能伸,这见风使舵的本事令人惊叹,怪不得敢于出使朝鲜,会见日本人。

“我再问你一遍,见过这个人吗?”郭大友并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点了点桌面上的画像道,语气逐渐威严起来。

沈惟敬虽然出使过朝鲜,见过倭寇,但却并未经历过锦衣卫的审讯,罗洵、郭大友,还有边上那个带着阿修罗面具的锦衣卫身上散发出的可怕气场,彻底将他震慑住了。他吞咽了一口唾沫,点了点头。

“说话!”郭大友猛地拔高嗓音一吼,吓得沈惟敬一哆嗦,忙不迭地开口承认:

“是,我见过他。他是张阿五……但我此前真的不知道他是朝廷钦犯啊,诸位上差,不知者无罪,小人也是被欺骗了。”

“你先别忙着撇清你自己,告诉我们张允修是什么时候与你接触的,找你谈了什么,我们自会做判断。”罗洵面色严肃地说道。

“这……”沈惟敬仍旧支支吾吾不愿说出来。

“沈游击,你要明白你现在的处境,你说了,我们还能为你争取宽大处理,毕竟你现在是在为朝廷做事,我们不日也要入朝鲜,可以带上你,若有个一星半点的功勋,也能分给你一点。你若不说,就是站在了我们的对立面,那就休怪我们下手狠辣无情。锦衣卫的手段,你应当是有所耳闻的。你眼下并无靠山,举荐你的兵部尚书石星,因为你与倭寇议和久无结果,如今在朝中有些尴尬。如果你东窗事发,他只会自保,不会保你的。而这个张允修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通缉犯,他是在利用你而已,他如何能为你善后?除非你有办法逃到女真去找他,或者你直接投靠倭寇,但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呢?女真、倭寇又是否会善待你?媚降外敌,背负骂名,你也不想的吧,这并非是你最初自荐来此的目的,不是吗?沈游击,你祖上好歹也是名门,你早年也是从过军的,十八岁时在抗倭战场上救过胡部堂,你父亲在平湖的美名我们也有所耳闻。你来辽东,也是想建立一份功勋的,我瞧你年纪也大了,千里迢迢赶过来也不容易,莫要因为一时糊涂,将此前的努力付诸东流了。”郭大友轻声说道,循循善诱,一点一点打开了沈惟敬心里的缺口。

沈惟敬吞咽了一口唾沫道:“诸位上差,我一五一十都告与你们,还请你们帮我。我与这张阿五,于七、八年前就曾接触过。诸位知道,我是嘉兴平湖人,十八岁从军,二十多岁就已经随父与倭国人做生意,三十多岁时正值嘉靖末年,大明与倭国的堪合贸易被彻底禁止。我们家的生意没了,家道中落,父母亲也先后病逝。我流寓北京,妻儿离散,困苦了二十多年。但我仍然在尝试与倭人偷偷做走私生意,也时常会回嘉兴老家短暂居住。我这人有些臭毛病,好酒好大话,时常要出没于酒馆,与三五狐朋狗友一起喝酒,吹嘘一些见闻。也就在七、八年前,我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年了。那是个五月的日子,我在嘉兴府,约了老友出来吃酒,席间和他们畅谈了我与倭人做生意的事,也许是我吹嘘我对倭人无所不通,将他们玩弄在股掌之间,散席后,有个年轻人上来拦住了我,他自称张阿五,说是暂居在嘉善县,我听他口音似是从两湖一带来的。他说他也是出来做生意谋生的,对和倭国人做生意很感兴趣,希望我能给引引路子。他出手也很大方,请我吃酒,还说只要我能引路,酒肉管够。我见这小伙子倒是很精明的样子,又贪他那点小便宜,便应承下来。

但我做的是走私生意,上不得台面,都是在偷偷摸摸地做。沿海有不少渔民也是我们一伙的,会把走私的货品用渔船送到海上去,倭人或者与倭人有生意往来的一些分布在东海、南海沿岸的海枭,会派船在海上碰头,两船接舷,交换货品。亦或有些无人的小岛,也被用作交易的地点。自禁止与倭国贸易以来,东南沿海禁止民间造大船,禁止倭国船只靠岸。我们的渔船都是小船,航行不了太远,没办法抵达日本岛,只有大船才能。所以只能依靠那些个冒险流亡日本的海枭,他们有大船。我们生意不好做,因为中间有一层海枭帮着运输,成本很高。

我带着张阿五初步了解了一番对倭国的走私生意,张阿五却说,这样下去不是事,要想办法让朝廷重新打开勘合贸易,否则会有引发战争的隐患。我听他口出狂言,只觉得这毛头小子自以为是。但后来回去细想他的这番话,却后背生冷汗。

我与这个小子在嘉善相处了两三个月,他一直住在一个临河道的小院子里,我去过那里一次,里面可真不像是个有生气的地方。后来他告诉我他要北上了,也没跟我说他要去哪儿,就离开了,我此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一直到……今年的四月,我自北归南,一是每逢四月,东海海况平稳,气候适宜,便是走私的黄金时期,我得下南方主持生意。二是时值寒食清明,我得回乡祭祖。我没想到这一次回平湖,竟会再度见到那个张阿五。

他仿佛变了个人,真是……洞见犀利,城府极深,令我即惊又叹。他告诉我,他从北方的朝鲜人那里得到了可靠消息,倭国人已经在筹谋攻打朝鲜了,目的就是想要逼迫朝廷开放堪合贸易。对于我这样一个和倭国人做了数十年走私生意的人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我能够去前线出使调停议和,为大明和倭国之间重新谋得开放勘合贸易,我将青史留名,且自此以后,我再不会穷困潦倒,必将飞黄腾达。他说,这件事只有我才能做成,大明再找不出似我这般精通倭语,精明善谈的人了。他特意南下,就是要告诉我这个消息。”

“你就这么上了他的当?”郭大友冷冷挑眉问。

“上差,你不明白……自二十多年前我妻离子散,我们沈家自我就已经断绝。近些年来,我年事愈高,每每回乡祭祖,只觉对不起先祖。我有一种迫切之感,我的命已不长,有生之年我得做些什么,若再这般虚度下去,我死后下黄泉,无颜面对清溪沈氏的列祖列宗。正如张阿五所说,这对我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必须把握住。此番,不成功便成仁,不论怎么样,这辈子我活的窝火,满心不甘。我得争取做些什么,他还为我指了路,告诉我可以通过石部堂的关系往前线出使。这是我此生唯一的机会……我唯一的机会……”说到此处,沈惟敬的眼睛红了,双拳紧握,松弛的面皮因激动的情绪颤抖着。

罗洵、郭大友、孟旷和穗儿四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长叹。

“诸位上差,这张阿五到底是什么人?小人真的不知道他是钦犯啊。”

“你先告诉我们,你和他之间是否有联系的办法?”罗洵问。

沈惟敬茫然地摇了摇头,道:“他并没有给我留甚么联系方式,我们在平湖谈完后,他就走了,你们想想,他明知我要去前线,必然要与朝廷的人接触,又怎么会留下联系方式?如果我把联系方式透漏给朝廷,朝廷岂不是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他了吗?他这种心思缜密的人不会犯这个错误,而且他也没有与我保持联系的必要吧。他总能找到我,但我却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真的?你莫要编谎话哄骗于我们,否则吃不了兜着走。”郭大友道。

“真的,千真万确!”沈惟敬恨不能举手盟誓。

罗洵给郭大友打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他心知沈惟敬说的有道理,于是最后对沈惟敬解释道:

“张阿五,本名张允修,是张居正的第五子。”

看着一瞬呆若木鸡的沈惟敬,他最后道:“你准备一下罢,明日与我们一道过江入朝鲜。”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八天六更,结束啦。本周后面的9号、10号两天不更新,到11号开始更新,然后下周就恢复二、四、六、七的更新模式了。 感谢在2020-10-06 18:40:09~2020-10-08 17:41: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2紫耀45、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玖钺 10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3.第二百零三章☆

此次锦衣卫的行动部署分为三个梯队, 在多个地点同时执行任务。

第一队将作为尖兵,假扮成出使团成员,与沈惟敬一道前往平壤, 打入平壤城中, 获取尽量多的情报。同时, 还需要完成对张允修的诱捕。人数不多, 不超十人。主要以副千户郭大友、百户孟旷以及两人手底下的锦衣卫精英们为主,再加上关键人物李穗儿。

第二队以策应第一队为主要任务,并不会进入平壤城, 而是在平壤城外承担消息的传递任务,以郭大友另外一位副手张力桓百户作为领队, 黎老三和竹妍也会被安排进入第二队, 除了策应之外,他们也负责接收后方关于阿都沁的搜寻结果, 并且在平壤城外观察情况, 寻找阿都沁或张允修的蛛丝马迹。这队人的人数大约在二十人左右,也会做伪装在平壤城外潜伏。

第三队则是以全方位搜集情报为主要任务, 将会分散为多个小分队,深入延边各个关城以及朝鲜境内进行巡堪和斥候行动,为平壤城中的同伴以及大后方的援朝抗倭大军提供最新、最快、最有效的情报。同时, 还会继续大力搜寻阿都沁或张允修的下落。第三队编入了延边驻军选拔而出的五十名优秀且经验老道的斥候, 再加上剩下的两百七十名锦衣卫,总计人数将达到三百二十人。延边斥候是最为熟悉当地地形的,承担了向导的任务, 三十多个小梯队, 每个梯队至少也能分到一名延边斥候。

为了保证最高效的传讯,这一次锦衣卫将全面应用飞禽传讯、快马传讯、定点传讯、烽烟信号箭传讯、路标符号传讯等传讯手段, 在朝鲜境内、沿鸭绿江地带布置数百个临时传讯的标地点。这些标地点都极具迷惑性,很难被敌人辨识摧毁,且流动性大,极为容易设置。而锦衣卫的传讯加密,也会大规模应用戚继光反切码和锦衣卫内部制定的代号密码,使敌人难以破解。

与此同时,孟家人的计划也在筹谋之中。为了能全家都在官方黄册上被标记为在战争之中“死亡”,孟家人得想方设法随着征朝军跨过鸭绿江进入朝鲜境内,且这件事得被记录在案。在赵子央、孟子修的斡旋之下,赵氏粮行的队伍加上孟家人将被临时收编入查大受先锋营的后勤部队,作为在后方支援战士们作战的后勤人员加入朝鲜战场。而信阳郡主的商行队伍就只能止步鸭绿江了,并不被允许前往前线战场。不过这本来也是商行队伍的打算,这一路上承蒙郡主和邱白关照,他们当真是仁至义尽,“送佛送到西”。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原则上,部队之中是不允许有女眷出现的。但上头有关系庇护也能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只是后勤部队,与正规军之间还是有着距离的,何况女眷也将发挥她们应有的作用。懂医术的孟暧将和罗道长一起,作为军医给战士们看伤。军医可是稀缺人才,而且这两位“军医”还是自带药材来从军的,商行队伍运来的相当一部分草药和中成药都被填补进入了先锋营的后勤保障之中,查大受自然十分欢迎。而懂倭语的白玉吟将作为翻译发挥作用,查大受对此更是喜不自胜,以后他抓到了倭国俘虏后,不愁语言不通了,定能从倭人口里获得更多的情报。此外,查大受意外发现了孟子修是个人才,不仅仅口才了得,更是智谋极强,对朝鲜局势有着深刻的见解,可以临时招募为身边的幕僚军师。

只不过,查大受有个要求,编入队伍中的女眷至少明面上得有丈夫,不能是未婚的女人,否则还是会扰乱军心。

这可难倒了孟家人,白玉吟好说,直接就和孟子修战地成婚,挽起妇人发髻。唯一的问题就是孟暧,这到哪儿去给他找丈夫去?

这么一来,除了詹宇似乎也没有其他人可以选择了。带着这个要求归来的孟子修和赵子央,怀着忐忑的心情去见了孟暧,和她说明了这件事,并询问孟暧的意愿。孟暧却道:

“你们若问我,那我的回答是我没得选择。难道你们都上了战场,就我留在后面吗?那我还怎么与你们一起隐居?詹宇……当然是我的最佳选择。我只是担心……担心他不愿意。毕竟我们要做的事可是欺瞒朝廷,假死脱身,不论怎么说,他都应当对此知情,我不希望欺骗他。哥……你拿主意吧,到底该不该告诉他,你做判断。”

孟暧知道自己这样很没出息,逃避了自己做选择,把决定权推给了自己的哥哥。但如果理智地考虑下来,这件事最终的决定权也确实不在孟暧手中,而在詹宇手中。而到底该不该告诉詹宇孟家人的计划,也确实关乎到孟家全家人的利益,并非是孟暧可以拿主意的。

孟暧的态度在孟子修和赵子央看来,虽然很是别扭,但倒也没有不愿意。她内心一定是喜忧参半的。本来以这两个人的别扭劲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依靠他们自己走到一起去。查大受这个要求,倒是变相地等于推了詹宇和孟暧一把,让他们被迫前进了一大步。

“好,那哥去找詹宇谈。我最后再确认一遍,你同意嫁给詹宇了?”

“嗯……”孟暧的面庞不禁泛起了红晕,点头轻声应道。

“呵呵,这小丫头。”一旁的赵子央不禁笑了。

于是孟子修和赵子央又转而去寻詹宇商谈此事,其实相当于是女方家长登门提亲了。姻亲婚事本不是儿女自己可以做主的,詹宇并无家长在军中,他自己的说法其实照道理并不能算数。但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何况詹宇和孟暧的婚事本就掺杂了不少其他的因素,无法将全部实情告知给詹宇的长辈。

孟子修对詹宇的判断很简单,他认为这是个值得信任的小伙子。且为今之计,孟子修也只能选择相信詹宇,否则难道他还当真要为孟暧寻一个陌生人当丈夫吗?到时候他们都要假死消失,孟暧的这位陌生人丈夫岂不成了白白被欺骗之人?而且保不齐这个陌生人丈夫会不会带来什么新的难以判断的变数,给计划带来不确定的因素。这种损人也不一定利己之事,孟子修是不会干的,他有身为君子的底线。

至于孟暧所担心的詹宇变心之事,那都是后面的事,孟子修有信心,只要詹宇进了孟家的门,他就再也不愿意出去了。即使退一万步说,詹宇变心了,还有自己这个哥哥和孟晴这个姐姐给家里的小妹妹兜底,詹宇如若变心,不可能逃得过孟子修和孟旷的眼睛。欧阳永叔有名言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如今孟家选婿也参考了这一标准。

不过,孟子修见了詹宇之后,还是打算先迂回一下,并不直接将假死计划告知于他,还是询问他关于未来的打算,看他到底内心是一个什么样的想法。

而詹宇看到孟子修和赵子央上门,内心也猜测可能是为了孟暧来找他谈的,大约是最近因为与孟暧重逢,从激动欣喜到逐渐疏离,詹宇这两天过得也不大顺心,脑海里翻滚着万千思绪。不过眼下也大概的理出了一些头绪。当孟子修问起他将来的打算时,詹宇道:

“长荣兄,子央兄。我知道你们大约是清楚我的出身和家庭背景的。但我希望你们能明白,我就是我,我和舅公家本身关系就不是很近。舅公也并非是那种典型的大家长,家中子弟是否有出息,他也不会强求。”

“你的意思是你的事,你可以自己做主?”孟子修问。

“是的。”詹宇的回答倒是很坚定。

“詹参将……”孟子修欲言又止。

“长荣兄,小弟表字青禹,兄长唤我表字便可。”詹宇见孟子修对他的称呼一直都挺见外的,忍不住说道。

“好,青禹,我且问你。你觉得如今你的舅公对你的态度,还如以往那般吗?也许他不会强求族中子弟一个个都有出息,可是但凡有出息的子弟,与他的关系恐怕都很密切罢。说得更露骨些,那些有出息的子弟,恐怕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我说的可对?”

詹宇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脑海中闪过了自己那些个在朝廷中为官的舅表叔伯兄弟,确实各个都紧紧抱团在他舅公的身侧。以往他很不喜欢那种气氛,但也觉得那是正常,自己与他们不是一路人。如今细思,才隐约明白这里面的人情世故,也明白他舅公到底采取的是怎么样的治家方针。他看上去对子弟要求没那么严格,而且十分慷慨地帮助每一个子弟进入官场,看似随意,其实是广撒网。而只需要其中一部分子弟能混出来,对他的权力就是一种巩固,而那些混不出来的子弟,相当一部分人也会碍于家族带来的隐形压力,维护家族的利益。

而如今的自己,可以说是有出息了。自从受到了李如松的赏识,舅公对他的态度确实有了很大的转变,在西北前线时,他竟然隔三差五地会收到舅公写给他的亲笔信,敦促他、鼓励他,乃至于教导他如何与同僚相处等等,这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

孟子修的言下之意很明显:你自己的事,自己真的能做主吗?詹宇不禁又想起那个傍晚,他忙于搜捕九指王,不经意路过家门,与舅公的车架在门外偶遇。舅公沉着面庞让他早日归家完成婚事,与那个他从未见过的名门之女成婚。詹宇的眉头紧蹙,这段回忆永远都是他心中的阴影。

“青禹阿弟,我有个问题想问你。我虚长你几岁,见过的事也比你多,莫要想着糊弄我,还请你真心实意回答我。其实这也是我家小妹……乃至于我们全家人最关心的问题。假如说要你彻底放弃你的家庭,远离生养你的父母和教导你、带给你前途的舅公,乃至于彻底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此后也再无于朝中官场发展的机会,如此才能与小暧成婚过日子,你可否愿意?”孟子修严肃地问道。

詹宇有些吃惊,他抬眸看向孟子修,看到的是这位孟家兄长眼底的审视,那是一种极为严厉的、近乎要将他剖腹剜心以弄清楚他心底每一丝想法的凌厉目光。詹宇心下颤抖,不知为何他会有此一问,心头顿时浮现不祥的预感。

但这个问题确实震慑到他,让他不敢轻易回答。他脑海里此刻思绪万千,好多的疑问问不出口,这种如逼迫一般的询问,其实也让他内心感到无所适从。

“你不必急着现在就回答我,若想清楚了,就来找我。如果你做出了决定,就不要后悔,你只有一次机会。最后的时限是先锋营出发入朝鲜之前,过了这个时间,你就再无机会了。小暧这辈子,与你也就只能是有缘无分。青禹阿弟,这个决定至关重要,三思而后行。”孟子修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巨大的惶惑攥住了詹宇的内心,他僵直在原地,目送着孟子修和赵子央远离,竟再也迈不动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应当能加更一章。 感谢在2020-10-08 17:41:41~2020-10-11 17:48: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茶、若禅。、安公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hen 15瓶;12紫耀45 10瓶;且放白鹿青崖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4.第二百零四章☆

就在孟子修、赵子央找詹宇相谈的这一天傍晚时分, 锦衣卫第一尖兵队自九连城正式出关,开始过江入朝。

这是十一月十四日的傍晚,寒风凌冽, 头顶的天际已然晦暗, 而西落的夕阳却仍在天边倔强地拉出一道金线, 霞云烧红了半边天。九连城的东门外, 孟家人给孟旷和穗儿送行。他们彼此之间也无多言语,只是彼此拥抱,互相安抚。每一个人都坚信此行将是整段艰苦历程的最后一程, 熬过这一场战争,一切就将过去, 会有新的生活在等着他们。

“哥, 阿嫂,表哥, 罗道长, 小暧,我和穗儿这便走了, 到了那边再见。”孟旷唇角扬着淡淡的笑容,她改口叫白玉吟“阿嫂”了,是因为白玉吟确确实实已经是她名副其实的二嫂, 此前孟子修与白玉吟在九连城的驿馆里简单地拜了天地, 办了喜酒。

孟子修和白玉吟仔细地打量着她,被寒风吹得有些皴裂泛红的面庞依旧俊秀漂亮,头戴貂皮帽, 一身厚实的大皮袄, 侧腰配着制式的军刀,刀挂在后腰藏在袍子里, 一身辽东军官的打扮。她身侧,穗儿也是一样的打扮,只是这娇小的体型,也难为她穿着这么厚重的衣物了,行动都有些迟滞。

“好,我们等你圆满完成任务,得胜归来!”孟子修伸手拍了拍她。

“姐!小穗姐!”孟暧绷不住了,扑上来抱住孟旷和穗儿。孟旷紧紧拥抱自己的妹妹,喉头有些哽咽。穗儿也红了眼,拢住她,安抚她的后背。

“放心小暧,也就一两个月,就能再见了。”穗儿安慰她。

“你们绝对绝对绝对要给我回来!”孟暧哭道。

“放心,你姐这条命太硬了,是破军星。”孟旷笑着开玩笑。

“我还是天煞孤星呢,和你姐互相保佑、抵消灾厄了。放心吧,绝对没事。”穗儿也道。

孟暧被这玄学的说法逗得不禁破涕为笑。

千言万语已没有时间再叙,众人不得不最终分离。孟旷和穗儿不再回头,二人一起扎好蒙面的厚布,背对着九连城城门缓步走向鸭绿江。

江边,还有人在送行。是锦衣卫本次留在九连城大后方做统筹指挥的三巨头罗洵、孙建兴和张东威,还有九连城的守将李如梅,以及即将再度率领首批入朝明军的祖承训。郭大友与他们交流了几句,在几位将领沉沉的目光注视之下,第一队随着领头的边军斥候踏上了冰封的鸭绿江面。

眼下鸭绿江尚未完全冰冻,冰的厚薄程度也不同,能够过人的地方很有限。这也是大军暂时尚未开始渡江的原因,若要等完全冰冻,还得再等上半个月,到了腊月里就差不多了。每日都有边军在这里观察江面的冰冻情况,眼下他们随边军斥候走的渡江之路就是边军摸索出来的最坚实的渡江路线。

“都随着我的脚步走,千万别跑偏了,不然就掉冰窟窿里了!”前面的边军斥候高声喊道。此人姓武,名克石,家中行六,一般称呼为武六。他是地地道道的边城人,自幼就在这鸭绿江边长大,家里时常往返江两岸和朝鲜人做生意,对朝鲜内部的地形和情况都门清。此前沈惟敬前往朝鲜,也是他领路作为向导的。这一回再度作为尖兵队的向导,可谓是肩挑重担。

在武六的身后,郭大友打头,身后跟着沈惟敬和一名朝鲜使臣,此二人身后依次是陈当归、周进同和王诩。陈当归是队伍的耳目,周进同负责管马,王诩负责训鹰传讯,然后才是穗儿和孟旷。穗儿走前面,孟旷好看顾她,而全队武力最强的孟旷主要的任务是在队伍的最末尾断后。一行九人,并十匹马,驮着简单的包袱行李,排成一列纵队过江。

队伍中的朝鲜使臣名唤尹根寿,五旬年岁,身形敦厚,满面胡须,面貌是很典型的朝鲜面庞。他能说几句汉语,文笔很好,因而与明人笔谈不在话下。倭军打来时,他作为礼曹判书扈从朝鲜王李一道逃到了义州,后来出任问安使、请奏使,多次出使大明,恳求大明出兵。朝鲜王李被辽东军庇护于宽甸堡之后,他则一直在辽东各城积极斡旋,多次往返广宁,随在杨绍勋、祖承训身侧,软磨硬泡,给朝廷上奏疏、给李成梁等辽东将领写请战书,不遗余力地敦促和请求明廷尽快出战,如今明军大兵即将出征朝鲜,对朝鲜来说他可谓是功不可没。

脚下的冰层确实并不大结实,走上去会有一种脆脆的感觉,不很硬。众人在脚底和马蹄上都绑了加大摩擦的防滑布条,走上冰面后依然是三步一滑。加之众人还得牵着马行走,因而,行走就费了十成十的功夫。

下盘最不稳的穗儿走得最为吃力,她自幼在江南长大,此前到过最北的地方就是北京了,更是从未在这种冰天雪地的环境下走在冰封的江面之上。她甚至能感受到江水在脚底并不深的地方奔腾着,冰层似乎随时都会碎裂,让她觉得异常恐怖。因为一旦踏上冰面就再没可以避难的地方了,除非退回去,否则唯一的出路就是硬着头皮一直走到头。

好在鸭绿江也不是很宽,算下来也就不到两里路。众人小心翼翼,愣是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走到了对岸。上岸后,厚皮袄内里的衣物已经被汗水濡湿了。

孟旷随在穗儿身后,看着穗儿艰难地行走,实在是为她捏了一把汗。如今朝鲜使臣在队伍里,还有几位对她女子身份并不知情的下级锦衣卫和斥候,她现在已经很难再开口说话了,故而没办法在后面出声提醒或鼓励穗儿,好在有惊无险。

站在朝鲜这一侧的岸边,众人不禁回首眺望身后的江对岸,晦暗的天地间,江对岸的景象已然十分模糊,只有零星的火点在闪耀。此时此刻一种奇异的感觉不禁浮起。他们如今踩上了异国的土地,而身后就是生养他们的大明。这里就是国境线,是一条不允许敌人越过的生死之线,有一种责任感油然而生,众人只觉得双肩之上沉甸甸的。

“走了!再不走天就彻底黑透了,路就更难走了。”最前方的向导武六插着腰,看着恋恋不舍回望江对岸的众人,不禁催促道。对于他这个时常跨越国境线的人来说,这倒是稀松平常之事。

众人依言,不再回望,整顿装束、清点人头,确认一切正常,便随着武六继续向朝鲜境内深入。之所以选择在黄昏这样一个时间点过江,一是因为黄昏的光线可以为渡江照明,二是渡江之后太阳就差不多全部落山了,他们可以趁着夜色的掩护赶路,避免被有可能出没于这附近的倭国探子发现。三则是傍晚时分,倭军的所有行动基本都会收敛,斥候探子的活动也不例外,因为这天实在是太冷了,尤其是太阳下山后,夜晚长期在外活动是十分致命的。

但相对的,尖兵队也是把自己置于险境之中,他们必须冒险在黑夜之中跋涉相当长的一段路,翻越一座山头,抵达义州境内最靠近边境的一座朝鲜人的驿站义州驿站。整个平安北道的西北部靠近鸭绿江的地区眼下暂时还算是控制在朝鲜军手中,朝鲜相当一部分朝臣武将还驻扎在这里,并非是倭军的控制地区,相对来说比较安全。

不出意料,除了路途走得有些艰难,他们这一路上确实并未遭遇到任何敌人,反倒在接近驿站时遇到了在外巡逻的朝鲜友军,并在朝鲜友军的护送下入驻了驿站。彼时已经临近午夜了,到了后半夜,整个野外将会更为难以度过。

众人在一片黢黑之中进入了义州驿站所在的村庄之中,村庄中似乎连火光都不敢点,众人为了照明道路而点燃的火把成了唯一的光源。队伍穿梭这座朝鲜的村庄之中,这里的建筑已然与辽东有了相对较大的区别,屋顶都是厚重的茅草屋顶,且坡度很大,建筑看上去都有些低矮,站在屋檐下得低头哈腰,门窗的位置也都很低矮,尤其是门,简直跟狗洞似得,得钻进去才行。不过建筑底部倒是用一层一层的石块垫得很高,并以至于房屋都是悬空的,底部似乎有可以用来烧炭取暖的管道,孟旷和穗儿这些日子在辽东,也对朝鲜族的建筑有所见识,这种取暖的管道叫做平地火道,一般连着厨房烧火的灶台,即使在大寒的日子里进入屋内也能感觉到如春日般的温暖。

众人就这样进了驿馆,驿馆的朝鲜驿丞接待了他们,翻译的工作就让随行的尹根寿负责了,当然除了尹根寿,队伍中的武六也精通朝鲜语,其实武六的母亲本身就是朝鲜人。

这个驿馆实在是有些小,九个人挤进来居住,却只能打大通铺,连个单独的单间都没有。朝鲜的房屋里面都是板间,用简单的木板或者纸糊的门扇隔开的,屋内人全都盘坐在地板之上,怪不得门窗都那么低矮,这种坐在地面上的生活简直犹如回到了隋唐时期。

驿馆也只有驿丞与他的妻子两人打理,众人进来后,驿丞的妻子端来了准备好的大铁锅,里面一锅乱炖,架在了屋内火炕之上,众人围炉而坐,一人两个棒子面饼子,就着一锅乱炖热乎地吃了起来。虽然铁锅乱炖看上去卖相不好,但实在架不住味道鲜美,可能还有鲍鱼海参等海中珍馐炖在其中,毕竟义州的位置离东海并不远,海获的价钱也不贵。饥肠辘辘的众人虽然出发前有吃东西垫肚子,但走到这里时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一个个埋头苦吃起来,连胃口最小的穗儿都吃得极香。

吃着迟来的宵夜,出于习惯,郭大友开始与驿丞攀谈起来,在武六和尹根寿帮忙翻译之下,他东拉西扯问了一大堆似是而非的问题,最终进入主题,从怀中取出了张允修和阿都沁的画像,展示给驿丞和他的妻子看。

“你们见过这两个人吗?”

驿丞和他的妻子盯着画像,二人不约而同地指向阿都沁的画像说了什么。一旁的武六吃了一惊,翻译道:

“他们说见过这个人,就在今天傍晚,这个人还来了驿站,讨要了一碗米糊做吃食,就走了。”

“什么?!”众锦衣卫全部从美食中抬头,惊愕地望向驿丞夫妇。

郭大友忙追问道:“他是一个人,还是跟在一群人后面?”

“就一个人。”驿丞回答。

“这个人呢?没有与他在一起吗?”郭大友指着张允修的画像确认道。

“我没见过这个人。”驿丞摇头。

郭大友眉头紧蹙,这时驿丞的妻子补充了几句话,武六翻译道:

“她说这个人好像受了很重的伤,走得很艰难,浑身冻得都是冰碴子,面色白的跟纸一样,好像刚从水里爬出来一样。他们本想留他下来,他再这样下去会冻死的,可他却趁着他们不注意跑了。”

“他有告诉你们他要去哪儿吗?”郭大友又问。

“没有,但他问了平壤在什么方向,是不是要往平壤去啊?那就是南下了。”驿臣回答道。

“武六、陈当归、周进同,你们仨马上出发,快马去追,务必把阿都沁找回来!他受了伤,定没走远。”

“是!”三人立刻丢下碗筷,起身出了屋子。

“他是不是还在追踪张允修?”沈惟敬轻声问道。

“不,他恐怕已经丢了张允修的踪迹了,可能是追踪的过程中遭遇了什么不测,或者被张允修发现了,遭到了围杀,大难不死活下来了。他可能知道张允修要去平壤城,所以一路坚持着要去平壤。”郭大友推测道,接着他说,“再这样下去他会没命的,追踪也无济于事,我们得把他找回来。”

张允修竟然已经抢先他们去了平壤城,众人心中顿时升起阴霾,此人占尽先机,若让他先入平壤,先接触到倭寇,那他们的诱捕计划就失效了。

“等陈当归和周进同带阿都沁回来再说,先不急。哪怕是张允修,眼下要进平壤也是不那么容易的。何况这个家伙狡猾多变,他藏在暗处随时可以阴咱们,咱们最好以不变应万变。”郭大友很有定力,安抚众人道。

作者有话要说: 棒子面就是玉米面,玉米是16世纪传入我国的,明末已经有相当规模的种植了。 鸭绿江每年的12月进入全面的冰封期,若按照农历来计算就是十一月,文章中的时候应该已经冻得差不多了,何况当时还是小冰期。不过征朝军当时入朝时间相当晚,我这么写是为了时间上能更吻合。 写渡江那一段时,脑子里不可遏制地想起七十年前往朝鲜去的最可爱的人们,向千百年来所有的卫国英雄们致敬。 明天正常更新,今天这章是加更。 感谢在2020-10-11 17:48:08~2020-10-12 17:27: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hen 7瓶;茶 3瓶;凤凰花又开 2瓶;七三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5.第二百零五章☆

驿站寝室之内一片漆黑, 众人在屋中铺开铺盖,并排躺下。穗儿在最西侧,孟旷在她身边, 其余人往东面一字排开。屋内一片阒寂, 但几乎没有人睡着。穗儿和锦衣卫们等待着出去寻找阿都沁的武六、陈当归和周进同归来, 沈惟敬则担忧着自己未来的前途, 尹根寿担心着整个局势和自己国家的未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天际的黑暗逐渐褪去,东面渐渐发白的时刻, 驿站外传来了动静。

“郭头!兄弟们!快来帮忙!”是周进同的声音。

郭大友一骨碌坐起身来,就往外走去, 连外套都没来得及穿。他身后, 众锦衣卫也都迅速起身,向屋外赶去。孟旷让穗儿先别出去, 她自己也随着一起起身离开, 留下屋内的沈惟敬和尹根寿,二人一夜未眠, 一直处于迷迷瞪瞪的状态,眼下有些懵怔着回不过神来。

郭大友和众锦衣卫到外面院子里一看,就见武六、陈当归和周进同三个人满身大汗地抬着一个人, 这个人已经晕厥过去了, 身上全是冰雪。三人跟抬死猪一般抬着他,累得直不起腰来。而这个人正是失踪多时的阿都沁,此刻他面色是发青的, 一脸的死相, 几乎要辨别不出原来的样貌了。

“你们怎么找到他的?”郭大友问。

“是当归哥眼尖发现他的,倒在路边的雪地里了。”周进同解释道。

郭大友忙上前切他脖颈侧面的脉搏, 感受到还有微弱的脉搏,他立马道:

“赶紧去烧热水,兑一大桶温水来,不要太热!”

众人七手八脚地上前来帮忙抬人,郭大友则叮嘱道:“小心点,这家伙冻得快死了,你们稍微用点力,能把他耳朵鼻子给抠下来!全都轻着点!”

晕厥的阿都沁被抬入了屋中,郭大友先让众人往他身上覆盖大量的被褥为他保暖,随即熟悉如何处理冻伤的驿丞夫妇抬来了大浴桶,里面装着温度相对比较凉的水,众人又将阿都沁抬起来送入水中,然后一点一点往桶中添热水升温。最后慢慢将他身上的衣物剥下来,看到了他右侧下腹部出现了一个骇人的大口子,却被他用烧红的刀硬是将伤口烫得愈合了。哪怕是锦衣卫也不禁佩服起这个人来,这阿都沁真是条汉子。大约是天太寒冷了,阿都沁腹部的伤没有恶化,只需要敷一些创药,好好包扎养伤。只是不用想也知道他内脏里面定然有着大量的淤血,他中的这一刀必然伤及了脏腑,这就需要专业的大夫来处理了。驿站所在的村子里也有一个村医,算是有点本事,驿丞夫妇已经去请大夫了。

看着皮肤渐渐由青白转红的阿都沁,众人不由得松了口气。随后众人又慢慢地给他喂了热水和米糊,阿都沁终于虚弱地缓缓转醒了。

“你小子可真是命大,身上开了这么大一个口子,还能在这么大寒的天里浑身湿透地在外躺了一夜,若不是我们的人找到了你,你现在可见不到我了。”郭大友站在他的浴桶边,戏谑地说道。

“你……你是什么人……”阿都沁用他蹩脚的汉语,虚弱又紧张地问道。

“放心小子,我要对你不利也不会费这么大劲儿救你了。”郭大友不悦地嘟囔了一句。

“阿都沁,你还认识我吗?”穗儿从郭大友身后站了出来,她身侧还站着孟旷。阿都沁见到她们,面上紧绷的神色总算缓了下来。

众锦衣卫为了救阿都沁,确实累得够呛,这一折腾,已经到了十一月十五日近午时分了。郭大友已经打发其他人到别的屋里去补眠休息去了,他自己却不知疲倦一般地继续留在阿都沁的身边看着他,孟旷和穗儿随后也来陪他了。而阿都沁的浴桶此时已经被挪到了屋子后面的灶房之中。

“李穗儿,孟十三,我当然认识你们。”阿都沁道。

“你义父和竹妍还在九连城尚未出发,他们属于第二梯队,而我们是第一梯队,任务是进入平壤,诱捕张允修。我们知道你是你义父派出来跟踪张允修的,能和我们说说发生什么事了吗?你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穗儿说话温言细语的,也平复了阿都沁略显焦虑的情绪。他沉了沉气,然后努力用并不熟练的汉语解释道:

“我被发现了,我不知道是我不小心,还是对方太聪明。从广宁城东的黑山岭我就一直跟着女真人和张允修,他们一直没有发现我。他们从广宁一直向东跑到了抚顺关西,我顺着追踪,本想留下记号,却不慎被一队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抚顺关巡逻军发现了,他们硬是要抓我,我摆脱了他们的抓捕,却仍旧被追拿。我自那时起就没办法再刻画记号了,否则我身后的追兵也会发现。但我那时还没有断绝张允修和女真人的踪迹,他们没有进抚顺关,而是在抚顺关外直接南下了。不过他们一定在抚顺关做了什么手脚,否则不会在这里逗留了半天的时间。

我一直追踪到了鸦鹘关以南、宽甸堡以北的位置,我被偷袭了。是一个蒙面的黑衣人,我知道他是女真人,我看到了他的发辫。这个人的拳脚功夫很强,我没斗过他,最终被他在腹部捅了一刀。我捂着伤口逃跑,他在后方追我。我想方设法逃到了宽甸堡躲了起来,用我的刀烫合伤口,然后从宽甸堡混出了关,但最终还是被他给追上了。彼时我已慌不择路逃到了鸭绿江边,已然无路可逃,为了摆脱他,我冒险下了水,然后顺着江水一路被冲到了朝鲜境内。我当时已经神志不清了,只是简单辨认了南方,就往南方走。”

“因为你知道张允修要去平壤?”郭大友问。

阿都沁无力地点了点头,道:

“就在抚顺关外,我被抚顺关外的巡逻兵发现的前一夜。我埋伏在张允修和女真人休整的队伍之外,有两个队伍里两个女真人出来撒野尿,我凑到附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们说的女真语,但我听得懂。他们抱怨说一直在东奔西跑,忙了大半年也没什么收获,现在还要冒险去平壤和倭寇接触,他们心里一万个不愿意。”

郭大友和孟旷、穗儿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郭大友又问:

“除了他们要去平壤城之外,你还探听到其他的情报吗?”

阿都沁想了想,缓缓道: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得那样……那两个女真人有提到舒尔哈齐一直背着一个细长的木筒,那里面应当是藏了一幅图。他们说这幅图价值连城,可以换取倭寇帮助建州剿灭海西,甚至还能与李成梁作交换,换取辽东对建州二十年不打压的发展机遇。但他们又说,这幅图并不完整,但哪怕只是不完整的图,也足以带给建州女真几百年没有的大机遇,搞不好能入主中原。我猜……也许那木筒之中是张允修解读出来的一部分万兽百卉图,这一次张允修前往平壤,是打算与倭寇做一个利益上的交换。”

这个情报算不上什么新情报,其实郭大友等人早就对此有所推测,阿都沁只是间接证实了他们的猜测张允修解读出了万兽百卉图的辽东地区那一部分,并以此作为筹码,具备了与辽东霸主李氏谈判交易的能力。不过郭大友还是发现了一个细节:

“你说那幅图是舒尔哈齐一直背着的?张允修呢?”

“这幅图应当一直是舒尔哈齐在保管,毕竟张允修手无缚鸡之力,让他保管可能会有危险吧。而且我远远地跟在他们的队伍后面,也曾观察到队伍中的张允修,他背后没有背什么木筒。”阿都沁道。

“你没有观察到舒尔哈齐吗?他背后有背着木筒吗?”

“这……我真没在意,此前好像是没有的,但是舒尔哈齐的部下那天晚上确实是这么说的……”阿都沁被郭大友问得一头雾水,努力回忆道。

郭大友拍了拍阿都沁,让他从浴桶中出来,穿好衣服好好休息,并叮嘱候在灶房外面的驿丞夫妇照顾好阿都沁。随后他领着穗儿和孟旷出了驿站,在院墙外的角落里寻了个僻静的位置,轻声道:

“我现在在怀疑一件事,张允修是不是故意在欺骗我们上当。”

“你是说,他们知道阿都沁在后面跟踪,所以故意骗他关于万兽百卉图的事,让我们误以为他要去平壤?”穗儿道。

孟旷和穗儿其实也有这样的感觉。

“对,我猜那所谓的装图用的木筒其实并不存在,因为阿都沁也没有亲眼看到。在张允修从广宁城外逃遁之前,他一直是与我们在一起的,我们都很清楚他身上没有带任何图纸,而他的同伙江云平也一样。如果这幅图存在,那么就一定是舒尔哈齐一行从关外带进来的,可是如果舒尔哈齐当时身上带了这样一个木筒,入关时必然要被查验,这幅图就会被发现。除非有内应,不然他们不会冒这个险把图带进关内,这没有什么意义。张允修和舒尔哈齐迫使阿都沁逃出关外,进入朝鲜,必然是希望他把这个消息告诉给朝鲜内存在的我们的人。也许到现在他们可能都还没有出关,没有进入朝鲜。至少所有的边关守军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任何发现。我不认为所有辽东守军都能成为他们的内应,他们这也太神通广大了。”郭大友捻着面上的胡须思索道。

“这是障眼法……他一定是在其他地方密谋什么,所以需要转移我们的视线。”孟旷蹙着眉道。

穗儿道:“我有个推测……张允修与汪道明勾结,必然是要有所图的。按照当前的形势判断,如果他前往平壤,与驻扎在平壤的小西行长军作交换,则风险较大,因为明军马上就要打过来,小西军恐怕很难抵挡,如果小西在战争中殒命,那他的图谋也将落空。这点看穿战争局势的眼光,张允修还是有的。因此他可能要寻找更为合适的合作对象,也许就是汪道明和岛津义弘。他把我们的注意力牵制在平壤,实际上自己则赶往岛津军所在的地方,完成交易。但是眼下他们要出关也是很困难的,除非他们有本事混进明军之中,随明军进入朝鲜,但我觉得可能性不大。进入不了朝鲜,他就没办法接触到身在朝鲜的汪道明和岛津义弘,而他又转移了我们的注意力,也许他……”

“在图谋着直接与丰臣秀吉接触,他要出海往倭国去?”郭大友接着穗儿的话头说道。

“看来我们有必要联系一下水师,关注鸭绿江入海的港口了。”孟旷沉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在周四。求评论啊,我更新这么勤,你们也给点反馈。 感谢在2020-10-12 17:27:15~2020-10-13 17:37: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呱QAQ 10瓶;shen 4瓶;七三i、麦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6.第二百零六章☆

由于怀疑张允修的动向, 一行人前往平壤的行程暂缓,郭大友辛苦武六多跑一趟,将消息传达给九连城的三巨头。武六倒是无所谓, 他本就习惯了这种来回传讯的工作。沈惟敬也不着急, 因为去平壤见小西行长对他来说不亚于是一种凌迟处刑, 这意味着他争取来的五十天所谓的和平谈判期从根本上化为泡影。小西是不会给他好脸色看的,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争取到那些向小西承诺的东西。

一众人中,只有尹根寿有些焦急,他急于明确倭寇的动向。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五天, 众人也在驿馆之中干耗了五天。期间阿都沁的伤势倒是得到了及时的治疗,日渐好转, 但朝鲜大夫要求他卧榻静养一个月, 不可再随便行动。到了十一月二十日,才有新的消息从鸭绿江那边传来, 前来送信的竟然是张力桓百户, 众人没想到他会亲自前来,十分吃惊, 因为他的任务本是带领第二梯队行动的。

“指挥使来前线了,他接过了大后方的指挥权,所以第二梯队将由罗千户亲自率领, 我的任务就是向你们传递消息, 同时与你们汇合,加入你们的行动。”张力桓百户说道。

原来骆思恭指挥使也来到前线了,众人来不及惊叹, 郭大友就询问调查的情况。张力桓百户接着说道:

“已经派人联系大东沟和薪岛驻扎的水师严密排查了, 等了几天暂时没有发现。但是有一条疑似的情报,确实曾有一个男子去询问过出海的海船, 据说还是想要那种大海船,可以开到倭国本岛上去的。因为与倭国早就禁止通商,加之倭国进犯朝鲜,最近一年连走私生意都已经全部断绝了,所以有人来问这个,大东沟上的海民就留了心。只可惜后续的线索也断了,并没能追踪到那个男子的去向。”

郭大友挠着额头,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张允修现在两条路走,一条是去倭国本岛直接找丰臣秀吉谈,一条则是深入朝鲜,寻找到倭第四军的岛津义弘和汪道明谈。如果他没有办法去倭国本岛,那么应当会想办法去朝鲜寻汪道明。但是鸭绿江沿线边关的陆路他们走不通,如果想进朝鲜,出海从南面绕是最好的办法。我的想法是,如果他们找不到出海的大船,那找一条小船,从鸭绿江口出海,绕到朝鲜海岸边上岸入境,这是最可能的,也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了。”

“没错,罗千户和指挥使也是这个意思。我出发前,关于这方面的消息还没有传回来,我们尚未知晓张允修是否已经出海绕道朝鲜了。但指挥使和罗千户让我传达指令,为防万一我们要即刻出发,尽快赶往平壤,然后再依据最新的命令行事。”张力桓道。

最后他补充道:“入朝的时间基本已经定下来了,辽东驻军的祖承训部将作为第一先锋军在七天后的十一月廿七渡江,作战人数六千人。三天后,也就是腊月初一,第二先锋军也将开始渡江,其中有查大受部、吴惟忠部、李如梅部等,共计三万五千人。后续视情况,最晚不过腊月十五,都督李如松、副总兵李如柏将亲率三万中军入朝。”

众人都知道,此次征倭寇,几乎集中了全国最精锐的战争力量。备倭经略宋应昌从全国范围调集了四万精锐。这支军队的主要构成如下:辽东铁骑一万;宣府、大同各选精骑八千;蓟镇、保定各选精锐步兵五千;江浙步兵三千。四川副总兵刘铤率川军五千,做为后续部队向朝鲜进发,目前离辽东还远。

而李如松和副总兵李如柏麾下的中军三万,实则是辽东各大关的镇军,并非是各地抽调来的。如若把镇军也投入朝鲜战场,那情况就很严重了,会导致辽东防备空虚,会让北面的蒙古和女真人乘虚而入。

所以实际上这一次作战的主力部队就是这四万多的精锐,连带着后勤部队,实际人数在七万左右,号称十万。此外,还集中了明军最精锐的火炮,诸如佛朗机炮、虎蹲炮、灭虏炮等拢共数百门,鸟铳数千条配备给军中的精锐步兵,相信能对倭寇造成火力之上的巨大打击。

不过倭寇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从佛郎机人那里弄来的新型鸟铳,配备给足轻进行训练有素的整合,这其实还是很麻烦的事。抗倭军并不敢因为有了大火炮就掉以轻心。

得到命令的郭大友、孟旷和穗儿等人即刻启程,继续赶赴平壤。他们没有带上阿都沁,而是将他留在了驿站之中养伤,等待与后方的第二梯队汇合。

而就在这个时间节点之上,正在安东鸭绿江出海口附近进行调查的锦衣卫终于得到了最新最准确的关于张允修和女真人的情报。一名在薪岛之上打探情报的锦衣卫遇上了一艘从朝鲜海域方向归来的渔船,船上是一对叔侄俩。侄子是开船去找他阿叔的,因为他阿叔被一伙人劫持走了。原来这家人还有一艘更大的中型渔船,也就在一日前的凌晨时分,叔父正准备驾驶这艘中型渔船出海,却被一伙三十多人的团伙用刀劫持,逼迫他往朝鲜海域开去。他不得不顺了他们的意。临到了朝鲜的龙岩浦附近,他将船靠岸,心知这伙人绝非善类,他看出他们是女真人,其中还有一个看上去很冷酷的中原人。他害怕自己会被灭口,趁着这伙人没注意跳船潜水逃生了。他拼命往回游,在海里漂了半日,差点一命呜呼,多亏被后来赶到的他的侄子捞起来才得救。

侄子被叔父的描述吓坏了,叔侄俩也不敢去龙岩浦寻他们的船,忙不迭地逃了回来。

锦衣卫随后根据他们的描述,驾驶船只去了龙岩浦附近,寻到了那艘被遗弃的船,船当时被拖到了海边的滩涂之上,因为上岸的地方都是礁石,锦衣卫仍然是失去了张允修等人的踪迹。唯一能判断的是,张允修一行人确确实实从龙岩浦上岸,进入了朝鲜境内。

这个消息于一日后的十一月二十一日傍晚时分传回了九连城大本营,得到消息的骆思恭与罗洵即刻做出了部署。罗洵带领第二梯队的锦衣卫出发,开始往平壤而去,队伍之中还带上了刚押送过来的岛津义弘的弟弟岛津岁久,岛津岁久其实很早就被送往辽东了,此前一直关押在广宁城的地牢之中,后随李如松的部队一起抵达了九连城。

同时,他们还派出飞鹰向第一梯队传讯,让第一梯队加紧诱捕计划的布置。张允修已然进入朝鲜境内,决不能让他先接触到汪道明和岛津义弘。

“根据最新的情报,岛津义弘的第四军目前驻扎在江原道,就是朝鲜东南部这一块地区。从张允修等人上岸的龙岩浦赶往江原道,路途遥远,没个七八天时间披星戴月跋涉是走不到的,而第一梯队赶赴平壤最快只需要一天时间,我们也就只有这一段大约五六天的空白时期了,必须要让计划起作用!”站在九连城指挥部的朝鲜舆图前,骆思恭严肃地指着舆图对罗洵下了死命令。

于是就在当天的傍晚,同样的时间节点,第二梯队开始横渡鸭绿江,进入朝鲜境内。而向第一梯队送消息的飞鹰也已然展翅高飞而去。这飞鹰并非是直接去寻孟旷等人所在,而是飞往固定的消息传递点投递消息,再由消息传递点的传信兵向第一梯队传信。

所以当第一梯队的郭大友、孟旷等人收到消息时,他们距离平壤还有大半日的路程,恰好抵达目前最靠近平壤的哨站安州哨站。这哨站位置在十分偏僻的山林之中,在草木和白雪的掩映之间,确实很难发现。郭大友、孟旷等人也是按照上面派发下来的舆图坐标,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寻到了这个哨站。越是靠近平壤,越是接近倭军的控制区,四周倭军出没的可能性就越来越大。为防遭遇,锦衣卫的行进变得越来越小心谨慎。每次停留休整的位置,都是早就选定好的哨站位置。如果临时出现变动,哨站转移,锦衣卫则要依靠哨站留下的暗号寻找到新的位置。

“张允修果然入朝了,咱们得加紧动作了,争取明天就入平壤城,见到小西行长。”得到消息后,众人凑在一起短暂商议接下来的行动,郭大友率先说道。

沈惟敬的面色有些难看,但他也不敢多说什么。

“这厮还想着要去倭国,果然最终还是没能去成。”张力桓嗤笑道。

“要去倭国见到丰臣秀吉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没有船本就是最大的障碍,就算有船可以去,到了倭国之内,一切可由不得张允修了。丰臣秀吉到底会不会见他,见到他后又到底是否会与他合作,都是相当冒险的试探,这也是女真人为什么不愿意陪他去倭国的原因。与虎谋皮啊。女真也只是想利用倭寇剿灭海西,可没想引狼入室,把他们自己也赔进去了。张允修的图谋太大了,但现在盘子太小,做不了那么大的事。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一步一步来,先与岛津合作,再由岛津引荐给丰臣秀吉,他得先在倭寇之中建立起人脉。”沈惟敬倒是很罕见地长篇大论道,不过他说得在理,政治就是这么一回事,有多大的盘子做多大的事。

头顶的天空又有些阴云密布,寒风渐起,眼看着又要开始下雪了,天地之间寒透了。身在野外的众人只能围着篝火取暖,裹着大皮袄依旧冻得浑身止不住地抖,寒风剜骨钻心一般。孟旷给火堆添了最后一把干草,向郭大友打了个手势。郭大友会意,与孟旷还有穗儿一起去了僻静处单独谈话。锦衣卫已经对此习以为常,而沈惟敬、尹根寿、武六三人见状却有些疑问,因为郭大友这三个人经常凑在一起说悄悄话,不禁让他们心生疑虑,有什么事是不能铺开来说的呢?但以他们三人的立场,也不好多问什么。

沈惟敬因为此前见过穗儿,心里有底,知道锦衣卫此次是军事行动之中还套着一个秘密行动。武六和尹根寿从一开始就对这个个子最小的锦衣卫起了疑虑,这人看着也不像是正儿八经的锦衣卫,身子弱得很,感觉一点战斗力都没有,成天就和那个中等身高、从来不说话的哑巴锦衣卫黏在一起,两人看上去很亲密,甚至有些亲密过头了。不知道第一梯队为什么要带着他,难道他是军师智囊?

另一头,郭大友和孟旷、穗儿凑在一起。孟旷轻声问道:

“老郭,等我们入平壤城之后,你打算怎么办?我们扮作使团入城,肯定要被倭军搜身,我们身上的武器都要被没收的。此后在城内的行动怎么安排?兄弟们现在心里还没底。”

“进城后第一要务肯定是摸清楚平壤城中的守军数量,还有装备情况。其次,搞清楚平壤附近的运粮线路和储备军粮,这关系到咱们能和小西行长有多大的谈判筹码。最后,才是找机会亮明条件,让小西想办法联系江原道的岛津军,让岛津义弘用汪道明换人。”郭大友思路很清晰,他早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了。

穗儿这时道:“在驿馆那几天,我借了纸笔简单复原了一幅万兽百卉图的草图,我没敢拿出来,一直藏在身上,我想这也是诱惑小西与我们交易的筹码之一。”

郭大友吃了一惊,道:“你居然抽空画了一幅?怎么不早与我说的。”

“一直没找到好的时机,我是借着照顾阿都沁的借口,在他房里悄悄画的。因为时间太短了,很潦草,很多细节我都没添上。”穗儿无奈道。

“收好了,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拿出来。”郭大友叮嘱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进平壤! 感谢在2020-10-13 17:37:04~2020-10-15 17:13: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12紫耀4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hen 61瓶;穿花袄的大叔 2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7.第二百零七章☆

十一月二十三日, 阴云密布的上午,隐隐有雪片随着寒风乱飞。日本军第一军军长小西行长立在平壤城的城头,向西北方向眺望。

这是个身材敦实的中年男子, 满面黑硬的胡茬, 一脸的风霜, 皮肤若黑岩一般粗糙黝黑。他穿着一身沉重漆黑的日式大铠, 头戴夸张的兜鍪。兜鍪前顶之上有一对向两侧扬起的长角,中央束起一块圆板,其中有三勾玉组成的图案。此外, 他的脖颈之间还挂着一枚十字架,看上去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 诡异可怖。

作为入侵朝鲜的先锋军, 小西行长在整个征伐的过程中可谓是所向披靡,一路高歌猛进。但是此时此刻, 这位出身低微的商人之子显然也已经陷入了困难的境地之中。听闻明军已经在鸭绿江边集结, 即将渡江。他心中清楚自己必然首当其冲,而此时此刻的平壤城虽然还有余粮, 但补给却已然能看到头了。后方的补给线始终未曾建立起来,这使得这位孤军深入的日军将领心中很是没底。何况,在这一路打来的过程中, 他也不可避免的损兵折将, 行至平壤城,他就已然没办法再冒险前进了,故而在此停止, 慢慢稳固身后占领的地盘, 要先将到手的土地经营起来。

“加藤是什么意思?让他南下回援就这么难吗?”他询问身边的副将宗义智。

宗义智道:“加藤记恨您和黑田将军联合抢占王京,口中满是冠冕堂皇的说辞, 必然是打算在咸镜道内作壁上观。”

“哼!这个混账东西。不必他来救援,老子据守平壤城,也能叫明国和朝鲜的犬奴哀嚎着退回去。”小西窝了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骂道。

宗义智暗自抹了把汗,内心无比煎熬。他乃是对马岛领主,夹在日本和朝鲜之间,本来日朝之间的海上贸易都要通过他的领地中转,他能从中捞到不少好处。可这一开战,就全泡汤了。丰臣秀吉不仅不理会他的极力劝阻,反倒威胁他如若不派兵加入,就要褫夺他的对马岛领主身份,无奈之下,宗义智只能派兵加入小西军,随小西军出征朝鲜。

如今已然走到这一步了,没有退路了,宗义智只希望战争尽快结束,要让秀吉的野心被挫败,还需要明军出马。他是绝不认为日军能打到明朝的领土之上去的,那是个庞然大物,尽管衰朽,垂垂老矣,但仍然拥有可怕的力量,一旦明朝出兵,就是日军必须亡命撤退的时候了。

“那个明朝的使臣呢?名字叫沈惟敬的。前些日子早有明朝信使来报信,说是沈惟敬不日将抵达平壤,怎么这些天过去还没到?”

“兴许是雪天路不好走,估计再怎么样,今天也该来了。”宗义智道。

此时有探子从远处纵马而来,在城下高喊:

“明使来了!明使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更远的西北方向上,出现了一队马队,十个人的队伍骑快马而来。小西暗自松了口气,总算是等来了,五十天的停战期都过了将近一个月了,他盼星星盼月亮,可总算把明使沈惟敬给盼来了。

“开城门!”小西下令道。

随即他领着宗义智亲下城门,纵马前去迎接。

静待片刻,那一队人马来到了平壤城七星门之下。平壤城向东背靠大同江,向西开三道门,分别是最北面的七星门,正西方向上的小西门,西南方向上的大西门。南面则有东侧的含门和西侧的正阳门。

七星门是要门,守卫兵力最重,守将小西行长基本也都戍守在此。此时此刻的他看到了队伍中为首的沈惟敬,不禁哈哈大笑,十分热情地与沈惟敬打招呼。小西行长身边还跟着一个懂倭语的朝鲜人作为翻译,朝鲜人会说一点汉语,但大多时候还需要尹根寿转述翻译第二次。不过这个翻译并不是为沈惟敬翻译,因为沈惟敬本身会说流利的倭语,这个翻译是为在场其他不懂倭语者,以及作为书记的被俘朝鲜官吏做翻译。

虽然小西表现得极为热情,但来使队伍却遭到了最为严厉的搜身检查,身上所有的武器全部被搜出来没收了,包括孟旷腰间藏着的那把刀。日本人没有见过这种怪异的武器,还不禁多看了孟旷一眼,这一伙人身上武器可不少,刀剑齐全,弓/弩皆备,乃至于还有不少暗器。这不由得引起了倭军的警惕,看着搜出来这么多的武器,原本笑呵呵的小西笑容也渐渐消失了,他不禁板着脸对沈惟敬说了什么。经过翻译,得知他说的是:

“沈游击,你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要进来暗杀我的?”

沈惟敬忙摇手道:“非也非也,只是我们这一路走过来,怕遇到其他队伍,解释不清,动起手来,我们也得自卫不是吗?”

小西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只是请沈惟敬和明使队伍立刻前往平壤城中目前小西所居住的平壤府衙。一人也不能少,全部在倭军的监视之下进入了府衙一个称作“龙湾馆”的议事厅之中,纷纷落座。

边上那位被俘朝鲜书吏开始做文字记录,小西行长性子非常直,也可能是真的着急,开口就道:

“我听闻沈游击带了大批的军队,正要围攻平壤城,可有这回事?兵马安在?”

沈惟敬立刻出示了新旧两份堪合,道:“这是误会,小西将军。你看,旧堪合十五人,新堪合十人,此外更无一人,谁说我带了大军来的?”

小西行长看过后,姑且算是信了沈惟敬。他道:“既然如此,此前沈游击答应我回朝斡旋的条件,不知谈得如何,是否谈妥?”

此前双方达成的议和条件是倭军撤退,归还朝鲜领土,明朝将重新打开堪合贸易,欢迎倭国来明朝做生意。这个条件说实话让锦衣卫瞠目结舌,因为朝中没有任何人会同意这个条件,只是沈惟敬擅作主张,相当于欺骗了小西行长。事实证明,此后沈惟敬多次上书朝廷,又与辽东诸多将领商谈,没有一个人愿意理会他。战事在有条不紊地准备,包括倭国方面,谁也没打算停战。

沈惟敬确实有些门道,见小西行长单刀直入地询问结果,他立刻采取了同等回击的战术,说道:

“此前小西将军答应,先归还双王子还有一部分土地,不知道将军现在是否能兑现承诺?”

小西听罢道:“此前我就说过,咸镜道的事不归我管,那是加藤清正的地盘,他手里握着双王子,我做不得主,只能去请示太阁。太阁的意思是,暂时还不能放还。但是只是平壤城和大同江以西的地方可以让与你们,我自归大同江以东,这个条件如何?”

沈惟敬道:“小西将军,这让步实在弱了点。若你只撤出平壤,那么我们堪合贸易能开放的港口也很有限,我只能尝试劝说朝廷开放一个东部的小港口给你们。”

小西似是有些不耐烦,但应当是碍于小西军与黑田军目前孤军深入、身处困境之中等等诸多难以抗拒的因素,他不得不耐着性子继续和沈惟敬谈,因为他确实急于和沈惟敬达成协议,任何形式的协议都可以,他不可让自己前几个月的战果白费了,否则哪怕撤退回本岛,他的领地也是最为弱小积贫的,很容易就会被其他大名吞噬,他必须在秀吉面前争取到更多的领土,以维护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将军身份,他不愿再回到从前的商人身份去了。而沈惟敬也把握到了他的这一心理,所以一直在不断地争取加码,为明廷和朝鲜争取到更多的利益。

就在这不断扯皮的过程之中,孟旷和穗儿冷眼旁观。这是穗儿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的倭人,他们身材都不很高,双腿仿佛都夹了个大鼓一般罗圈着,牙齿也都非常难看,实在是……难以恭维,确实看上去很是丑陋凶恶。说起话来,腔调也很是令人难受,倭语似乎就是这样的,词汇胜多,说起来犹如倒豆子一般,叽哩哇啦一大串。

而朝鲜人,就夹在明朝使臣和倭国大将之间,在他们的土地上,让别国来谈判归还多少领土,朝鲜人自己却毫无自主权,别提多憋屈了。尹根寿多次尝试着插嘴,想争取让倭军早日撤出朝鲜,但都被打断了。显然沈惟敬想的不是这个,他目前要争取的确实就是小西军撤出平壤,其上附加的所有其他条件,都是为了给小西加压。让小西撤出平壤就是肉眼可见的和谈功劳,他必须抓住这个功劳,如此才能不至于被朝廷舍弃。

经过将近一个半时辰的谈判,最终双方总算是达成了初步的协议。小西军承诺退出平壤至大同江以东,前提是倭国商船得以进入明朝东部港口停靠贸易。

紧张的商谈告一段落,沈惟敬被小西行长邀请到了宴会厅赴宴。随行的众锦衣卫和穗儿也在邀请行列,日军对明朝使团的警惕心很高,始终保持使团在他们的监视之下。

不过这并不能难倒锦衣卫,和谈结束后,他们能在城中逗留的时间不长,接下来便是锦衣卫要开始大展身手的时刻了。

按照事先制定好的策略,三个精英锦衣卫负责朝鲜城中倭军情况的侦查,分别是陈当归、孟旷和王诩。宴席之上,郭大友将负责协同沈惟敬和尹根寿吸引住小西军高层的注意力。余下的武六、穗儿、周进同和张力桓四人则要想办法协助陈当归、王诩和孟旷出平壤府衙,掩护他们的行动。

不得不说,时机往往都是敌人给他们创造的。宴厅之中,郭大友和沈惟敬两条三寸不烂之舌,哄得小西与他身边的倭军将领们心中大悦,眼瞅着军功名利即将收入囊中,倭军各个收不住势头,喝得酩酊大醉,他们不知从哪儿抓来了一群貌美的朝鲜女子,让这些女子在场下歌舞,好不欢乐。

孟旷、陈当归和王诩彼此眼神交换,分头分批出了宴厅,其间无人在意他们的出入,因为就连门口守卫的卫兵都被赏了酒,喝得兴起,手舞足蹈,彼此逗乐。

三人分别从平壤府衙的东、西和南三面悄然溜了出去,分东西中三路探查平壤城中的情况。出去之前,他们从平壤府衙中“借”了三副倭军的足轻铠甲穿戴起来,掩盖他们自己的身份。

而留在府衙之内的穗儿也在周进同的保护之下离开了宴厅,打算在府衙之内寻找有关倭军部署的舆图亦或情报。只可惜穗儿这边几乎是出师不利,刚离开宴厅,走到府衙书库附近,她和周进同就被两名黑衣男子拦下。这两名黑衣男子的出场方式也与众不同,他们似乎一直待在屋顶之上,监视着府衙内的一切。只是不知他们有没有发现此前偷偷溜出去的孟旷等三人了。

这两名黑衣男子叽里咕噜对穗儿和周进同说了什么,奈何他们听不懂。周进同比划着说他们在寻找茅厕,那两个黑衣男子居然看明白了,还指了指府衙的东北角,其中的一名黑衣男子还要带他们去。无奈之下,穗儿和周进同只能跟着他往茅厕行去。半途中穗儿一直在观察这名黑衣男子,她心知此人与他的同伴应当就是忍者,是她曾在京城添香馆见到过的倭军特殊部队,搜集情报,监视、刺探、暗杀,他们做的事与锦衣卫是等同的。如此看来,此次倭军侵朝,也有大量的忍者作为斥候和谍探加入了战场。

一个想法缓缓在她心中成形,如若能早一步清理掉这些倭军的耳目,也许战事将事半功倍。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求评论。 说明:历史上,沈惟敬第一次出使平壤带了10个人,第二次15个人。文中两次人数相反,是出于剧情需要。 感谢在2020-10-15 17:13:41~2020-10-17 17:42: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2紫耀45 15瓶;shen 11瓶;湘淮侯 9瓶;凤凰花又开、穿花袄的大叔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8.第二百零八章☆

孟旷快步行走在平壤城的街道之上, 她必须保证一定的速度,并且尽量赶在宴会结束之前回到府衙之中。在保证行动速度的同时,她也将整个平壤城中的景象尽量记在了脑海之中。

此时此刻的平壤城中, 平民基本已经逃光了, 未能及时逃脱的, 基本也被倭军给杀光了。所有的房屋大门都是敞开着的, 里面但凡值钱的物品全被倭军一抢而光。街道之上一片狼藉,积雪混杂着各种杂物,还有倒毙于路边的尸首无人收尸。路上, 偶有一队倭军巡逻队行过,但凡遇上, 孟旷都要绕着这些倭军走, 避免与他们碰头。否则一旦照面,打起招呼来, 她不会说倭语的事情就要暴露。

小西军和黑田军的主力部队应当有一部分驻扎在城内, 另外有一部分驻扎在城外,这样城里城外好彼此照应。孟旷的这条路线走得是城池中路, 也是最为困难的一条侦查线,四周全是房屋和道路,环境复杂。

每遇到一支巡逻队, 孟旷就会将人数记下, 一般来说一支巡逻队是两个什队左右的人,孟旷从城池最南端的府衙出发,沿着中路走到平壤城城中央时, 已经遇到了三支巡逻队, 共计六十人。

在城池中央,她终于遇见了一座高耸的建筑, 就是平壤城的鼓楼。她在隐蔽处向鼓楼之上望去,能看到有倭军守在鼓楼之上。看来她想要上去,不得不使一点手段了。

她找准时机,伏低身子,在鼓楼之上倭军的视线死角之中快步奔跑到鼓楼的夯土墙之下。接着她钻入鼓楼之内,沿着楼梯缓慢而无声地向上走,一边走,一边从自己束发的发簪之中抽出了一根纤细的金属管,捏在手里。她身上的装备全部被没收了,只能用一些在特殊情况下才会使用的工具了。思及此,孟旷给自己加了一道任务,就是寻找到他们被没收的武器装备。那些可都是锦衣卫的宝贝,丢了实在太可惜了,就怕被倭军拿去不知做什么了。

刚走到即将登上装着大鼓的平台时,孟旷伏在下两级台阶,拉下面上蒙面的黑布,将那金属管送到嘴边,对着正背对他的那个倭军士兵猛然一吹。

“啊!”那倭军短促地叫了一声,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后脖颈被扎了的地方,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摸到。然后突兀地两眼一翻,扑通一声倒在了地板之上。

孟旷重新收好金属管,走上前去,将他拖起来,让他靠着大鼓架子盘膝坐下,将他的姿态摆放为睡觉打盹的姿态。然后她站在鼓楼之上,向城中眺望。南面比较空,她方才一路来,基本已经查清楚了,大约是小西军之中的亲兵,约莫两三百人集中在南部,守卫着府衙中的小西行长。孟旷站在鼓楼上,能很清楚地看到,人头攒动、喧嚣声也盖不住的西方和北方。远远的还能看到西方立着的是黑田军的旗帜,更北侧则是小西军的旗帜。倭军还真是不怕被侦查,旗帜都立得这么敞亮。

孟旷弯唇谑笑,拉起蒙面的黑布,走下了鼓楼。她继续向北行走,不多时,路过了小西军在城中屯粮的粮仓。这里也有不少倭军守卫,孟旷藏身在粮仓对面一户人去楼空的朝鲜人家之中,透过窗户望着对面的粮仓,思索着该怎么进去探查。

就在她思索之际,她猛地感觉到后脖颈有一阵冰寒的杀意袭来,几乎是下意识的,孟旷立刻做出了避让的动作。她猛地向左侧扑出,一个滚翻立刻起身,恰好滚入了屋子的角落之中,并以身后墙壁夹角作为依靠,面向屋内。就看到了一个周身黑衣,蒙着头脸的人,方才就是这个人偷袭她。而一刀落空,此人又抢先一步,再次挥刀劈来。

此时此刻的孟旷手中没有任何武器,只有避让。此人的刀法凌厉迅猛,手中的刀长度不长,看上去像是胁差刀,更为灵巧。又或者说,那是忍刀。

这是个忍者!糟了……孟旷心中一颤,如若是忍者,那么锦衣卫在城中活动的事恐怕就要藏不住了。

思及此,对方的刀已经劈了过来,孟旷立刻让开身子,顺手往对方的手腕之上一切,对方对这猝然而来的大力击打没有防备,手腕被猛击后顿时刀拿不住,被孟旷一下夺走了刀。孟旷彼时伸脚一绊,同时用夺过来得的刀抵在对方的喉咙之上,将对方直接压趴在了墙角之下,刀刃切进去一丝,血已然流了出来。

反制几乎是一瞬就完成了,孟旷压低声线,开口询问此人:

“忍者?”

“正是。”

女人?忍者回答的声音让孟旷吃了一惊,而对方似乎也十分惊讶于她女子的声线。

“你会说汉话?”孟旷定了定神,继续问道。

“我们受过专业的外语训练。”对方回答道,虽然说话的腔调十分古怪,咬字不清,孟旷还是能听懂她在说什么。

“发现我之前,你可曾联络你的同伴。”孟旷又问。

“……”对方不答。

“你若没有联络,我就在这里杀了你,你若联络了,我就要屠光你所有的伙伴,你看我做得到做不到,你自己选。”孟旷再道,她语气极度冰冷,给对方的两个选项可谓是冷血无情。

对方咬紧牙关,还是不答。

孟旷等了一会儿,一是为了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二是为了持续给对方施加压力。如果她当真通知了同伙,那她就在这里等,不出片刻应当就会有人赶来抓她。

“你恐怕没有通知你的同伙吧,你自己独自一人进来攻击我,想独占功劳?”孟旷解开了对方的腰带,将她的手脚绑在了一起,并将她身上所有的武器和暗器搜罗了出来,带在了自己身上。动作的过程中,孟旷还顺手揭开了对方蒙面的面罩,看到了她的面容。是个面容姣好的姑娘,不禁让她联想起了那个在九龙湾的海船之上和她交过手的另外一个女忍者,这两人似乎面容有几分相似。

“刀修罗,我知道是你。”在孟旷揭开她面罩后,这个女忍者突然说道。

“识得我?不错,那我就不用多费口舌了,你该知道我是个什么主。快点招了吧,我给你个痛快。”孟旷情绪没有丝毫的波动。

“你可认识白玉吟?”对方又给了孟旷一次意外地询问。

孟旷猛地一怔,这女人居然知道白玉吟?

“你果然认识白玉吟,白玉吟的倭语是我教的,我曾在明国的青楼之中潜伏过一段时间,为了搜集情报。那个时候白玉吟就是极为厉害的青楼女,名声很响,许多达官贵人对她趋之若鹜,我扮作侍女随在她身侧,为的就是探听明国各方面的情报。我想你们锦衣卫作为情报专家,青楼也是你们主要活动的场所,必然会知道白玉吟的存在。”

知道是知道,不仅知道,她还是我二嫂呢,孟旷心里嘀咕。

“是吗?那所谓的你父亲是逃难而来的倭国海民,被抓到京中服刑,后来定居,娶妻生女的事,都是骗人的?”孟旷挑眉道。

“当然……作为谍探,我总得有个合理的身份才能混进来。所谓的父亲不过是我的上级罢了。”女忍者道,“刀修罗,你在我们忍者之中声名很响,是我们最惧怕的对手。你在九龙湾放了我妹妹一命,我感激你。”

“你就是这么感激我的?”孟旷点了点手中忍刀的刀柄道。

女忍者解释道:“我本来是在外巡逻,接到了上级传令,要回府衙集合。路过此处时,恰好看到了你进入了这屋子里,我起了疑心,观察你,发现你一直盯着对面粮仓,我才判断你是别国探子,所以想要杀了你。我本没认出你是刀修罗,与你打斗时,通过你的身手才看出来的。”

“哦?你们居然还识得我的身手?”

“你曾在天津卫对付过我们的人,交手过几次,我们的人记住了你的招式动作和特征。我们针对你的招式专门做过破解训练,只可惜我能力有限,面对正主我的手段还是差了太多。还有……方才传令招我们回去,是因为我的上级在武器库中看到了你的特征武器刀。我的上级已经知道锦衣卫进城了。”女忍者立刻道。

孟旷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就这么把情报这样说给我听,好吗?”

“我个人来说无所谓,我是甲斐忍者,却要听命于伊贺忍者。织田信长屠杀了我的族人,我们一族就剩下我和我妹妹了,我们身不由己,但如果有机会,也绝对不愿为织田的家臣丰臣秀吉卖命!”女忍者咬牙切齿地说道。

“好啊,那省的我费力气了,你告诉我,小西和黑田的联军目前有多少人,还剩下多少口粮。”孟旷尝试着问道。

没想到对方当真回答道:“平壤城内守军一万五千人,基本都是装备有铁炮的足轻,城外巡防骑兵三千。粮食只够再吃一个月,小西正在谋划从别处夺取粮仓。”

“火炮呢?你们有多少门火炮?”

“……三门。”

“就三门火炮?”

“嗯,而且这火炮还是平壤城里本来就有的。”女忍者道。

真是出乎孟旷意料,她本以为倭军火力有多么厉害,却没想到竟然只有这么些人。平壤城城墙也就一丈多一点高,这么点高度根本挡不住明军的大炮轰击,加之明军人数远超平壤守军,火力也更强……看来,夺回平壤的战争恐怕没有什么悬念了。

这么一来,事情就好办了,他们就更有底气与小西进行谈判,做交易。

“你知道武器库在哪里?”孟旷道。

“当然。”女忍者道。

“你立刻带我去。”一边说着,孟旷给女忍者松开了绑缚,重新帮她绑起腰带,并将她的双手绑在身后,攥着她绑手的布条,用黑布袍子遮挡住,然后押着她往平壤城西而去。据女忍者所说,武器库在平壤城的西南角,府衙边上。

“刀修罗,我没想到你居然是女人。”女忍者道。

“我也没想到你们忍者之中女人倒挺多,而且完全不用掩饰身份。”孟旷道。

“你们锦衣卫是募来的,最开始挑选的标准就是男子,且必须是很有能力的男子。我们不一样,我们是家族传承,世代效忠于一个主公。一般也都是传男的,如果没有男丁继承,才会传给女儿。我和我妹妹是特例,主要是我们父亲很重视培养我们。因为父亲,几大忍者世家才会容纳我们姊妹作为忍者进行活动,父亲非常伟大,只可惜父亲……被织田杀了……”女忍者面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你叫什么名字?”孟旷沉默了一会儿,问。

“弥津安南,我妹妹叫安惠。我们的父亲是弥津信政,我们弥津一族,永远侍奉信浓真田氏,侍奉武田信玄。”她不断念叨着自己的父亲,自己所属的家族,自己侍奉的主人,尽管她们家的主公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对于孟旷来说,这是一种难以理解的情感,不过她觉得人有信念很重要,她能在弥津安南身上看到这种因仇恨而升起的信念。

“你妹妹,现在在哪里?是不是与岛津军在一起?”孟旷道。

“是的……你怎么知道?”弥津安南吃了一惊。

孟旷不答,转而问:“你妹妹为什么会成为岛津氏麾下的忍者?”

“因为岛津是目前为止尚未完全臣服于秀吉的最后一股势力了,妹妹加入岛津,乃至于帮助岁久,就是为了反抗秀吉。只可惜,岁久被出卖了,我妹妹当时选择了返回本岛的岛津氏,加入朝鲜战场,所以抛弃了岁久。”弥津安南道。

孟旷觉得这简直是上天在助她,于是道:“你能否联系上你妹妹?我有重要的事要委托你们做。”

作者有话要说: 很早以前下的一个钩子,今天终于起钩了。下一章在下周二。 感谢在2020-10-17 17:42:51~2020-10-18 17:26: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茶、若禅。、清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亲爱的偏执狂 40瓶;shen 7瓶;忘忧。 5瓶;七三i 3瓶;穿花袄的大叔 2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9.第二百零九章☆

穗儿立在茅厕之中, 假装解手,却在思考对策。此时此刻她女扮男装,不管外表装得像不像, 她也得维持男性的行为特征。而那个在外面一直盯着他们的忍者实在太碍事了, 妨碍了穗儿在府衙之中的行动, 她必须想办法甩脱这个忍者。

不过, 他们不能采取攻击这个忍者的方式,如若攻击他,不论是杀了他还是弄晕他, 都会留下隐患,弄晕他就必须一直控制他, 避免他苏醒过来。而杀了他还要考虑如何藏匿他的尸体。而如果他的同伙来寻找这个忍者却找不到, 必然会引起警惕,打草惊蛇。

周进同已经先她一步出了茅厕, 穗儿随后出来。那忍者指了指宴会厅的方向, 意思是要把他们送回宴会厅。穗儿和周进同相视一眼,打算暂不冒险行事, 先随他走,等回了宴会厅再找机会溜出去。

于是三个人沉默地返回宴会厅,刚走到宴会厅门口, 他们就看到方才那个忍者同伙不知为何出现在了这里, 见引导他们去茅厕的忍者回来了,他立刻上前招呼了一声。两个忍者短暂交流了片刻,当即丢下穗儿和周进同, 离开了宴会厅, 往府衙的西南方向行去。

尽管穗儿不会说倭语,距离听懂倭语也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但她其实掌握了倭语的一些基本规律,并且听得懂倭语中个别词汇的发音。在京中时,穗儿曾向白玉吟请教过一些倭语中常见用词和军事用词的发音和假名写法,包括倭语中最基础的数字、语法和基本用语,以备不时之需,她预料到上战场后应该会用到,记忆力极为出色的她将这些知识点牢牢记在了脑海里。“命令”这个词在两名忍者的对话之中出现了两次,说明他们应当是收到了什么命令,而急匆匆地离开了。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周进同一头雾水地问道。

穗儿眉头微蹙,望了一眼宴会厅之中的景象,依旧是欢声笑语、莺歌燕舞,似乎并无异常。但她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情况的变化,忍者作为倭军之中的特殊情报部队,突然有了异常动作,必然是出了什么意外事件,于是她对周进同道:

“你进去提醒一下老郭他们,让他们注意,可能情况有变。”

周进同问:“那你呢?”

“我得抓紧时间去完成任务。”

“你一个人太危险了!”周进同连忙阻止,穗儿可是他顶头上司孟百户的心肝宝贝,万一有个闪失,八百个周进同也担待不起刀修罗的怒火。

“那你去找?你能保证记下倭军的全部部署吗?”穗儿反问。

周进同面露难色,穗儿接着道:“现在进去喊人出来帮忙也不现实,我们那么多人都溜出来,哪怕是喝醉了的倭国人也会起疑。你听我的,咱们就这么分头行动,我一定会小心。进入书库之后我就躲起来不会出来了,如果你们能出去,再想办法进来救我。你让老郭他们最好趁着小西行长等人还没反应过来,寻机会出宴会厅,离开府衙,如此还有与敌人周旋的余地,不能在府衙内被包饺子了。”

随即穗儿也不等周进同反对,立刻就往方才他们准备去的书库而去。周进同焦急地在原地打转,片刻后,他也只能咬牙豁出去了,按照穗儿的计划行事。

周进同从偏门进入宴会厅,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回到了座位边,然后在不引起倭国人注意的情况下,凑到身边的郭大友耳畔,悄然说了什么。郭大友面色未变,扬着醉醺醺的笑容,桌案底下比了个握拳的手势,意思是“听我指挥”。

另一头,穗儿快步向书库而去。这一路上,竟然顺利得有些无法想象,没有碰到任何阻碍。唯独在书库前,她遇到了把守的两名倭国士兵。看来这书库中果然有些什么重要的东西,否则倭军也不会在此派人把守。

穗儿本没想到此次进入平壤城,她自己也会肩负起刺探军事情报的任务,这本是锦衣卫的任务。但因为她记忆能力太过出众,郭大友又抽不开身,才会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她。她的潜入经验有些浅,更没办法撂倒那两个倭军士兵,眼下这种情况,她只能想办法从别处溜进去。

穗儿摸到了书库的侧翼,建筑是用石块筑基垫高的,窗户设在相当高的位置,她身高太矮,实在够不着。穗儿尝试着后退助跑摸高,奈何她的体能就很一般,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有些气恼,气孟旷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不在她身边,要是有她在……也不用这么费力了。

想起孟旷她就有些揪心,她现在在城中安全吗?会不会遭遇不测?

唉……穗儿无声地叹息,想这些没有用,只能另寻他法了。正准备离开这里,去寻个能垫脚的物什来,突然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角。穗儿吓了一大跳,扭头一看,竟然是个身着朝鲜服饰的小女孩,正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她。这孩子看上去最多也就五岁,身高只及穗儿的大腿根。

女孩对她说了什么,奈何穗儿听不懂。女孩于是比比划划,努力向穗儿表达。穗儿聪慧,很快就看明白了她的意思,女孩是在问她:

“你想进去吗?”

穗儿点头,尝试着比划告诉她,她想要知道里面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倭军为何会在那里守着。

女孩蹲下身来,在地上画了一幅图,指着这幅图比划,告诉穗儿书库里有个大舆图,挂在墙上,每天倭国将军们都会在里面待上很久,商讨事情。

穗儿惊奇,问她:你怎么会知道。

小女孩一边比划、一边用手指在地上画画,以这种方式告诉穗儿,原来她就是那位朝鲜书记员的女儿,曾随着他爹在门口看到过里面的情景。穗儿曾听沈惟敬说了一句,那位书记本是平壤府的书吏,是被抓来这里做记录的。看来他和他的家人都被强行扣押在府衙之中了。这小女孩倒是很机灵,而且还很大胆,竟然还敢在倭军眼皮子底下在府衙之中乱跑。

小女孩突然蹲下身子,往书库建筑的悬空底座里面钻,并向穗儿招手,示意从底下可以进去。穗儿忙用鞋底抹去了小女孩在地上画画的痕迹,然后随着小女孩钻进了建筑底座之中。小女孩带着她在建筑底下穿梭,很快摸到了一块松动的木板,小女孩将其顶开,爬了上去,穗儿紧随其后,二人居然就这样从地板底下钻进了书库之中,入口则是一个围炉,好像是书库里面的管理者烧水煮食物用的围炉,木板之上本有一个炭盆,不知何时被挪开了。

这口子实在有些小,若不是穗儿身材娇小,恐怕就要被卡住了。穗儿钻进来时不可遏制地想,孩子总能发现大人注意不到的路径,若是孟旷也随她走这条路,会不会被卡住?想到这她不禁乐了一下,随后又暗道自己这节骨眼上心态也太好了。

她打起精神来,开始随着小女孩在书库之内悄然走动。就在书库一层的大堂内,确如小女孩所说,有一幅相当大的朝鲜舆图悬挂在其中,其上被标注出各种各样的标记,竟然是目前朝鲜军和倭军在整个朝鲜国内部的行进和对峙局势图。穗儿不禁喜出望外,她要找的就是这个。

当下她就立在舆图之前,开始速记舆图。若换了寻常人,这会儿恐怕已经着急忙慌地找纸笔来记下了,但对于穗儿来说,纸笔反而更慢,记在脑子里更快。这样一幅相对比较复杂的舆图,穗儿也能在半盏茶的时间之内全部速记入脑海之中。她在记忆的同时也确认了一下倭军方面的情报,确认岛津军确实目前就驻扎在江原道内,距离平壤城有着不短的距离。

小女孩乖巧地立在穗儿身边,看着她记忆舆图。她年纪还太小,不懂穗儿在做什么,更不懂明朝、朝鲜和日本三国之间的战争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她父亲告诉她,那些倭国人是坏人,进犯他们的家园,把他们从自己的土地上赶走,还杀害了很多人。而眼前的这个人看上去不像是倭国人,因为那些倭国人都穿着夸张的盔甲,长得很丑恶。她觉得穗儿看上去很和善,还很漂亮,小女孩用她孩子敏锐的直觉,天真地如此认为。

就在穗儿记得差不多时,突然书库外面传来了倭军的呼喝和喧嚣声。穗儿暗道不好,忙拉着小女孩躲到了方才她们进来的地板入口处,领着小女孩从口子下去。他们匍匐在书库地板底下,能看到无数双倭军的脚从书库两侧的通道穿梭而过,向宴会厅的方向跑去。穗儿捂着小女孩的嘴巴,不让她出声。此时她心中寒凉透骨,因为她知道,锦衣卫假扮使者入平壤刺探情报的事,恐怕被倭军发现了。至于是怎么发现的,穗儿却没想明白。

因为穗儿当前尚不知晓平壤倭军之中竟然有能通过孟旷的武器就认出她身份的人存在,这一点不仅穗儿不知道,就连郭大友和孟旷本人也根本没想到。这种万里不存一的巧合,按道理是绝对不该发生的,可它偏偏就是发生了。

这就好似孟旷竟然能在平壤城中遭遇到白玉吟曾经的侍女,而这侍女竟然就是忍者中的一员且恰好在小西军中服役一般,是根本无法预料到的巧合。这种双巧合的叠加,使得目前锦衣卫的局势显得有些晦暗难明,福祸相依。

此时此刻,遭遇巧合的孟旷已经将弥津安南押到了武器库附近,弥津安南双手被缚,只能努了努嘴,示意孟旷看看眼前的这栋建筑。它位于平壤府衙的西南角,是一座罕见的高耸宽广的仓库,四面用厚砖砌成,黑瓦覆顶,门扇是精铁打制的厚重的双开铁门,其上有横竖五路门钉,门环乃是椒图兽首铜门环,很是有些威严感。

而眼下仓库的门是开着的,有好些人聚集在门口,他们均身着黑衣,蒙面携带武器,一看就是忍者群团。为首一人一头银发、蓄着短如钢针的花白胡须,眉眼肃穆凌厉,立在门口,亮出了手中拿着的一柄双首弯刀,对忍者群团发话说了什么,那群忍者得令后动如闪电,立刻向府衙包抄过去。

忍者首领手中的刀一看就是孟旷的刀。

“糟糕了,咱们还是来晚了。那是我们头,看这情况,他已经派人进府衙抓人了,你们的人恐怕有危险了。”弥津安南说道。

孟旷思索了片刻,道:“你们忍者若被人俘虏,可有屈辱到必须自戕剖腹的传统?”

“没有。”弥津安南奇怪地摇了摇头。

“那好,你随我演场戏,我保你无恙。”一边说着,孟旷猛然一推弥津安南,携着她疾跑几步,迅速且突兀地出现在了仓库的正前方,现身于忍者群团的众目睽睽之下。她手中忍刀一翻,指向了忍者中为首的那位首领,向他发起了挑战。

此时弥津安南心下拔凉拔凉的,只有一个念头:刀修罗果然是个疯子!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时觉得穗儿萌萌哒。【doge】 感谢在2020-10-18 17:26:28~2020-10-20 18:4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穿花袄的大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hen 25瓶;羽、茶 10瓶;凤凰花又开、七三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0.第二百一十章☆

仓库之前顿时陷入沉默紧张的对峙之中, 孟旷挟持弥津安南突然出现,一句话不说就抬刀指向忍者首领,发出威胁挑战。在场众忍者顿时拔出身上的武器, 将孟旷包围在其中。

那忍者首领却没有冒然动作, 他盯着孟旷的双眼, 仿佛野兽盯着自己的猎物。他要判断这个猎物会采取怎样的行动, 他则会率先采取封堵措施以将其瞬间制服。

但孟旷却好像很沉得住气,身处包围圈之中,岿然不动。她五官六感尽全力调动起来,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等待着忍者先发难攻击自己。被孟旷挟持着的弥津安南此时紧张到了极点, 她心知自己的顶头上司是个什么货色。弥左卫门, 伊贺忍者之中的罗刹,杀人不眨眼的屠夫, 织田信长平定伊贺时他曾尝试刺杀信长, 但失败了,随后不知所踪。实际上他躲到了肥后, 投靠小西行长,为小西训练忍者部队。此人对手下的训练近乎地狱折磨,严酷无道, 令人心中即畏又厌。弥津安南毫不怀疑他会一点也不犹豫地舍弃自己, 孟旷以她作为人质,对这种罗刹之人来说是起不到威胁作用的。

几乎是在弥津安南的念头刚落下的下一瞬,忍者首领动了, 只见他闪电般摸向后腰, 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一把可以单手持握的短管鸟铳,对准孟旷和孟旷挟持在身前的弥津安南就开枪了。

“砰!”的一声枪响, 却未能击中目标,因为就在弥左卫门右手臂刚抬起来的那一瞬,孟旷就凭借她近乎天人感应一般的直觉,带着弥津安南向前扑出,二人扑倒在地时,铅弹恰好从她们头顶飞过,击中后方包围圈的一个忍者的肩膀之上。

“啊!”那忍者发出痛呼惨叫,此时他的肩膀已经血肉模糊。

而就在这一声惨叫发出来的同时,趴下躲开铅弹的孟旷已经从地上弹身而起,如箭矢一般冲向弥左卫门,速度快到让弥左卫门再难快速填补第二颗铅弹,眨眼间她就已欺近对方身前不足一臂远的距离,手中忍刀以刺击的方式向弥左卫门的咽喉捅过去。

弥左卫门冷哼一声,脑袋一偏,手臂一抬,将孟旷刺击而来的刀直接用臂肘之上佩戴着的铁片护肘挡了开来。与此同时他拧身,右腿一记侧踢迅猛向孟旷腰间抽来。孟旷蜷身收紧腹部,抬起左腿外翻,以左膝截挡对方这一腿抽击,与此同时抽回穿刺出去的忍刀,刀身在她手中诡异一翻,从正握变作反握,外翻的刀刃从右下向左上方斜劈而起。

弥左卫门匆忙之下一个铁板桥翻身而下,躲开了这奇诡的一击,同时团身曲腿,又若弹簧一般猛然将并起的双腿踢出,直打孟旷面门。孟旷矮下身子,让开踹击,并顺势往前一撞,弥左卫门终究没能躲过这一撞,撞得他鲤鱼打挺半途被中断,整个人翻滚着跌了出去。

二人几个来回的交手飞快,眨眼间结束,孟旷占了上风,但下一刻背后就有大量的忍者暗器向她打来,包括鸟铳飞弹。孟旷根本没空往后看,只是在撞飞了弥左卫门之后,迅速连续多次前滚翻,尝试着躲开背后的袭击,与此同时她欺身而上,将弥左卫门之前没能使出来对付她,以至于撞飞后掉在一旁的刀捡了起来。

刀在手,她握住了她最熟悉的武器,长久的磨练,她已与刀合二为一,战斗之中刀对她的辅助能将她的战斗能力直接拔高一个台阶。不幸的是尽管方才孟旷已经尽全力翻滚躲避,她还是中招了,背后中了一记飞镖,左臂之上被铅弹崩出来的碎屑扫到了。不幸中的万幸是,飞镖扎进了皮肉,但于被内甲和厚重的衣物抵挡,只是刺破了皮肤。铅弹碎屑将她身上的皮袄刮花了,内胆露了出来,但并未能伤到她。她探手至后背,轻描淡写地一拔,就若掸走灰尘一般将那飞镖取了下来扔掉。

拿到刀的下一刻,孟旷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挟持弥左卫门。只见她一个鱼跃就扑向摔倒在地尚未能爬起来的弥左卫门。弥左卫门见她扑来,刚爬起来单膝跪地,尚未来得及站起的他立时向侧方翻滚躲闪。可奈何孟旷的动作太快,弥左卫门逼近上了年纪,虽然身手在他这个年龄段的忍者之中可谓上乘,可要与孟旷此等猛人相比,还是逊色许多。二人之间距离迅速拉近,孟旷手中刀近乎无情地向弥左卫门的后背劈砍而去。而于此时此刻弥左卫门距离孟旷太近,众忍者不敢祭出暗器继续击打,只得纷纷抽出忍刀或爪钩等近战武器,向孟旷袭来。

弥左卫门狼狈前奔,身子一个踉跄,躲开了孟旷的刀在背后的一劈,好不容易站立起来奔跑的身子却又再次失去平衡,不得不又矮身下去,前滚翻调整身位。孟旷鬼魅一般欺近,根本无法甩脱,弥左卫门刚就地起身,孟旷的手掌就已到眼前。

弥左卫门失策就失策在他自己身上的装备都落在别处没带,此时此刻只有铁护腕和忍者体术可以仰仗。不过到底姜还是老的辣,他为了有备无患,始终在身上的隐囊中藏了一些小装备,比如忍者必备的迷烟弹。他心知孟旷想要挟持他,于是在翻滚的时候,就势从怀中取出了迷烟弹,在孟旷即将抓到他的前一刻,他将迷烟弹“砰”地在手中捏爆,扑撒向孟旷的面门。

这一招孟旷不是没有防备,但还是中招了。因为这迷烟弹与锦衣卫惯用的石灰粉、蒙汗药这两种都不一样,不知掺杂了什么成分,这迷烟一扑面就极度呛人,使得做好准备闭住呼吸、紧闭双眼的她仍然一下被辣得泪水激飞而出,嗅觉味觉顿时丧失,整张脸就像是着了火一般肿了起来。眼前一片模糊,她整个人被刺激得有些受不住,不得不在烟雾之中不辨方向地发足狂奔,希望自己能尽快逃离这片区域。

冲出去是冲出去了,但孟旷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先发优势至此丧失,被后方一众忍者扑将上来压趴在地,她力道磅礴,两三名忍者还压不住她,以至于四五人叠罗汉般压在她身上才好不容易制服她。一旁躲过一劫的忍者首领大吼着下了命令,估计是要众忍者不得下杀手,要留活口。孟旷的命算是保下了,但她也因此失去了行动自,被抓捕。她好不容易抢到手的刀又被缴走了。

忍者首领气急败坏地走到被压制着跪在地上的孟旷身前,飞起右腿就往孟旷肚子狠狠踹了一脚。孟旷痛苦地躬起身子,但却一个音节都不曾发出。因绷紧了腹部肌肉,练过横练功夫的孟旷挨打的抗性还是不弱的,这一脚虽踹得很狠,但却不至于伤到内脏。

“锦衣卫?”忍者首领用蹩脚的汉语询问孟旷,一边说着,一边摘下了孟旷面上蒙面的黑布,看到黑布底下俊美的面庞,忍者首领蹙了蹙眉,似是不解气般又挥起巴掌扇了孟旷一个耳光,打得孟旷左边脸颊顿时红肿,口中牙龈也被击打出血。

“呸!”孟旷侧头啐了口带血腥味的唾沫,依旧保持沉默。

“首领!这个人是哑巴,不会说话。”此时弥津安南站出来说道。她当然是用倭语与弥左卫门对话的,孟旷并不能听懂她说了什么。

“哑巴……怪不得,难怪你栽在他手上。这人应当就是这双首刀的主人,是那个赫赫有名的刀修罗,据说刀修罗就是哑巴,不会说话。因面容俊美,故一直戴着恐怖的阿修罗面恫吓敌人。”弥左卫门做出了判断,“只可惜,这人似乎太过自大了,自以为一个人就能对付我等忍者。你们,把他押着,随我去府衙之中见小西将军!”

弥津安南面无表情地瞟了孟旷一眼,却见她神色淡然,并不慌张或颓丧。弥津安南心中虽然十分担忧,但却又猜测或许孟旷是故意被捕的,兴许她有其他打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她暗暗想。

就在孟旷被俘,被众忍者押送府衙的同时,府衙之内的宴会厅内也爆发了一场出人意料的冲突。原本在宴会场间的郭大友、周进同、张力桓、武六,连带着沈惟敬、尹根寿两名使臣,突然起身告辞。沈惟敬作为众人中唯一一个会倭语的,向小西行长等日本将军说明退席原因:

“不好意思,小西将军,在下年岁已长,不胜酒力,眼下实在是头晕脑胀。还请将军准许,这就让在下回去休息。待明日头脑清晰,再与将军签署拟好的协议。”

小西行长宴饮正在兴头之上,明、朝双方联合的使臣团突然集体提出要退出筵席,不仅仅是败坏了酒宴的兴致,更立时让酒醉的小西行长也起了疑心。

“沈游击这是何故啊?是否是我们招待不周?”他当然不可能立时放人,必是要弄明白明朝使臣团是什么意思的。

这问题话音刚落,还不等翻译说话,宴会厅之外突然有大队的倭军亲兵冲入,与此同时还有八名忍者也随在其中。这帮人起码也有四五十人,突然呼啦啦地冲进来,小西行长的醉意都被惊飞,猛地从席间站起身来,怒道:

“做什么!”

“明朝使臣团内有锦衣卫,混入城中刺探我军情报!我等奉弥左卫门首领之命前来保护将军,抓捕谍探!”为首一个忍者高声用倭语向小西解释道。

小西行长大吃一惊,忙望向沈惟敬,质问道:“沈游击,这可是真的,你边上那些人是锦衣卫?!”

“这这这……”沈惟敬顿时结巴起来,“这是误会,误会啊将军……”

明朝使臣团这边,所有人也都望向实际上的指挥官郭大友,看他怎么应对当下这个状况。郭大友却并不慌张,维持着一言不发的状态,就看沈惟敬如何圆这个谎话。

沈惟敬说的是倭语,小西和对面那个冲进来发话的忍者都听懂了,那忍者当即驳斥道:

“误会?小西将军,弥左卫门首领在这群人的随身行李之中搜出了一把双首刀,这把刀乃是锦衣卫十三太保行十三的刀修罗孟旷的武器,非常特殊,我们首领曾亲眼见过,绝不会认错。”一边说着,那忍者又仔细数了一下人头,道:

“你们一行十人,怎么在场的就六个人,还有四个人到哪里去?你敢说不是趁着宴会之际,将这些人派入城内刺探情报去了吗?”

“沈游击,还有四个人呢?他们去哪儿了?尤其是有两个一直蒙着黑面的人,他们去哪儿了?”小西行长沉声问道。

“这……我也不清楚啊,也许他们是出去透气散步去了?”沈惟敬实在是不知该怎么解释,已经近乎在敷衍小西。怒意逐渐爬上小西行长的面庞,他浓眉倒数,怒吼道:

“沈游击!枉我如此信任你!你就是这样来和谈的吗?!”

沈惟敬五官眉目全拧在了一起,暗道自己真是被锦衣卫害惨了,这下好了,和谈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了。

郭大友虽然没听懂小西说什么,但猜也能猜到他必然是在发泄被欺骗后的怒火。他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我们确实是锦衣卫,但我们来此,也并非是要坏了将军的好事。将军只需要与我们做一笔交易,将军想要的东西,最终都能拿到手,还不用怕损兵折将,被其他将军抢走功劳。”他的突然发话顿时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尽管语言不通,他说话时场间仍然是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精神高度紧张地听他说话。

语毕,郭大友看向沈惟敬,沈惟敬便硬着头皮老老实实将此话翻译给倭国人听。

“将军!您别听明朝人胡言乱语,他们狡猾多端,必是欺诈于您。”那个忍者立时劝说。

小西却不理,问道:“什么交易?”

“不知道将军对岛津家的地盘是否感兴趣?我这笔交易,可以让将军摆脱眼下艰难的处境,不至于让丰臣太阁对你失望,还能让将军得到岛津家的土地。将军只需联系位于江原道的岛津义弘,让他将其军中一名叫做汪道明的我朝叛徒交出送到平壤,我可保证将军平安撤出平壤。”郭大友笑道。

“笑话!我凭什么答应你这交易?我又凭什么要撤出平壤?!”小西似是被激怒了。

“将军,您大可在我面前虚张声势,我们明朝人却是实打实地想和您做交易,您仔细考虑考虑。”郭大友也不多说什么,每一句话都像是点在小西行长心头。

威猛无敌的小西行长,陷入了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 局势瞬息万变啊,周末继续。 感谢在2020-10-20 18:43:47~2020-10-23 17:41: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茶、若禅。、穿花袄的大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拜托你大声呼喊我名字 30瓶;berich、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1.第二百一十一章☆

弥左卫门率领着一众八名忍者, 押送着孟旷往府衙之中行去。他们走得飞快,双手绑缚在背后的孟旷被两名强壮的忍者一左一右架着走,双脚几乎都离开了地面。为了防止她继续反抗, 她的脚踝也被绑了起来, 可以挪着步子走, 但因为绳子很短, 她没有办法跨大步。

就在他们行至府衙的南门前时,情况陡然发生了变化。一支箭矢斜刺里射了过来,呼啸着直接打向为首的弥左卫门。弥左卫门警惕心很高, 反应也极快,忙使了个类似半步跌的身法, 前扑着躲开了这一箭, 他躲开的同时,眸光在电光火石间瞟了一眼箭矢射来的方向, 那里是位于府衙东侧的钟楼。

锦衣卫同伙?!这样一个念头在弥左卫门心头浮现。而下一刻他就被紧接着而来的第二箭追上, 半步跌的动作已老,来不及调整身姿躲开这一箭, 弥左卫门心中闪过这是个箭道高手的念头,下一刻就被箭矢击中了左胸,痛呼一声栽倒在地。

“首领!”众忍者这时才反应过来, 纷纷架起武器护在身侧, 同时将弥左卫门保护在内。

然而想象中的箭矢并未再度袭来,众人紧张兮兮地四处张望,却忽略了一个身处包围圈中的人孟旷。

一只飞鹰突兀的从高空俯冲而下, 鹰爪之中, 一枚匕首落下,恰恰好就落在了孟旷的左前侧。孟旷唇角弯起笑容, 忽的闪身前扑,侧过身来一个翻滚,匕首就已然落入了她手中。下一刻她就用这极度锋利的匕首割断了绑缚双手的绳索。

这一切发生在极短暂的时间之内,以至于外围的忍者们眼睁睁地看着孟旷突然发难,竟完全来不及阻止。当孟旷割断绑缚双手的绳索时,靠她最近的两个强壮忍者才怒吼着扑了上来,要再度制服她。奈何对于孟旷这种素来擅长以一敌多,擅长群战的猛人来说,但凡给了她机会,若想再度制服她,那就是难比登天。

何况这一切,其实本就在孟旷的计划之中。

拿到匕首的孟旷,脚踝之上绑着的绳索尚未来得及解开,就必须面对近距离的两名忍者的攻击。她不慌不忙,双足一前一后自然分立在原地,单用双手应对。那两名强壮忍者,一人手中持有忍刀,一人持有钢爪,凶猛的向孟旷攻击而来。孟旷双足小步左右前后腾挪,同时手中匕首开始用让人惊叹的眼花缭乱的超强反应能力进行格挡,她这一手匕首功夫出神入化,左右手互换持握,正握反握自由切换,双手张开,不断舞动,就像是张开了一面密不透风的墙,使得这两名忍者的攻击始终打不进来。

而眼瞧着其余五名忍者全都扑了上来要攻击孟旷,孟旷便抓住机会,未曾持握匕首的左掌狠狠一推钩爪忍者,将其推得失去了重心,踉跄着后跌,持握匕首的右手拨开忍刀,一个反握突刺,刀刃切过这个忍者的右侧脖颈,顿时鲜血狂喷而出,这名忍者惨呼着被孟旷一肘击飞,生死难料。

而此时远方的箭术高手与孟旷配合极其默契,已经用箭矢解决了从孟旷背后袭来的两名忍者,这两名忍者在孟旷突然发难的情况下,只顾着要去制服孟旷,却一时间顾不上远处的射手,将后背空门留给了射手,顿时尝到了死亡降临的恐怖滋味。箭矢直接穿刺打入两人的后颈,二人瞬时失去了战斗力。

面对着前方向自己扑来的三名忍者,孟旷猛然一个原地后空翻,团身时双足并起,持握匕首的右手探往绑缚她脚踝的绳索,刀刃一勾,便将绳索切开,解放了双足。后空翻的同时,她也躲开了忍者大量的正面攻击。这些攻击包括忍刀、鸟铳和弩/箭。

那持有鸟铳的忍者是最麻烦的,他并不上前攻击,只在侧方射击。孟旷要躲开他的铅弹也十分困难,不过好在这一击仓促之下打偏了,没能击中孟旷。下一刻孟旷就率先解决了这个家伙,只见她狠狠将匕首抛出,直打对方的面门。刚探手到囊中准备去取铅弹的忍者根本躲避不及,啥时被匕首洞穿了左眼,惨呼哀嚎地跪在了地上。

孟旷转瞬解决掉这个持有鸟铳的忍者,可是刚被她推倒的那个钩爪忍者又爬了起来,随着忍刀忍者和弩/箭忍者继续攻击孟旷。而此时的孟旷抽空望了一眼远处,看见最后一名忍者弥津安南不曾上前来攻击她,而是向中箭的弥左卫门举起了忍刀,冷酷地扎了下去。

“砰砰”,突然又是两声枪响,府衙侧门之中突然闪出来一个人,手中持有的鸟铳将钩爪忍者和弩/箭忍者瞬时击倒。而孟旷已经徒手制服了忍刀忍者,用他自己的忍刀割断了他的喉咙。

一个方才还不可一世的忍者团队,就这样在电光火石之间覆灭。孟旷将手中染血的忍刀丢到一旁,走向弥左卫门的位置。弥津安南将扎入弥左卫门喉咙的忍刀缓缓拔了出来,发出了一声长叹。孟旷捡起了落在一旁的自己的刀,对府衙门口站着的那个人打了一串手势:

那人笑道:“放心吧百户,咱们的武器和马匹都拿回来了。”这人不是王诩又是何人?方才给孟旷送匕首的飞鹰就是他放出来的。而在远处钟楼之上配合他们的箭术高手,自然就是陈当归,锦衣卫中最强的目力拥有者,自然也有着与之匹配的箭术。

孟旷转身拍了拍弥津安南的肩膀,以示安慰。弥津安南却沉着面色道:

“你欺骗了我。”

孟旷确实欺骗了她,其实孟旷在押着她返回仓库的路上,就已经用相当隐秘的方式与左路的陈当归和右路的王诩取得了联系,但这一点,弥津安南并不知晓。孟旷是利用了她彻底转移了忍者的注意力,然后将忍者群团从仓库边引导开,让同伴能够趁机溜进仓库,将他们被夺走的武器装备拿回来。最开始策划入城巡勘的行动计划时,锦衣卫就留意到必须要让左中右三路在侦查的同时彼此保持联系,行动是以孟旷为核心的,陈当归和王诩必须时刻保证自己处在能够观察到孟旷的位置上。孟旷会以取出不同颜色的布条作为信号,比如红色的代表进入战斗状态,全力配合我。白色的代表终止行动,立刻返回等。二人就是因为在远处观望到孟旷取出了红布,才会明白要配合孟旷作战。而这一点,被押送在孟旷身前的弥津安南的是毫无察觉的。

“我如今已然是倭国的叛徒,斩杀了自己的首领,希望你们明朝能给我一个安身之处,还有我的妹妹。”弥津安南很直截了当地说道。

孟旷走到她跟前,凑到她耳畔悄声说道:“你杀了你的首领,这件事我们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放心吧,我们会处理好尸体。你现在就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完成我拜托给你们姊妹俩的任务,你们自然能安然地回到家乡去生活。”

孟旷说话凑这么近,虽然弥津安南知道她是怕自己的女性身份在下属面前暴露才会这么做,但还是忍不住有些脸热。谁让这个女人长得也实在太俊了,身手又是如此的强大,弥津安南内心很难在面对这样一个人时毫不动摇……

而孟旷的言下之意很明显,那就是明朝并不会接收弥津姐妹,她孟旷个人也不会对她们姊妹俩负责,她们大可大摇大摆回到家乡去,不用担心受到怀疑和追杀。

一旁的王诩看到自家百户和对方女忍者如此亲密,面色不禁有些怪异。他当然是知道此番百户的妻子是随着也一起到了战场,二人始终形影不离,看上去感情非常好。可这二人一分开,百户怎么就调戏起倭国女人了,不得不说……真是让他羡慕,谁让人家长得那么俊。

孟旷根本没想到自己这个动作就让王诩误会了自己,她打着手势,示意王诩帮忙和她一起处理一下这些忍者。二人将尚未死透的忍者全部解决了,然后将尸体一个一个搬进了府衙,排放在府衙南门内的通道前。不多时,陈当归也从远处赶来帮忙了,他赶来时身上背着巨大的包袱,里面全是锦衣卫的武器。

弥津安南随着他们一起入了府衙,看着他们摆放尸体,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喂!现在你们的人应该被其余的忍者带兵包围了,你不去救人吗?”她问道。

孟旷侧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她向陈当归打了个手势,陈当归帮孟旷问道:

“我们百户想知道小西行长藏匿军事机密的地方在哪儿,你带我们去。”

弥津安南很无奈,人家都不着急她干着急甚么,真是多此一举。她没好气地招了招手,示意几个人随她来。

……

与此同时,宴会厅中的小西行长终究是被郭大友的话语所动摇。为了保密,他要求郭大友一行人双手要被绑缚着,在被限制行动的前提下,前往府衙前堂的议事厅商议事情。此外,小西行长还要求郭大友找回派往平壤城中刺探情报的所有锦衣卫人员,如若明朝方并非是全员到齐,他就不会与郭大友坐下来谈。

郭大友看了周进同一眼,说道:“既然如此,你总得让我派人去召回吧,否则若是因为误会起了冲突,那就太冤枉了。”

经过翻译,小西沉吟着同意了郭大友的要求,郭大友便派了周进同,在忍者和倭军的押送下,往外去召回孟旷等人。

由于周进同知道穗儿应当在府衙书库之中,而他暂时并不知晓孟旷等人在何处,于是他最先带着倭国人去了府衙书库。

彼时的府衙书库之中,穗儿带着小女孩依旧躲在地板底下。方才奔往宴会厅的大批倭军已经离开,她们仍旧不敢动弹。但是小女孩要冻坏了,穗儿也是,这地板底下极为潮湿阴寒,令人只觉锥心刺骨得冷。再这样下去,二人都要承受不住,而此时她们就算出去也不知道多去哪儿好,还是这书库之中最为安全。何况穗儿还打算继续细致地搜索一下书库中是否还有其他有价值的情报,于是她带着小女孩又从这个地板缺口爬进了书库之中。

进来之后,穗儿放轻手脚,继续在那幅舆图的下方搜寻倭军的情报,但由于她不大能看懂倭国人的手书,收获并不大。就在此时,外面突然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有不少人来了。门口的守卫发出了敬礼的声响,穗儿暗呼不好,忙领着小女孩准备再度躲到地板口下面去。奈何她们还没跑到位,大门就打开了,不得已,穗儿只能就近拉着小女孩躲入了书架之后。此时她们距离地板口还有一段一丈远的距离,中间并无任何障碍物可以遮挡。

穗儿的后背渐渐渗出了冷汗,因为她透过书架看到进来的都是倭军,唯一一个不是的恰恰正是周进同,他是被押进来的。

周进同出卖了我?他们必然是来找我的。穗儿的心沉入谷底。

作者有话要说: 周进同:……是不是针对我? 感谢在2020-10-23 17:41:25~2020-10-24 18:27: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茶、若禅。、穿花袄的大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情不知所起 20瓶;berich 2瓶;whitehyacinths、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2.第二百一十二章☆

大批的倭军闯入书库, 开始大肆搜索。穗儿和朝鲜小女孩躲在书架后,眼看着搜索范围急速向她们这里蔓延,她们心里知道必须立刻逃出书库, 奈何在这样的情况之下, 可谓是举步维艰。

穗儿和小女孩已经躲到了最后贴着墙壁的一排书架后面了, 而离她们最近的倭军士兵与她们之间只隔了一排架子。这架子还不能完全遮挡住她们, 若不是这书库中的光线比较昏暗,那倭军士兵恐怕早就发现她们了。

小女孩此时已经被吓坏了,穗儿能感觉到她在自己的怀抱中颤抖着。她到底也不过是一个五岁的孩子, 因为天真而大胆,但不至于毫无畏惧。穗儿抱紧了女孩, 将她的脸庞埋进自己怀中, 不让她直面眼下的局势。同时,她也在抓紧时间转动脑筋, 想办法逃离书库。

被逼入绝境时, 可能需要的并不是智慧,而是勇气了。穗儿决定冒险, 就趁着现在,倭军还未搜索到这排书架时,赶紧往地板出口移动过去, 必须要抢这一短暂的机会窗口, 否则将再无时机。

当下再不犹豫,抱起小女孩,弓着身子快步往不远处的地板出口移动而去。然而终究是事与愿违, 她这一下冲出去, 脚步声却在木地板之上不可避免地发出了嘎吱声,搜索的倭军可不是耳聋眼瞎, 顿时就发现了她。霎时有人用倭语高喊“人在那里”,喝止声和怒吼声在身后此起彼伏,杂乱的脚步声全部向她袭来。穗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整个人因高度紧张浑身僵硬,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她不管不顾,抢步来到地板口,起开地板,就要把小女孩往底下送去。奈何小女孩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对穗儿陷入了一种极度的依赖状态中,居然抓着她的衣服不松手,缠在了她的身上。这一下时间就被耽搁了,穗儿本想能让小女孩逃走也是好的,可最后她和小女孩都还是被随后紧赶上来的倭军给抓捕住了。

“不要伤人!不要伤人!”周进同高喊着,连忙扑上来护住穗儿。他提心吊胆,就怕穗儿受半点伤害,孟旷会要了他的命。

“怎么回事?!”穗儿又是害怕又是带着怒意地问道,她用的是气声,并不敢真正发出声来。

“没事没事,别紧张……”周进同忙不迭地快速将当下的情况解释给穗儿听,随后道,“所以郭头派我带着这帮倭国人来寻你,你也别乱跑了,回去与咱们汇合吧。”

穗儿闻言,只觉得半信半疑,但眼下她也没有别的选择。周进同感觉到了穗儿对他有些疑心,实在是有苦说不出,只能不断地保证道:

“我的祖宗,你就信我吧,我骗你做什么啊!”

当下,穗儿和小女孩一起被带出了书库。而她们被押解出书库的这一幕,恰好被随后赶来的孟旷、陈当归、王诩和弥津安南收入眼底。一股气血当即顶向孟旷的天灵盖,她抓着刀就冲了上去。一旁的弥津安南拦都拦不住,而陈当归和王诩唯孟旷之命行动,上司冲上去了,他们也随在后面一起冲。

“你找地方躲起来,我会再找你。”孟旷对弥津安南做了最后的叮嘱。

随即她就如疾风袭来,背后一刀飞斩,就砍翻了一名倭军。其余的倭军被身后同伴的惨嚎声惊吓,扭身一看,已然是一片血泊。他们甚至来不及摆出抵抗的姿态,就被刀杀得难以招架。孟旷犹如一驾无坚不摧的战车冲入敌阵,冲得敌人人仰马翻。而那个为首的忍者见突然有强敌袭来,当即做出判断,闪身躲开孟旷锋芒,并不与孟旷正面冲突。前来抓人的倭军,总共十七个人,孟旷斜刺里冲进来,就一气砍翻了八个,当她来到穗儿身边护住穗儿时,剩余的倭军已经被吓破了胆,根本不敢再上前送死了,纷纷跑向躲避于不远处的忍者身旁,大约是想让忍者庇佑他们。

这一小队倭军这么快吓破胆子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彼时的孟旷已经放弃了黑布蒙面的低调伪装,将她藏在包袱之中的阿修罗面取了出来戴上。这阿修罗面本随着她装武器的包裹一起被收缴了,如今被陈当归从武器库取了回来,而孟旷身份已然暴露,也没有必要再继续掩饰下去了,戴上阿修罗面,更能起到对倭军的威慑恐吓的效果。

这阿修罗也存在于倭国人的文化之中,他们也受佛教神话影响,称之为“夜叉”,是食人的恶鬼。这种传说中的神怪广泛存在于倭国民间传说中,大多数的倭国人儿时都有被夜叉或者食婴般若吓唬的体验,父母为了让孩子听话,时常会说这些吓人的故事,以至于给很多人的内心留下了恐怖的阴影。

这也是当初骆思恭第一次见到戴着阿修罗面的孟旷时,要求她一直佩戴阿修罗面的原因所在。他认为这种鬼面,对倭国人的恫吓效果奇佳,作为用以对付外敌的巡勘所精英锦衣卫,有此伪装的孟旷,但凡遇到倭国人,都能事半功倍。

远处的弥津安南顺从于孟旷的话,没有上前来,而是隐匿入了书库角落的阴影之中躲藏了起来。她此刻若是出现,让他的忍者同伴看见了她与明朝锦衣卫过从甚密,必然是后患无穷,她可并不当真想受到明朝的庇护,在陌生的明朝土地上生活,处处受制于人。她还是很想和她的妹妹一起回到家乡去的。

那忍者大约是自知不敌,只是躲在远处冲孟旷用蹩脚的汉语喊道:

“你处在我大军包围之中,援军会来杀死你!立刻缴械投降!”

孟旷吓唬他一般,作势向前走了两步,那忍者当即吓得飞快后退,他身后的倭军士兵们更是掉头就跑,看上去无比滑稽,惹得陈当归、王诩哈哈大笑。

“百户!咱们不要理他们了,先去议事厅,郭头在等咱们去谈判。”周进同不得不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孟旷几人解释一遍。

孟旷点了点头,不再理会那帮怂蛋,牵起穗儿的手,和陈当归、王诩、周进同一道,护着她快步往议事厅而去。过程中,她才发现穗儿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害怕地缩在穗儿身边,粘着她寸步不离,并且用好奇又胆怯的大眼睛偷偷打量自己。

“这是那朝鲜书记官的女儿,我在书库外面碰见的。多亏了她我才能潜入书库,我已经记下了目前倭军的全部部署,任务算是顺利完成了。”穗儿轻声向孟旷等人解释道。她的话,当然身边的几个锦衣卫都听见了,他们都是巡勘所之中被选拔来做诱捕张允修的秘密任务的,对穗儿的身份本就知情,因此穗儿并不忌讳。

众锦衣卫听闻穗儿的话,不禁大喜,如此一来,他们潜入平壤城所需要完成的任务就已然完成了一小半,接下来只需要以目前搜集到的所有把柄作为交换,迫使小西行长做交易,完成下一步诱捕计划了。

众人加紧步伐赶往议事厅,穗儿半途中想要将小女孩安顿到某个安全的地方去,毕竟带着她进议事厅并不合适。奈何这里是被倭军占领的平壤城府衙,又有哪里是安全的?方才她们可以算是激怒了倭军之中的某些人,那个忍者很难说不会返回来报复,他当然不敢直接冲着孟旷和穗儿等人来,但这小女孩彼时是和穗儿在一起的,说不定就会被对方针对。心思细腻的穗儿想到这里,最后还是放弃了将小女孩送到别处去的想法,何况这孩子似乎特别喜欢穗儿,一直紧紧地贴在她身侧,穗儿就算想让她离开她也不愿意。

既然如此,那就把这孩子带去议事厅吧,想必她父亲也在议事厅之内,正好让他们父女团聚。不过在此之前,穗儿还想问问这孩子的娘亲在哪里,兴许她可以把孩子送到她娘亲那里去。

孩子个矮腿短走不快,穗儿将孩子抱在怀中,边走边与孩子互动。孟旷见状,也特意为她们放缓了脚步。

她尝试着打手势问小女孩她的娘亲在哪里,小女孩分明理解了穗儿的询问,却不回答,小脸上满是伤感愁绪,小大人似的努力憋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穗儿心想,她恐怕已经没有娘了。“娘亲”这个概念在穗儿的心中很重,她也是打小没了娘,受尽了没有双亲庇佑的苦楚。亲生的娘亲,养育她的养母,还有在宫中对她百般保护的老嬷嬷,三个女人都被她视作娘亲,而穗儿无一例外地都失去了她们,经历了三重的丧母之痛,让她对眼前这个没娘的孩子涌起了无限的怜惜。

“你识字吗?你叫什么名字?”穗儿在她的小手掌中写下了她自己的姓名:李穗儿。没想到小姑娘真的很聪明伶俐,也看得出来她父亲非常疼爱和重视这个女儿,教导过女儿汉字。小姑娘在穗儿的手掌中写下了“李顺贞”三个字,原来这孩子也姓李。与明朝一样,大多数朝鲜女子其实没有正式的大名,顶多只有个乳名或小字,唯有一些身份特别尊贵的女性,在朝鲜主要是两班贵族的女子,才会有正式的大名。“顺贞”这个名字,虽然并不多么特别,但显然也并非是一般的女孩子家能拥有的大名,看来这孩子的父亲应当也是两班士族。只是在这国王西狩,家园遭到入侵的危难之际,哪怕是两班子弟,也是难以自保。

问到了孩子的名字,穗儿没有再继续耽搁时间,众人很快赶到了议事厅之外。而小西行长和郭大友等人,已然在其中等候多时了。

小西行长此时的面色很难看,他的座椅边上,躺着一具丢了头颅的尸体,鲜血满地,他杵着带血的太刀跨坐在椅子上,此时此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这个丢了头颅的尸体,就是他派出去的亲兵之一,因为见到了被排放在府衙南门口一长排的尸体后,仓惶跑回通报,被他直接斩毙于议事厅内。明朝人太过欺人,分明是他们提出要前来和谈,却趁机闯入城中刺探,让他窝了一肚子火。如今他掌控军事情报的副手弥左卫门已然死亡,负责情报刺探的忍者集团覆灭,他派出去的相当一部分亲兵也都丢了性命,已然让他忍无可忍。为了挽回颜面,他当着明朝使团的面杀掉了这个报信的亲兵,但他却仍然不得不强忍怒火,不能对明朝使臣下杀手。而走进议事厅的孟旷等人,更是让他恨得咬牙切齿。

穗儿将小女孩的脑袋压入怀中,不让她看见地上的尸体。然后凑到郭大友耳畔,极为轻声地简要叙述了什么。小西强忍着怒意,催促道:

“人到齐了,说出你们的筹码来,但凡有一个条件越过了我的底线,你们也不必走了,留下头颅让我祭旗!”

一直沉默的郭大友从对面的椅子上站起身来,有意无意将孟旷和穗儿等人挡在身后,开口道:

“将军息怒,如今您也是进退两难。撤出平壤,乃是以退为进,避免蒙受更大的损失。只要您能和平撤出,我可保证明军绝不会围攻平壤。您的粮草也就只够吃半个月了,各类辎重、补给全都稀缺,您也需要时间整顿不是吗?”

小西的脸更黑了,因为他最要命的粮草补给问题显然已经被明朝人摸清了。他恨得牙根痒痒,最后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你说……让我能得到岛津家的土地,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求评论,下章周二继续。 感谢在2020-10-24 18:27:03~2020-10-25 18:08: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穿花袄的大叔 2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3.第二百一十三章☆

郭大友气度沉稳, 他没有急着回答小西的问题,转而十分清晰地展示出了明朝方面的筹码:

“小西将军,我的这几位刺探情报的同袍, 已经掌握了你后勤补给的情况, 与此同时, 也掌握了你军目前所有的军事部署。我想你大概不相信, 认为我是在虚张声势,没关系,咱们大可赌一赌, 看谁赌得起。”

小西行长强压怒意,冷声道:“我知道, 你们进了书库, 看到了我们的舆图。你不必对我施压,回答我的问题。”

“不着急, 我们慢慢谈。”郭大友却依旧我行我素, 始终要让谈判的走势把握在他自己的手中,“如今, 你的情报头子没了,情报网瘫痪,再难获知我明军部署。你孤军深入, 独守在这平壤城中, 一万多人,一万多张嘴要吃饭,总计粮草最多也只够吃一个月, 一个月后就是生死线, 你后方补给线建立不起来,若我军前来包围你, 你就是被活活困在城中的炮灰。而你的东北方向咸镜道内,加藤清正与你有罅隙,并不会来驰援,你与黑田的联军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退回大同江以东,与你军其余部队汇合,寻找补给充足的地方休整。

与其等到我军来打平壤,将军为何不先行撤出平壤城?一来将军可说这是战略性的撤退,避免真正意义上的败北。二来,还能将被迫撤退这口黑锅扣到加藤清正不来驰援的头上,使其在你方太阁殿下的心中矮上一头。三来,将军集中有生力量,才能图谋日后的反攻。不过,将军,我毕竟是明人,我得站在我朝的立场上说事,我如此设身处地为你着想,你也得有所回报。否则你不愿撤出平壤,又执意不与我们合作,我只能让我大军前来围打。另外,我们掌握了你军目前的部署,这份珍贵的情报,我们可以做个交换。我们可以把我们从书库抄来的那份舆图交还给你,你去联络位于江原道的岛津义弘,让他将其军中一名唤汪道明的我朝叛徒交过来,如若不交,就向太阁告发岛津家三男岛津岁久意图谋反之阴谋。岛津岁久就在我们手上,他在我东南沿海秘密活动,采购军火,可是证据确凿之事。到时候,我们用岛津岁久换汪道明,将军就算完成任务了。”

郭大友这里玩了个心眼,因为穗儿并未抄下舆图,只是记在了脑子里,但按照常理推断,相信小西不会认为有人可以单凭记忆记下舆图,交出抄写的舆图,这笔交易便可在表面上成立。但实际上,明朝人仍然掌握了倭军的部署。

不过小西如果足够谨慎,恐怕也不能轻易相信明朝人交出了抄写的舆图,倭军的部署就不会泄露了。就看这位将军如何权衡了,他能选择的余地不多,郭大友还是很有把握的。

小西面上神色风云变化,时而阴沉,时而愤怒,时而困惑,时而又陷入沉思,直到郭大友叙述完,翻译完毕,他沉思良久。突然指了指不远处正在笔记手书谈判记录的那位朝鲜书记官,说道:

“让他不要记了!把刚才明朝人说的话都销毁!”

这朝鲜书记官名唤李炳元,年纪其实不大,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面容端正,在朝鲜人中也算是一表人才,一身书生气。他方才见到自家年幼的小女儿被明朝人抱进来后,就一直心神不宁,如今突然被小西行长指着说了什么,更是懵怔。边上的翻译官用朝鲜语转述了小西的意思,李炳元还是愣着不动弹,似是头脑一下陷入了空白。一名倭军将官不耐烦,走上前骂了一句,并狠狠往他腰身侧面踹了一脚,踹得李炳元一下跌下了座椅。愤怒无比的他扭头怒视踹他的倭军将官,那倭军将官骂骂咧咧拔出刀来恐吓他,李炳元紧抿双唇,只能低下头慢慢爬起来,缩在了议事厅的角落里,忍气吞声。而他方才做的记录被那倭军将官送到了小西手边,小西没动,一旁识得汉字的宗义智亲自拿过记录册,翻了两下,将方才他记录下的两页纸撕毁,丢入了火盆。

看到父亲被打,穗儿怀中的小姑娘泫然欲泣,穗儿忙捂住她小嘴,低声哄她:“莫哭莫哭,你阿爹没事。”孩子可能是知道自己不能哭出来,故而死死地忍住了。穗儿心中很是心疼,却也无可奈何。

小西开始对郭大友说话:“你的要求,无非是两点,一是倭军撤出平壤城,二是要我促成用岛津岁久交换汪道明的事,我理解的没错吧。”

郭大友点头。

小西继续道:“第一点,撤出平壤,可以,但时间由我来定。第二点,交换人质,可以,但我必须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这个叛徒,他是否关乎什么关键的情报?”

小西行长不可谓不蛮横,在自己大量把柄都握在明朝人手中的情况下,依旧在谈判之中加诸各种各样无理的限制条件,仿佛他还能有多大的优势一般。郭大友冷笑,道:

“小西将军,是否是我还没把当前的情势与你梳理清楚,你是否还需要再听一遍?”

小西行长却突然将刀指向郭大友道:“你以为你能威胁我?我不怕你们明军,你们要么接受我的条件,要么就打,老子奉陪到底。还有你别忘了,你现在身处我大军包围之中,我随时可以要了你们的命,你们再能打,万人大军包围之下你们能打得过吗?这里没你狂傲的余地,在我小西行长面前,你先给我跪着说话。”

小西行长的强硬态度,虽然在郭大友的预料之中,但仍然不禁让他感到头疼。看来这个倭国将领确实有很强的对抗意志,不知道是真蠢还是硬撑,总之他似乎不吃硬的这一套。有道是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不过这种战场外交礼节,对陷入绝境的倭军来说,如果把他们逼急了,也难保他们不会发疯反扑,那身在敌营之中的自己等人确实就陷入了危险之中了。何况交换到汪道明之后还并非是他们任务的终点,利用汪道明诱捕张允修才是。他们还需要利用平壤城做口袋,若是惹毛了倭军,被迫要逃出平壤,那计划就要全面更改了。

不过眼下看来,恐怕事情可能必须得发展到这一步了,不管怎么样,先得把汪道明握在手里。

郭大友决定做出让步:

“哈哈哈,将军说笑。我郭大友这双膝盖,这辈子跪天跪地跪君王跪父母,其他人面前一律不会打弯。既然将军愿意撤出平壤,并交换人质,那是再好不过。谈判,不就是互相让步,达成一致意见嘛。我同意将军的要求,撤出平壤的时间可以由你来决定。至于我们要交换汪道明的理由,这其实很简单,此人曾是我锦衣卫南衙镇抚使,知晓我们朝中许多重要机密,甚至是军事机密。”

“哦?”小西行长一听就来了精神,原来这汪道明竟然还有这重身份,此等级别的叛徒,怎么就投靠了岛津家,若能到他麾下效力,岂不美哉?

郭大友一看小西行长的神色,就知道他上钩了,那么他说出汪道明身份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将军,这可是我们附送给你的一份礼,有此把柄,你当可随时与岛津氏做几笔划算生意了,我知道将军最想要的是地盘和人口,我才会说,岛津家的土地,将军有可能拿到手。”

“呵呵……”小西行长笑了起来,随即半威胁地道,“不错,是一笔划算的交易。你们明朝人在我的地盘上实在是不怎么懂礼数,挺好笑,还自称甚么天朝上国、礼仪之邦。不过这笔买卖倒也有点诚意。就这么成交了,但我要声明一点,你也要搞清楚,这只是私下的买卖,上不了台面,不会有文书为证,也不能让我们各自上头的人知晓。所以,这些日子,就请诸位明朝使臣留在我这府衙内吧,老老实实待着,莫再给我惹半点事端,否则,我手下人的枪管可不会再留任何情面。”

你的地盘?这分明是朝鲜人的国土。不懂礼数?若你们倭国人懂礼数,就不会去侵犯他人领土。寇匪终究是寇匪,满脑子强盗的想法,郭大友满心鄙夷,面上却仍旧笑眯眯的,不动声色。

郭大友对小西行长的基本谈判战术,就是抓住倭军彼此之间分裂、各自为战的内部问题,加上小西行长急切想要保住军功的想法,初期的谈判目的已经达到,初次入平壤的任务也算是圆满完成。接下来第一梯队能在平壤城内做的事情不多了,就看外面接应的第二梯队能将这个艰巨的任务完成到什么程度了。

这场谈判从十一月二十三日的深夜一直持续到十一月二十四日的天亮时分,双方散会后,明朝使臣团被赶来增援的新一批倭军押送着回到了给他们安排居住的院子里,被严密软禁了起来。包括朝鲜书记官和翻译人员,全都被赶到了这个院子里不许出来。

二十四日当夜,孟旷奉命在院子四周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回来后,与郭大友、穗儿在屋内密谈。

“不行,恐怕消息传不出去。我方才查了一圈,外面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密密麻麻布满了倭军,他们知道我们是搞情报的,擅长潜行,所以警惕性非常高,围墙四周甚至还拉了绳子拴上了警戒铃。这院子前门、后门两道出口,都有重兵把持,且每隔一个时辰换一次岗,进出院子给咱们送物资的人,不论是进去还是出来,都得搜身,而且只穿一条兜裆布。倭寇没打算给我们机会往外传情报,虽然让我们把武器带进来了,但我们现在也不能再与倭寇起冲突了。王诩的飞鹰没办法落下来,目前只能藏在平壤城外的山林里。”孟旷详细描述现在的情况。

郭大友和穗儿陷入沉默,穗儿有些焦虑道:“这么一来,我们想要和第二梯队取得联系就很困难了。如若事态一直如此,我们还如何与第二梯队配合诱捕张允修?”

郭大友却道:“小西行长在打坏主意,咱们不能轻易信他。他虽答应了我们撤出平壤,但时间要他来定,就说明他压根没打算撤。此外,他要知道汪道明身份和利害关系,说明他打算在交换人质之后,将汪道明收为己用,如此一来我们就成了多余之人,是他必须要除掉的对象。他就没打算放我们走,尤其是在咱们已经掌握倭军部署的情况下,等人质交换完成,小西取我等性命的时日恐怕就来了。现在让我们把武器带进来,恐怕只是起到一个安抚人心和麻痹我们的作用,到时候说不定就关门放火,把我们活活烧死在这里。我们必然是要和小西发生冲突的,也不用担心打草惊蛇了。”

“那这么说,诱捕张允修的计划必须做出更改了,不能在平壤城中了?”孟旷问。

郭大友点头道:“对,计划变更。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养精蓄锐,等汪道明到平壤后,我们就带着汪道明突围,离开平壤。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与外面的第二梯队取得联系,保住性命。至于诱捕张允修的计划,还可以再从长计议。我现在最怕的是,汪道明在来平壤的路上可能会出什么岔子。”

孟旷道:“我在倭寇里面还有个内应,是个女忍者,叫弥津安南。她已经答应与她在岛津军中的妹妹弥津安惠联系,协助护送汪道明来平壤。有她们姊妹俩,风险会降低不少。此外,我们到时候突围,兴许她也能有所帮助。”

郭大友闻言不由十分欣喜,夸赞孟旷竟然能得到一个投诚的女忍者,穗儿却瞥了孟旷一眼,神色若有所思。

当夜,养精蓄锐准备突围的命令就暗中传遍了队伍中的每一个人,包括沈惟敬和尹根寿。此外,那个名唤李炳元的朝鲜书记官和他的女儿李顺贞,众人也将他们纳入了保护的范围,打算带着他们一起逃出去。

只是众人没有想到,这个李炳元竟会在随后的几日里,给众人惹了个措手不及的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 穗儿:盯~~~~~ 孟旷:危! 感谢在2020-10-25 18:08:52~2020-10-27 18:34: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穿花袄的大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凤凰花又开、李家大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4.第二百一十四章☆

话分两头。

十一月末, 就在第一梯队被困平壤城中时,由巡堪所千户、神目罗洵亲率的第二梯队二十余人已经来到了平壤城的外围,暂时驻扎在平壤城的西北侧普通江东与牡丹峰西的峡湾之中。就在距离他们不远的七星门外, 驻扎着倭军的骑兵部队, 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骑兵力量, 马匹基本都是从朝鲜抢来的, 围绕着平壤城不断地巡逻,因而第二梯队为了不打草惊蛇,并不敢再往前进。为了隐蔽, 他们藏匿在靠近牡丹峰山麓的林木掩映之中,驻扎的第一天, 派上山打算登高眺望全局的锦衣卫发现了驻扎在山上的倭军, 显然平壤城北侧有这样的高地,倭军是不可能傻到完全不派兵占领的。

罗洵来后第一时间找到了当初送第一梯队到平壤城的哨所探子询问情况, 探子告诉罗洵, 第一队入城后,他和他的几个兄弟分别盯守着平壤的几座城门, 第一梯队入城三四日了,只见到倭军有往城内增兵,未曾见有人出来。第一梯队的传讯飞鹰飞出来了, 现在由几个探子管着, 他们曾多次试图将飞鹰送入城中,看看能不能带出消息来,但最后飞鹰都是无功而返。第一梯队可能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暂时陷在了城中, 传不出消息来。

这情况无异于重石压顶,让整个第二梯队深感不安。也不过就过了半日, 就有人提出更改计划,怀疑第一梯队已经在城中全军覆没。然而罗洵却很坚定,半点不曾动摇。他找到了黎老三、竹妍以及不久前刚与他们汇合在一处的阿都沁三人,希望三人能够给他提供帮助。

“眼下我希望有人可以混入平壤城中,搞清楚城中发生了什么,联系上郭八、十三还有沈惟敬等人。三位请帮我,我手底下人虽乔装潜入的功夫不弱,但到底语言有障碍,我等之中,只有三位在语言上有优势。”罗洵十分诚恳地请求道。

黎老三和竹妍终于找到了失踪的阿都沁,显然已经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因而罗洵不知他们对此次行动还有多少参与的积极性,故而有些忐忑。不过他还是低估了黎老三等人回收万兽百卉图,抓捕张允修的决心。都走到这一步了,牺牲如此之多,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憋着一股气把这件事做成,只听黎老三道:

“罗千户太客气了,您不来请,我们也会主动请缨。要混入那城中不难,我与竹妍就能给你办到,阿都沁身上伤还没好全,就不参与了。眼下平壤城中有一部分被倭军抓起的朝鲜百姓,壮年男子为苦力,妇孺为人质,一部分貌美有才艺的女人有可能会被倭军强作为军妓,有机会接触到倭军最核心的将领。我和竹妍先找机会扮作倭军入城,再让竹妍扮作军妓,想来要找到第一队的人不是问题。”

罗洵闻言不禁大喜,拱手作揖,拜道:“如此,一切就万万仰仗黎兄了。”

黎老三笑了笑,面上狰狞的刀疤看上去似是柔和了不少,道:“你手下的这一批锦衣卫,是两百年来未见过的好儿郎,可惜,我没赶上好时候。以前我以为锦衣卫中能有刀七孟裔那样的存在,就已然是稀罕事了,好在我这老兄弟死后,他的衣钵有人传承,甚至能影响到不少人。除却当下事,我已无遗憾,若我不幸捐躯,烦请罗千户回去后禀报太后,就说李浒……这一生鞠躬尽瘁,不敢忘太后嘱托,还请太后多多保重,鹤寿延年,看护并督促圣上守好大明江山。”

罗洵闻言,内心震动,片刻后又是拱手一揖,这一次却是静默难言。他也想轻飘飘说一句“出征在即,莫要言此不吉之语”,但想到此番入城,又是风险重重,尤其是如若第一梯队当真陷落于城中,他们要出来就更困难了。如此一想,就很难再说出半个字来。就连一旁的竹妍,年轻的面庞上也起了肃穆,她也深知此行之艰难,她的义父已有了死志,她自己也不禁多了一丝觉悟。

但愿义父口中的“大明江山”,当真配得上他们如此的牺牲。竹妍其实有些迷茫,她不知自己冒这么大的风险是否值得,又会有多少人知道呢?也许一个也没有,此后世人也许会记得这场发生在朝鲜的战争,但不会有人知道,曾有这样一群人,抛头颅洒热血,在隐秘的角落中奋斗过。

……

十一月廿五,未明时分。孟暧一夜未眠,立在冰棱垂下的低矮屋檐边,仿佛感受不到严寒一般,默然凝望着苍白的天穹。

今日是查大受先锋营接到命令入朝的日子,待到巳时,大军集结完毕,就会开始渡江。命令是昨日才下来的,来得突然,原定于腊月才会入朝的先锋营赶赴战场的时间提前了,可能是上锋收到了紧急线报,害怕贻误战情。

对于孟暧来说,今日是决定她终身大事的重要日子。此前的数日里,孟暧始终不曾等来詹宇的消息,数日前她的兄长和表兄寻詹宇谈过,也严词警告他婚事的严肃性和重要性,这么多天过去了,孟暧日思夜盼,却一日比一日焦心,一日比一日失落,时至此刻,已然灰心丧气。詹宇彻底消失在了她的视野范围之内,连两位哥哥也不见他身影,也许……他早就给了孟家人答案。

昨夜,接到入朝命令的孟家人不得不启动了备用计划,就是让孟暧女扮男装随军。不论如何,他们都不可能把孟暧一个人落在鸭绿江西,他们也不愿凑合着给孟暧找个临时的丈夫,故而女扮男装成了唯一的选择。这并不是查大受所认可的方式,但众人也只能先斩后奏,冒险为之。

孟子修本想着再去寻詹宇谈,但被孟暧阻止了。她不愿因为自己的婚事,让哥哥去低声下气地求人,詹宇显然是拒绝了这门亲事,因为这门亲事带给了他太大的负担,孟暧能理解他。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没到那个程度,詹宇不必为了她如此牺牲。

但如果说孟暧心里一点也不难过,那分明是谎话。她对詹宇是有好感的,自小到大,从未有这样一个非亲非故的男子出现在她身侧,眼里只有她,总是围着她转,离别之际还说要去寻自己。孟暧从未尝过爱情的滋味,只是从她的姐姐和哥哥身上看到了爱情的情状。她心想,趁着自己感情还不深,还不若就此断绝吧,到底在现实的利益面前,所谓的爱情一文不值。

孟暧走回屋中,打散女子发髻,束起男子发髻,用掺了灰的粉铺在面上,抹黑面色。换上借来的军装,裹上大袄,最后整张脸蒙得只剩下一双眼露在外面。她走出屋时,看到二哥和二嫂已经在门口等她了。

“小暧……”白玉吟唤她,孟暧上前,白玉吟挽住了她的胳膊,笑道,“你可得跟紧了,等过了江,等你三姐和三嫂完成了任务,我们一家人团聚的时候就到了。”

白玉吟说着“我们一家人”,却半个字不提詹宇,孟暧感激她的安慰。可她心中莫名更难过了,也许她的感情来得真的不合时宜,在家里人尚未完全摆脱来自朝廷的束缚的时候,自己却因为有了一段不该有的感情,凭空多了这么多让人烦恼的牵绊。

出了门,他们牵着驼行李的马匹往江边集结处行去。半途,表哥赵子央和罗道长迎面过来与他们汇合了。

“你们可来了,我方才去打听了一下,詹宇被派出去了。”赵子央一见到一行人,就开口道。

“被派出去了?什么时候的事?”孟子修十分诧异,孟暧更是瞪大了眸子。

“就在咱们找他谈话后的翌日,被秘密派出去了,说是执行什么机密任务,查大受不肯与我详细说。他走得急,来不及跟任何人打招呼。派出去的好像是个骑兵小队,十来个人的样子。”赵子央道。

“这什么话,走得再急,书信也来不及留吗?”孟子修又问。

“留倒是留了,还是交给查大受的,要查大受亲手转交给咱们。但查大受这厮把这件事忘到脑后去了,我去问他才给我。”说着赵子央从袖中取出了书信,递给了孟子修,补充道:

“我都还没来得及看,就急匆匆回来找你们了。”

孟子修接过信,信封是打开的,显然内容查大受应该是检查过了,确保信中内容没有泄露军事机密。抽出信纸,展开一看,上面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接令先行入朝,事急,婚事容后再议。长荣、子央吾兄,当知我对暧儿情意。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孟子修突然笑了,忽的接了一句:“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小暧~”白玉吟也笑了起来,抚慰着孟暧的后背道,“他倒也不是弃了你,咱们可误会他了。”

孟暧抿唇,本灰暗的眼眸又亮起了光,她虽欣喜,却又起了担忧,不禁道:

“可是这又是出的甚么任务,尽会如此急切?会不会有危险?”

这一点,任谁也无法回答了。

众人怀着微妙的心境赴江边集合,刚走到后勤部队的边沿,就看到了一名朝鲜官员等候在那里,见着赵子央等人,便迎了上来。

“此人是谁?”孟子修问。

“韩应寅,朝鲜使臣,朝鲜王重要的辅佐股肱。他作为掌管后勤补给的朝鲜方面专员,派来与我协作调粮。”赵子央简略解释道。说罢,他不禁叹气道:

“可惜,朝鲜现在是一穷二白,连一车粟米都拿不出来,我这两天真是愁死了。咱们现在能运到前线的粮,满打满算,也只够大部队吃上一个月,朝鲜供不出粮食,这仗实在没法打。”

“一个月……这实在够呛,恐怕部队推进不到王京,粮食就不够吃了。”孟子修做出判断。

赵子央道:“所以啊,我就和那韩应寅说,我希望你们朝鲜王想想办法,库里粮食没有,哪怕是向老百姓借,也得借来啊。他说会和朝鲜王报告的,我看等会儿他给我个甚么答复。”

韩应寅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须发皆白,不过行动倒也利索,说话中气十足。众人虽然听不懂他说什么,但能感觉到他并未因为当下的境遇而被彻底击倒,反倒是在积极地做着各种活动,谋求收复失地,赶走倭寇,恢复朝鲜王权。

孟家人先行去与部队汇合点名,赵子央单独留下,与翻译、韩应寅三人在一起一番交谈。之后,韩应寅又带着翻译匆匆离去,赵子央则穿梭入即将渡江的长长队伍,寻到了藏在后勤大部队辎重牲畜车架队伍里的自家马车,进了车里躲避寒风。

他搓着手脚,打着寒颤道:“方才韩应寅告诉我,朝鲜王李下了决心,要同咱们一起回到义州去,据说昨日已经从宽甸堡出关了。朝鲜王会亲自去民间筹粮,但愿他身为一国之君的威望能起作用吧。”

众人只觉得无奈,一国之君当到这份上,也实在是太悲惨了。

大约是事多繁杂,查大受暂时没来找孟家人的麻烦,也没有人来点名或查验孟暧到底是否成婚了。众人决意将孟暧的身份能藏则藏,若是藏不住,或是查大受追究起来,再想办法应对。

等了片刻,远处终于传来了号角声,低沉的号角反复吹响了三遍,先锋营大部队开始渡江。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很巧合地赶上了抗美援朝七十周年纪念,我倒也不是有意为之,但还是很应景啊。 感谢在2020-10-27 18:34:55~2020-10-29 17:41: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穿花袄的大叔、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凤凰花又开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5.第二百一十五章☆

十一月廿八, 第一梯队已经被困在平壤城中四日,而就在这四日中,发生了一些令人措手不及之事, 使得他们的处境急转直下。

十一月廿四是众人被关入平壤府衙独院的第一日。午前, 孟旷主要仔细核查了一遍院子四周的守备情况, 确认他们无法通过隐蔽的方式偷偷溜出去。如若要出去, 就必定会与倭军发生正面冲突。于是郭大友做出大家原地休整备战的决定,命令所有人这些日子就在院子里老实待着,不要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等待汪道明抵达平壤后,再携汪道明突围出平壤城。

午后, 连续奔波数日, 不眠不休的众人确实都累坏了,开始休息。郭大友做了排班, 每三个时辰换一个人作为哨兵, 如若外面的倭军有异常动静,就要叫醒众人, 迅速反应。孟旷主动申请了第一班,从午后一直执勤到傍晚时分,直到倭军派人送了饭进来, 她这才去叫醒众人出来吃饭。

饭食很粗简, 主食是番薯,菜式都是腌菜,白菜或海带, 也仅仅够众人填饱肚子, 想要吃得好是不大可能的。吃饭时,穗儿就坐在孟旷身边, 帮她添菜又剥番薯皮,照顾得无微不至。她心疼孟旷劳累,此前本想陪孟旷执勤一会,却被孟旷劝回去睡了。在当下这个环境中,她一个人也睡不安稳,混混沌沌地补了个眠,起来后就见到孟旷一脸倦容。她想着等会儿先去把被子焐热了,孟旷躺下来就能睡。二人这亲密又恩爱的模样,真是羡煞了其余一众单身汉。

李炳元带着他的小女儿李顺贞沉默地坐在众人边上吃饭。李顺贞用天真的话语问着父亲什么,李炳元却一直心不在焉的,对女儿的问话回答得相当敷衍。穗儿一直对小女孩很上心,见状,又悄悄问身旁的周进同:

“周阿弟,你可知那李炳元的妻子在哪里?”

周进同一听穗儿有此一问,顿时来了精神,小声道:“嫂嫂,你且不知,此前宴会上武六就与尹根寿打听了一下李炳元,他本是个位阶不低的官,两班子弟,一出仕就是朝鲜王庭春秋馆里的史官,但是因为为人太过古板,秉笔直书,得罪了上官,后被排挤,贬到了平壤任主簿。当时他被贬,她妻子恰好有孕在身,一家三口从王京颠簸到平壤,那个孩子就是半路上生的。到了平壤三年后,她妻子就病逝了,剩下他和女儿两个人相依为命,也是可怜。他倒也没续弦,大概是看不起这平壤城里的女子,毕竟他出生高贵。”

“没想到他竟有这样的遭遇,如今还被倭军抓起来做了书记,他恐怕很是屈辱。”穗儿不禁道。

“对,尹根寿说他此前一直往汉城写信,为自己鸣冤,讲述自己是怎样遭到了上司的迫害。总之,这个人也是轴得很,不大适合在官场混。”周进同砸了咂嘴,道。

当日晚间,执勤的人换做了郭大友,孟旷和穗儿单独辟出一屋同住,其余人三人一间屋子合住。朝鲜的院子也是四合院的模样,但屋子都是低矮的小门小户,爬进去后就睡在地板的铺盖之上,地板底下有烧火的暖气流动,熏得暖洋洋的。孟旷和穗儿洗漱过后,相依偎在一起,简单聊了一会儿,就困倦地抱在一起睡着了。

其余人也是差不多的情状,唯独坚守前半夜的郭大友裹着被子,缩在开了一道缝的西屋小窗边,点了一盏烛灯,仔仔细细查看着一份朝鲜舆图。这份本来是空白的舆图已经做了不少标记,是方才穗儿回屋休息前做的,标记的都是她从书库暗记下的倭军部署。耗时也不长,穗儿的记性实在是太好了,这份图的价值甚高,也将成为欺骗小西行长的最有用的筹码。

但愿到时候汪道明抵达平壤后,他们能用这幅图加上岛津岁久换得小西放行,如若不成,那便只有万军之中冒险强行突围了。不到万不得已,郭大友不准备走到那一步。

与此同时,就在郭大友屋子的隔壁,李炳元也同样点着一盏烛灯,伏在低矮的书案上奋笔疾书。他的身侧,女儿李顺贞已然熟睡,天真无邪的小脸透着令人怜爱的神情,眼角挂着泪花。李炳元搁下毛笔,写成了一封书信。他反复读了几遍书信,待到字迹干涸,他将这封书信仔仔细细叠起来,叠成了掌心大小的三角形状,然后小心翼翼塞到了自己布袜的袜筒之中,将袜子封口狠狠扎紧,勒住小腿。

他似是起了犹豫,目光落在了年幼的孩子身上,背影在微弱的烛火照耀下显得影影绰绰。半晌,他又似是打定了主意一般,凑到孩子身侧,在孩子额头落下一吻。他慈爱地抚摸着孩子的额发,擦去她眼角的泪花,最后轻声道:

“顺贞啊,你莫要怨怪爹,爹这一去恐怕就难以回返,但爹也知道,明朝人中有善良的人,他们会照顾好你的。爹是幸运的,若不是明朝人来了,爹会因为舍不得你而不敢去做这件事。你要好好活下去,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爹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最后,这位朝鲜两班士人穿上了厚重的棉袄,再也不看孩子一眼,悄然钻出了屋去。他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路过郭大友开着的那扇窗前,在完全未被人察觉的情况下,向院子北屋的东北角走去。

东北角是茅厕,就在茅厕边上,有一株看上去十分古朴的老树,树干粗壮,白雪堆积在树根四周,一直埋到了树干齐腰的高度。李炳元蹲在树干边,开始刨雪,他没有工具,只有一双手,一点一点的将雪堆刨开,露出了其中的一个树洞。

倭军并不知道这树洞之中有一条地道,直通府衙外。这座院子本是平壤府尹的私人居所,这条密道是在府衙建成之初就穿凿而成的,以大树作为掩护,树洞作为入口。为了就是以防万一兵变围府时,府尹能够携家眷逃生。这个秘密只有每一任府尹及其心腹知晓,而恰好与平壤府尹关系密切的李炳元算是其中之一。

在平壤府陷落后,府尹战死,所有的平壤官员逃的逃,死的死,就只剩下李炳元还活着,被抓来做了书记。这条密道是他最后的希望,直通城南一口枯井。他曾无数次在脑内计算着要带女儿从这树洞逃走,但无数次作罢了。他必须得承认他太胆小了,这口井并不是通到城外,只是通到了城门边,他还必须想办法出城门,否则就必须带着女儿在城中与倭军玩躲藏游戏。他不敢冒这个风险,因为他极度害怕会因为自己的冒险而害死女儿。

并且,他仍然幻想着也许明军很快就会打来了,他和女儿都能被拯救,也就无需这样冒险了。

但他错了,明朝人也是靠不住的。他在今天宴会厅内的谈判对话中已经充分了解到了明朝人的企图,他们这伙人明面上是沈惟敬为主的使臣团,实则那个姓郭的锦衣卫才是真正掌权的主导者。他们来平壤的目的,是为了与小西行长做私下里的交易,他们根本没打算解救朝鲜,解救平壤,甚至还给小西行长出主意,让小西行长得到好处。李炳元无法忍受屠戮了那么多同胞的罪孽之人小西行长就这样得了便宜还能全身而退,他必须要揭露明朝人与倭寇之间的龌龊的私下交易。为此,哪怕是舍了这条命,他也在所不惜。

他本来为了女儿,是不会冒险的。他本怯懦软弱,但他好歹读了十多年的圣贤书,知道儒学志士何当为。那伙明朝人,动机不纯,实在是龌龊卑劣,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们之中居然带了一个女人。李炳元知道那个个子最为矮小的锦衣卫是一个女人,是女儿告诉他的,她对自己的女儿很好,女儿入睡前一直在与他说,那个姐姐是如何保护她的,是如何关照她爱护她的。这让本来无从选择的李炳元有了一次赌命的机会,他决意将女儿留给那个明朝女人照看,他舍了这一身剐,也要救朝鲜于水火之中。

他反复叮嘱女儿,如果他不在了,女儿要去找那个明朝女人,要喊娘亲,他逼迫女儿这么做,女儿不解,但在他的逼迫下含着眼泪答应了。李炳元很欣慰,他知道聪明的女儿会知道该如何求生。那伙明朝人大概率可以活下来,他的女儿也能活下来。

这确实是一场豪赌,如若他赌输了,女儿没了,他也不会后悔,大不了自尽,下地狱去一家团圆。反正无论如何,他已报有死志。他必须要把这封书信送出去,要送到君王面前,让君王看到。

如此下定决心的李炳元,一头扎进了树洞之中,开始沿着树洞内长无尽头、幽邃黑暗的通道向前爬。这地底倒是温暖,可什么也看不见,两眼一抹黑。满鼻子都是土腥味,由于通道狭窄,只够一个人匍匐着前进,他连调头都做不到,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地往前爬。

爬呀爬,也不知爬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一条垂直于当前通道的向上之路。狂喜之下,灰头土脸的他立刻顺着垂直通道向上爬,他手脚并用,双手双脚撑着砖头砌成的圆筒状四壁,一边打滑一边艰难地向上爬。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在黑暗的夜色之中爬出了枯井。不远处,恰好有一队巡逻的倭军士兵路过,吓得他魂飞魄散,躲在井边瑟瑟发抖,半晌都不敢冒头。

待到他察觉周边的一切都寂静下来时,他才终于鼓足勇气冒了头,并观察着不远处的城门,思索着自己该怎么才能出去。不多时他看到了一员倭军大将从城门骑马进来,身后还跟着一队足轻,与他擦肩而过的是另一队正准备出城的换防军,他决定混在足轻队伍里,跟着出城。

但首先,他必须要先找一身足轻的衣装来,否则一切都得免谈。他记得……城南这里本有一处马场,有一队看管马匹的朝鲜马倌长期居住在那里,兴许那里如今就成了足轻驻扎的地方,因为那里有大量现成的营房。

只可惜,营房的位置在城门的另一侧,他必须要冒险穿过城门之前。事情都走到了这一步,他也没有退路了,于是一咬牙,瞅准时机就往城门另一侧跑。结果刚跑了没几步,突然就有倭军的呼喝声在他耳畔响起,紧接着整个城门附近都喧嚣了起来。李炳元吓得六神无主,撒腿就跑,也不辨方向。

如此胡乱奔跑,结果没意料在某处墙角拐弯处,他一头就撞到了一块铁板之上,撞得他眼冒金星地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然后他就被人用一只手攥住衣襟给提了起来,一个粗野的嗓音用倭语冲他吼了什么,他没听懂。但他明白他没有撞上铁板,而是直接撞到了方才那个刚入城内的倭军大将胸前的胸甲上,如今还被提鸡仔一般提了起来。

万事休矣!他闭上了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感谢在2020-10-29 17:41:57~2020-10-31 18:26: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穿花袄的大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包包小包 6瓶;steam1980、羊羊大 5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6.第二百一十六章☆

次日凌晨, 正在值守第三班的陈当归忽闻院门轰然洞开,忙不迭地跳了起来。他冲出屋子,就见大批倭军士兵一窝蜂地涌了进来, 并不由分说地闯进院子里, 到处搜索。他连忙冲到同伴们的屋子里, 将所有人叫醒。众人在惊吓之中匆匆穿衣而起, 多亏为了保证迅速反应,大家睡觉时身上的衣衫都穿得正好,不曾脱下, 起身后只需迅速罩上外袄便可算穿戴完毕。

倭军闯入屋内,敲击所有隔扇和门板, 甚至把地板给揭开来搜查。穗儿不见李炳元带着女儿出来, 只见到小顺贞被倭军粗暴地撵出了屋子,正衣衫不整地立在冰天雪地的院子里大哭不止, 忙冲上前去将孩子抱进了怀里。她还来不及问孩子其父李炳元的去向, 就被一倭军军官用倭刀胁迫。孟旷随即冲上前来挡在了穗儿和小女孩身前,一脚踢飞了那倭军军官手里的刀, 那倭军军官见到这个阿修罗面的锦衣卫就犯怵,一时不敢再动粗。但是四面八方,大量持有长/枪的倭军仍旧造成了不小的威胁, 最终, 孟旷和穗儿还是被胁迫着进入了北屋之中。不仅仅是他们,所有院内的住客全部被集中在此。

不多时,小西行长黑着脸, 带着宗义智还有一员高大威武的倭将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这员倭将还押送着一个人,正是莫名失踪了的李炳元。

“你们这群人, 很不老实啊……这个人,是不是你们昨夜协助他偷偷溜出来的?”小西行长问道。众人之中唯有沈惟敬听懂了小西的问话,顿时面色苍白如纸。随即他发现众人都在看他,是因为小西身边没带那个朝鲜人翻译,大家都在等待他做翻译。

沈惟敬只能战战兢兢将小西的话翻译给众人听,郭大友心中又是气怒又有几分紧张,沈惟敬翻译之前,他看到被抓捕的李炳元就大概猜到发生什么事了,不禁暗道自己等人真是被这个李炳元害惨了。他目光瞥了一眼被倭军大将跪压在地,俯首垂目,满身尘土,狼狈不堪的李炳元。目光冷冷望向小西行长,正色道:

“我等并不知此人偷溜出去的事,还是你们闯进来我们才惊觉他不见了。”

“哼!”听完了沈惟敬翻译的小西行长根本就不相信郭大友的说辞,他道,“你们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等搜完这个院子,找到逃出去的密道,我看你们还如何狡辩!说!偷溜出去是不是要向明军通报消息的?”

郭大友只是冷静且坚持地说道:“我等并不知晓此人偷溜出去的事。”

“不知晓?!开玩笑,你们若是不知晓,他会丢下他女儿独自逃走?必然是被你们胁迫了,你们扣留了他的女儿作为人质,让他老实为你们做事。”小西行长道。

“无稽之谈。”郭大友继续矢口否认,他观察到李炳元一直下意识地缩着自己的右小腿,姿态不是很自然,于是道了句,“将军不若搜一搜他的身子,看看能搜出什么来。”

小西行长闻言,看了一眼身边的那个高大倭将,倭将于是仔仔细细将李炳元身上搜了个遍,在李炳元绝望的目光下,他找到了藏在布袜中的那封信,拆开来一看,全是汉字。倭将不识字,看不大懂,只能交给小西行长,小西丢给了一旁的宗义智,宗义智接过后看完,小声在小西耳畔说了什么。小西眉头蹙了蹙,随即眸光狠狠刮了一眼李炳元,周身杀意毕现。

恰逢此时,有倭军士兵前来禀报,说发现了院子中的树洞,那树洞就是逃出去的通道。小西怒不可遏,当即抓着李炳元的发髻将他提了起来,往屋外拖拽。在李炳元大声的惨呼中,小西冷酷道:

“我这里不会留着多余的朝鲜人,何况你还犯了大忌,我这便送你下地狱!”

“顺贞啊,不要看,不要看!求求你,求求你抚养她长大,求求你!”李炳元最后撕心裂肺地冲穗儿大喊。孟旷步伐沉重地跨前一步,用自己的后背挡在了穗儿和孩子身前,望着被拖出去的李炳元,她眸光中有着一分怜悯,九分坚毅。穗儿将大哭挣扎不止的小顺贞的面庞压入自己怀中,紧紧抱住她挣扎的身躯,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眸。

“砰”的一声枪响,李炳元被小西行长枪决于前院之内。小西攥着枪口冒着青烟的短管鸟铳,回首恶狠狠地望着众人道:

“把所有人押入大牢,关起来!”

……

十一月廿八,下狱第三日,穗儿蹲在牢房的稻草堆边上,稻草上铺着孟旷的外袄,李顺贞就躺在其上,孟旷的外袄既当铺盖又当被地盖在她身上。穗儿一点一点用木勺将一碗稀粥送入小顺贞的嘴里。孩子已经病了两天了,高烧不断,一直在做噩梦。

孟旷在一旁不停踱步,她必须时刻保持活动生热,因为这平壤府大牢之内实在太过寒冷,没有暖炕,没有炭盆,见不到太阳,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待上片刻都是煎熬,何况他们已然被关在此处三日了。吃不饱,穿不暖,孟旷甚至还得把自己的皮袄让出来给孩子保暖。好在她身上还有一件内甲,内甲极为保暖,加之她本身体格强健,抗寒的能力强,总算还是能撑住。

使团的待遇已经没有了,众人如今成了小西行长的阶下囚,身边的武器装备再度丢失,一共三间牢房,分配给了使团十个人外加一个孩子。孟旷、穗儿、孩子以及武六就关在同一间牢房中。他们对面的牢房关了郭大友、周进同和沈惟敬,隔壁的牢房关押了张力桓、王诩、陈当归和尹根寿。

“该死的李炳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武六靠坐在牢房侧壁边,骂道。

“你嘴巴积点德吧,人都死了。”他身后,隔壁的陈当归立刻不满回道。

“有什么不能骂的,老子在这牢里就快被冻死了!”武六气不打一处来,“这个蠢蛋,简直蠢出天际了,唉!倒了八辈子霉。”

郭大友说话了:“武六,当时李炳元被拖出去时喊了什么话?”

“他……他要他女儿不要看自己被处决的画面,还要……十三爷家的收养他的女儿。”武六说起这个,气愤消散了许多,语气中透着一丝怜悯和感叹。他对穗儿的称呼很特别,自从穗儿和孟旷成婚后,锦衣卫内孟旷的下属基本都唤穗儿“阿嫂”“嫂嫂”,郭大友、张力桓这样的上级或平级,直呼穗儿的名字。只有武六会唤穗儿“十三爷家的”。

郭大友望向穗儿,问道:“穗儿……这孩子你真要养在身边?”

穗儿很是自然地回答道:“不然咱也不能丢下她不管啊,这么小的孩子,没爹没娘的,真可怜。”

郭大友似是有些无奈,暗道本来入平壤执行任务就已然是凶险重重,没意料竟会整出来个孩子黏在众人身上,更是增添了负担。这孩子已经是让穗儿母性大发,甩不脱了。他又看向孟旷,孟旷只是笑了笑,那意思很明显,如果穗儿要抚养这个孩子,她都听穗儿的,不会有意见。

郭大友嘴角抽了抽,心道果然指望不上这个惧内的家伙。

“何况她爹……多多少少他的死咱们也带着点责任。”穗儿叹息道。

这话让众人陷入了沉默,穗儿的意思大家都明白,如若不是郭大友提醒小西行长搜身,搜出了那封李炳元藏在袜子里的告密信,恐怕李炳元也不会那么快就被枪决。但发生了的事已经发生了,不能用假想中的事去责难现实中的人。郭大友当时为了撇清责任,保护大家,这么做没有任何问题。但客观上确实是出卖了李炳元,致使其被杀鸡儆猴。当时众人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维护李炳元,也都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枪决。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必须要撇清与李炳元的干系,要以完成任务为先,在当时那个情况下谁若是还舍身出去救李炳元,无异于将所有人置于难以挽回的死地之中。理智让所有人做出了一致的选择,但任谁心里其实也都不好过。

何况……小西行长迟早也是要对李炳元搜身的,那封信被发现也只是时间问题,杀人者是小西,他们又何必要替小西担责任。众人基本都以此为自己做了开脱,但在面对这个小女孩时,谁也没办法当真把她丢下不管,否则良心上就再也无法开脱了。

郭大友叹息一声,决定不再阻拦穗儿,而此时一直沉默的尹根寿用十分蹩脚的汉语发声道:

“诸位,李炳元误会诸位,但绝不代表我朝鲜王庭的意思,如今陷诸位于此,我也是愧疚难当,我也有责任,若我能发现端倪,与李炳元好好谈谈,也不至于此。”

“尹相公言重了,咱们还是得想办法把消息传出去,这大牢比之此前的那个院子要更难往外传递消息了,我只盼第二梯队察觉到我们出了事,能进入平壤寻到我们。”郭大友道。

“我看你们是因祸得福了。”此时突然一个女声诡异地在牢狱的走廊中响起,这平壤府大牢已然是一座空牢,除却第一梯队之外没有关押任何人,此前牢中的罪犯都已经在平壤大乱中逃出去了。声音在黑暗空荡的大牢中回响,虽然说得是大明官话,但明显是倭国人的口音,让众人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什么人?”郭大友问出声,锦衣卫更是个个都戒备起来。唯独孟旷向郭大友摆了摆手,示意他来者没有威胁。

郭大友忽然就明白了来者是谁,不多时,黑暗中的走道中,一个浑身黑衣、蒙着黑面的女忍者现身了。她迅速走到孟旷身边,隔着栏杆往孟旷手里塞了一对撬锁用的拨针,并将孟旷的刀从后背解下来递给她。孟旷不禁喜出望外。

“收好了,刀先藏起来,找准时机再开锁出来,我会给你信号。这大牢比之前那个院子要好进来多了,但我也只是寻着守备的间隙偷摸进来的,不能久留。”她叮嘱道。

“你就是弥津安南?”郭大友问。

“没错,我就是。”弥津安南应道,引得穗儿的视线从孩子身上彻底转移到了她身上。

她却没有注意到穗儿,继续飞快解释道:“小西麾下其余忍者暂时没有驻守在这大牢四周,而是被派出去重新建立情报网了,弥左卫门死后,还是得有人代替他做事,所以给了我机会,此前一直有忍者守在院子外,我根本无法靠近。你们的消息,我会想办法往外传,你们在外面应当有接应的人吧。”

“有!”郭大友当即将消息传递的地点和暗号告诉了弥津安南,并说道,“请向第二梯队传递消息,告诉他们要率先摧毁倭军的情报网,不能让倭军把握住明军围攻平壤的时间。此外,请他们找准时机在西门外接应我们,等到汪道明抵达平壤,我们会想办法从那里突围。”此种境地之下,他必须抓住每一个求生的机会,此女既然能获得孟旷的信任,那么他也就用人不疑。

“好,我明白了。你们一定要注意,据我妹妹给我传来的消息,今日晚间,岛津派来的人就会押送汪道明抵达平壤,所以今晚至明日是关键。小西行长很大的可能会逼迫你们联系外面接应的人,诱使外面接应的人送岛津岁久进来后,直接围杀你们,你们要想办法抢先突围了。我能带进来的武器有限,只能先装备上武力最强的人。”弥津安南说着望了一眼孟旷,这才继续道,“等我信号,出来后,你们的武器就堆放在牢房上一层的刑讯室里,门我已经给你们打开了。”

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了哗啦啦的钥匙声,似是有牢房守备下来了,弥津安南立刻二话不说敏捷撤退,迅速消失在了来时黑暗的走廊之中,众人都没能搞清楚她到底是从哪里进来的。

“百户,这女忍者可真是照顾你呢。”王诩戏谑地轻声笑道。

孟旷剜了他一眼,王诩讪讪,自知多嘴。孟旷突然后背一寒,察觉到穗儿在瞪她。扭头看穗儿,她却仿佛毫不在意地依旧在喂小顺贞喝粥,根本没看孟旷。

孟旷心下大呼糟糕,面上流露出无奈的苦笑。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孟旷和穗儿的第一个孩子算是正式尘埃落定了。 感谢在2020-10-31 18:26:12~2020-11-01 17:12: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浣熊啊哈 10瓶;穿花袄的大叔 2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7.第二百一十七章☆

弥津安南利用了平壤府大牢西侧牢房的过道, 与东侧牢房下来查看的倭军狱卒做了一个巧妙的周旋。自小受到严格训练的她深知人视线的死角是怎样的范围,再加上光线不足作为她最大的掩护,因此尽管她与倭军狱卒之间只隔着中央一列完全不能遮掩她身形的牢房, 那倭军狱卒愣是没能看到她, 就放她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出了平壤府大牢的弥津安南, 悄然潜行于平壤的街道之中。西门, 又称普通门,是郭大友选定突围的城门,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此门与位于城西的平壤府大牢最为接近。而此时, 弥津安南也正往普通门而去,她打算赶在夜间宵禁之前出城, 去郭大友提供的地点与明朝人汇合, 传递消息。

她选择普通门也是有原因的,因为这处城门是当前出入最频繁, 人员最繁杂的一处城门。目下小西行长虽然无法确知明军的攻城时间, 但为防万一,正在紧锣密鼓地加筑平壤城的城墙。为此, 他调动了平壤城内所有被俘虏的朝鲜百姓作为奴隶,加上军队一起,日夜赶工, 将大量的尖刺木栅堆放在城墙之下, 同时加宽城外壕沟,在壕沟之前再铺设大量地索、地刺,一直铺到普通江边, 以阻挡很有可能会打来的明朝军队。他深知高度不过刚超过一丈、厚度堪忧的平壤城城墙实在难以阻挡明军的大炮, 他只能让城墙尽量远离大炮的射程。

在城外日夜赶工的朝鲜百姓完全不被当做人,而是被监工的倭军当成了畜生一般驱使。这些人每日只吃一餐饭, 饭食就是一个番薯和只飘着粟壳的米汤,从早到晚都要推着独轮车来往于城里城外,不断运送建筑材料,因为大量的建筑材料都是从城中建筑之上拆下来,再运到外面加工的。繁杂的人员往来,使得监工的倭军也是目不暇接,他们不可能记住每一个朝鲜人的身份和模样,这就难免会把乔装打扮的敌军探子放进来。当然倭人也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此前一直有穿倭军军装的忍者驻守在这里,专门负责监视和甄别探子,所有做工的朝鲜人出入城门都要对口令。只是现在忍者首领弥左卫门已死,忍者内部群龙无首,乱成一锅粥,大部分人也都被派出去重新建立情报网了,因为弥左卫门已死,很多只有他才知道的暗线就断了,弥左卫门的几个心腹也只是知道情报网的很小一部分,几个人拼在一起也无法运作全局,只能全盘推翻,重新建立情报网。

当下,正是混出城去的最佳时机。而傍晚时分正是倭军换班,大部队集中放晚食的时候,这个时候城门的监视力度是最弱的。

弥津安南脱下来身上的黑衣,摘掉蒙面的黑布,将这些衣物叠好裹起来,然后用土灰抹在脸上,弄乱发髻,穿了一身破烂的男装,偷得一辆堆放在城门边的板车,往其上堆放了一些碎砖瓦,并将衣物藏在砖瓦底下,然后推着车就往城外去。城门口的倭军根本就没多看她一眼,就放她出去了,他们彼时还在互相玩闹吹牛呢。弥津安南内心不禁感叹,小西军也就这样吧,本身战斗力确实一般,这些足轻本也是农民,若不是手握铁炮,又如何能打得只有刀枪的朝鲜人闻风丧胆?当这些人遇上手握重炮的明军时,胜负必然一瞬明了,丰臣秀吉的野心太大了,对于明朝他有着非常严重的误判。

弥津安南十分期盼丰臣秀吉失败,最好能看到他麾下大军一败涂地,如此当可告慰她全族之人的在天之灵。

当她顺着右侧道推车出去时,恰好有一小队朝鲜俘虏在左侧道推着空板车入城,擦肩而过时,弥津安南听到了守门倭军与他们对口令。

“口令!”倭军粗野地问。

“野猪……”一个苍老的声线回答,他说的是倭语,声音压得很低。所有的口令都是倭语,朝鲜俘虏大多都只学了个发音,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在入城时,所有人都被隔开一定距离,但凡有人敢大声回答口令,传到后面让人听到,他就要被当场斩杀。门边堆了很多尸骨,在严酷的冬日里堆成了山,血也冻住了,染红了一大片土地,给所有人最为直观的震慑。没有人敢在这里大声说话,除了倭军。弥津安南瞥了一眼这个苍老声音的主人,他面上有一道可怕的伤疤,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这人身上有股让她熟悉的,若有似无的感觉……似乎有些不对劲?弥津安南起了直觉。

刀疤老者身后,又有一个看上去相对年轻的男子回答了口令,他的声线有些细,又似是故意压低了声线说话,弥津安南察觉到他似乎是个女人,但这也只是出自她的直觉,很难说有什么证据可以直接佐证。

但这种直觉不是谁都有的,那守门的倭军士兵就没有,这两人口令都回答正确,便被顺利放行入城。弥津安南与他们擦肩而过,察觉异样的念头转瞬即逝,脚步只是稍有停顿,便不再做任何理会。

明军的探子入城了吗?看来牢里的明朝人也不用她来操心了,弥津安南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

黎老三在前,竹妍随在后,二人沉默地推着空板车进入了平壤城。黎老三没有遮掩他的伤疤,只是面上本来冷酷刚毅的神色转换为苦大仇深的表情,整个人的气质为之一变,就像是个受苦受难的朝鲜老农民。而他身后的竹妍一身精心打扮的男装,看上去就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苦书生,落魄而卑微。

监督他们这一队人入城的倭军监督还在身侧,他们并不敢轻举妄动。他们一路被赶到了这些朝鲜俘虏群聚居住的窝棚区,交给了其余倭军看管,这个监督便离开去吃晚食了。

朝鲜奴隶们却没有饭吃,因为他们今天唯一的一顿饭已经在午间吃完了。接下来的夜晚,他们只能饿着肚子缩在窝棚的角落里,围着倭军施舍给他们的一个废木料燃烧起来的大篝火取暖休息,有些甚至第二天早上就再也睁不开眼了,会被倭军直接拖走,堆积在不远处的刚挖出来的大坑之中。

这窝棚区里的惨状就连身经百战、见多识广的黎老三都觉得惨不忍睹,而修炼尚且不足的竹妍已然是一副将欲作呕的神情了。好在二人很快就寻到空隙悄然离开了窝棚区,脱离了倭军的监视看管。这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们不断寻找掩体,缓慢且谨慎地穿行在夜幕下黑暗的平壤街道之中。黎老三抬头望向天空逐渐显现的星辰,辨明方向,熟记朝鲜人提供的平壤城地图的他很快领着竹妍摸到了平壤府衙边沿。他们绕了平壤府一圈,发现这平壤府衙的后门已经被封死,只留了前门和侧门进出。前门恐怕得不到更多有效的信息,竹妍如若要扮作军妓混入府衙,也不会走正门,所以他们选择了埋伏在隐蔽处,监视平壤府衙的侧门。

“义父,咱们不摸进去吗?”竹妍悄声问。

“先不急,搞清楚状况再说,还不能肯定老郭他们一行人就在这个府衙之内。等确定了,再找机会混进去不迟。”黎老三很是沉稳地说道。

“可是,光在这儿观察,咱也搞不清楚他们在不在里面啊,咱们时间不多了。”竹妍有些着急。

“不要急,你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急性子。再等等,莫要冒进。”黎老三道。

他们埋伏在侧门外,观察了好一阵,这侧门一直紧闭,很长时间之内无人进出。就在竹妍等得极不耐烦,而黎老三也心生犹疑的时候,那侧门忽然开了,几个人走了出来。为首之人是个盔甲夸张的倭军大将,可惜黎老三和竹妍对倭国人不熟悉,认不出他是谁,虽然他们看过情报部门传来的倭军几大将领的画像,但那画像实在是畸形得厉害,与真人对不上。

为首倭将身后还带着好几位倭国将领,看上去级别都不低。他们没有走正门,而是从侧门出,顿时引起了黎老三和竹妍的强烈关注。不多时,黎老三和竹妍注意到了为首那个倭将身上的家徽,一共五名将领,三名将领身上的家徽都与为首这个将领一样,唯独侧方一个将领的家徽有所区别。

“如果我猜测不错,咱们这是撞了大运了,直接撞上了小西行长和他麾下的将领们,那个家徽不一样的应当是对马岛主宗义智。”黎老三压低嗓音,对竹妍道。

竹妍既兴奋又紧张,手心不断冒汗。

“走……跟上他们,比守在这里更有用。”黎老三说罢就悄然起身,竹妍紧随其后。

在这个时辰,平壤城中几个最高层的倭军将领不走正门,却从侧门出了平壤府衙,无亲兵随从护卫,也无轿辇马匹代步,只是步行而出,这实在是透着一股诡异,当然得跟上去看看。

他们趁着夜色的掩护,一路跟随着五名倭将,竟是走了回头路,又回到了他们入城时的城西地带,最后停在了一处高墙黑门的大院之外。院门之上的匾额告诉他们,这里是平壤府捕盗厅。

五名倭将并没有急着进入捕盗厅,而是绕到了捕盗厅的后门口,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黎老三摸了摸自己面上的伤疤,对竹妍道:

“竹妍,你留在这里盯着他们,有什么情况及时学夜枭鸣叫通知我。我进去瞧瞧去。”

“是,义父。”竹妍并没有询问黎老三要进去做什么,她此时和黎老三心中的想法是一致的,他们都猜测这捕盗厅内一定藏有什么关键的秘密,否则这五名高层倭将也不会如此秘密地来此。他们在这里一定是要等待什么人到来,然后一起进入捕盗厅,与捕盗厅内的什么人会面。兴许郭大友等人就在捕盗厅之内,而他们等的或许就是汪道明。为了证实这个猜测,黎老三才必须进入捕盗厅探查。

黎老三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竹妍耐着性子一直守候在暗处,观察着捕盗厅后门口的五名倭将。竹妍会一点点倭语,能听懂一部分倭国人的对话。她竖着耳朵想要仔细捕捉那五名倭将的对话,奈何这五个人却静默不语,如五尊雕像一般杵在那里。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光景,远处一驾马车驶来,停在了后门口。马车前辕上跳下来一个佩刀的倭国武士,车内还下来一个黑衣女子,那黑衣女子手持一柄鸟铳,胁迫着一个人从车上下来。竹妍一眼认出此人。

果然是汪道明!

作者有话要说: 野猪,いのしし【滑稽】 感谢在2020-11-01 17:12:08~2020-11-03 18:20: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从不留言 70瓶;呱QAQ 10瓶;羊羊大、我这么可爱 5瓶;穿花袄的大叔 3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8.第二百一十八章☆

小西行长见到了传说中的汪道明, 那个锦衣卫口中的明廷叛徒,曾经的锦衣卫南镇抚司镇抚使。这个男人看上去高大,皮肤黝黑, 唇边蓄着黑硬的蓄髭, 五官倒是很英俊, 眸光深沉, 在灯笼微弱的光照中显得晦暗不明。在沦落为人质,完全被胁迫的情况下,他没有一丝颓丧或慌乱。相反, 在见到小西行长后,他当面就用流利的倭语恭维道:

“小西将军, 在下能见到英勇威武、一马当先的将军, 真是在下之荣幸。太阁殿下麾下,就属您最为英勇无畏, 乃是东之扶桑天国劈砍一切阻挡力量的当仁不让的先锋大将、利刃尖刀。”

这一连串华丽的恭维之语直接把小西都说晕了, 他不曾想到一个明朝人竟然能用他都不怎么会用的华丽倭语修辞,听上去就像是围绕在天皇周围的那些贵气十足的公家人在当面说话。小西是卑贱商人出身, 与公家贵族距离太远,脑海中对公家人的印象就是:他们都是天上的仙人。从行伍后,他身边更多是粗野的军人, 至今也没有机会接触到天皇身边的公家人, 只是那种发自骨髓的对天皇公家的敬畏始终不曾消散,因为对于普通的倭国百姓来说,天皇就是神明, 是最神圣的象征, 虽然在俗世之中没什么权力,谁都知道真正的掌权者是那些将军们。因而在面对汪道明时一时有些被打蒙了, 骨子里的卑微记忆被调动,在短暂的懵怔后,不禁对汪道明起了几分敬畏和距离感。不仅仅是小西,比小西更拥有家世背景的宗义智也不禁十分吃惊,遑论小西手下那些凭借军功从底层混上来的将领了。

这个人果真不简单。

汪道明身侧,胁迫他的带刀武士上前见礼:“将军,在下细川志兵卫,担任岛津家主护卫,今次押送明人汪氏前来。”

小西众将领与他见礼,随即又将注意力转向手持鸟铳的女忍者。女忍者淡淡道:

“在下,忍者弥津安惠。”相比于细川,弥津安惠的自我介绍就显得极其简略了。

“二位辛苦,请随我等入内。”小西道,随即,身边的将领们将三人包围在内,半是胁迫地领着三人入了捕盗厅。

“我听闻诸位能来平壤,也是经历了一番斗争?”一边走着,小西头也不回地问道。

细川志兵卫看了一眼弥津安惠,回答道:“岛津家主对交换人质的事有些犹疑,始终难以做出判断。还有就是,汪氏确然是十分有用的人才,岛津家主很难割爱,必须要做出艰难的决定。”

“呵呵呵,我本以为岛津家主乃雄主也,成大事可舍亲眷。没想到还挺注重兄弟情义,最后还是选择了要交换自己的弟弟啊。”小西不无嘲讽地说道。

细川志兵卫淡淡一笑,回道:“毕竟是明人,又是叛变过来的,怎比得过亲兄弟可信任?”

话说得冠冕堂皇,这其中的龌龊就难为外人道了。实际上,早在数月前,岛津义弘就接到消息,知道他的三弟岛津岁久落在了明人的手里,且知道了三弟图谋利用明人反攻丰臣秀吉的阴谋。彼时的他为了保住家族在丰臣秀吉统治集团之中的地位和权力,维护家族的整体利益,就已经选择与这个三弟割袍断义。如今还来谈什么兄弟情深,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汪道明之所以能够出现在这里,与细川志兵卫的力荐和弥津安惠的先下手为强是分不开的。由于二人心知岛津义弘在此事上可能有的态度,为防意外,弥津安惠抢在小西信使抵达江原道岛津大营之前,就将汪道明迷晕绑架挟持,藏在了隐秘的地方。此后细川志兵卫与岛津义弘秘密见面,力陈各种厉害,最后促成了岛津义弘十分不情愿的应答。其实岛津义弘也不傻,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弟一天在明人手中,他就芒刺在背,一天不得安宁。只有早早将弟弟找回来,带到丰臣秀吉面前请罪,才能根除隐患。为此,拿一个明朝叛变而来依附于他的人去交换,倒也未尝不可。只是他不情愿小西行长在这里面横插一杠,使得他也能来分一杯羹,他最担心的是小西会既控制住岛津岁久,使其不得归来,又拿捏住汪道明,让汪氏为他服务,如此一来岛津岂不是损失大了,自此以后都要受小西胁迫?

但如今这种情况,他也别无选择,弥津安惠的先斩后奏让岛津义弘极为恼怒,扬言要将弥津姊妹大卸八块,但也无可奈何,只能豪赌一把。

不过这些事,目前也就只有弥津安惠和细川志兵卫心里清楚,汪道明是不清楚的,而岛津那里,为了保证这件事的机密,免得更多势力插手其中,他们也不会对外大声宣扬,只有极个别的心腹知道此事。

细川志兵卫之所以会帮助弥津安惠,是因为他本效力于武田家,身为下级武士,因与武田信玄高级家臣弥津家族中的弥津安惠过从甚密,发展出不符合身份的私下恋情而致被驱逐成为浪人,后被岛津家收编。这也是弥津家遭到织田大军灭族后,弥津安惠逃亡致岛津投奔效力的缘故,她是想与细川再续前缘。只是他们二人仍旧不曾成婚,一直都只是情人,但他二人早已私定终身。

小西行长将汪道明领到了捕盗厅审讯大堂的高座边,那里有他的下属早已准备好的笔墨纸砚,他指了指桌上的纸笔对汪道明道:

“请汪先生书写一封自白信,讲明你目前身处平壤城中,留下可靠的笔墨证据,再能有信物就最好不过。然后我会将你的亲笔书信和信物派人送至明军哨所前,让他们立刻将岛津岁久送来城中。”

小西显然没打算跟汪道明商量此事,而是命令他这么做,虽然他的用词很客气。汪道明也没有急着直接就听话书写,而是问道:

“小西将军,在下想请教一事,还请将军诚意回答。我与岛津岁久交换之后,将军打算如何处置在下?”

“何谈处置二字,汪先生是智者,当可助我一臂之力。明朝人,当不足为惧。”小西行长面上扬起了笑容。

汪道明注视着这个笑容,他确然相信了小西的意思,小西没打算把自己交还给明朝人,以换取和平撤出平壤。于是他笑道:

“既然将军想借助在下的智慧,那在下不才,就先给将军献上一策以作投名状。将军不若仔细关注一下普通门的进出状况,加强守备。同时派出兵力,在城中甄别和搜索明朝细作。在下可以肯定,此时明朝人十有八、九已经混入城中。至于送给明朝人的文书,也不急,先做城中大索比较重要。待找出细作,再行交换不迟。还有就是,我猜将军是将明朝使团一行关押在了这捕盗厅的大牢之中了,您最好也检查一下,看看这些人是不是还老老实实待在牢中。”

说罢,他瞥了一眼弥津安惠。弥津安惠眸光渐起冰寒,对汪道明起了杀意,而此时她心中颤栗,汪道明仅凭一些捕风捉影的推测,就大致想明白了她和姐姐的策略。他给小西行长提的建议是致命的,此人该死!

小西闻言不由得悚然一惊,立刻让手下那高大的倭将带人去牢中确认情况,又派了另一位小个子将领出去组织城中倭军开始排查细作。

“先生高才,本人佩服。先生且与我等在此等候,等我的人去查明情况报告结果。”

“无妨,我慢慢写,你们慢慢查,咱们有的是时间与明朝人耗。”汪道明笑了,坐在了高座之上,开始提笔书写自白书。

……

孟旷在弥津安南离开,狱卒下来检查过后,用开锁拨针悄然打开了关押众人的三间牢房的挂锁,但仍然将锁链虚挂在门上,假装门仍然锁着。同时,她坐在了草堆边上,用草堆掩盖着刀,手始终压在刀刀柄的边缘,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弥津安南告诉他们等她信号就可突破,但既然汪道明今夜就有可能抵达,那么变数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众人都紧绷着一根弦,全神贯注地捕捉着牢房之外一丝一毫的动静。

而彼时的黎老三正身处捕盗厅西北角的偏门内,他抓住了一个守卫在此的倭军士兵,捂住其嘴巴,无声无息地拧断了他的脖子。这个偏门其实有两人把守,另一人被黎老三用石子制造出的动静吸引走了。迅速干掉这个倭军士兵后,黎老三将其身体放倒,然后迅速且无声地跨前几步,赶上那个往不远处查看情况的倭军士兵,从其背后故技重施,再度将其绞杀。

他随后将两个倭军士兵的尸首藏在了偏门边一幢建筑的台基阴影之下,剥下其中一人身上的服饰,换到了自己身上,并装配上对方的武器。他戴上了倭国人的斗笠,向下压了压遮盖面庞,然后步态自然地往捕盗厅深处侦查而去。

他沿着西面的墙壁向南面摸索,没多时听到外面传来了夜枭的鸣叫声,顿时分辨出是外面的竹妍在给他发信号。他当即顿住脚步,一面谨慎地观察四周,一面同样模仿鸟叫做了回应。不多时,又有几声长短不一、音调起伏有规律的夜枭声传来,黎老三读出其中含义:

【目标已出现。】

目标……是汪道明已经出现了,他立刻明白了竹妍的意思,暗道不好,这汪道明来得太早,他们的行动必须加紧了,否则可能会功亏一篑。

他当即往捕盗厅的大牢摸索而去,因为他严重怀疑郭大友等人当下就被关押在其中。

……

小西行长手下那员高大的倭将领着一个什队的倭军士兵下到捕盗厅的平壤府大牢之中,与守在外面的狱卒打招呼,狱卒立刻给倭将开了最前面的一道大铁门,倭将带人进入。

他笔直地沿着牢房的走道一直走到了关押孟旷等人的三间牢房前,他们的突然到来,致使孟旷等人的精神顿时紧绷到了极点。此时已经来不及再把锁给重新锁上了,如若他们发现锁已打开,那就是动手的时候。

孟旷身子并不动弹,垂首低眉,看上去就像是灰心丧气了一般,但手已然握紧了藏在稻草堆之中的刀刀柄。而穗儿已然用孟旷的衣物将高烧的孩子裹紧,抱在了怀中,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倭军大将一走进来,见牢中情况似乎毫无异常,但他也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小西行长派他下来查验,他也并不敷衍,立刻吩咐身边跟随下来的倭军狱卒开牢房门,他准备进去搜一搜,看看这帮明朝人有没有捣鬼。

那狱卒立刻拿了钥匙,准备开监牢的门。此时情况危急到了极点,因为倭军大将带着一个十人队就堵在牢房门口,而众人都被堵在牢房之内,地方狭窄,众人手中都没有武器,只有孟旷持有刀,完全施展不开。这些倭军士兵手中都持有火铳,双方的杀伤力完全无法对比,一旦明朝使团暴起攻击,对方集体开火,将会对牢中所有人造成不可挽回的杀伤。哪怕是孟旷这样的超级高手,也无法在密集的炮火之中全身而退,何况此时穗儿、小顺贞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也在牢中。

动手的风险实在太大了,但如若他们任由倭军查出牢房门开,就必然会暴露他们在城中有内应的事实。届时不知道他们还会遭遇到小西行长怎样的刁难,后果难料。

孟旷眼角余光看到了对面牢房里,郭大友正在给他暗中打手势,要她稍安勿躁,不可动武。

就在那狱卒准备抓起锁头时,突然牢房走道进来的入口处,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喂,你们不是要抓明朝人吗?明朝人在此!”

黑暗中,一张刀疤脸庞若隐若现,众人的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而倭军大将和十人队伍也都陷入了短暂的惊骇和呆滞之中。片刻后,他们终于反应过来,那倭军大将当即大吼着命令道:

“给我抓住他!”

“砰”,倭军的铁炮在牢房之中激发,一场无与伦比的大混战正式打响。

作者有话要说: 已捉虫。 感谢在2020-11-03 18:20:14~2020-11-05 17:48: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凤凰花又开、穿花袄的大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9.第二百一十九章☆

倭军在牢房中激发了第一枚枪弹, 但枪弹打在了监牢的土墙之上,尘土四散,却没能击打到目标, 而那刀疤脸庞已然逃了出去。倭军大将当即大吼着要所有士兵去追击, 一众倭军呼啦啦全部奔了出去。

孟旷立时从牢房之中跳了起来, 开始解牢房门上缠着的锁链。与此同时, 对面牢房的郭大友和隔壁牢房的陈当归都反应相当迅速地开始开启牢房门。

众人极度沉默,没有人说话。但手底下的动作飞快,牢房门很快打开了, 大家全部离开监牢,顺着牢房的通道向上层移动去。弥津安南告诉他们, 他们所有的武器和行囊都存放在上一层的刑讯室之中, 现在众人就要去取。孟旷护住穗儿,穗儿抱着孩子, 移动在队伍的中段, 她们身侧,孟旷手底下的两个百户张力桓和周进同护在两翼, 这是他们不用言语就已然形成的默契。

郭大友一马当先,就在郭大友的身侧,陈当归和王诩则护着没什么战斗力的沈惟敬和尹根寿, 武六留在后面断后。

众人此时都知道事情出了差错, 他们没能等到弥津安南的消息,却等来了倭军的突击检查。而那引开倭军突击检查的刀疤脸庞,分明就是黎老三, 黎老三的出现代表着第二梯队已然派人冒险混入城中探查第一梯队的消息了, 这说明弥津安南的消息递出去可能还是迟了。

至于为什么倭军会突然下牢里来突击检查,众人目前都不清楚原因。但郭大友已然有了猜测。也许是汪道明已经提前抵达了平壤, 这厮太熟悉锦衣卫的行动模式了,故而为了不让他自己被锦衣卫重新抓回去,他必须要想方设法搞死身在牢里的众人。一定是他提醒倭军下来查看的,否则倭军怎么会没头没脑的就起了疑心?

牢房里的人似乎是全部被惊动了,众人越狱后一路向上跑,没遇到狱卒阻拦,但在抵达刑讯室门外时,恰好遇上走廊另一头有两名倭军狱卒赶来,这两个人见到众人,端起手中的铁炮就要射击,却被郭大友和陈当归抢先冲上去,迎头撞飞在地。此二倭人若论徒手搏击,比之力道磅礴的郭大友和武艺精深的陈当归来说根本不是对手,在佩刀都拔不出来的情况被当场击杀。

彼时其余众人已然进入了刑讯室,果然看到了堆放在角落里,用黑色油布包裹着的众人的武器装备和行李。众人立刻认领了自己的物品装备上身,孟旷装备好一切后,将孩子从穗儿手中接入自己怀里,在穗儿的而帮助下,用布条将孩子牢牢捆在了孟旷的身前。对于穗儿来说,抱着这样一个体重并不轻的五岁孩子亡命奔逃,实在是太大的负担,而把孩子捆在身前,孟旷就能最大限度地保护好孩子,并发挥出她的战斗力。

装备好一切,众人冲出了牢房。此时,郭大友终于发出了越狱后的第一个命令:

“所有人立刻随我去捕盗厅大堂,注意潜行隐蔽,避免不必要的战斗!”

虽然命令如此,但当下的捕盗厅已然并非是一片寂静,可以适合潜行了。整个捕盗厅内都乱了起来,倭军的呼喝声此起彼伏,远处能看到有大批的倭军队伍快速移动的影子。众人尽全力避免与这些倭军部队正面冲突,他们沿着捕盗厅回廊下的阴影快速移动,好在目前大部分的倭军都在朝着前面的正大门移动,与他们的方向是一致的,没有人往回跑,这就使得他们的行踪暂时未被外面的守卫发现。

刚抵达大堂东侧的通道末端,忽见前方有不少倭军正围在那里,面向着大堂前的院子,每个人手中不是举着铁炮,就是提着倭刀。郭大友打了个停止前行、隐蔽潜伏的手势,众人迅速一字排开地贴着建筑的台基,藏在了阴影之中。郭大友独自缓缓前行一段距离,直到身处的角度能够看到前院,然后他冒头,通过台基的上沿向前院望去,只见大批驻守在捕盗厅内的倭军全部集中在并不宽阔的前院之内,密密麻麻,粗略计数约有一两百人。

大堂的台阶之上,小西等倭军将领就站在上面,他们身侧,还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是汪道明!他们俯视着前院中央的一个人,这个人的右大腿中了一枪,已然被打得血肉模糊,跪都跪不住,只能歪倒在地,被一名持铁炮和两名持刀的倭军士兵死死压在了前院之中。刀疤面庞上满是平静,眸中透着审视的目光,望着上方的小西等人。

黎老三……郭大友咬紧了牙关,双拳缓缓攥紧。

他现在身处的位置有些太过危险了,若是再往前一步,恐怕就会被边缘的倭军察觉到,郭大友没有办法,只能悄然往后退,但他没有退很远,稍微估算了一下距离,他停在了相对比较接近前院,并能通过侦听探明前院状况的位置上,随即招了招手,让后方所有人跟上,紧贴在他身后,他向众人悄声说明了目下的状况,并要求众人等待他的命令行动。

能听懂倭语的沈惟敬,悄声为众人说明前院正在发生的对话。

只听小西行长大声吼道:“堂下何人?明朝的探子?”

一旁的倭军翻译用蹩脚的官话翻译给黎老三听,黎老三吐出一口含在嘴里的血沫,眸光冷冷,并不回答。

“你这贼人!讨死!”小西震怒,拔出刀来,却被身侧的汪道明制止,汪道明大概是示意小西让他来对话,然后笑着走下台阶,来到了黎老三身前。接下来的对话,众人都能听明白,也不需要沈惟敬翻译了。只听汪道明说道:

“黎老三,黎许鸣,李浒,三个人都是你,我说得没错吧。”

黎老三依旧沉默地望着他,不说话。

“早在九年前你上吊假死时,我就对你做了一些详细的调查,我是不相信你死了的,这本就是件蹊跷事,因为我知道救李穗儿出牢狱的事就是你与孟裔两人所为,孟裔只是听了你的撺掇,你才是策划者,而你的背后,就是当朝太后。说实话当年我查明你是李太后的人后,我很震惊,以至于我打了退堂鼓,李穗儿这件事我暂时没掺和进去,我出卖了消息,决定用借刀杀人的方式,看看鹬蚌相争之后,到底谁才是渔翁。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张鲸这个蠢货最后被搞下去了,李穗儿到底还是入了宫,成了太后的身边人。但这不妨碍我一直盯着李穗儿,去发现一些更加重要的事情。不过我虽知道你没死,藏在暗处,却也始终不曾再与你打过照面,直到今天。该怎么说呢……黎老三,你真是这世上最合格的锦衣卫,我真是再也找不出如你这般鞠躬尽瘁,为皇室效忠的人了。黎老三,你这一辈子,值吗?”

“值与不值,我也不会与你说,对你这种包藏祸心的国贼叛徒,大奸大恶,与你说话我都觉得是浪费力气。”黎老三淡淡道。

汪道明并不在意他的话,只是笑笑道:“只可惜,你们费尽心思,想要利用我钓出张允修的企图是不可能实现的。你们以为把我从岛津军弄来小西军,就能抓住我了?天真啊……现在你在倭军包围之中,你猜你奋不顾身去营救的那群锦衣卫,能不能来救你?”

这话埋了个钩子,不论黎老三回答他会与不会,汪道明都能证实一个猜测,那就是大牢内的锦衣卫众人很有可能已经逃出来了,否则黎老三没有必要以牺牲自己的方式去吸引所有的倭军集中到前院来。不过倭军傻乎乎的还没反应过来,汪道明却也并不点破,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黎老三并不理他,只是缓慢地用手臂撑起身子,坐在了地上,盘起左腿来,被打残了的那条腿无知觉地拖在外面,完成这个动作,就让他痛苦到不断地喘息,面庞发白,眸中布满血丝。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缓缓道。

“这么快杀了你可不行啊,你可是宝贵的饵料。锦衣卫可以死,但李穗儿必须活,必须握在我的手里。为此,留着你非常有必要,那帮人最重感情了,必然会来救你。再等等,再等等……”汪道明轻声道。

黎老三眸中渐露寒芒,胸中有一团火焰熊熊燃起。

此时小西行长愤怒地吼道:“查牢房的人怎么还没回来报告?!”

“报!”一个倭军士兵从西侧的通道跌跌撞撞跑了过来,汇报道,“明朝人越狱了!”

小西行长当即破口大骂,并下令所有士兵立刻去搜捕。

此时黎老三忽然开口了,他对汪道明道:

“你搞错了一件事,我并不是最佳的诱饵……”

汪道明望着他,只见黎老三猛然抬起头来,眸中爆发出凶狠的光芒,并迅速扑了上来,狠狠抱住了汪道明,将其压倒在身下吼道:

“你才是!”说罢他张口咬住了汪道明的喉咙。

“啊!!!”汪道明的惨叫声登时在前院乍响,小西行长众将和四周所有的士兵顿时一惊,一时间竟无人做出反应。眼看着汪道明的喉咙被撕扯下来一大块皮肉,就要被生生咬死了,小西忙下令让士兵们把他们拉开,不能让汪道明就这么死了。奈何倭军士兵们七手八脚地去掰开黎老三的手脚,黎老三却死活不松手。倭军士兵急怒之下,不得不下了死手,枪是不能开的,否则两人都要一起打死了。一士兵用手中的刀狠狠的切入了黎老三的后颈,彻底杀死了黎老三。但即便如此,黎老三的手脚仍然死死缠在汪道明的身上,一时半会儿都分不开来。

就在众士兵围作一团时,小西行长众将所站立的阶梯平台上突然升起一团烟雾,众将领猝不及防,登时中招。这烟雾带着刺鼻的气味,使人泪水直流睁不开眼,嗅觉味觉瞬间丧失,更是天旋地转,将欲晕倒。混乱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小西将军被掳走了!小西将军被掳走了!快追!”

烟雾之中,还是那个高大的倭将率先冲了出来,他一眼瞧见本来关着的正大门打开了,于是立刻向正大门外冲,本来围坐一团解围的众倭军也顾不得地上仍然纠缠着的黎老三和汪道明了,当即追随着那个高大倭将一窝蜂地从前门跑了出去。随即烟雾中,还有两个身子相对比较强壮的倭将冲出,大约是怕功劳被抢走,也跌跌撞撞追出门去。

烟雾散去,剩下一个身子比较弱的倭将倒在地上,已经彻底晕厥过去了。而弥津安惠和细川志兵卫果然已经不见身影,就是他们释放了烟雾,乘乱掳走了小西行长。一人从大堂内走出,查验了下这名倭将,并拔刀解决了他。

“危险解除,出来吧。”他喊道,此人正是陈当归,而给弥津、细川放信号的就是他,他从大堂的后窗户爬了进去,然后直接从大堂绕到了众倭将背后,趁着黎老三死咬汪道明吸引所有人注意力时,在迷津安惠背后悄声说话,示意她放迷雾掳走小西,引开大军。弥津和细川动手时,他迅速躲入了大堂之内。

郭大友率领众人从侧翼阴影中现身,迅速赶到黎老三和汪道明所在处,汪道明此时已经晕厥了过去,而黎老三后颈被切断了一大半,血流了一大滩,已然无救。二人缠在一起,情状无比惨烈。

众人心中说不出的难受,但没有时间给黎老三默哀,几个男人将倒在地上的两人一起抬起,迅速从前门离去。弥津安南给了他们一个位置,那里准备了一驾马车,给他们作为载具逃离。

没想到这刚一出门,就有一人迎了上来,正是焦急候在外面的竹妍。而当她看到黎老三的惨状时,腿一软差一点摔倒在地,一只手撑住了墙才勉力站稳。

“义父……”她悲呼道。

作者有话要说: 恭送黎老三。 感谢在2020-11-05 17:48:42~2020-11-07 18:40: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穿花袄的大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儿的月光 15瓶;凤凰花又开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0.第二百二十章☆

弥津安南在平壤城外的明军简易哨所内焦急地等待着, 这哨所位于牡丹峰的南麓,藏在半山腰中,实际上就是一个用石块与荒草覆盖的地洞。透过缝隙, 弥津安南看到天边已然泛白, 这漫长的一夜即将过去了。大约一个时辰之前, 她前来报信, 并出示了信物沈惟敬的腰牌。哨所的探子让她等在此处,他则离去,迅速去寻第二梯队报信。

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 却依旧没有消息,速度实在太慢了, 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哪怕是心理素质极为强大的弥津安南,也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明军在做什么?我是不是被怀疑了?他们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终于, 她听到了地洞外传来了脚步声, ,初步判断来者超过三个人。他们应当有不弱的功夫, 对于脚步声有很强的控制。不多时,弥津安南听到了一个男声在外面喊道:

“你是忍者弥津安南对吗?我是明朝锦衣卫巡勘所千户罗洵,请出来说话。”

弥津安南大松一口气, 忙从地洞之中钻了出来。她先是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并无任何敌意, 又示意众人向洞内看,她将身上所携带的武器都留在了地洞之中。而罗洵也将手中的刀递给身后的一个锦衣卫,拱手一揖, 行了一礼。

初次接触, 解除双方警戒之后,罗洵直接切入正题:

“我已听闻传讯兵的讲述, 向你确认一个事实。我们的第一梯队是否现在还在牢中?”

“至少我离开时他们还在里面,但现在是否还在我也不能肯定,城内情况复杂多变,我不能保证。”弥津安南道,回答完后,她不等罗洵问第二个问题,就抢先询问道:

“我出城时在城门口遇见了疑似你们派进去的探子,两个人,一个苍老的刀疤脸和一个女伴男装的年轻人,是不是?”

罗洵一惊,随即点头道:“按照你的描述来判断,八/九不离十确实是我们派进去的人。”

“他们已经顺利入城了,你们可以放心。”弥津安南道。

“多谢,没想到竟会有这样的巧合。我的第二个问题是,你与你的妹妹是否有相对比较快捷、准确的联系方式?我们想要知道汪道明现在到哪里了。”罗洵道。

“说实在的,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我与妹妹之间是通过倭军的情报网间接通信的,她将真正的消息通过二次加密的方式夹带在例行情报通传之中,我从中读取。我与她的最新一次联络还是在三个时辰之前,彼时她与她的丈夫两个人驾驶马车从江原道押送汪道明往平壤来,途经了其中一个倭军的传信点,发了消息。她告诉我大约还有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就要到了,我算算时间,如果不出意外,汪道明在我出来之后不久就已然入城了。我将这个消息也告诉给你们哨所的那位探子了,但我在这里愣是等了一个时辰,时间全浪费了,我本打算与你们迅速联系上,就立刻回去的。”弥津安南不无抱怨地说道,但她确实非常焦急。

“我明白,我之所以这么晚来,是因为我们也在不断地确认城内的消息,抱歉,当下我们也不可能只听你的一面之词。况且还有其他的意外情况需要我们处理,我到现在才能抽身过来见你。”罗洵解释道。

“其他的意外情况?”弥津安南疑惑问道。

“对,第二梯队的存在被察觉了,我们原本所在的驻扎点出现了搜捕的倭军,所以我们被迫进行了转移,这也是哨所探子没能及时找到我们的原因。”

“难道是汪道明?”弥津安南十分疑惑,小西行长本就答应了要交换人质,可现在却大肆搜捕起明军,这是为何?思来想去,她觉得就是汪道明入城之后,向小西行长灌输了一些想法,使他轻视明军,刚愎坚守、过度自大且贪念大起。

罗洵点头,他的看法与弥津安南的猜测一致:“显然是小西行长打算独吞汪道明,并扣下我们队伍里的岛津岁久作为人质,并不打算完成交换。而城里的第一梯队,恐怕已经要成为小西行长斩杀祭旗,以鼓动将士与我明军决一死战的牺牲品了。队伍之中,正式的使者只有沈惟敬和尹根寿,一个代表大明,一个代表朝鲜,这两个人他可以不杀,放他们回来报信,其余人他恐怕要枭首示众,要挫明军锐气。”

“那你们是否还要送岛津岁久进入城中?”弥津安南问道。

“送,当然要送。这是迷惑小西行长最重要的筹码之一。”话刚说到这里,不远处的山路上,有个人影急匆匆地跑了上来,是锦衣卫中的一位传信兵,他气喘吁吁地向罗洵报告道:

“方才接飞鹰传书,平壤城外的朝鲜驿站有倭军派来的使者送信,告诉我们汪道明已经抵达城中,要求我们立刻准备好岛津岁久,于辰正时分在七星门外做人质交换。”

“辰正时分……”罗洵望了一眼天空,道,“现在是寅时,我们还有一个时辰多的时间。弥津安南,你是否有能力和意愿再入城中刺探消息?”

弥津安南立刻道:“我本就打算前来报信后立刻回城,我的妹妹和妹夫还在城中,我必须与他们汇合。请放心,我有办法再进入城中。”

“好,那就请你拿上这个。”罗洵从身后手下人手中拿过来一个袖箭模样的机关,递给弥津安南,并将三枚标记为不同颜色的箭矢递给她,解释道:

“这是烟雾箭,点燃引信后射入空中,就会爆炸散发带有颜色的烟雾。红色箭矢代表情况危急即刻救援,黄色箭矢表示一切正常按计划进行,黑色箭矢代表行动失败立即撤退。你入城中,探明城中第一梯队的情况之后,按照颜色发送箭矢,我们会有人专门盯着平壤城的几个城门,你发箭矢的位置最好贴近城墙和城门,好让我们更方便观察到。”

弥津安南接过袖箭和箭矢,将袖箭装配在右手小臂之上,用衣袖掩盖,箭矢藏入贴身的腰包之中。随即立刻出发,离开牡丹峰,往平壤城赶回。

罗洵立在牡丹峰半山腰的视野开阔处,俯瞰远处的平壤城,眸光沉稳。

……

一处朝鲜人家的土墙院子内,停放着一驾马车。墙垣非常低矮,马车的车窗都挡不住。郭大友等人安静地蜷缩在马车之中,没有轻举妄动。十一个人加一个孩子的队伍,眼下七大一小都躲在车厢内,拥挤无比,再加上汪道明和黎老三的尸首也藏在这马车之中,整个马车实在是不堪重负。众人简单处理了汪道明的伤势,给他的喉咙做了包扎,并将他的手脚都绑缚起来,眼下他仍然处在晕厥之中。黎老三即将断开的脖颈也做了固定包扎,他的血液已经封冻住不流了,浑身苍白僵硬。

另有四个人在马车之外,一个人装扮成倭国人,坐在车辕上随时准备驾车,正是周进同。陈当归、王诩和竹妍则去了更远的地方,探明被弥津安惠和细川志兵卫掳走的小西行长的情况。接下外出探查的任务是竹妍自己要求的,她没有办法长时间留在车厢内盯着黎老三的尸首,她觉得自己会崩溃,她宁可在外面做紧张的探查工作,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尽管锦衣卫内部对此意见不一,不少人认为她眼下的心理状态不适合担负如此重要的探查任务,但郭大友还是将她派了出去。

为了保证有生的反抗力量,孟旷的实力被尽可能地保留不使用,她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护着穗儿和孩子。

大约等了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有另一驾马车从院墙之外的道路远端驶来,周进同回头观察,见到前方驾车的人是陈当归,松了口气。马车行驶到院墙之外,与众人的马车夹着院墙并排停稳,车厢厚布帘揭开,王诩探出头来。这一边,郭大友也掀开车帘,看到对方马车之中除了王诩、竹妍之外,弥津安惠和细川志兵卫都在,二人看上去并无任何异样。

王诩汇报道:

“这两个人很聪明,将小西行长藏到了城东钟楼的大钟里面了,然后甩脱了后面的追兵,躲藏在了必经之路上。看到我们过来了,就立刻出来与我们汇合。小西军正在搜索小西行长,估计不出半个时辰小西就能苏醒,察觉自己在大钟之中,他肯定想办法敲钟求援,到时候倭军必然能找到他,我们满打满算还能拖延半个时辰。”

郭大友点头,这是最聪明的选择。第一,小西行长现在杀不得,如若倭军最前线的这位大将突然死亡,导致平壤城大乱,那么整个倭军在前线的部署就会全部紊乱,致使众人本来窃得的现有倭军部署被全部打乱。此外,前线的大乱,也极度不利于张允修的诱捕,张允修很有可能会选择避让开形势最为混乱的地区,那么即使众人要拿汪道明做诱饵诱使张允修上钩,效果也会大打折扣,那他们耗费这么大的力气换得汪道明,甚至牺牲了黎老三,都会变得毫无意义。

第二,劫持小西行长或者掳走小西行长也都不是明智之举。不能掳走的理由同上,就是必须要让小西行长坐镇平壤稳定住局势。而劫持小西行长,对于众人来说则会增添极大的负担。众人本就人少力寡,小西行长万人大军包围之下,劫持根本就失去了意义,何况倭国人以下克上似乎是一种常态,如若他们劫持小西行长的过程中,他手底下那几个将领趁机篡权,架空了小西,再掩杀过来,那众人可就真的是反为他人做嫁衣,而自己还要把命给赔进去了。

眼下众人最好的选择,就是拖延时间,让平壤城倭军的反应尽量迟滞和混乱,如此有利于他们混出城去,与外面的第二梯队汇合。他们入城的目的并不是与平壤城中的倭军正面硬杠,而是搜集情报,换得汪道明。如今这两个任务都已然超额完成了,唯独只剩下最后一个最艰巨的任务闯出城去,只要能出去,他们就算是圆满完成了任务。

“郭头,现在咱们该往哪里走?现在倭军大部分军力都被引导到城东搜捕去了,城西应当是相对空虚的,但他们也知道咱们越狱了,所以所有城门必定都封锁了。”王诩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郭大友经过方才一番深思熟虑,最后道:“既然走哪座城门都一样,那咱们就往最近的城门去。”

“普通门?”

“对,就是普通门。你们进院子来,我们重新做个策划部署,分配一下两驾马车的人员。”

一番详细的部署之后,两驾马车出了院子,开始缓缓地往普通门驶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周二继续。 感谢在2020-11-07 18:40:03~2020-11-08 16:05: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从不留言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Oh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秋意 5瓶;穿花袄的大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1.第二百二十一章☆

普通门外壕沟和路障的尽头, 弥津安南重新出现在这里。借着大量在外修筑防御工事的朝鲜俘虏的人流和尚未完全天明的朦胧夜色掩护,她逐渐靠近了城门。但她很快察觉到了这里的异常,城门已然彻底关闭, 朝鲜俘虏们都被关在了外面, 并不能再进去, 但外面看守俘虏的倭军还在, 因而俘虏们也不敢乱跑。这些俘虏显然是被安排夜间出城修筑工事的轮班,防御工事修筑刻不容缓,昼夜不歇。不过他们看上去还在干活, 但彼此一有空袭就偷偷摸摸地停下手脚,交头接耳, 对着城门指指点点, 似乎在谈论什么事。

弥津安南的第一反应就是城里出事了。

而她现在想要不引起注意蒙混入城的方式被断绝了,如若普通门关闭, 其余城门估计情况都一样。

该怎么办?她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到办法, 只能混在朝鲜俘虏的人群中,一面假装做工, 一面焦急地关注着城门内的情况。如若辰时之前见不到有开门的迹象,弥津安南打算直接赶往七星门,与明朝锦衣卫的第二梯队汇合。不论如何, 她也不能在此坐以待毙。

但愿她的妹妹和妹夫能平安出城, 这还得仰仗城内的郭大友、孟旷等人了。

……

而彼时,郭大友等人的马车其实与弥津安南只有一门之隔。他们就藏在普通门附近的隐蔽处。不出所料,普通门已然封锁, 并且加派了人手驻防。门前堆放了三层的拒马桩, 全部用铁链锁着,上百人的枪炮足轻和十来名精英的佩刀武士来回巡逻把守。若是硬闯, 就算是能闯出去,也恐怕会损失惨重。

“郭头,这阵仗比咱们想象得还要严峻啊。”先头的马车上,王诩对身边的郭大友道。

郭大友眸光沉着,望着一队刚刚远去的巡逻兵,他没有太多的犹豫,道:“按计划行事。”

“是!”

两驾马车从隐蔽处中驶出,沿着城墙向北面走了二里远。马车贴着城墙根停了下来。巡逻的士兵每隔一刻钟会沿着城墙根走一遭,他们正是掐着这个时间段,开始行动。

第一驾马车中,四个锦衣卫迅速跳下,分别是王诩、陈当归、张力桓和周进同。王诩和陈当归动作非常敏捷地攀上了马车顶,然后借着马车顶的高度,将绑着绳索的钩爪向上抛,并牢牢抓住了城墙边沿的城砖。然后二人就抓着绳索、踩着墙壁,迅速向上攀爬。张力桓与周进同在下方给他们放哨,并协助他们控制绳索以攀登,并随时以防他们掉下来而做安全保护。

之所以挑选此处,便是因为这里也是城墙上驻扎的倭军的盲点,与城下一样,城墙上的倭军也是每隔一刻钟沿着城墙从一个驻扎点巡逻到另一个驻扎点。除此之外,中间段的城墙不会有人注意到,也没有安排人员驻扎,主要是因为暂时人手不足,大量人员都被调派去了城东搜救小西行长,原本在城墙上端几步一岗站岗放哨的哨兵眼下都被撤走了。

王诩与陈当归身手不凡,绳索攀墙本就是锦衣卫训练中的基本技能,他们更是炉火纯青。这平壤城的城墙高度并不高,一丈多一点的高度(约4米),站在马车顶上开始攀爬,只一会儿便上到了城墙顶端。二人攀上城墙后,迅速用早就备好的铁棒卡住女墙间隙,固定钩爪,使其更为稳定,下方的周进同与张力桓也迅速开始攀爬。绳索边的护卫换成了武六和郭大友,他们与沈惟敬和尹根寿合力将晕厥的汪道明和黎老三的尸首抬出,用绳索捆好,让上面的四个人拉上去。

男人们在外面忙活着,孟旷怀抱着孩子与穗儿一道候在马车里,与她们在一起的还有竹妍、弥津安惠与细川志兵卫。

此时车厢内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细川志兵卫透过马车的后窗向后张望,孟旷和竹妍则一直注意着前方的情况,他们无一不在心中祈祷,此时绝对不要有倭军过路,或者被什么人发现报警。否则……他们的这个计划将陷入绝境。

郭大友的计策并非什么妙计,只能说是万般无奈之下的最佳选择。他们一不能与守门倭军正面冲突,二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的计策是不可能连续嵌套着使用的,如今也已然行不通了,因为这帮守门卫兵是绝不会离开他们的岗位的,声东击西反倒会打草惊蛇。就算他们能把人引开,门前的路障却不会自己长腿跑,这路障他们十来个人要清除起码要耗费一刻钟的时间,这么长的时间,被引开的倭军早就回来了,何况还有城楼之上的倭军,人家可不是瞎子哑巴,可以让你在眼皮子底下清理路障却不管不顾。其余的各个城门必然都是这种情况。如此盘算下来,几个从城门出城的办法全都无法施行,排除下来,只有翻越城墙,暗中出逃才是最佳的选择。

也就只有朝鲜的低矮城墙可以这么做了,若是换了北京城或是南京城的城墙,三丈多高,不借助专门攻城用的云梯,他们根本爬都爬不上去。

城头上,张力桓、周进同、王诩和陈当归四人合力,很快将汪道明和黎老三拉了上去。绳索重新放下,郭大友和武六开始送沈惟敬和尹根寿向上爬。这两人身上没工夫爬起来非常费力,但咬紧牙关、一步三滑的,耗费了不小的功夫,总算是让城头上的人抓住了他们肩背上的衣物,一把提了上去。这两人年纪都不轻了,爬这一遭简直受了老罪,倒在城头上气喘吁吁,一时面色发白,手软脚软,站不起来。

下方,孟旷已经带着穗儿开始攀爬绳索,对于穗儿来说,用绳索爬城墙是非常困难的事,因为她的手臂力量不足,无法支撑身子的重量。因而,孟旷为防意外也不让她爬了,将绳索在她腰上缠紧了,让她抓稳了绳索,并让上头的人合力把她拽上去。而她自己则带着孩子,从另一条绳索向上爬。她不敢爬得太快,保持着与穗儿齐头并进的速度,并时不时伸手托着她的后背,辅助她稳定身躯。

俗语说越怕来什么越是来什么,就在孟旷和穗儿攀到城墙中段的位置时,忽然有枪响声传来,孟旷极目远眺,见约莫隔了二里远的巷道内,居然有一群倭军出现,他们发现了正在爬墙的众人,怒吼着发出警报,并一边开枪,一边向他们这里冲来。

“不好!所有人全部上绳索!”郭大友浓眉倒竖,目眦欲裂,当即下令。

孟旷焦急无比,用力托着穗儿,想要先将她送上去。上头几个男人更是奋力向上拉,用了吃奶的劲儿,终究是将穗儿迅速送了上去。但因为绳索是绑在穗儿身上的,要解开来需要花费时间。而下方还剩下郭大友、竹妍、弥津安惠和细川志兵卫四个人没有上来。彼时体重较轻的竹妍和弥津安惠已经攀上了孟旷所攀爬的这条绳索。城墙之上的铁棒有些软,女墙墙体已然开裂,铁棒也出现了弯曲,就要吃不住劲儿了。

孟旷当时攀到了靠近城墙边沿的位置,扭头一看,倭军已然奔到了距离他们攀爬点不足一射远的距离,原本够不着的枪弹距离已然能打到了,只是精准度非常低,顶多打在墙体之上,击发出碎砖石和灰尘,铺洒在众人身上。

孟旷抢先一蹬墙面,身子腾空而起,一个拧身翻滚就跃上了墙头,接着她迅速回身控制住铁棒和钩爪,开始帮助下方的竹妍和弥津安惠向上爬,却没想到武六这厮更是迫不及待地抢在了竹妍之前,剩下郭大友和细川志兵卫留下断后。

另一头,几个男人七手八脚地解开了穗儿身上的绳索,然后准备将绳索再度抛下去,让滞留在下方的郭大友和细川志兵卫赶紧爬上来。

郭大友却在下面大喊:“别管我们!赶紧从另一边下去!”

这话让所有人心中都冒起了不祥的预感,但郭大友的话就是命令,陈当归、王诩还拿不定主意,老百户张力桓就已然果决地执行了郭大友的命令。见他抢过绳索,去城墙的另一边布置、释放,陈当归和王诩也立刻上来帮忙。

“当归,进同,你们先下去,下面也不太平,有不少倭军在外面监工朝鲜人干活。他们暂时不会过来,但难保万一,你们下去后守好绳索,但凡有人靠近格杀勿论,我们这边会加紧速度把人都运过来。”张力桓飞快布置任务道。

陈当归和周进同得令,当即顺着绳索向城墙之外的那一边滑下去。这一头,王诩和张力桓又转过身来,安排穗儿、沈惟敬、尹根寿先走。

彼时穗儿已经解开了孟旷身上绑孩子的绑带,并将孩子抱入怀中,绑带绑在了自己身上。这是孟旷的要求,孟旷要她立刻带孩子先下去,穗儿此时没有半句废话,更是没有分毫的犹豫,她选择了相信孟旷并服从她的意愿。

“砰砰砰!”倭军的火力已然只有几步远了,枪炮更加密集地释放,这是个十来人的巡逻小队,由一个佩刀武士率领,其余人都是铁炮足轻。铁炮足轻列成前后两排,在那佩刀武士的率领下轮番向城墙上方射击,要将攀爬城墙的众人打下来。他们倒也并不与众人近距离硬拼,一直保持着距离进行火力压制。

郭大友似乎早有准备,他已然迅速将车厢板卸了下来,与细川志兵卫一道,一人持有一块,挡在身前,并以跪姿防守在绳索边。这车厢板是加固过的,加了一个夹层,里面用黑泥混合着稻草、再加上一些碎皮革压死,加一层木板夹紧,并安装了可以抓握用的布条把手。这就是个临时制作出来的盾牌,郭大友当然是做了最坏的打算的,那就是他们要迎接倭军的炮火攻击。为此他制作出了盾牌,可以相当程度上抵挡一阵倭军的铁炮。

倭军不上前,郭大友和细川志兵卫也并不上前,他们在等待上方的竹妍和弥津安惠彻底爬上去。在此过程中,郭大友躲在自制的盾牌后,用□□不断对倭军进行射击,干扰对方对城墙上端的人的射击。

对方的枪弹很难击中目标,倒是郭大友打出的□□先后击中了两名倭军足轻的要害,还打中了一人的手臂和一人的腿,削弱了倭军不少战斗力。

彼时武六已经爬了上来,对方的铁炮也终于打中了墙头上的人,爬到最上端的竹妍就差一点中弹,多亏守在边上的孟旷狠狠扯了她一把,她躲过去了,孟旷却被枪弹击飞的城砖碎片打中了左侧头脸,顿时血流如注。

最糟糕的是铁棒已经支撑不住绳索传来的重量,彻底折弯,孟旷只能用刀的刀柄将钩爪勉力固定在脆弱的女墙夹角之上,下方弥津安惠尚还需要一段距离才能爬上来,郭大友和细川志兵卫更是被困在下面,攀爬的时机快速流失,生还的几率也越来越小。能够看到,城门处守卫的士兵已经赶来救援了,城墙上头门楼之中的倭军守卫也正向此处赶来。

孟旷发了狠,不顾下方密集的铁炮攻击,她直接探头,将攀爬得跌得撞撞,已然被炮火的余波打得睁不开眼的弥津安惠狠狠拉扯了上来。一枚铅弹呼啸着从她头顶擦过,几乎就要将她的脑袋轰掉,孟旷却终究是低头躲开,并卧倒在了女墙之下。

“郭头!快上来!”张力桓、王诩也同样躲在女墙之下,大吼道。但是郭大友却没给他们回应。

另一头,穗儿已经带着孩子沿着绳索滑到城外,安全落地了,沈惟敬和尹根寿一人背着汪道明,一人背着黎老三,正颤颤巍巍地向下爬,

孟旷再次冒险探头,却见下方那个放炮的小队损失惨重,只剩下两个足轻勉力能够支撑,而那指挥的武士已然倒在地上血流如注。细川志兵卫正奋力架着郭大友,让他靠坐在城墙边,艰难地竖起自制盾牌抵挡。郭大友似乎是中枪了,整个左肩都被染红了,失去了意识。盾牌已经被打得千疮百孔,难以支撑了。看样子是郭大友和细川志兵卫带着盾牌重逢,与那枪炮小队进行了近距离的肉搏战。而远处城门的倭军已然赶来援助,“哗啦啦”全围了上来,下方已然陷入了死局。

“老郭!”孟旷只觉大脑“嗡”的一下,耳鸣声夺取了她的听觉。大脑一片空白的孟旷,身子却擅自动了,她将绳索钩爪扣在墙沿,抓紧刀,用布条垫在掌心,抓着绳索就跳了下去。跳下去前,她只对身旁的张力桓、王诩、武六、弥津安惠、竹妍留了一句话:

“你们快逃!”

她内心深处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在驱动郭大友绝不能死!

作者有话要说: 危! 感谢在2020-11-08 16:05:31~2020-11-10 18:54: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穿花袄的大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茶 10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2.第二百二十二章☆

孟旷顺着绳索落地时, 已然陷入了包围圈之中,在无数刀剑、枪炮的威胁之下,她手握刀, 帮助细川志兵卫架住盾牌, 已然做好了殊死抵抗的准备。

此时她却听郭大友在背后啐出一口血痰, 虚弱地骂她:

“蠢蛋……让你走, 你不走,下来作甚?”

孟旷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回头看郭大友, 因而她也没有看到郭大友此刻布满血丝的眼眸中缓缓泛起的泪花。

“这下好了,咱们难兄难妹的都要落在这里了, 穗儿姑娘怕不是要把我恨到骨子里, 诅咒我不得好死……噗咳咳咳咳……”郭大友还有闲心哂笑着说些风凉话,结果牵动了胸肺的震伤, 咳嗽起来。

“你闭嘴吧, 省点力气。”孟旷没好气地侧首瞪了他一眼道。

细川志兵卫作为一个对孟旷不甚了解的人,此时才惊觉她竟然是女子, 不由得诧异到频频向她投去目光。此时也顾不得孟旷是男是女了,他们已然陷入了绝境。负隅顽抗成了加速死亡的选择,但倭军却奇怪地停止了攻击, 没有急着当场击杀他们。

“砰”, 城墙外突然炸开了一道红色的烟花,孟旷三人不禁抬头去看,此时郭大友和孟旷心中升起了一丝希冀, 因为他们认出这红色烟花是锦衣卫的信号箭, 红色代表着情况紧急立刻驰援,必定是锦衣卫的人在城外发现了他们的困境, 发信号求援了。

此时,包围他们但停止攻击的倭军缓缓让开了一条道路,一员倭军大将突然现身,正是小西行长身边的那位对马岛主宗义智。这人在捕盗厅大乱,小西行长被掳走后,随着倭军大部队一起出去追拿和搜救弥津安南、细川志兵卫与小西行长了,却不知为何此时独自一人出现在此处。他沉默地立在三人面前,盯着他们好一会儿,现场气氛诡异。

宗义智会说中原官话,他示意身后的倭军向后退,等到他们退到一定距离之外后,他非常直截了当地对孟旷、郭大友道:

“我可以放你们出去,请你们答应我一个要求。”

郭大友笑了,抢在他前面道:“你要我朝廷不计较你加入丰臣秀吉侵朝的事情,待到倭军退去后,继续让你能够与朝廷和朝鲜做生意。”

“郭千户,你是聪明人,确实如你所说。”宗义智面色凝重地说道,“丰臣太阁野心太狂,他不懂要吞下明朝是完全不可能完成的战争,以眼下的太阁大军来说,连吞下朝鲜都会有困难。我屡次上疏,更是当面力陈个中利害,但太阁全都置若罔闻,反倒威胁我若不带兵加入部队,就先平灭我对马岛。我无奈之下,受了胁迫才来了朝鲜。小西军中也就只有小西有一些头脑,他手底下的那些人都是酒囊饭袋的蠢货。我知道你们不可能挟持小西鱼死网破,必会找机会声东击西,翻越城墙出逃,果不其然,让我在这里找到了你们。”

“咳咳咳……宗将军,你好玲珑的心思。但……就算你放我们出去,你又怎么能确认我们会兑现承诺?我们出去后,你就没有任何手段可以约束我们了。”郭大友断断续续虚弱道。

“这是自然,我这么做是为了给我自己留一条退路,我放你们一命,相信你们会明白与我合作的意义。我知道儒家的思想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大部分的明朝人,哪怕是没有读过书的莽夫,也知道信义二字,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当然朝政非是江湖儿女的义气,你们是锦衣卫,效忠于皇室,我知道你们会以举国之利为重。与我对马岛维持关系,则可获得一个对日的情报口子,若此后日本岛内再兴对外战事,我也会不遗余力通报朝廷。请二位斟酌。”

“哈哈哈哈,说得在理,换做我是朝廷拿主意的人,也自会以长远的利益为重。好,宗将军,我承诺你此事。不过,你在倭军之中处境微妙,此时就这样放我们出去,让这么多倭军瞧见了,又当如何自处?岂不会引起猜忌,引来杀身之祸?”郭大友道。

“这一点你们大可放心,辰时,你们在外面的人就会送岛津岁久至七星门外,交换汪道明。眼下汪道明其实已经被你们弄出去了,我自然只能将人质换做为你们三人。毕竟小西将军至今下落不明,我还需要用放你们一条生路作为交换小西将军下落的条件,这个理由,足以为我开脱。”宗义智很是镇定。

郭大友望着他,听他道“小西将军下落不明”时,郭大友虚弱苍白的面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分明察觉到了宗义智说这句话时,声音里一丝若有似无的得意,尽管他的面孔板正无波。看来……小西军中心思最深沉的人,其实就是眼前这位宗义智。他恐怕已经找到小西行长了,但故意误导其余将领,让所有人都以为小西确实下落不明,他则利用当下的局势,为他自己谋划了最有利的交换局面。

“来人!把他们三个绑起来带走!”谈判即成,宗义智转头对身后的手下们喊道。

……

立在城墙下方,焦急等待着上方人下来的穗儿,眼见着张力桓、王诩、武六、弥津安惠、竹妍五个人迅速从绳索之上降下,却始终不曾带来孟旷,一颗心仿若落入了冰窟窿,手麻脚麻,大脑一片空白。

她迈着浮软的脚步,上前抓住张力桓道:

“孟旷呢?”

张力桓双唇翕动,愧疚、自责与悲痛席卷他全身。不等他回答,忽的不远处有个熟悉的人影向他们冲来,用汉语高呼:

“快躲开,跑啊!”

“砰”的一声枪响,在王诩的拉扯下,被瞄准的张力桓与穗儿好险躲过一劫。

来者正是一直在城外焦急等候的弥津安南,弥津安惠看到姐姐万分欣喜,但姊妹俩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城墙之上的追兵已经朝下面开枪了,更有甚者顺着他们方才下来的绳索也往下爬,大呼小叫地要他们站住。弥津安南的身后也跟着十来名倭军在追着,他们显然是发现了异常。

众人不敢耽误片刻,当即拔腿就跑。一边跑,弥津安南一面用火戒擦燃了一根箭矢的引信,一抬臂,将箭矢向上空发射。箭矢“咻”地窜入半空,砰然炸开,红色的粉雾在天空中弥漫而开。

接着,令他们惊奇的一幕发生了。箭矢刚放出去没多久,他们尚且还能看到背后的敌人在穷追不舍时,突然斜刺里,一群看似朝鲜俘虏的男子突然有组织成队形地从看热闹的俘虏人群之中窜出,用朝鲜语高呼着什么口号。紧接着,朝鲜俘虏群顿时起了极大的骚动,不知怎的,大批的人群开始随着他们涌动起来,他们为逃生的众人提供了引导和通道,分出一大批的尚且有力量的男子,拿着镐锄铲锤,将后方约莫三四十人规模的倭军追兵团团包围,直接发动了起义般的围殴。

尽管倭军持枪,但在如此密集的人群包围之下,他们直接被穿插包围,迅速缴械,枪都没能放一下,刀也突然就被抢走了,顿时陷入了人山人海的恐怖之中。

这突然发生的惊天翻转让众人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为了谨慎起见,他们还是往城外的西北方向跑了很远,直跑到上气不接下气,再也跑不动,众人不得不停了下来,暂做整顿。而此时身后已然没有任何追兵了,普通江近在眼前,他们距离牡丹峰和七星门的距离不算非常远,约莫有九、十里的路程。

“嫂子……我对不住你,郭头和细川志兵卫在下面受伤了爬不上来,陷入包围绝境,十三爷她……她命令我们逃走,她自己跳下去救人了!我……我也没有办法……”张力桓痛苦地将当时城墙上发生的事告诉穗儿。

宛如晴天霹雳砸在头上,穗儿整个人被打得木然僵硬,半晌毫无反应。而此时还有一个人与她的反应如出一辙,那就是弥津安惠,细川志兵卫可以说是她实际上的丈夫,心爱的伴侣身陷敌围,生死难料,她与穗儿如今面临的境况是完全一致的。

众人全部陷入了沉默,气氛消沉至极。

半晌,队伍中突然有一个声音响起:

“走罢……我们即刻去与第二梯队汇合。”

没想到,打破沉默的人竟然正是穗儿。她已然摆脱了方才受到冲击的麻木状态,面上的神色看上去平静且镇定。她抱着烧得昏昏沉沉的小女孩李顺贞,瞧上去就像是个普通的年轻母亲。但是那娇弱的身躯之中仿佛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力量在支撑,瘦弱的脊背似乎坚韧到无法折弯,那种韧劲令众人也不禁感到惊叹。

然而当事人穗儿只是十分冷静地说道:“见不到尸首,我是绝对不信人死了的。我不丧气,你们也都别丧气,我们还有机会,不论是孟旷还是郭大友,或者是细川志兵卫,我相信他们有自救的能力。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扩大他们生还的几率,为此我们必须去寻找帮助。现在只有第二梯队能帮我们,弥津安南,你带路,快带我们去汇合。”

仿佛是被她的情绪所感染,众人抬抱着依旧晕厥的汪道明和黎老三的尸首,沉默且快速地向着七星门不远处赶去。此时距离辰时时间已经不多了,想必抵达七星门,必能遇见前来交换人质的第二梯队人员,因而带路的弥津安南毫无犹豫。

行到半途,武六悄然询身旁的王诩:

“诩哥儿,你可知方才那群帮咱们挡住倭军的朝鲜俘虏是怎么回事?为啥那女忍者一发信号箭,他们就冲出来了?”

王诩还为他抢在竹妍之前登城墙的事感到不耻,这会儿对他有些爱答不理。倒是最先下来的周进同不知武六之前的无耻行为,回答道:

“那应当是混在朝鲜俘虏之中的我军探子,他们很有可能之前就一直藏在朝鲜人中,鼓动和策反朝鲜人了,因而聚拢了一大帮追随者暗中听从指挥。看到信号箭后,他们立刻做出反应,振臂一呼,便号召起追随者上前围堵。这应当是我们神目罗千户的手笔,他老人家非常擅长这种安插楔子、主动策反、内部瓦解的手段。”

“哦,神目罗五爷,如雷贯耳。”武六嬉皮笑脸地说道。

众人行进没多久,议论中的“神目罗五爷”就出现了,他本就视力极为出众,大约是老远就观察到了众人,加之王诩出城后就一直在吹他自己自制的哨子,招呼他训练的飞鹰,那飞鹰必然已经引起了二队的注意了。这会儿他本人亲自带人纵马驾马车前来接应。

看到风尘仆仆满身狼狈的众人,罗洵心头不禁一酸,但见汪道明最终还是被他们千辛万苦带了出来,终究是松了口气。

“辛苦大家了!”他由衷道。

“千户……郭头、孟百户,还有一位倭人内应还陷在城里,属下无能,没办法救出他们。”张力桓切齿落泪,对于放弃郭大友和孟旷的事,他承受了相当大的心理负担。因为这个决定本就是他做出的,而郭大友是他的顶头上司、孟旷是他的平级同僚,往日里朝夕相处也都有了感情,这个决定对他来说无比艰难。

“无妨,我这就把他们救出来。”罗洵不慌不忙,安慰道。随即,他安排手底下的人接收众人,安顿他们到大后方休整。

穗儿将孩子委托给竹妍、弥津姊妹照看,上前一步道:“罗千户,我得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弥津安惠也想跟着去,却被她姐姐拦下,她们当下不能在城中倭军面前露脸。

“好,你随我们来罢。”罗洵没有拒绝,让穗儿上了一匹马,一众二十人的队伍,押送着关押岛津岁久的囚车,向七星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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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第二百二十三章☆

在过去的十数年里, 穗儿经常会这般做想:自己身为一个平头百姓,这样无辜且身不由己地卷入整个王朝国度的兴衰命运之中,成了左右局势的关键人物, 简直是人生最大的不幸。

后来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知道了自己并非单纯只是一个平头百姓, 于是她又心想:莫非身为一个拥有一半皇室血脉的人, 就像是身负诅咒一般,哪怕是流落民间,也逃脱不开皇族成员的命运吗?

但最近她的心态又发生了些许转变。她是平头百姓也罢, 是流落民间的皇室血脉也罢,身处在这个世道之中, 她都不可能独善其身。如果命运要她来这朝鲜战场之上, 解决张允修,回收万兽百卉图, 那么她就应该顺从命运。曾经她曾认为命运待她何其不公, 直到她与孟旷重逢,才知道所谓的命运, 不过就是一连串的事件,福祸相依、承前启后地连锁发生着,她能做的也不是什么反抗命运, 她能做的不过是在这一连串的事件之中, 尽善尽美,做到问心无愧。因为个人的能力终究有限,她不可能一个人对抗整个朝局大势, 当一切尘埃落定, 她走到生命最后的时刻时,回想过去, 没有因为自己不曾尽全力拼搏争取而落下无尽的遗憾与痛楚,那这一生,便算是值得了。

也许她正在做的事,在很多朝廷大员眼里毫无意义,于大局无太大影响。也许万兽百卉图在那些朝廷大员眼中,不过是个鸡肋,虽有威胁但不至于当真要了那些王公贵族的性命。因为皇室终究还是要庇佑那些王朝的蠹虫,因为他们是一丘之貉,是休戚相关的共同体。没有人能扳倒他们,除非整个王朝被颠覆,一切推倒重来。曾经手握重权,犹如王朝擎天柱般的张居正在他们面前轰然倒塌的景象,至今仍然历历在目,并将会彻底震慑后世所有试图做这件事的人。

但她还是要做,因为她明白这幅图落入真正心怀叵测之人手中,会产生怎样破坏性的影响。她不在乎王公贵族的死活,她只知道这些大人物之间的争斗,会牵连累及多少无辜的百姓。而如果这种局面之下,还有狼子野心的外族势力插足,颠覆性的大规模战争恐怕就是抬眸可望见的既定未来了。如果解决掉张允修,回收万兽百卉图能够让局势稳定延续下去,哪怕只有十几年,那这件事也值得去做。如果她最爱的人当真因为完成这件事不幸牺牲了生命,她也要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并承接着她们未竟的事业,尽全力将其完成。尽人事,听天命,大约就是这个意思罢。

因而当穗儿骑在马上,望着七星门洞开,倭军步出时,她的心态竟然出奇得平静。如果情况当真发展到了最坏的那一步,那她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就让她燃尽这苦难的一生,为那虚无缥缈的理想贡献最后一丝薄光罢。

但上苍似乎只是与她开了个恶劣的玩笑,因为倭军的态度出奇得服软,为了换取岛津岁久,他们提出了人质交换。而他们释放出来的人质,竟然正是孟旷、郭大友和细川志兵卫。穗儿一瞬真有些哭笑不得,她不知道是自己太紧张、太悲观了,还是当真高估了倭军的决心。也许是孟旷陷落城中带给她的冲击太大,使得她一下没能判断清楚局势。是啊……在小西行长不曾掌控局势的当下,城中说了算的人不正是宗义智吗?此人素来反对侵朝,如今有机会与明军接触,自然要不遗余力的示好,以谋求战后自己的生存地位。而他必然会保住陷落在城中的孟旷等人,以作为自己交换的筹码。而身处在宗义智身边的那些倭军将领,看上去都不是什么聪明人,在城中无人做主的情况下,他们一时之间只能听从宗义智的号令,毕竟他在众人之中位格最高,乃是一地藩主。

再看看罗洵,听闻孟旷等人陷落城中的消息,他老人家心平气和,哪有半点着急上火?看来他就算不清楚小西行长在城里的情况,也明白有郭大友这个人精在,哪怕是小西行长仍然把控着平壤城,他也相信郭大友能从小西行长手中争取到保命的交换协议。

被绑缚着的孟旷、郭大友和细川志兵卫被当场松绑,送还给锦衣卫,罗洵则很大方地让人将岛津岁久送给了宗义智。宗义智与岛津家见过很多次面,自然认识岛津岁久,见到他断臂后的颓丧模样,宗义智也不禁升起一股兔死狐悲的伤感来。

交换结束,双方退却。罗洵承诺会再派来使,商讨平壤城退军的事,也许可以答应倭军的一些要求,诸如答应割让朝鲜部分领土给予倭军等等。宗义智身边的大将们不禁大喜,心道此番明朝人果真是被他们吓怕了,不敢打了。有了明朝人的割地承诺,他们在众多侵朝倭军之中也就有了脸面。平壤城当前的困局看似解决了,大部分的倭军认为明朝人经此一事,短时间之内不会再来骚扰了。只有宗义智知道,这是明朝人的幌子,目的就是麻痹倭军,然后等大军来袭时,便让倭军尝到厉害。

但宗义智出于私心并不会提醒身边的将领们注意,他要的就是满足明朝人的一切要求,包括做他们的内应。他哪怕什么事都不做,都算是在帮助明朝人,而他也希望这场荒唐的侵略战争,能够早日结束。当明朝人来袭时,他会率领对马岛军最先从平壤东门撤退,保全实力。

第二梯队完成人质交换之后,便立刻向牡丹峰方向撤退,待到进入明军炮火覆盖范围之后,他们才算是松了口气。直到此时,骑在另一匹马上的孟旷才有时间和心思纵马来到穗儿身边,并牵住了她的手。她此刻多么想拥抱和亲吻穗儿,但却只能忍住。

她能感受到穗儿的身躯在微弱地颤抖着,她必然是激动欣喜到了极点。却不曾想穗儿掐了她的手一下,道了句:

“你给我过来!”

孟旷忐忑,小心翼翼地控马凑近了穗儿身边。穗儿从怀中取出了帕子,擦拭她面上凝结的血渍,并检查她头侧的炸伤。孟旷能看到她的下唇在止不住地颤抖,她不禁心慌又内疚,结结巴巴地道:

“对不起……我……”

“莫要说话,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没错,我也没怪你。但你这浑人,有的时候心眼就跟猪油蒙了似的,叫我心揪着难过。你若是上赶着去死,我也没办法,只能随了你一起去了。你看看你,这张脸那么俊俏,叫那铅弹打毁容了可怎么是好?”穗儿一面叱着孟旷的不知自重,一面泪水就不自禁地掉了下来。

孟旷哪里还忍得住,也顾不得这是在荒郊野外那么多同僚的注视之下,她揽住穗儿的肩背,单手扣住她后脑勺,拉下面具,就吻上了她的唇。座下的马儿仿佛通人性一般,双驹并辔,紧紧贴着走,让这吻缠绵悱恻地纠缠了好一会儿才止息。孟旷似是不过瘾一般,手臂环着她的腰肢,将她一个提抱,就抱到自己马背上来了。然后将穗儿紧紧拥在怀中亲昵地蹭抚,这才餍足地长叹。穗儿帮她扣上面具,然后歪在她怀中一声不吭。二人的心跳声交汇在一处,怦然震动着,暖烘烘的体温彼此包容,昭示着爱人好端端地就在身旁近在咫尺的地方。这对她们来说,就是此生最幸福的时刻,没有哪一刻比起此时更让她们感受到生命之可贵。

锦衣卫队伍中,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也没有人起哄调侃,每个人似乎都想起了尚在家乡的亲人和爱人们。无疑孟旷和穗儿比他们幸福,能时刻感受到爱人就在自己身边。他们只盼自己能活命回家,与家人团聚。

……

腊月初二,查大受部抵达平壤城西北方六十里处的野外,时近黄昏,大部队原地驻扎休息,生火做饭。

赵子央与孟子修二人从主将大帐之中开参谋会归来,坐在了白玉吟、孟暧、罗道长与另外四个后勤兵组成灶火边,准备吃晚饭。他们几人组成了一个伙,被编入了查大受部的后勤部队之中,赵子央与孟子修挂着参谋的头衔,白玉吟与孟暧都是女扮男装,一个为翻译,一个为军医,罗道长也在时隔多年后再度进入军队之中成为军医。搭伙的四个后勤兵,负责管理几人所居住的帐篷、装卸辎重行李,给两位军医打下手等等杂务。

查大受大约是不想大战在即徒生事端,见众人如此低调,女眷能成婚的也成婚了,不能成婚的也女扮男装了,他也就不打算追究到底了。毕竟是无冤无仇,又要求着人家协助办事,查大受还是做了妥协让步。

坐到灶火边,接过白玉吟为自己添好的饭食,孟子修一面吃,一面道:

“明日肯定就能抵达平壤城下,我们的部队预计是第二个抵达的,吴惟忠的步兵军团打头阵。”查大受的先锋营以骑兵为主力,乃是重要的机动部队。

一旁的赵子央接过话头道:“方才开会,上头分配的此次进攻平壤的军事任务已经下来了,咱们的任务是攻陷平壤北部的牡丹峰高地。那里驻扎着一部分的倭军,营造出了一个要塞,必然会对我们攻城时形成严重的干扰夹击。且对方身处高地,视野良好,一下就能观察到我们的大军规模和队形。所以先头部队的任务就是必须要把牡丹峰高地要塞打掉,配合攻城,使其不得下扑干扰。”

见气氛有些沉默,罗道长笑着道了句:“咱们是后勤部队,打仗的时候也不需要我们上的。攻平壤城基本是十拿九稳的事,不必太过忧心。谨慎是好的,过于谨慎就是徒增烦恼了,甚至会起到反效果。”

孟子修、赵子央、白玉吟和孟暧一起看了他一眼,听明白他话里面的话。其实众人担心的不是攻打平壤城的战事,而是断了消息的第一梯队。就在昨日他们收到了最新的、从第二梯队传回来的消息,说是第一梯队陷落城中,要暂缓攻城,等待后续营救。

他们眼下是无比担忧孟旷和穗儿的安慰。他们是否能安全出平壤城,关系到他们一家子隐世计划执行的关键。

众人默默吃着简陋的晚食,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就在众人吃得差不多时,有一个传令兵前来寻找赵子央和孟子修,说是查大受要找他们单独谈事。

二人心里一咯噔,同时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往上冒。他们急匆匆往查大受的帐篷行去,一进帐篷,就看到了一个斥候模样的士兵正躺在担架上,右小腿已然没了。左眼也被包住,绷带上渗出血渍。

怎么回事?二人心中具是一惊。就听查大受看向他们,声音低沉严肃地说道:

“你们与詹宇关系亲厚,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们。”他顿了顿,等二人做好心理准备,他慢慢解释道:

“我奉李如松李总督之命,派遣詹宇率领一队斥候,直接赶赴咸镜道的咸兴地区侦查。在咸兴西面的白山地区,侦查队遭遇了伏击,这个士兵拼死逃回向我们报告。詹宇……生死不明。”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唯独要派他去?”赵子央只觉得被人打了一记闷拳,匪夷所思地问道。

“因为那是……那是总督的命令,但总督眼下也没有办法,这事儿捂不住了。之前,张允修曾秘密给总督递送了一封信,声称他在咸兴等总督派人来,有要事商谈。他提了要求,专门点名要见詹宇,要詹宇来谈。总督受胁迫,不得已为之。当然,总督心知有诈,故意派遣老练的斥候和老兵随詹宇一起去,一旦情况有变就立刻撤回。但他们还是不慎中了埋伏,敌人的炮火比想象中的要强,那是倭军的铁炮,张允修已经获得倭军支持了,是加藤清正军。”查大受有些艰难地解释道。

“荒唐!愚蠢!”赵子央怒不可遏。

一旁的孟子修却抬手按住他肩膀,制止他继续发火,道:

“查将军告诉我们这个消息,是希望我们做什么?”

“总督有指令下来,但不是强制的。他说你们此行就是来抓张允修的,他希望你们知道这个消息,也许可以对你们有所帮助。第二梯队已经传来消息,第一梯队已经安全出城,现在两个梯队已经汇合在一起了,汪道明也已经握在手中。总督希望你们能即刻谋划张允修的诱捕计划,总督必会全力配合。”

配合?他不添乱就阿弥陀佛了!赵子央一口气憋在胸口撒不出来,孟子修却非常冷静地说道:

“好,请查将军转告总督,详尽计划两日内奉上。请总督尽快安排我们与前方先遣锦衣卫队伍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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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4.第二百二十四章☆

平壤脱险后, 第二梯队这几日逗留在平壤北部,正在打助战平壤的情报战,第二梯队已经扩大到了三百多人, 后方所有的斥候和锦衣卫都被调到前线来了, 如今任务的重点是切断倭军的一切情报来源, 让对方察觉不到明军大军压境。最近一段时间, 罗洵暂时不能抽出人手来帮助完成诱捕张允修的计划。而身处锦衣卫之中的沈惟敬与尹根寿作为使者,基本已经失去了作用,被罗洵派人送回了大后方。不幸牺牲的黎老三, 被众人埋葬于牡丹峰下。

时入腊月,后方李如松大军已然集结完毕, 跨过鸭绿江, 并不断行军靠近平壤。从前方往后撤的沈惟敬、尹根寿等人恰好就与大部队汇合了。第二梯队不久后接到消息,说是李如松听闻沈惟敬擅自与倭军小西行长达成和谈, 甚至许诺重开勘合贸易, 勃然大怒,将沈惟敬当场抓捕下狱, 就要处死。之后被身边部将苦苦劝说才作罢,留着沈惟敬,以后与倭国人和谈, 还能用得上。

朝鲜王李随先遣的吴惟忠军重返朝鲜国土, 并入驻义州,起初沈惟敬与尹根寿是先到了义州,面见了朝鲜王李, 汇报平壤城中事。后李如松大军抵达义州, 朝鲜王亲自在义州近郊迎接李如松。李如松表达了剿灭倭寇的决心,让朝鲜王李心怀大慰, 不由得对李如松一番称赞,并且向明廷表忠心:“遂披凶锋,栖泊一隅。今蒙皇上之恩,遣大将提大兵,就加天讨,小邦君臣,其再苏矣。”之后便将沈惟敬拿下,也算是在朝鲜王面前表现了明廷坚决帮助朝鲜的决心,使其安心。

李如松大军一路南下,在平壤以北六十里处的朝鲜军大本营顺安,与李镒及顺安兵使金应瑞率领的一万朝军汇合。与此同时,“八道都总摄”休静和尚率领的四千二百僧兵在附近的法兴寺集结,等待出发的号令。至此时,准备进攻平壤的抗倭联军总兵力已经达到了五万八千人左右。他们装备着弓箭、刀剑和轻型火炮,但几乎没有倭军足轻人手一把的火绳枪。不过轻型火炮对抗倭军的火绳枪,其压倒性优势仍然存在。

锦衣卫在前线进行侦查阻击战的成果逐步显现。小西行长被宗义智从钟楼救出,重新掌控了平壤城。将其掳走的弥津安惠与细川志兵卫被认为是叛变于明朝人的叛徒,掳走他的这笔账,一起算在了锦衣卫的头上。小西行长不得不承认,作为明朝最强的特殊部队,锦衣卫还是有点本领的。只可惜他们人数太少,根本无法扭转当下的局势。让他们逃了也罢,反正明朝人与朝鲜人一样,都是草包,加上早些时候将太多的兵力耗在了西北战场之上,小西根本不相信他们能组织起什么军队来对抗自己装备了上万条火绳枪的精锐部队。

虽然在可恶的锦衣卫手下吃了暗亏,但小西行长盘点了一下,自己除了死了几个士兵之外,也没有太大的损失。他显然是被宗义智蒙蔽了,以为自己仍旧取得了对抗明朝人的心理优势,明朝人此番出使被他抓捕下狱,吓坏了,看到了城中倭军的规模,退怯了。虽然丢了汪道明让他很不满,但好歹岛津岁久握在他手上,这是他与明朝人交易的最大收获。明朝人交换人质时陈诺不日将再派使臣前来谈判,甚至愿意割让朝鲜领土,这对小西行长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诱惑。以至于小西行长甚至根本没有再派兵外出侦查,只是将重建情报网的事全权交给了宗义智,并派出了二十人北上迎接明朝使臣,自己在城中坐等明朝使臣上门。

然而不过数日后,一个被小西派出去的士兵拼死跑回,向小西报告了二十人的惨状,他们在距离平壤不远处被明军围杀,只有他突围回来报信。

明军打来了!

那一日,平壤城中的小西军如堕地狱。逃已经是来不及了,而且也不能逃,否则小西将无法在倭军众藩主之中立足。他们只有在城中准备应战。小西仍然抱有侥幸心理,他不认为明军能够攻克平壤。他仍然想要强撑着打败明军,然后逼迫明军来和谈。

腊月十二日,将近六万人的抗倭联军抵达平壤城北,在冻得无比结实的土地之上安营扎寨。军队士气高昂,士兵们急切的希望依靠压倒性的兵力优势一举攻入城中,给倭寇一个教训。看到城下人头攒动,成千上万匹战马嘶啸,小西军不禁感到一阵一阵的绝望袭来。自从入朝以来,他们一路所向披靡,从未经历过败局,更不曾见过如此军容齐整的敌军部队。他们下意识的就感觉到,这将会是一场极度痛苦的守城鏖战,而倭军的赢面非常小。

事到如今,只有硬着头皮上了,门面还是要充一充的。为了挫败明军士气,小西行长命令城头上的士兵齐放铁炮,并吹响法螺号,擂起战鼓,尽可能地弄出巨大的声响。而回应倭军的是联军内同样响起的震天战鼓声和士兵们的齐声怒吼。

早在十多天前,城中相当一部分被俘虏的朝鲜老百姓就借着第一梯队闹出来的乱子反抗倭军大批出逃,这几日以来,一直在前线打侦查战的锦衣卫更是接收了相当一部分出逃的朝鲜老百姓。最近几日最多,看来倭军也知道马上要打仗了,留这些朝鲜老百姓在城中是累赘,还浪费口粮,所以干脆将他们全部赶走。现在,明军在平壤城外显眼的位置竖了一面白旗,上书“朝鲜军民自投旗下者免死”,对于尚且还在附近的朝鲜人来说,这是最后的逃生机会。

翌日,战斗打响,李如松第一个要拿下的就是城北牡丹峰。这牡丹峰之上有一座城墙环绕的永明寺,如今被小西行长麾下的松浦镇信带领一千兵力占领,建立了一个稳固的要塞。要打平壤城,就得先拿下这个永明寺。

李如松派出的攻打牡丹峰的主力部队是休静大师率领的僧兵,因为休静的僧兵和朝鲜兵比明军有更多的山地作战经验,且他们有攻打占领自己家园的敌人所必须的爱国心和意志力。此外为了配合僧兵作战,李如松派遣了查大受麾下的骑兵一千在山脚下来回奔袭包围,绞杀逃脱而下的敌人。

休静的僧兵没有让李如松失望,憋着一股气的僧兵与敌方交战两个昼夜,付出了损失六百人的代价,成功攻破了牡丹峰永明寺,歼灭敌人大部。山脚下的查大受骑兵和后续赶来支援的吴惟忠部的步兵彻底打破了松浦镇信的自信心,他不得不率领残兵逃回了平壤城内。查大受部和吴惟忠部试图拦截,但因对方跑得太快,一时反应不及,最后也不曾穷追不舍。

拿下牡丹峰后,大规模攻打平壤城的行动终于正式开始。就在攻打牡丹峰的这两日,明军主力部队也没有闲着,他们冒着城头上敌人不断击发的炮火干扰,开始填补城墙之前埋设的坑道陷阱,排除障碍物。明军携带来的大炮轰击,也使得倭军布置的防御工事瞬间化为无形。城墙之上击发的铁炮虽然造成了一定的干扰,但在加厚铁盾的护持之下,修补工事依旧顺利完成了。而城中的倭军为了节省炮弹,也无法时刻攻击,不得不放任明军填补工事。

腊月十五日清晨,李如松焚香求签,希望接下来的战事对己方有利。这一日云开日明,伴随着进攻的号角声,明军向着平壤城北、西、南三面的城门同时发起攻城。诸军鳞次渐进,马蹄踩碎路面上的冰,扬起碎花冰晶,又如薄雾浮升入半空之中,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快靠近城墙时,他们看到了倭军沿着城头站成一排,严阵以待。他们在城墙之上插了很多彩旗,将长/枪大刀绑在一起,枪尖刀刃对外,作为守城之策。这看上去像是黔驴技穷之后的虚张声势,不禁让明军暗自发笑。

明军绕着城墙徐徐展开队势,杨元的中军负责攻城北,张世爵的右军负责攻城西,李如柏的左军负责攻东南,李镒与金应瑞的朝鲜军队负责攻西南。只有东墙紧挨着大同江,成为了倭军唯一的不归路。

在一声轰然的炮火声中,所有部队在震天的呐喊声中开始攻城。明军和朝鲜军中大批的弓箭手向城内发射点燃了的火箭,密密麻麻的箭矢轻松越过城墙,如同漫天流星一般打入平壤城中,并迅速引燃了城内的蓬草屋顶、木质建筑。大炮轰击城门,砰然的震动声响不断回荡在整个战场之上。只可惜炮火精度太低,一时半会儿只能作为攻城的助攻,若不慎发炮,甚至有可能击中自己方的军队。

在炮火的掩护之下,士兵们抬着攻城器械冲向城墙,迅速搭建起云梯。紧接着,他们冒着铅弹、箭矢和上方砸下来的石块,前赴后继地攀梯而上,最后还要翻过城墙上方密布的枪尖刀刃,虽然极为困难,但这些战士们看上去却像是杀红了眼一般,前仆后继,连绵不绝。

倭军不曾见到过这样猛烈的攻势,为了保命更是激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勇气和力量,拼了命地阻挡联军的进攻。开始攻城后一个时辰,联军进攻的势头逐渐减弱,伤亡也开始激增。坐镇中军指挥的李如松见战况有变,即刻纵马上前,抓住一名试图逃跑的明军士兵,将其斩首,首级传阅各个攻城点,同时发出悬赏令:“先登城者,赏银五千两!”

在赏金的激励之下,联军再度组织起攻势。一马当先的明军将领吴惟忠不幸胸口中弹,其副将的脚被石块砸伤。但是攻城部队没有动摇,在一番艰苦的登城拉锯战中,明军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少数几个士兵顽强地攀爬到了城墙之上,与倭军展开白刃战,并占据了立足点。后续的明军利用这个突破口迅速跟进,大批涌上城头。几乎与此同时,火炮不停轰击的七星门终于洞开,城门塔楼被轰塌,明军和朝鲜军队一拥而入。

倭军早就预料到有此一刻的到来,并事先做好了准备。他们放弃了坚守外墙,退守至最后一道防线位于城市狭窄北角、利用平壤的三角墙建成的练光亭土窟。这是他们的杀手锏,为明军准备的最恐怖的攻城陷阱。

而平壤城北地区,恰是锦衣卫未曾侦查完全的地区,锦衣卫只是听朝鲜人提及,知道城里有一道内城防御工事,也都上报了,但上头的李如松等将领没有当回事,认为不过是类似瓮城一般的存在。所以当明军一拥而入时,他们瞬间就被圈进了凹凸不平的内城土窟,人、马、军旗挤在一起,一下施展不开,顿时进退失据。小西军士兵立刻将铁炮架在土窟中早已挖好的数百个射击孔上,开始向窟下的联军射击。最终这演变成了一场屠杀,铅弹箭矢呼啸着打向蜂拥而来的联军士兵,数百人瞬间死亡,更多的人身负重伤。后续试图进城的部队见状,顿时慌忙撤退,从七星门惶然而出,退至城外。

平壤战役首站告一段落,李如松鸣金收兵。此战达成了攻破平壤城墙的初步计划,但付出的伤亡代价超出了意料,也未能对城中的倭军造成决定性的击溃。李如松决定转变攻打的思路,避免更大的伤亡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 平壤之战明军其实不像史书上记载的那样,打得那么轻松。怎么说呢,其实当时的中日韩三军作战,只能算是菜鸡互啄吧,士兵的素质都不算高,将领的指挥艺术也是半斤八两,最终其实还是看谁的后勤更强。 感谢在2020-11-14 18:01:10~2020-11-15 16:45: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穿花袄的大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5.第二百二十五章☆

是夜, 在中军大营内召集众将开会之后的李如松,于帐中奋笔疾书,写成一封书信, 交由传令兵, 与叫阵的将领, 利用箭矢射入平壤城内, 递交给小西行长。

这是一封劝降书,李如松在信中十分直接了当地告诉小西行长,以自己的兵力, 歼灭小西军只是时间问题。“吾不忍尽杀人命,姑为退舍, 开你生路, 速领将来诣辕门,听我分付, 不但饶命, 当有厚赏。”

拿到劝降书的小西行长虽然极度愤恨不甘,却也不得不开始权衡利弊。这第一日的战斗, 他就损兵两千三百余人,他总共不过一万五千人的部队,承受不起这样的人员损耗和牺牲, 如今粮草殆尽。如若联军再度发起攻击, 他和他的部下们或许可以坚持一个早晨、一天,甚至两三天,但五万人的攻城部队, 他们此后是无论如何都抵挡不住的。防线终究要崩溃, 正如李如松所说,所有人都要亡命于此。那么, 与其鱼死网破,不若给自己留出退路。

经过艰难的决断,小西行长终究放下了一切赌气和鲁莽的心思,决意撤退。于是就在这封劝降书投入平壤城后不过一个时辰,平壤城中一位倭军传信兵出城,向明军传话,回复李如松倭军情愿撤军,请不要拦截或追击他们。李如松很爽快地同意了,并且不顾朝鲜将领的反对,命令全军不得追击。

约莫凌晨时分,倭军开始大批撤离平壤,他们自平壤城南的含门出,向东渡过冰封的大同江,一路往汉城撤退。这一路撤退可谓仓惶,不少伤员直接被遗弃不顾,一些没有受伤、但体力消耗殆尽尚未休整充足的士兵,几乎是匍匐在地上爬过了大同江。

平壤城就在这一日不出意外地顺利收复,清晨时分,明军和朝军就开入平壤城中,对城内进行了清洗。对于朝鲜人而言,收复平壤可谓是苦乐参半。他们如预想的那样夺回了自己的城池,但是胜利并不只属于他们。随着李如松麾下大批明军的到来,朝军将领李镒和金应瑞的部队只能成为陪衬和协助,听从明军号令。而李如松却并不想全歼倭寇,只想着将倭寇赶到半岛南端。他允许小西行长部队安全撤离平壤的决定,使得朝鲜人极度的沮丧,他们渴望复仇,渴望倭寇为他们的侵略行为付出代价。然而他们的这种复仇心理却不曾得到满足,因而这种愤恨,就转移到了李如松的身上。

入平壤城后,明军对于城中留守人员的清洗也实在是过于残酷,不区分究竟是倭寇还是朝鲜平民,所有逗留人员全部斩杀,首级被割下以充军功。这也引起了朝军之中的诸多不满。这些不满交织在一处,渐渐就有流言蜚语传出,说李如松很有可能收受倭寇贿赂,与倭寇勾结。

“放屁!这帮子朝鲜小人,老子带着兵来帮他们打仗,半句好话没得到,竟然还敢往我头上扣屎盆子!狗娘养的东西,活该被倭寇斩尽杀绝!”李如松在入平壤城后的第三日,得知城中所传流言蜚语后,在参将会议之上破口大骂,怒不可遏。

“提督息怒,眼下这事儿已有朝鲜官员书信发往北京了,不日几个阁部都会看到。您看,这事儿要不要咱们也书信一封去解释一下?”一旁的张世爵劝说道。

“解释个屁!老子要是解释,就不姓李!我辽东李氏在这地头上打了五十多年仗了,没有我们在这里镇守,哪有北京城里的歌舞升平?我看朝廷那帮老不休的能耐我何?”李如松根本还在气头上,这时候没人能劝得动他。张世爵不打算再开口,他也不是辽东军将领,于是抬眸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李如柏,希望他能劝说他的大哥。

没想到李如柏却趁机拱火:“提督说的是,这帮朝鲜小人,不知道我们来这里帮他们打仗乃是天/朝上恩。我等军队好儿郎,都是一饭一水养了几十年养出来的,哪能无缘无故就拿命去堆,能让倭寇不战而屈,乃是我们的本事,却不合了朝鲜小人复仇之意。有本事,他们自己打去,咱们还操这份心?”

此话顿时引得满场辽东军将领连声附和称赞,其余各地将领也觉得有理,并不再出言劝说。

陪居末座的调粮官赵子央暗自抹了把汗,心道:现在你们在这嚣张跋扈,梗着脖子不解释,后头便有人来跟你算账了。罢了罢了,我也不去惹你们这帮武夫。只是我可难也!

最难的人确实就是赵子央,为了筹备全军的粮草,他三十岁的年纪竟然双鬓徒染了白霜。与朝鲜人的沟通实属困难,如今又生了罅隙,更是让他的工作难上加难。明军后勤粮草如今确实大部头要靠辽东大后方源源不断地往前运,因而青黄不接时,朝鲜当地的补给就显得相当重要,能解燃眉之急。如若此时和朝鲜人闹矛盾,撕破了脸皮,这粮草……唉……殊不知这粮草都是朝鲜老百姓捐的口粮啊,他们自己都吃不饱肚子,还要拿出口粮来喂养明军。明军为了获得军功,斩杀了一部分无辜的朝鲜百姓确实是事实,这让朝鲜百姓对明军的信任大打折扣。

你们这些将领可长点心吧!

参将会议结束后,赵子央从平壤府衙的议事堂出来。这里暂做明、朝联军的指挥部,也是诸多将领暂住的地方。赵子央虽然位阶不高,但好歹是朝廷官员,又管着后勤粮草,故而被许了两间屋子居住以及安置家属。他快步往暂住的屋子去,刚走到屋门口,就见到孟子修和罗道长二人立在屋外,正等着他。

“怎么了,这么冷的天出来作甚?你这么弱的身子,冻坏了怎么办?罗道长你也不劝劝他。”赵子央上前,对孟子修道。

“有急事,入屋再谈。”孟子修简短道,随即三人一起钻进了孟子修、赵子央和罗道长合住那一屋,却没想到白玉吟和孟暧也候在里面。

几人围坐一圈,孟子修从怀中取出一个已经打开了的机关加密信筒,里面塞着一封卷着的书信,递给赵子央,道:

“你去开会的间隙,有一个小卒送来的,是罗洵麾下的前线锦衣卫那里传来的密信,用加密信筒封装,我仔细检查过了,没有开封痕迹。信筒下面刻了个‘诱捕’二字的反切码,我照着转换成算筹编码,就打开了。”

赵子央抽出了那封信,便见其上写道:

众亲谨启:

朝地万里冰寒,伏福躬无恙。

近期吾部已查明詹宇所帅部署与倭军交战之具体位置,经多方打听,顺藤摸瓜,已大致摸清“白狐”所处,位置正处朝鲜王京之中,詹宇亦随同其侧,胁为人质。“白狐”暂未有异动,吾等安插之眼线日以继夜监视王京数门,以免打草惊蛇。不日,吾部即将南下王京侦查,请诸亲再等消息,届时依计行事。

吾与妻穗均安,可释远念。临书仓卒,不尽欲言。

敬请 礼安

旷 字

信是孟旷写的,乍一看似乎只是一封很寻常的家书,但内容却极度机密,以至于必须要用最高加密的方式进行传书。此次事关最后的诱捕成败与否,断不可泄露半点消息。所以哪怕是如此加密,信中也未曾点明张允修的身份,而是用“白狐”作为指代。狐狸乃奸猾之生灵,白狐以一身雪白的皮毛藏于冰天雪地之间,恰好用以比喻藏匿于朝鲜战场之上图谋不轨的张允修。如今“白狐”已成为锦衣卫军方对张允修的正式代号,诱捕张允修的行动,也被称作“猎狐”。

詹宇失踪之事,数日前孟子修就以书信的形式告知给前线的孟旷、郭大友和穗儿了。此后,郭大友、孟旷等人就针对此事展开了调查,他们特意赶去了一趟咸兴地区做了实地调查,寻找线索,并顺藤摸瓜查找张允修的下落。这几日,便有了回音。而孟子修制定的张允修的诱捕计划也早已上报给李如松了,李如松当然希望能抓住这个家伙,因而表示同意将通信资源向他们倾斜,甚至拨了一个五十人的队伍供孟子修调遣。但他对自己受胁迫派遣詹宇出去的行为,始终也没有表示歉意。

李如松,包括整个辽东李氏因为张允修手握的万兽百卉图而投鼠忌器,虽对张允修充满恨意,却也一时间没有办法处置此子。李如松比之其父更重视名望地位,妥协心理也就更严重,在张允修的胁迫下,不得不按照他的意思将詹宇派了出去,这些对于孟子修等人来说并不难理解。

但是张允修究竟为何会点名要求詹宇前去咸兴与其会面?这一点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孟子修思索很久,只是有一个朦胧的猜测。在京中时,詹宇抓捕九指王、破坏了鞑靼人暗杀李如松的计划,很是出了风头,也必然引起了当时还在京中的舒尔哈齐的注意。此后,詹宇得到李如松提携,一路平步青云,更是成为了前线杀敌的一员出色的青年将领。如若假以时日悉心培养,必将为辽东李氏再添一员虎将。加之,詹宇与孟家过从甚密,且还和当朝次辅张位有着亲缘关系,身份非常特殊,很有可能也知道万兽百卉图之秘。一旦他成长起来,在朝中站稳脚跟,很有可能会对未来的辽东局势造成微妙的影响。

张允修的打算,有可能是打先手,剃除对于建州女真发展最为不利的因素。不仅如此,他还很有可能想策反詹宇,使其成为自己的内应。如此一来,张允修就等于往辽东李氏之中再安插了一根楔子。这根楔子甚至有可能通过次辅张位的权势网络撬动大明朝廷此后的决策走向。

是不是这样,还未可知。但孟子修还有一个更为大胆的猜测,那就是对方也在试图诱捕穗儿,而詹宇其实就是“诱饵”。

诱饵,是必须要有伪装性质的,不能让人一眼就看出来这是诱饵。故而,对方没有选择抓捕孟子修、孟暧、白玉吟等等这些对于孟旷和穗儿来说更为重要的亲人家属,而是选择了与他们关系不近不远的詹宇。如此,自然就产生了一层迷惑性,既能勾着孟旷等人探查接近,又可以始终让孟旷等人不解自己的意图,不至于让对方一下反应过来而避免直接咬饵。并且,抓捕身为前线作战军人的詹宇可操作性更大,可以绕过孟子修等人直接通过李如松进行调派,让孟子修的人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就被迫失去了识破并挽回詹宇的时机。

这招棋一举多得,不可谓不高明,但却正中孟子修下怀。张允修黑子先行,占尽先机,而眼下捏着白子的孟子修,已经看清了这棋盘之上一个最致命的漏洞之处,他捏子探指,一旦落子,这盘围绕万兽百卉图而起的博弈大棋,将彻底终局。

作者有话要说: 双修智力对决。【狗头】

226.第二百二十六章☆

詹宇初上战场, 得胜尚且不多,却没想到自己竟然大意入了圈套,耻辱地做了他人的俘虏。此时此刻他无比后悔自己那样轻率地离开了辽东, 只身带队前往咸兴。他虽然在出发之前就察觉到此次行动的不对劲, 却不曾想到自己竟会落入一个明朝叛徒的手中。

那些倭寇称呼他为“玄无先生”, 詹宇却知道此子乃是张居正第五子张允修, 真正的大明叛徒。这张允修倒是十分坦率,在詹宇沦落为他的俘虏之后,他与詹宇彻夜长谈, 将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了詹宇,包括与孟家人的瓜葛, 真可谓是掏心掏肺。他恳求詹宇的理解, 并对詹宇照顾得无微不至,除了不能放他自由之外, 几乎将他如菩萨一般供了起来。

詹宇的态度始终是不咸不淡, 他的原则是尽量为自己求得长久的生存,故而不能对张允修表现出明显的对抗态度, 但也不能全然接纳张允修所说的一切。实际上,詹宇内心深处对张允修的话嗤之以鼻,在他告诉自己万兽百卉图的事时, 詹宇就明确了自己的立场此子狼子野心, 乃是我辈毕生之敌,必要除之而后快。他相信以张允修的聪慧,必然也能看出他内心的不以为然, 詹宇自小也算是接受过正统的儒学正统教育, 是很难接受张允修这种叛国的做法的,至少短时间内绝对不会轻易转变思想。如果太快地对张允修表现出妥协, 反倒会引起张允修的怀疑。

让詹宇觉得哭笑不得的是,他直至此时才明白当初孟子修对他说的那些话到底有着怎样的深层含义,直至此时才明白孟子修并非是什么远房堂兄,而是孟暧的亲二哥,而孟旷也并非是真正的哥哥,而是亲姐姐。孟子修、孟旷和孟暧乃是亲兄妹三人,这个事实却是眼前这个刚被他树为毕生之敌的家伙告诉他的。

他不禁觉得有些悲哀,是不是自己表现得真的不可信,才使得孟家兄妹不敢将事实全部告诉他?但若当真站在他们的角度之上去考虑问题,自己确实是个有着大好前途、且有家世背景加持的人,与孟暧之间的身份隔阂,确实是个极大的问题。

这几日詹宇倒是没有在考虑逃跑的事,而是思索起了自己的未来。他自小唯一的目标就是脱离舅公的掌控,能够出人头地,活得相对自由自在。以前他认为,想要对抗舅公,就必须出人头地,拥有可与舅公匹敌的力量。但这一年多来,他发现自己越是出人头地,舅公的这张大网就将他包得越来越紧。他仿佛五指山下的孙猴子一般,永远也逃脱不开如来佛祖的手掌心。

如果他不和孟暧成婚,老老实实按照舅公的安排一步一步走,那打完朝鲜的抗倭战争,他回去就该听从舅公的安排成婚了。他知道自己是没有能力抵抗舅公的安排的,一旦回去,他就真的彻底落入那张大网之中了。如果他的妻子不是孟暧,他试着想象了一下,只觉得此后的人生一片灰暗,毫无意义。

如果不能和自己心爱的女人成婚,相伴走完一生,那这个人生,岂不是为了舅公活着?出外则蝇营狗苟,入内则离心冷情,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活不出个人样来,还不如死了算了。

死了……莫非孟家人是打算假死脱离朝廷控制?那日孟子修对他说的话不断萦绕在耳畔,使得他渐渐产生了这样的猜想。如若当真是这般,那他……不若和他们一起去了,为了孟暧,舍了那些功名利禄的浮华之事,对詹宇来说并非是什么难事。只是他的父母都还在世,他身为人子,必定要背负不孝之名了。

假死……他决意假死,追随孟家人而去。假死于战场,便算是为国捐躯,对外他也不会被苛责不孝,他的父母即便伤心,也只是伤心儿子死于战场,而不会伤心于儿子弃他们于不顾。而他的父母并不缺少他的赡养,与其愚孝毁了自己一生,不如就此假死脱身。这想法可真够大逆不道,但被囚在朝鲜王京之中的第三日,他仍然做出这样一个关乎他此后人生的重大决定。詹宇内心当然有着道德包袱,但单纯从情感出发,他做出这个决定,内心其实松了口气。他自幼与父母并不亲厚,他父亲是个几乎见不到的人,作为入赘女婿,他终日里在外嬉戏,根本不管正妻和儿子。而詹宇的母亲体弱,忧郁,给詹宇带去了一个无比压抑的童年,这也是詹宇想要逃离开张家的最本源的动因。

思索清楚了人生的方向,接着最关键的,就是要脱离张允修的掌控,与孟家人汇合。这对他来说,简直难比登天,他眼下被倭寇数万大军包围,若没有人相助,插了翅膀也逃不出去。逃不出去,那什么假死追随孟家隐世的美好设想都成了泡影,无从谈起。

该怎么办?他渐渐陷入沉思。

……

小西行长发现自己彻底上了明军的当,明军虽让他撤出了平壤城,渡过了大同江,但在他此后一路向南撤退的整个过程之中,他不知遭遇了多少次埋伏掩杀,大部队溃败奔逃。不仅仅是他,沿线所有的倭军都在溃败,明军来势凶猛,盘踞在北方的倭军难以抵抗,均避其锋芒,向南撤退。唯独加藤清正部仍有数千人的部队盘踞在咸镜道之内,暂不能为明军所剿灭。

势如破竹的明军,在接下来的十几日内,连番收复平壤至开城沿线的一系列城池要地,打得倭军难以招架。尤其是明军所持有的佛朗机炮、虎蹲炮、灭虏炮,简直是攻城杀敌的绝佳利器,大炮连绵不绝的轰击,使得倭军伤亡惨重。分由各个倭地藩主率领的倭军不得不聚拢在朝鲜王京附近,商议抵抗明军的事宜。

但明军此时的情况也并不好,由于未能剿灭位于咸镜道的加藤清正军,明军面向平安道、淮海道的侧翼随时都有可能被袭击。如若可以乘胜一鼓作气拿下王京,咸镜道的加藤清正部则就被彻底孤立;否则便得退守平壤,以防被倭军前后夹击。

而此时深入朝鲜腹地的明军距离辽东已经有数百里远,补给线拉得越来越长,而朝鲜当地的补给跟不上,且这些朝鲜人还在跟明军耍心思,赵子央联合众将领多次催促朝鲜当地官员将仓储集中囤积,但朝鲜人不知道是能力不足还是根本就不想这么做,仓储非常分散,每一个仓储点的屯粮都很有限。这就使得明军的部队很难大规模地集中在一起,不得不将部队分割成零零散散的各部,按批行动。

平壤倭军俘虏报称王京倭军兵十万,而朝鲜君臣为尽快收复本国失地,在明知倭军主力云集王京的情况下,连连督促明朝军队立刻进军。朝鲜重臣柳成龙不惜以两班贵族之身,行吏员贱民之事,放弃缩在后方的安全与温暖,亲临一线,在临津江面督促架设浮桥,以便明军炮车、军械尽快渡江,并向明军通报“倭贼之在城(王京)中者,多不过万余”。柳成龙和倭军俘虏向明军报告的王京倭军兵力相差过于悬殊,倭军兵力如朝鲜所说不过万余,以明军现有兵力自然可堪一战;如审讯俘虏而言十万之众,明军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退保平壤,以待援军。在大胜之后,却无敌方确切情报的情况下,李如松一面命高策、梁心率三千人抢修平壤城防,一面亲率三千人先头部队前渡临津江探查敌情。

时间在连绵的战事之中逐渐流逝,不知不觉已翻过年头来,入了万历二十一年的正月末。战争无情,这个新年所有战士都是在战地冰寒之中度过的,连饭食都吃不饱,更不提过年能有什么嘉奖了。最多不过打几只野味,围在篝火边烧烤,解解馋。

正月廿六,李如松率三千人部抵达坡州。而三日前,罗洵所率的锦衣卫侦查营就已经驻扎于此,并连续三日进行对王京周边的侦查。李如松抵达后,第一时间召集罗洵、郭大友和孟旷等锦衣卫主事人与他手下所有的明、朝将领一起商讨接下来的侦察事宜。

罗洵在会上表示,锦衣卫初步勘察,王京附近的倭军兵力在五万左右,既不是柳成龙所说的万余人,也不是倭寇俘虏所说的十万人。

“加藤清正长途跋涉,绕过我们的触角地带,从东面自咸镜道南下,昨日刚刚抵达王京汇合,这个五万人的数字,是加藤清正最后汇合后的数字,当然并不确切,只是我们判断出来的约数。目前朝鲜的双王子顺和君、临海君仍然控制在加藤军的手里,如今也在王京之中。此外……詹宇同样陷落于王京,因为无法入城,我们暂时不知他的情况。”

罗洵的话让李如松的面色沉凝了下来。加藤清正从咸镜道南下是好事,这意味着明军不用担心自己被后方夹击了。可眼下的局势仍然并非对明军完全有利,李如松需要做出慎重的判断。

此时,罗洵在舆图之上用手点了一个位置。这个位置位于王京以北约十五里处,是一处沟壑纵横的山林地带,这里有一处驿馆,名唤“碧蹄馆”。

“我的人报告,说是在这个碧蹄馆附近观察到了有倭军驻扎,但因为这里的地势很复杂,我的人只是在山脚下看到了山顶上有倭军的旗帜,并不敢再靠近,也未能摸清其详实。”

李如松沉吟道:“嗯……值得再派人去摸一摸情况。这样吧,查大受,明日你与朝鲜的高彦伯高将军一道,并罗千户的锦衣卫,带上五百侦察骑兵,去这个地方探一探虚实。”

“是!”与会的查大受立刻明亮回应道。

高彦伯经由翻译,也领了任务,与查大受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

会议结束后,罗洵领着郭大友、孟旷单独留下。罗洵要与李如松商讨更重要的事诱捕张允修。

“你的意思是,你认为碧蹄馆的倭军,是张允修设下的圈套?”李如松挑眉问道。

“对,他们有可能设一小队残兵,诱我们去打,他们逃,我们必会乘胜追击。他们尤其会想方设法引导提督您亲自帅军追击。一旦您带兵追击,他们将我们引导到碧蹄馆附近的峡谷之中,那里如若有倭军主力埋伏,我们必将危矣。”罗洵道。

“荒谬!我怎么会如此轻率行事?而且张允修是什么人,一个叛徒,他居然能左右倭军的部署?”李如松不以为意。

罗洵却道:“眼下王京中的倭军总指挥,据我推测应当是宇喜多秀家,此人乃是丰臣秀吉的养子,颇受丰臣氏信赖。张允修如若能说服他,便能掌控倭军的部署。我认为他说服宇喜多的可能性很大,因为张允修对辽东军的了解本身就是非常值得利用的事。提督,您此次渡江只带了三千人,您是否也觉得倭军残兵不足为惧,三千人足以剿灭?”

李如松不答,面色有些阴沉,似是被戳中了痛处。片刻后他转开话题道:

“你们抓到了汪道明,到现在也不开始诱捕张允修。前些日子,我看过查大受队伍里那个孟子修呈上来的计划,可行倒是可行,但计划还是说得云里雾里,到底最佳时机在什么时候?”

郭大友接过话头道:“提督,如今就是最佳的时机。碧蹄馆是张允修设下的陷阱,他必有诱捕李穗儿的意图在其中。我们只需将计就计,便可抓住此子。”

“我不明白,难道你们傻到要带李穗儿上战场去?若她在大后方不出去,张允修又该如何诱捕?”李如松问。

郭大友立刻答道:“提督,如今我们的据点在这坡州小小的地方,不过三千人,李穗儿就在据点内毋庸置疑。后方主力大部队还在临津江的北面。如若当真中计,三千人也不够用的,据点必会倾全兵力而出,后勤部队跟不上前线作战部队,就会拖在后面,届时张允修只需带小股部队袭杀后勤部队,抓走穗儿又有何难?”

李如松很是不悦:“我说了,我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咱们不若假意上当,可以先让汪道明写亲笔书干扰和迷惑张允修,使张允修察觉不到我们已识破他的计策,如此咱们这个将计就计的计划可成。”郭大友也不管李如松的情绪,顾自说道。

李如松想了想,道:

“这个事儿我会考虑,你们先出去吧,容我再想想。”

罗洵、郭大友和孟旷彼此相视一眼,都觉得不对劲。郭大友还待开口再说什么,却被罗洵阻拦,三人很快退出了李如松的大帐,往属于他们的帐篷行去。

“李大这什么意思?不听我们的话,他还要不要抓张允修了?”郭大友很是不忿。

罗洵叹气,缓缓道:“他与我们的立场不完全一致。如若让我们拿下了张允修,收回万兽百卉图,那女真必然要遭到朝廷打击,辽东李氏的把柄也就至此彻底捏在了朝廷手里,他对此很是忌惮。我猜,他这是要自己抓张允修,撇开我们。”

“撇开我们,他是抓不到张允修的,不仅抓不到,而且还会损兵折将。”孟旷在旁轻声道。彼时他们已经行到了属于他们的帐篷口上,恰逢孟子修掀开帐帘出来,听到孟旷的这句话,不禁笑了。

“阿晴说得没错,李如松撇不开我们。但他必须要掌握主动权,我猜你们没能说动他对吧。放心吧,晚些时候他还会来找我们的。”

郭大友笑了,调侃了一句:“孟先生,你可真是神算子啊。”

“甚么神算子的,快进来吃饭吧。”帐篷里传出了香味,还有白玉吟含笑的声音。众人一起钻进了暖洋洋的帐篷。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快完结了,眼见着就要写到最后了。大概还有十多章不到二十章,包含番外,然后就结束了,预计十二月中下旬就能结束。 顺带着再打一波宣传,下一篇文《镜面神域》已经开预收很久了,进我的作家专栏就能看到。感兴趣的快收藏吧,就要开更了。 感谢在2020-11-17 18:32:16~2020-11-19 15:49: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berich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七三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7.第二百二十七章☆

万历二十一年正月廿六, 夜,坡州明军先锋军大营东南角,后勤兵营部。

可容纳十人队伍入驻的行军帐篷之中, 孟家三兄妹、赵子央、白玉吟、穗儿、郭大友、罗道长, 再加上刚刚加入一家人之中的小女孩李顺贞, 八大一小围坐在帐中的炭盆边, 端着木碗吃着晚食。此时帐中所有女子都做男装打扮,身上甚至连轻铠都不曾脱下,以应对随时有可能到来的突发状况。

郭大友一边狼吞虎咽, 一边含混道:“我晚些再走,说不定孟先生所说的事很快就要应验了, 省的他们再往锦衣卫营跑。”

目前郭大友并不与孟旷等人居住在一起, 他住在锦衣卫营部。锦衣卫营部在大营的正南端,与后勤兵营部靠得相对比较近, 单趟步行也就一盏茶时间。本来孟旷作为锦衣卫, 也应当居处锦衣卫营部,但因为她的家人都在后勤兵营部, 罗洵特批她可以自由来往两个营部之间,只是如若有特殊情况,她必须立刻去与锦衣卫大部队汇合。

此外, 锦衣卫大营之中还收留着弥津姊妹和细川志兵卫三人, 此三人算是给锦衣卫立了功劳,所以得到了锦衣卫的保护,眼下他们其实算是被软禁在了明军之中, 不能乱跑, 避免他们二次反叛。等到战事结束,他们会被妥善安排, 送回到倭国去。

一家人聚少离多,这是自辽东分离近两个月后的再度重逢,而这次重逢,意味着他们全家假死脱身的计划终于将要正式启动了。

目前唯二清楚知晓他们这个计划的外人,就只有罗洵与郭大友两人。这个计划二人也有参与计较,并且一家人未来的隐居之地,也都是罗洵与郭大友做的安排。不久的将来,当罗、郭二人想要隐退时,便会来与孟家人汇合。

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和危险,郭大友与众人之间的情谊已然十分深刻。在孟旷的心中,郭大友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大哥,虽然她从来没有明确这样说过,但平壤城中郭大友陷入险境,孟旷不顾自己的安危,甚至顾不上穗儿,跳下城墙去救郭大友,已经足以说明一切。

吃饭的时候,穗儿、孟暧和白玉吟都忙着照顾小顺贞,一会儿帮她添菜加肉,一会儿又帮她吹凉汤粥。行军打仗饭食简单,其实不过是野菜、腊肉加上糙米烩了一锅略稀的炊饭,穗儿、白玉吟和孟暧碗里的菜和肉都进了小顺贞的碗里。这孩子太让人心疼,打小没了娘,如今亲爹在她眼前被杀死,收到了巨大打击的孩子,发烧发了整整三天三夜,不省人事,如若不是被弥津姊妹和锦衣卫及时送到了孟暧身边医治,可能她如今也没了性命。

这些日子所有人都围着她,无微不至地照顾她。这孩子虽然沉默寡言,却终于恢复了些许属于孩子的灵气,知道对大人撒娇,尤其最爱粘着穗儿,现在与孟暧和白玉吟也亲近了许多。孟子修和罗道长两人这些日子一得空闲便逗小孩子玩,也让孩子对他们卸下了戒备,只是面对孟旷时,这孩子还是很胆怯,不敢靠近,总是躲在穗儿身后。

孟旷很苦恼,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身上煞气太重了,哪怕她不戴面具,以真面目面对孩子,孩子还是害怕她。穗儿笑着调侃,说她长得漂亮是漂亮,就是眉眼间的气质太凌厉了,天真纯洁的孩子见了是不会想亲近的。并且,孟旷第一次与孩子见面时,就戴着面具,给孩子的第一印象实在是太吓人了,小孩子会记很久。

孩子现在已经会说些汉语了,最先学会的就是喊人,她会喊穗儿“娘”,会喊孟暧“小姑”,喊白玉吟“婶娘”。女人们倒是很适应,被孩子这样喊,心花怒放地抱着孩子亲。孟子修被喊“二伯”时吃了一惊,突然成了长辈,他不禁感慨自己也是上了年纪了。被唤作“罗爷爷”的罗道长,把孩子当亲孙女一般疼,简直比当年照顾孟家兄妹时还要和蔼无数倍。

孩子适应得很快,但喊人的时候却怯怯的,让人心疼。她心里知道自己是捡来的孩子,是她父亲硬是塞给穗儿的孩子,生怕穗儿等人将自己丢弃了不管,故而总是小心翼翼。这孩子特别敏感聪慧,众人疼爱她的同时,也很担忧她的成长。

唯一没有任何称呼、还被孩子躲着的孟旷,备受打击,这些日子显得十分消沉。

穗儿当然察觉到了孟旷的郁闷,曾悄悄私下里找她谈关于孩子的事。她问孟旷是不是不喜欢孩子,孟旷摇头。穗儿很担心自己就这样□□,会让孟旷不开心,她非常在乎孟旷对孩子的看法。

孟旷牵她的手,认真道:“我们俩没办法有自己的孩子,你若喜爱孩子,肯定是要去收养的。小顺贞那么惹人疼爱,我对收养她没有一点不情愿。我很喜欢孩子……只是……我有些不大知道该怎么和孩子相处,那孩子一直躲着我,是不是不愿意接受我当她的爹?她定然是忘不了她亲爹爹的,我……我本也不是男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孩子解释我的身份。”

原来这傻人在意的是这个……穗儿心里恍然。她想了想道:

“其实你不用解释什么的,孩子自己会明白。当年我娘亲也没和我解释她和老姑姑的事,当然我本也不知道老姑姑的存在,一直到后来长大了才明白她们俩的关系。你就和孩子自然相处嘛,小顺贞那么聪明,会明白你是一个什么样的身份的。”

孟旷有些丧气:“她定然是排斥我的,她爹就在她眼前那样死了,孩子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莫要这般说,你也没必要非得替代她亲爹爹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嘛,你就先当她另一个娘亲,和我一样,总之你对孩子好,孩子能感受到的。感情是处出来的,一朝一夕哪能那么快就亲密起来?”穗儿劝说道,“而且我看这孩子对你也并非是抗拒,虽然有些怕你,但还是很在意你的,经常用眼睛偷偷地瞟你。”

“真的?”孟旷眼睛一亮。

“我骗你作甚么。”穗儿暗自憋笑,孟旷这样子可真像个刚得了闺女的“傻爹爹”,看样子她也是真心爱孩子,不是敷衍她的,真是可爱。

穗儿一时有些没忍住,趁着四周没人在,她飞快地亲了孟旷脸颊一下。孟旷呆愣了一下,随即压抑时久的热情一下被勾起,展臂将穗儿搂紧了怀中,亲昵地蹭了上去,吻住她的唇。穗儿只让她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就忙止住她进一步索求,道:

“小心被人瞧见。”

孟旷无奈,只能与她拥抱,蹭一蹭她的面颊。穗儿道:

“这孩子姓李,她对她亲爹爹的记忆又十分深刻,咱也不好给她改名。恰好我姓李,在外人看来她也算是跟我姓了。但是……我算是嫁给了你,孩子却跟我姓,在外人看来这有些奇怪了。”

“这没什么,孩子跟谁姓都行,我也不是男子,没什么嫁娶一说,我与你成婚,本也不是要传宗接代的。外人怎么看,咱们何须要在意?”孟旷道。

穗儿没再说话,但终究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

到了夜间约莫酉正时分,孩子都睡下了,孟旷等人也准备就寝了,帐外终于来人了。果然是李如松派来的传令兵,郭大友、孟旷在外迎接了传令兵,没让他进帐。

“提督传令,命你二人明日寅初时分,于大营南部集合,列入锦衣卫罗洵千户麾下,协助查大受、高彦伯侦查部队,前往碧蹄馆附近侦查。”传令兵言简意赅地传达完毕。

“就这样?提督没有别的指示了吗?”郭大友蹙眉问。

“没有,这就是全部命令。”传令兵躬身拱手行了个军礼,便离开了。

“李大这什么意思?”望着传令兵走远的身影,孟旷沉着面色道。

郭大友沉吟,一时没说话。此时,赵子央和孟子修也掀开帐帘出来了,四人在帐篷口进行低声的交谈。

“李如松很有可能打算自行诱捕张允修,我们的计划他未必没有听进去,很可能他就是利用了我们的计划,但不打算让我们的人加入诱捕。他甚至将老郭和阿晴转移开,一来可以让张允修更确信自己偷袭大营的计划可成,二来也能防止诱捕张允修后,咱们来和他抢张允修。毕竟整个锦衣卫侦察营都被派出去了,包括你们俩,剩下的咱们都是老弱病幼,根本无法对抗李如松的人。”孟子修做出了推测。

“那咱们该怎么办?这是军令,你们不是打算要违反军令罢。”赵子央道。

“军令自然是不能违反的,至少现在的情况下咱们不能与李如松对着干。我的想法是,将计就计,但是要打李如松一个措手不及,咱们最好想办法从前线迂回回来,用无懈可击的方式,让李如松无法用违抗军令的方式制裁我们。”郭大友道。

“不是吧,这也太困难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们还打算在其中融入全家人假死潜逃的计划?咱们真的能完成这个计划吗?”赵子央十分担心。他本人并不在假死潜逃的行列,因为他此行乃是朝廷派遣的官员身份,且京城之中还有二老需要赡养,他自然是不可能假死脱身的。他此行来朝鲜战场,也是送他的表兄妹们最后一程。

只是这最后一程也太难走了,赵子央心里实在没底。

“以不变应万变,首先咱们也无法搞清楚碧蹄馆那里的情况,明天到底会出什么事谁也无法预料。只需记住一点,一定要等局势变乱时再动手。如若乱局之中抓住张允修,便要分情况采取不同的行动。如若他身上没带万兽百卉图,老郭你们锦衣卫即刻将他带离李如松的势力范围,要控制在自己手中。如若他带了图,那自然是直接销毁,张允修可以尽快处理掉,避免时久生变。不过我猜这个可能性不大,他身上带的可能只是部分的复制图,真正的图恐怕在女真人手里。动作一定要快,不可犹豫不决,我们在后勤大营之中也会视情况假死脱身,去约定好的地点汇合。”孟子修道。

郭大友与孟旷点头,接下来四人在外详细谈了明日的各种安排,推演出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并做了应对方案,最后总结出四套行动方案,分别以甲乙丙丁标定。

商定结束,已然是亥时了,郭大友和孟旷直接告别了后勤营部中的家人们,前往锦衣卫营部过夜。孟旷收拾行李只带了自己的武器装备,最后在穗儿唇上印下一吻,什么也没说,便掀开帐帘离去。

翌日清晨,薄雾笼罩,寒意逼人。五百多人的侦察部队于大营前集中完毕,这是五百人的骑兵队伍,为首的查大受最后审视了一眼自己的部队,调转马头,率先策马出发,队伍很快消失在了雾气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的大战要来了。 感谢在2020-11-19 15:49:08~2020-11-21 18:07: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穿花袄的大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这么可爱、九、春山、yuniia、羊羊大 5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8.第二百二十八章☆

万历二十一年正月廿七, 清晨,大雾弥漫,明军先锋侦查团越过惠阴岭, 抵达碧蹄馆, 根据明军手中所掌握的地图已经朝鲜人的汇报, 惠阴岭距离王京还有约四十多里路。抵达碧蹄馆附近时, 时间已近中午。

查大受暂时停在了碧蹄馆附近,命令部队原地休整,保持战时状态, 不生火用冷食。查大受本人率领高彦伯并锦衣卫将领罗洵、郭大友、孟旷等人登上惠阴岭高地,探查附近的地形。

这惠阴岭就在碧蹄馆的北部, 山体目测约有三十多丈高。往南面望去, 能看到两座山梁,靠北的名唤“望客岘”, 靠南的唤作“砺石岘”。碧蹄馆就位处望客岘, 那是一处朝鲜官员迎送明朝使臣的驿馆。砺石岘在碧蹄馆南部约莫一里半地之外,距离王京约莫三里地。换算下来, 碧蹄馆距离王京约莫四里半,路程并不算遥远。

碧蹄馆所处的狭谷为上窄下宽的喇叭形,南北长约一里, 宽一百丈到两百丈之间, 北方就是目前查大受等人所处的惠阴岭,狭谷两旁是起伏的丘陵,谷中有一条溪流, 自北流往西南方向, 道路两旁为朝鲜人的水稻田。碧蹄馆馆舍在望客岘山梁西南端,山梁尾部突起的小山丘下。馆舍北方偏西的山谷丘陵为高阳城, 高阳没有城墙,官舍、房屋、仓库在山谷中零散分布。碧蹄馆馆舍东部往王京方向,是望客岘山梁的一处山坳,进王京的路线自此由西偏往东南方向,越过洪朴山源水夹谷(望客岘和砺石岘夹谷中的河流,夹谷约宽两百丈至六百丈),大约在四里处,砺石岘山梁前,有两个孤立的小丘陵,道路从丘陵之间穿过,丘陵和砺石岘之间的地名为新院店,道路在丘陵、新院店两地时各分为两道,分别折向南方,穿过砺石岘后通向王京方向。

从高处探明地形地势之后,查大受、高彦伯与罗洵三人经过商议,很快派遣一股五十人的斥候小队,沿着前方的复杂地形向王京附近抵近侦察。

斥候小队之中二十人是朝鲜当地人,二十人是查大受军中斥候骑兵,另外编入了十名锦衣卫,郭大友麾下的巡勘锦衣卫基本都被编入其中。

斥候小队领命,快速策马前进,约莫在午后的未正时分,队伍穿过新院店,抵达了王京城池以北的地带,并即将脱离山林的掩护,出现在较为平坦的地势之上。

就在山林即将消失的道路尽头,打先锋侦查的陈当归以其绝佳的目力率先捕捉到了小股倭军正与斥候小队相向而来。眼看着规避不及,陈当归当即回马,用尖锐的哨声发出警报。斥候小队立时进入战斗状态。这小股倭军应当也是侦察部队,人数约莫在三十人左右,骑快马,人手一只铁炮枪,并配有弓箭。他们并未打旗帜,暂时无法辨认是倭军哪一部的人。

明军斥候小队这里,武器落了劣势,只配有弓、弩、刀剑,短管鸟铳只有锦衣卫中五人持有。队伍的指挥权在郭大友手中,面对当前局势,他当机立断,要求队伍全速前进,与敌军短兵相接,冲散敌军队形,使其措手不及无法对我军形成有效攻击。分割包围各个击破,以最快的速度剿灭这小股部队。

斥候小队在郭大友的指挥下,开始策马加速,迅疾如雷霆一般地撞向迎面而来的倭军部队。对面的倭军比明军发现敌情的时间要迟滞不少,见到明军当面高速冲来,一时间愣怔且迅速慌了神,尚且来不及组织起防线抵御,连枪都还没端起来,队伍就被明军整个冲散,明军的箭矢更是无情迅猛地射击而来,倭军顿时伤亡惨重。

五十人的明军队伍将三十人的倭军队伍分割穿插成了三个小包围圈,密集的攻势之下,倭军顿时手脚大乱,且明军专盯着倭军的马匹进行攻击,劈砍马匹腿部,使其失去机动能力。短暂交锋之下,倭军顿时落了下乘。不过他们好歹也算是经过阵仗的,剩下的小股部队利用铁炮优势突围开了明军斥候小队的穿插包围,聚拢在一起,并用铁炮开始密集射击。为避其锋芒,郭大友即刻帅侦查小队回撤,纵马离开。而倭军失去马匹,追击无能,战斗迅即脱离开来。

明军方面折损了八个人,朝鲜斥候七人,明军斥候一人,锦衣卫无伤亡。斩杀敌军二十余人,留了几个活口。斥候小队为防附近倭军大部增援,立刻奔回碧蹄馆附近,向查大受汇报情况。

约莫未正时分,郭大友率侦查小队回来,报告了情况。查大受当即判断,倭军很有可能会有更大规模的侦察先锋部队开入山林之中,向碧蹄馆方向抵近侦察。位于碧蹄馆的查大受部如今人数不过五百多人,任务是侦察敌情而非与敌军玉石俱焚,但此时退却,便会使得后方的坡州大营出现险情,因而暂不可轻举妄动。且高阳城眼下属于明军控制范围,城中有朝鲜官吏正在屯粮,粮草尚算充盈,是明军补给的重要来源,不可轻易丢失。于是决意利用地形和大雾,与敌军进行阵地战,以探查敌军虚实。

时间在紧张的准备和不断的侦查之中迅速流逝,及至次日凌晨,前方侦查斥候回报,倭军已然抵达砺石岘,与明军所在的望客岘之间只隔着一道峡谷山坳,间距约莫六百丈。兵力规模目测不大,大致与查大受部相当,在五百人左右。

“对方打的旗帜看清楚了吗?”查大受问。

“看清楚了,是倭军第六军小早川隆景麾下的部队。猜测应当是小早川隆景麾下的先锋大将,立花宗茂。”汇报敌情侦查结果的正是小神目陈当归。

“立花宗茂乃是小早川隆景麾下的先锋大将,在倭军中素有勇名,号称三千立花兵可抵敌军一万兵。想来倭军派他过来与我们最先打接头战,不会出错。”罗洵道。作为常年研究倭国的锦衣卫巡勘所千户,罗洵这些年通过各种情报手段,将倭国的诸多将领摸了个门清,倭国侵朝爆发后,他可以说是明朝除了辽东军之外,最快做出反应的军方侦查情报的掌事人。连续多次往朝鲜派人,数月之内,在朝鲜之中培养起了大量侦查眼线,努力从各个方面搜集情报。因而才能有如今对倭军大将了如指掌的情报汇总。

查大受略一思索,道:“我们暂不轻举妄动,再探,探明到底有多少倭军抵达了碧蹄馆附近,再做下一步行动。”

于是接下来了将近两个时辰,明军只是在望客岘南端的峡谷山坳之中按兵不动,不断有侦察斥候在峡谷两侧穿插侦察。与此同时,朝鲜人心急如焚,眼见着王京就在目下,这最后几里路明军却像是走不动了一般,大军只要压过去,还怕什么倭寇贼子?他们急迫地想要夺回王京,以至于朝鲜军有些人心浮动。率队的高彦伯两次向查大受提出即刻行动的建议,但都被查大受压下。高彦伯无奈,只能书信派人往回传,传回坡州大营,希望能让后方的朝鲜高官说通李如松给查大受施压。

孟旷就是穿插的其中一名斥候,他带着王诩双人行动,王诩负责传递消息。约莫在巳时刚过的时候,孟旷在峡谷西北侧的巨石遮蔽下,借着大雾掩护,观察到了敌军一股部队从砺石岘分离而出,向己方开进。她仔细辨别敌军规模和装备特征,随即迅速回报。

孟旷、王诩回报,倭军分为两个兵团,前团规模五百人左右,正向望客岘西北方向突进,打头的是骑兵。后团人数更多,约七百人,应当为后援。查大受当即做出部署,派出部下一支一百人规模的骑兵军团于望客岘西南部迎敌,诱敌深入望客岘西南部的优势地形之内,再派三百人的骑兵团,自东北方严正以待,等待命令冲锋。

战斗一开始,倭军统帅果真率先集中骑兵对明军进行突击,明军随即退往望客岘方向,望客岘的地形本就极为适合做口袋,此时倭军前进方向为西北方向,在距离望客岘百丈远的时候,倭军右方,即东北方向出现明军援军,以骑兵突袭和火炮协同方式,瞬时切断该路倭军与紧随其后七百人倭军后援军团之间的联系。战况完全按照查大受的预判展开,明军从望客岘山坳西部丘陵处南压,该地地形近似碗形,倭军前团突进至山坳口近处,右翼已然完全暴露在明军左翼冲锋下。

这是战斗中第一次交锋,炮火声和激烈的交战声在山坳中交相轰鸣,倭军前团在此次失败的冲锋中受到严重损失,后团见势不妙急忙撤退,根本无法援兵。查大受部明军阵斩一百三十倭军首级,大获全胜。此阵之中,身为侦察斥候的孟旷,也随罗洵、郭大友上阵杀敌,单人毙敌八人,俘虏三人。倭军前团还有约莫两三百人向南面溃逃,明军并未追击,双方暂时休兵。

随后查大受向驻屯坡州的李如松告捷,接到捷报的李如松随即带领两千五百人规模的兵力,前往碧蹄馆查探实际情况,将坡州后勤大营单独留了下来,只留了两百防守兵力。

午后,明军仍然保持着高度的警戒,时刻关注南面的倭军动向。撤退的倭军前团应当已经于后方的大部队汇合了,倭军整顿兵力,必会再度反扑。一直不曾休息的孟旷,随郭大友趴伏在极为靠近倭军大营的观察点,不断监视着敌情。日头落下,廿八这一日即将过去。夜间更不能放松警惕,以免倭军偷袭。

夜幕四合,能见度降到最低,对面的倭军大营内部只有几簇固定的火光,光线太弱,难以辨别敌军动向。孟旷趴伏在地面上,能听到地面开始传来明显的震动,她对身旁的郭大友道:

“不大对劲,倭军人数好像非常多。”

郭大友也察觉到了,浓眉紧蹙,道:“难道是王京的主力部队来了?不会吧……”

此前明军对倭军的判断一直是倭军会与明军打王京的攻城守卫战,如若倭军突然大军前出到碧蹄馆这里来围剿,那可就糟糕了,目前碧蹄馆的明、朝联军兵力,满打满算也就三千人。明军后续的主力部队尚未渡过临津江,势必前援不及。

“再等等,我午后派了王诩单兵走山路隐蔽小道往前探查王京,王京附近还有罗千户此前就安插好了的朝鲜探子,一旦情报接上,我们就能知道王京倭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孟旷道。

话音刚落,头顶突然传来翅膀扑腾的声响,一只鹰隼从漆黑的夜空之中准确地找到了郭大友和孟旷趴伏的地点,传来了消息。这是因为孟旷在他们埋伏的地点用磷粉画了一个圈,能让视力极为敏锐的鹰隼在高空辨认。而对于远处的倭军来说,他们则无法辨别磷粉与冰晶雪花的区别,并不会引起警惕。

郭大友拿出鹰爪之上绑着的书信,孟旷小心吹亮了火折子,用自己的身躯遮蔽火光,二人凑在一起看信:

急报!倭军小早川隆景大部上万人部队前出新院店,往碧蹄馆增援,明日午前即可全部到达。另,有朝鲜探子来报,王京中有一小股五百人规模的部队下午自西门出,绕开碧蹄馆方向,自西部迂回北上。疑似欲偷袭我后勤营。我已跟进。

“张允修上勾了?”孟旷蹙眉问道。

“还不能确定,得再等进一步的消息。有可能是疑兵。”郭大友把书信烧毁。

孟旷道:“这传信,你不打算报给查大受知晓?”

“报是要报,但不是现在,再等消息,确定张允修确实上钩了,我们再报。”郭大友道。

孟旷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说。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几章会是非常硬核的战争描写和刻画,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看,反正我肯定会努力写好写完美。不看地图可能很难理解军队的布置和走向,我会在我的wb上传军事地形图,供大家参考。 感谢在2020-11-21 18:07:12~2020-11-22 16:54: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 3个;3.141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穿花袄的大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9.第二百二十九章☆

万历二十一年正月廿八, 深夜亥初,倭军果真趁夜向明军发起进攻。借着微弱的星月天光,最先观察到敌军的孟旷和郭大友判断, 这就是今日午前刚抵达, 并在查大受手底下吃了亏的立花宗茂部。此时敌军数量明显数倍于午前, 目测能有两千人, 自新院店敌军的大营而出,向明军右翼,也就是望客岘的东面发起进攻。

郭大友与孟旷迅速回报查大受, 枕戈待旦的查大受全军也并未休息,立即作出反应。大部五百余骑兵集从右翼山坡之上冲锋而下, 在漆黑的夜色之中杀向敌军。敌军的枪炮火光在黑夜中成了指路明灯, 铁炮在黑暗环境下,换弹更成了问题, 加之列出步兵发炮阵相对来说耗费更长时间, 而倭军骑兵不过二百数,其余皆为足轻步兵, 在明军五百骑兵的冲锋穿插之下,顿时落了下乘。本想以人数取胜的立花宗茂,与明军在夹谷之中陷入苦战。最终还是因为在平坦地面之上作战, 地形劣势, 在明军骑兵摧枯拉朽的数度冲锋、穿插和践踏之下,兵团被打得四分五裂,不得不向南溃逃。

二度进攻失利, 立花宗茂本部也遭到重创, 再度向南撤回新院店。这一次明军乘胜追击,最终逼迫立花宗茂部在新院店山坳中, 依托狭长山谷地形,于隘口集中两百余挺火绳枪以对抗明军冲锋,才迫使明军放弃继续追击。明军改为在射程范围之外围堵,迫使立花宗茂部只能缩在隘口不得出,以挤压倭军的前进空间。

此番战斗,郭大友与孟旷并未参加,他们只是将此前王诩的传信口头秘密告知与罗洵知晓,随即罗洵便给他们单独布置了任务,即刻让他二人往坡州大营赶去,看看能不能截住王诩传信中所提及的那一队迂回北上的倭军。由于锦衣卫直接由罗洵指挥,罗洵派遣给郭孟二人什么任务,查大受无权过问,故并不会有人阻挠他们的行动。二人很快离开碧蹄馆,各驰一匹马,急速向北,星夜兼程。

与他们几乎是擦肩而过的,李如松正率领三千辽东精兵向碧蹄馆急速前进。李如松部的兵力发生了变化,在他本人率军出发之前,他已然派遣了五百增援往碧蹄馆去,一方面为再探路,一方面是因为这五百增援乃是刚渡江过来的后援兵,并非隶属于辽东军,而是中央的神机营兵。李如松素来与神机营不大对付,指挥得不顺手,便干脆先将他们派了出去增援前方。而本来只有两千五百人的李如松部,也因渡江增援的另外五百辽东骑兵追上汇合,而扩充至三千人。

虽然李如松大军骑兵居多,但行军在夜晚,山地复杂道路难走,很多时候骑兵需要下马牵马前行,速度比不上白日行军的查大受骑兵那般迅速,预计赶到碧蹄馆可能要到廿九日的上午了。

正月廿九日说来就来,旭日东升,薄云渐散,霞光照亮冰雪覆盖的寒冷大地。前一日的大雾今日不见了踪迹,空气冷冽寒澈,视野非常好。以至于立在望客岘高岗之上观察敌情的查大受陷入了绝望,因为他发现南面的砺石岘之上,铺天盖地都是密密麻麻的倭军,这数量超出了他的想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手脚发麻,半晌脑子都是蒙的。

这兵力是怎么回事?锦衣卫情报有误?

“罗洵!罗洵呢!立刻把罗洵给老子叫来!”他对身边的亲兵大吼道。

亲兵急忙去找罗洵,罗洵却很快从不远处的山路走了上来,他身侧还携着一个明军将领,查大受认出来他的军服乃是神机营的,应当是神机营里的一位副千户。这位神机营副千户上前行礼,自我介绍,他名叫张宓。

查大受此时对接待张宓没有半点兴趣,指着远处的砺石岘质问罗洵道:“你们怎么做的情报?这么多倭军,怎么回事?”

罗洵却并不惊讶,他眯着眼望着远处正在不断集结的大批倭军,道:“我们也是凌晨时分刚刚探明了大批倭军进抵碧蹄馆的消息。”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天都亮了!你这是贻误战机,是重罪,要受军法处置!”查大受怒急攻心,大吼道。

“凌晨时分全军都在和立花部作战,就连你查大受也在前线指挥,我如何与你汇报?动摇军心吗?何况我汇报与否也不会贻误半点战机。眼下这个情况,就算后方的李提督部队与我们会合,要打赢对方也基本上不可能。但是总兵,你想想,咱们现在撤退可行吗?”罗洵不慌不忙道。

“你什么意思?”查大受到底久历沙场,这会儿已然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开始思索对策。听闻罗洵有此一言,他立刻追问道。

“你认为为何我们的情报会出现偏差?为何李提督不顾我的多次劝说,仍然要冒进?因为平壤之战打得太顺了,随后倭军大规模退却,甚至我们尚未兵锋相触,倭军就急速收缩,以至于给李提督造成了倭军兵力不足的巨大错判。平壤城中的俘虏说倭军有十万兵力,朝鲜人说倭军不过万余,李提督明显倾向于相信后者。他以为大部分的倭军都还在南部,王京附近的倭军不过是小西行长的散部和一些附近的小股倭军汇集而成,最多不过五千人,打起来游刃有余。且他对于我们锦衣卫的情报并不相信,甚至怀疑锦衣卫与沈惟敬有勾结,是投降议和派,我说的没错吧。”

查大受一时语塞,但作为李如松的核心部下,在只有辽东将领开会时,李如松确实对他们做出过这样的判断。他确实不信锦衣卫,对罗洵以及他麾下几个核心锦衣卫尤其持有戒心。这是因为张允修和万兽百卉图在战场之中作为意外的干扰因素,扰乱了李如松对锦衣卫的判断,他认为锦衣卫和他抢万兽百卉图,是因为朝中有人要整辽东李氏,所以他对锦衣卫甚至有敌意。

罗洵的分析还在继续:“而倭军对我们同样出现了误判。你以为他们为何会派那么多人到碧蹄馆来?是因为他们以为明军的兵力要数倍于他们。咱们对外号称有十万大军,他们真的信了,在朝鲜人色厉内荏的鼓吹之下,他们相信后续会有大批的明军从辽东滚滚而来,所以平壤一战后,他们急速收缩,将分散的兵力集中,打算与我们打大仗。说白了,他们是因为过度的畏惧和谨慎而将王京之中的所有倭军倾巢而出,要与我们在这里玉石俱焚。一方是过度轻敌,一方是过度警惕,才会造就如今兵力悬殊的情况。但我们能退吗?如果当真让倭军摸清了我们的总兵力不过三四万人,后继粮草还有问题,而现在前出临津江的兵力不过四千人。倭军势必疯狂反扑,届时这仗就更难打了。”

这一番分析直戳要害,沉默了片刻,务实的查大受直截了当地问道:

“那现在该怎么解这个局面?”

罗洵指了指西南方向,查大受顺着他所指望去,山峦叠嶂之间,隐约能望见很远的视线尽头,地形削下去一块。罗洵解释道:

“最开始我就与你汇报过,西南面,也就是倭军目前占领的砺石岘的西南侧,那里有一处山坳可以穿过砺石岘通往南面的王京。眼下,有三条道路通往南面,其中东部和中部两条是处于新院店丘陵及砺石岘峡谷之中,最窄处宽度仅有五六丈宽,而长度又非常长,最短的也超过四里路。所以,用脚指头也能想见,砺石岘中东部的所有丘陵、山谷、峡地都被倭军占领了,只有最西端的那条山坳道路因为非常远,倭军不大会分散兵力去那里。我已经派人去探查了,确切的消息很快会传回来,但我猜不会有偏差。

等李提督的主力部队到达后,立刻分兵,派遣一部精锐从西面山坳穿插到砺石岘以南去,从南部迂回到砺石岘中东部的两条峡谷山道南端,我们做一个一南一北的前后夹击,将倭军封死在砺石岘峡谷夹道之内,如此,尚且能与倭军一战。”

“好主意!”查大受欣然,十分坦诚直率地赞叹道。其实当罗洵指向西面时,他已然明白了罗洵的战略意图,但他还是完整地听罗洵说完了,并且做了赞扬。此前他脾气急了,辱骂于罗洵,此时有些后怕,罗洵毕竟是锦衣卫,他也是惹不起的。因而此时得捧一捧罗洵。查大受虽然是个暴脾气,但可并不是无脑的莽汉,若论思维敏捷、明了人心和善于钻营,他在辽东军中排名靠前,绝对是个人精,不然也不会得李如松之信任,出任先锋军统帅这样的重要职位。

“那么现在,咱们就不要出兵去惹倭军了,惹得他们提前来打,那计划就泡汤了。为今之计是据守望客岘,最好退到更后方去,避开倭军前哨探查的视野范围,让他们摸不清我们的人数和动向,以静制动,唱一唱空城计吓唬吓唬他们。尽快派人联系上李提督,并向临津江对岸求援。商定好攻坚的战术,彼此配合好,打一场硬仗。”罗洵最后说道。

一旁刚到来的神机营副千户张宓听着他们的讨论,心中拔凉拔凉的。这才刚支援过来,就遇到了死境,简直倒了八辈子血霉,他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查大受即刻组织部队后撤,沿着望客岘南北纵深的山梁向北面移动。这约莫花了大半个时辰,等驻扎下来后,天光已然大亮。此时大概是巳正时分,更后方的朝鲜高彦伯军的尾巴在后撤的途中恰好遇上刚刚星夜增援而来李如松大部。李如松与高彦伯的一个副将在望客岘西侧的山道之上撞个正着,李如松抓着这个副将询问战况,结果对面集结了上万倭军的毁灭性消息让李如松如泰山压顶,顿时双眼冒金星。恰逢此时高彦伯副将身侧有一个朝鲜士兵因为不熟悉火绳枪的使用,不小心触发了枪弹,砰的一声巨响,顿时惊了李如松的马,马儿扬起前蹄,一下子就将遭受冲击尚且未能回神的李如松掀翻在地,马蹄还在李如松的腰侧蹭了一下,差一点要把他肚子踩扁,幸亏他躲得及时。但饶是如此,李如松的膝盖和手肘还是摔伤了。

狼狈不堪的主帅李如松挣扎着爬了起来,顾不上自己在大批手下面前丢了脸,他一屁股坐在山道边的一块石头上,一面由身侧医官检查处理伤势,一面铁青着脸陷入沉思。李如松不愧是辽东军的主心骨,这颗刚冉冉升起的将星,此时迅速判断出了接下来明军应当采取的应对策略,他内心的想法与罗洵的计策不谋而合。他也顾不上摔伤,向传令兵交代几句,将人派出去知会查大受部,接着他即刻上马,带队向南面快速奔袭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身陷战场犹如置身迷雾,咱们开了天眼才能看明白局势,战场上的将领绝大部分时间都只能靠猜靠经验判断,因而情报至关重要。郭大友和罗洵没有立即汇报倭军的数量,确实是贻误战机,可以判斩首的。不过罗洵毕竟是锦衣卫,仗着这个背景,敢于冒险拖延时间报告。目的在于,他们知道李如松要与他们抢张允修,窃取了他们制定好的诱捕计划还想将他们排除在外。因而得让李如松带队赶来,如果李如松过早接到倭军数量太庞大的消息,他很有可能会放弃向前,提前撤退,诱捕计划就泡汤了。这么做很阴险,也非常冒险,实际上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而置很多人的生命于不顾。罗洵自己知道这一点,所以他留下来了,只派了郭大友和孟旷出去。 感谢在2020-11-22 16:54:20~2020-11-24 18:09: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pring 20瓶;34406086、苔生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30.第二百三十章☆

正月廿九, 辰时。

穗儿蹲在木桶边,桶里堆了满满的雪,尽管如此, 她仍然用手里的小铲将看上去十分洁白干净的白雪拍打压实, 以期往其中装入更多的雪块, 因为她知道这些雪化成水, 也不剩多少了。直到桶中再也塞不满,她奋力提起桶来,往营地帐篷走回去。

半途, 她与一同出来取雪的白玉吟汇合,一道返回。二人身上都裹着厚厚的军服冬袄, 戴着军用毡帽, 毡帽之上还套着兜鍪,上上下下裹得严严实实。除了身材看上去略微矮小, 完全看不出来是女子。

“穗儿妹妹, 有什么心思,要和我们说。我看你从昨日三妹妹他们出发后, 就一直沉默不语的。”白玉吟开口道。

“我没事的姐姐,就是担心阿晴他们,毕竟那是上战场, 性命攸关。而且, 我也不知道咱们的计划到底能不能成。”穗儿忧心忡忡。

白玉吟安慰道:“二郎说了,四套方案,足以应对任何突发情况, 你就放心吧。”

穗儿当然知道四套方案, 她甚至将方案中所有的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并且她也参与了方案的讨论和补充。可是她总是提心吊胆, 生怕自己遗漏了什么,或者发生了不可逆转的突发事件,那都是他们人力所不可及的状况。尤其是,四套方案必须所有人都安全生存下来,互相呼应配合,才能完成。若是有人出了意外,那就无从谈起了。

二人走回了帐篷,此时的后勤大营刚刚苏醒。后勤兵们尽管在大后方,但也没有掉以轻心,很早就起来完成了操练,此时已经用毕朝食,开始整理辎重,随时准备转移了。这是上头昨夜传来的命令,要后勤营随时做好转移准备。

这个命令让身处营地中的孟家人吃了一颗定心丸,李如松会下这样一个命令,代表着他确实采用了他们的计划,打算利用后勤营诱捕张允修。想必后勤营在遭到张允修的突袭时,必然要快速转移,将其诱导到适合抓捕的位置。坡州不远处的一处山地峡谷恰好最适合做口袋。

且,孟子修和赵子央此前刚去看过关押在后勤营中的汪道明,汪道明这个家伙事到如今倒是坦然了,他知道一旦自己的利用价值消失,便会被处死。因而孟子修和赵子央一来,他就很主动地告诉他们,李如松亲自来找他,逼他写了一封诱骗张允修的信。信中的大致内容是:汪道明告诉张允修,他目前身处江原道岛津义弘麾下,此前通过平壤与锦衣卫接触的忍者得知李穗儿就在查大受的后勤营中,目前应当身处坡州。这是身在王京的张允修抓住李穗儿的最佳时机,李穗儿身边的锦衣卫都被派出去执行任务了,只需派兵吸引住前方战场之上的大军,牵制住所有的锦衣卫,后方必定空虚。届时绕后迂回,偷袭兵力空虚的后勤营,就能抓走李穗儿。

汪道明很是老实地照着李如松的意思,写了信,李如松看了一遍信的内容,确认没有问题后,找了一个会说倭语的朝鲜人,让其假扮逃回王京的倭国残兵,送入王京之中。想必此时,张允修肯定收到信了。那么他到底会不会上钩,就看此后的情报了。

为了能更快地收到情报,孟子修和赵子央贿赂了后勤营长官的亲兵,让他给孟家及时报信。当然,孟子修对辽东李家治下的手段还是颇有了解的,后勤营长官的亲兵虽然收了钱,但到底会不会老实帮他们做事很难说,故而他还是更为依靠前线孟旷他们传回来的消息。

后勤营的长官是李如松手底下的一名游击,名唤李陌。此人也是辽东健儿,李家的家丁,性格一丝不苟,对李如松忠心耿耿,十年行军履历基本都是管后勤的,老成持重。所以李如松敢把后方交给他。

一路行来,穗儿和白玉吟能感觉到整个后勤营外松内紧,确实给人一种处在诱敌状态的模糊感觉。

二人将雪水提入帐中,帐中的罗道长忙来帮忙,将雪水架在炉子上烧开。这是今日一整天众人的饮水,而所有人就盯着锅里的雪水缓缓融化、滚沸,无人说话。穗儿怀中抱着小顺贞,小顺贞看上去有些犯困,窝在她怀里半眯着眼。罗道长默默地在磨着他随身携带的一把匕首,往日里这匕首是用来采药的,但今日用途会发生极大的改变。

不多时,外出的孟子修回来了。他坐到了白玉吟的身侧,一身的寒气,先凑到火边取暖,片刻后才展开发木的双唇,道:

“还没有消息,我在外面等了一个时辰,冻得有些受不住,就先回来了。子央留在李陌帐篷里,有事儿他会及时来知会我们。”

“真令人焦心。”白玉吟掸了掸他肩头的雪粒子,叹了口气。

“莫着急,只要咱们不掉队,一直和后勤营部在一起,张允修要攻进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而且,咱们的计划本就留了后手,不要担心。”孟子修安慰道。

时间缓缓流逝,当穗儿第三次望向帐篷之外的天空,判断时辰时,已经到了近午时分了。众人肚子都饿了,罗道长和白玉吟正打算去弄点吃的垫肚子,赵子央突然掀开了帐篷帘走了进来,并且言简意赅地道:

“营地西南五里处发现倭军小股骑兵袭来,立刻收拾东西准备撤离。”

众人当下不约而同弹身而起,拿行李的拿行李,拿武器的拿武器。穗儿迅速背上包袱,孟子修直接将小顺贞背起,白玉吟帮忙用绳子将孩子紧紧绑在他背后。一众人等冲出帐篷,罗道长已经在外面拉来了早就套好的马车,众人迅速钻入车内,罗道长开始赶车,随着撤离的大部队人群走。

赵子央没有上车,而是单独骑了一匹马,随车而行。

整个后勤营开始有序撤离,看上去乱哄哄的,实则并未出现惊慌失措的踩踏、挤撞。有传令兵在撤退的大部队侧面迅速跑过,并打出旗号传达消息。

穗儿和孟子修都趁着这段时间将军中旗号记忆在了脑海里,因而能迅速读懂旗号。旗号告诉大家,敌军正在迅速靠近,距离他们还有三里地。敌军骑兵人数五百左右,与己方的人数相当。但己方是后勤兵营,目前只有两百人的步兵作战部队,其余人全都是缺乏战斗能力的后勤兵,还携带着大批的辎重。经管帐篷等大件物品全都丢下没带上,速度也绝不可与骑兵相比。

如此对比军力,自然后勤兵营的形势极度不利。但孟家人却更关心另一个问题,那就是这队袭来的倭军骑兵之中,究竟有没有张允修的存在。以张允修的狡猾程度,即便有穗儿这个诱饵,有汪道明书信这个烟雾/弹,也难保他不会起疑心。按照他的性格,他绝不会轻易以身犯险,一旦当真以身犯险,那就代表着他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成事。也就是说,身后那队极易被发现的明目张胆的倭军骑兵之中,张允修很大可能并不在。不难推测这应当是他率先抛出来的疑兵,目的是要投石问路。

他到底在哪儿,这才是接下来诱捕计划的关键。不过在此之前,必须先确定他当真不在才行。

由于敌方是从西南方向东北方追逐而来,而东面有山脉阻隔,翻山越岭速度太慢,而西面则是一条南北走向的临津江支流挡住了去路,大部队只能沿着山脉向正北方快速撤离。唯一幸运的是,这条南北走向的临津江支流在后勤兵营驻扎的平原地带的南面拐了个打弯,变为了由西向东的走向,并一直穿过东面的山脉,彻底拦住了由南向北的去路。这意味着那支倭军追击的骑兵队必须要渡河,才能继续往北。而河面上的桥梁已经被拆毁了,浮桥也没有,河水虽然不深,但也能没过马肚,这条河上的冰面被后勤营部每日穿凿,虽然仍有部分冻结,但绝不能承受骑兵部队直接奔跑而过。因而他们必然要泅渡过河,这样一来速度减慢,就会给后勤兵营撤退争取更多的时间。

后勤兵营还派出了一百人的战斗队伍,在河对岸对泅渡的敌人进行阻击,阻碍他们前进追击。

后方呐喊喧嚣之声迭起,前方逃离的大部队却无暇回顾。有马匹的人拼命策动马匹奔跑,无马匹的步兵则没了命地迈着双腿追在马后。道路略显泥泞,走起来并不顺畅,孟家人的马车速度不快不慢,位处队伍的中段。赶车的罗道长神情淡然自若,看上去似乎完全不着急。但马车内部孟家人全都眉头紧锁、双拳紧握,在不断的摇晃颠簸之中彼此搀扶,显出紧张的神色来。

此时,斜刺里竟然有一匹飞马疾驰而来,并追上了正往北全速撤离的后勤兵营。来者身着明军军服盔甲,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了传令兵。而他却迅速辨认出了孟家人所在的马车,并立刻奔上去与他们并行。

“孟二郎?赵主事?我是王诩!”来者高喊。

车帘掀开,孟子修欣喜地探出面孔,前线郭大友和孟旷终于派人来了。

“我长话短说,我跟着那倭军队伍跑了一夜,也观察了一整夜,张允修应当不在其中,那些都是倭国武士,剃发戴盔,满嘴鸟语,一看就不是明国人。我之前收到了飞鹰传信,郭头和十三爷在路上了,应当很快会与咱们会和。”王诩在弄清楚张允修不在其中之后,就抢在倭军骑兵之前率先从另一侧的山崖之上绕道赶来,虽然避免了涉水之苦,但因绕了远路,导致时间上与后续倭军骑兵并未拉开太大的段差,他这一路赶来,也是十分吃紧,片刻不得歇息,大寒的天,他坐下马匹已然跑得浑身大汗淋漓。

“好!我明白,辛苦!”孟子修回道。

他随即放下车帘,对车里的家人们道:“做好准备,再跑个半盏茶时间,就要到埋伏的地方了,一切就看等会儿的情况,大家听我指令,按预定计划行事。”

就在队伍撤离的前方,东侧的山脉向西侧蔓延开来,阻碍了前进的道路,而向北的道路恰好要穿山谷而过,山峦使得前方的道路形成了上坡道,两侧的峰峦则将山道夹在其中,成了一个打埋伏的绝佳地点。这里是原定计划好的诱捕地点,早在两日前,李如松就派了自己的亲兵部队来此埋伏,摸清地形,等待诱捕时机。而后勤兵营的主将李陌也在忠实地执行着李如松派给他的任务一旦遇袭,立刻帅军向北撤退,引敌军入埋伏地,伏击抓捕。

而如今这个时刻终于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真的是最后的决战了,约莫五章之内写完。 感谢在2020-11-24 18:09:24~2020-11-26 17:54: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亲爱的偏执狂 40瓶;32 5瓶;七三i 2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31.第二百三十一章☆

位处先头的后勤营官兵已经奋力奔跑上了坡道, 探身进入了前方的夹谷山道之内。后方的倭军部队仍然在穷追不舍,已有一半人泅水渡河而来。后勤兵营进入的夹道约莫有二里长,中央向东弯曲, 使得身处夹道之内的人会出现视线死角。位于中部的孟家人的马车, 在整个部队冲进夹谷没多久, 也进入了夹谷之中。奔驰在马车侧方的王诩向上仰望, 两侧峰峦山坡之上,尽是一片黑白交加的颜色,积雪与干枯的树木形成了极为单调的景象, 看上去就像是一片死地。

王诩心里在默数,他知道在两侧的山坡之上, 埋伏着部队。那应当是李如松事先早就准备好的亲兵部队, 会在后勤营全部撤出峡谷,敌人追进来后立刻展开攻击。而整个大部队以当前的速度跑过峡谷, 大约需要半盏茶的时间。

就在大部队的尾巴也全部进入峡谷之后, 令人意想不到的情况突然发生,山谷口突然发生轰然巨响, 整个夹谷之内地动山摇,夹谷口上方的山石树木全部被炸开,向下方砸落, 将整个夹谷口瞬间封住。

刚跑进夹谷的后勤兵营猝不及防, 在猛烈的震动之中,人仰马翻。后方部队更是被碎石、山木砸中,顿时伤亡惨重。

“不好!是敌军在埋伏!”为首的李陌大惊失色, 显然此前李如松安排的埋伏部队已经被敌人干掉并取代了。而他把相当一部分战斗部队留在了峡谷之外的河边抵御后面泅渡河水的倭军追兵, 眼下这一部分战斗部队想要回援已然是不可能了。

他目眦欲裂,高喊:“冲!全体加速冲出去!”

顾不得后方部队的情况, 前方的部队全部丢下辎重,或急打马匹或撒开双腿就往峡谷北面的出口狂奔。位于队伍中段的孟家马车也同步开始狂奔,前方驾车的罗道长面上终于露出了凝肃的神色。而驰马在侧的王诩,恰好和掀开车帘往外看的孟子修目光对上,他听到孟子修对他喊道:

“一会儿你什么也别管,紧跟着我们的马车跑,知道吗?”

王诩心中一紧,察觉到孟子修等人好像早就对这样的状况有所应对,于是立刻点头。孟子修放下车帘,对车里面的孟家人比了三根手指,道:

“第三套丙计划,立刻执行!”

一边说着,他一面拍了一下前面驾车的罗道长的肩膀一下,道:“丙计划!”

罗道长立刻点头,抬起右臂,拉动手腕内侧的机关,藏于他袖筒之中的袖箭顿时向天空发射而出,而且是连射三箭,在天空中炸出了三团黄色的烟雾。

看到烟雾箭发射,疾驰在马车另一侧的赵子央眉目间似乎染了一层恸意,他紧抿双唇,最后扭头看了一眼家人们,喊了一句:

“到时候一定再见!”

看着家人们从车窗中纷纷探出头来望向他,赵子央逼迫自己弯起唇角,扬起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然后转过头去面向前方,狠狠抽打马鞭,马儿加速,立刻向前驰去,远离了马车。

与此同时,山坡上方的进攻劈头盖脸袭来,箭矢、枪弹和滚石滚木,从山坡之上倾泄而下,砸向快速疾驰中的队伍。还有一门原本是李如松安排给埋伏部队的大炮,如今也被敌军占用,不断地轰击着夹谷中可怜的后勤兵营。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所有人如堕地狱,眼见着身旁战友被穿刺、或被砸成了肉沫,血肉横飞的场面让人肝胆俱寒。呼天抢地的惨叫声在山谷中连绵不绝地响起,与疾驰的马蹄声和雷霆一般的炮火轰鸣声交汇成惨烈的乐章。

前方驾车的罗道长被碎石划破了脸,仍然冒着巨大的危险奋力驾车。王诩差一点被流矢集中,马匹已然中箭了,险象环生。而孟家人因为有马车车厢的保护,尚算安全,但马车也已然遭到了创伤破坏,中了好几枪,打出了几个危险的窟窿。如若再不闯出这绝境,那就算这马车铜墙铁壁,也无法抵御敌人的攻击。

好在二里路并不算长,队伍奔驰了这么久,总算看到了向东的拐弯处,而就在队伍拐过弯来时,他们绝望地发现前方已然有敌军部队设下的路障。除了满地的铁蒺藜之外,还有拒马桩堵在前方,拒马桩的另一头,还有一支倭军骑兵部队正严阵以待。峡谷尽头就在目前,然而想要出去却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事。眼前的这一切就像是一场噩梦,让领队的李陌不禁仰天长叹,他今日当命丧于此。

“冲啊!不冲绝对会死,冲了还有一线生机!”就在李陌陷入绝望时,他身后,赵子央已经策马而来,高声疾呼道。

仿佛被鼓舞了,李陌心想道理确实如此,不论如何他是个军人,宁愿战死,也绝不愿做敌人俘虏。尤其不愿被倭军俘虏,这帮倭寇贼心旺盛,竟妄图吞噬大明,就算是死了,也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一声悲愤的怒吼从李陌喉头呼嚎而出,犹如吹响的黄昏号角。他提举军刀,率领先头冲锋的十来名骑兵,向着铁蒺藜和拒马桩迎头撞上去。

惨烈的血花从先头部队开始绽放,马匹的嘶鸣尖啸充斥在整个山谷之中,先头的马被铁蒺藜扎穿了蹄子,无法奔跑,摔倒在地,将其上的骑兵摔下。这些马匹和骑兵成了后来者的垫脚石,被后续的战友踩踏着,彻底成了地上的肉糜。带头冲锋的李陌,在身边三四个亲兵的奋勇掩护之下,勉勉强强冲过了铁蒺藜地带,来到了拒马桩前,止住了马匹。

先前一批铁蒺藜就在这样惨烈的状况下被清楚干净,他指挥后续的骑兵开始冲撞拒马桩。三层的拒马桩彼此之间用铁索串起,两头用铁钎狠狠扎入山坡之中。但饶是如此,在马匹强大的冲击力之下,拒马桩中央当真被撞开了一条通道。

然而先头的骑兵部队已经尽数牺牲,依旧未能冲破前方的防御。后续的步兵部队正拥挤在两架运送辎重的四轮大车后方,推着大车向前撞。这大车本是马与驴拉的,但马与驴全卸了,就靠人力往前推。步兵们喊着号子,奋力地往前推,两侧山坡之上的伏击仍然不间断,不停地有士兵被击中倒下,后续的人便立刻顶上。

也许是强烈的求生意念在驱使着这些士兵奋勇向前,不放弃一丝一毫逃生的机会,也绝不向敌军求饶妥协。守在拒马桩后的倭军都有些慌了神,一时间失去了从容的态度,纷纷端起枪来向着前冲的步兵团散点射击。

枪弹打在大车车前加装的铁板之上,这大车成了所有步兵的盾牌。他们奋勇怒吼着向前推进,速度没有丝毫阻滞。有的人脚掌都被扎穿了,还在咬牙坚持,仿佛无知无觉一般,踏过了一地的尸山血海。

“雅美咯!扣桑大!扣桑得口喽萨努!”前方的倭军骑兵长官高声喊着什么,但没有人理会他。多半是劝降的话语,这代表着倭军被明军这不要命的架势吓唬住了。这反倒像是给明军打了鸡血一般,所有人更加疯狂地前冲。

四周惨烈的景象,将车厢中的孟暧、白玉吟和穗儿吓得面色苍白如纸,而看到前方明军那样搏命,看到无数人的生命顷刻间消散,前仆后继地死去,三个女子此时已然泪如泉涌。这是一种她们此前从未体会过的情绪,悲痛还在其次,那眼泪却是因为胸膛之中翻滚奔涌的强烈热流激发出来的,愤懑与怒意,再加上一种激昂慨然的情绪,使得她们泪流满面。不仅仅是她们,就连孟子修、罗道长,乃至于王诩都被战场上的气氛所感染,泪水盈眶。

而就在前方的倭军向不断往前冲击的步兵团射击时,战况再次陡然发生变化。那些倭军骑兵的背后,也就是夹谷出口处,突然又有一大批骑兵队伍现身,并冲击入谷口之中。他们并不深入,堵在谷口,向着倭军二话不说展开箭矢和炮火的猛烈攻击。

倭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猝然不防,顿时十数人中枪、中箭落下马来,马匹也被击倒,场面一片混乱。

那倭军骑兵将领抢过一面盾牌来,一面拼命抵挡躲闪箭矢和流弹,一面扯着嗓子喊话,组织自己人防御突袭。同时他观察到谷口那些突然而来的敌人,都剃了头,梳着古怪的辫子,那分明就是女真人!

女真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朝鲜王京附近?倭军大吃一惊。

等不及他们想通这件事,被后方包抄的倭军就在猛烈的攻势下,伤亡得七七八八。气急败坏的倭军骑兵将领夺过身边已然倒地死亡的旗手背后插着的令旗,拼了命地向着山坡之上挥舞,两侧山坡之上却毫无回应。这时倭军骑兵将领才察觉到山坡之上的攻击不知不觉停止了。

他心知山坡上自己的人可能遭遇了后手伏击,当下不敢再恋战逗留,立刻率领着三五残兵,向谷口之外冲去。

情势逆转,眼下突围的人成了倭军自己。那倭军骑兵将领带着人往前冲,完全是靠着身上的铠甲硬抗前方打来的箭矢,结果很快中箭倒下,倭军骑兵一个也没能突围出去,被凄惨全歼于谷口。

而此时,后方的步兵团在付出高昂的伤亡代价后,终于用破破烂烂的四轮大车撞开了三层拒马桩,后续积压时久的部队立刻在李陌的带领下向谷口冲去。前方的女真人虽然帮助他们杀死了埋伏的倭军,可他们依旧来者不善,李陌并不认为这些人是友军。

不过令人奇怪的是,女真人并没有向明军攻击,反倒高速组织起马队,让开了谷口,率先在前方策马跑动起来。后方的后勤营残部人员稀稀拉拉地跑出峡谷后,李陌不管那帮来意不明的女真人,拨转马头往西侧驰去,西侧就是临津江,江对岸就是明军大部队,他们必须撤离到江对岸去,才有一线生机。

但那一大队,约莫一百多人的女真人队伍又阴魂不散地追了上来,并穿插进入了后勤营的队伍内部。

李陌无奈之下,只能再度下令抵抗。奈何只剩下残兵败将的后勤营士兵们此时几乎耗尽了体力,哪里还能抵抗驰骋塞外的女真人?女真人很快将整个后勤营残部的队伍截成了三段。他们裹挟着中间那一段的一驾马车,调转马头,继续向北疾驰。那马车之上的人在刀剑和箭矢的胁迫之下,无力抵抗,只能随着前后左右包夹的女真人骑兵队伍被裹挟着往北,脱离开了后勤营残部。

而这驾马车,正是孟家人所在的马车!王诩被挤了开来,没能守住马车。眼见着孟家马车被劫走,顾不上自己性命安危的王诩,一咬牙,策马追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哦吼~~~ 感谢在2020-11-26 17:54:49~2020-11-28 19:02: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会飞的大白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穿花袄的大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这么可爱 27瓶;大包包小包 5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32.第二百三十二章☆

这一百多人的女真人骑兵部队到底是怎么回事?王诩策马追在他们身后, 只觉得自己如堕迷雾之中,有一种诡异浮上心头。

若说女真人出现在朝鲜王京附近,倒也不是不可能。但眼下是倭寇侵略朝鲜的局面, 女真人躲还来不及, 怎么会横插一杠?就算他们想要南下掳掠一番, 这朝鲜生灵涂炭, 但凡有一点碎米余粮,都被倭军给侵占了,他女真能劫掠到什么?如果与倭军起了冲突, 那可是要引火烧身的。

除非……这帮女真人早就和倭军沆瀣一气了,就连倭国人都知道万兽百卉图的存在了。然后这帮女真人今日又在背后捅了倭国人的刀子, 显然这是张允修的毒计, 他就是要利用倭国人抓捕李穗儿。

该死……罗千户和郭头他们不是都做了万全的准备了吗?怎么还是着了对方的道。是这张允修脑子太聪明了,还是咱们的人太笨了不如人?王诩心里骂骂咧咧, 却也无法, 只能策马紧追其后。他也不敢追得太紧,免得遭到前方女真人回头攻击, 他眼下就一个人,实在是寡不敌众,只能以保存自身为优先要务。

不过奇怪的是, 这帮女真人显然发现了王诩跟在他们后面, 却并不回头攻击他,难道他们不怕王诩探明了他们的藏匿地点,报信让人来围堵他们吗?王诩的飞鹰一直在头顶的高空中跟着他, 只要他吹哨子, 飞鹰传信也就只是片刻的光景。

这帮女真人往北,但方向偏西, 仍然是向着临津江的上游方向前进。沿着这个方向再走二十里地,便是一个唤作“文山邑”的村落。这个村落坐落在西面沿江的山峦与北面崇山峻岭之间的峡谷洼地之中,村落西北角,也就是西山与北山的夹角处有一个豁口,直通临津江江面。

王诩紧追着他们来到了文山邑以南荒芜的田地之上,女真人突然回首对他发起了攻击,他们向王诩射箭,王诩连忙勒马减速,躲避箭矢,不敢再往前追。女真人也不上来赶尽杀绝,似乎逼退王诩就是他们的目的。

这帮女真人似乎是要到前面的文山邑之中休整。只是文山邑这个地形也太……不利于逃脱了,只有西北方出江面和向东南方来路撤退这两条路可以走,若是西北的江面被封锁,东南后方也被大军围堵,那人就相当于被囚在了这里,根本跑不了了。除非翻越北面的崇山峻岭,向深山里面逃,但那对于骑兵来说,绝对是噩梦,估计很快就会被熟悉山地的步兵围堵追上。

女真人也不是不懂地形对战局的影响,生死攸关的事,他们怎么会选这样一个地方作为自己的落脚点?

疑惑的王诩目送女真人的队伍进入了村庄内部,等到距离拉开得差不多了,他才继续策马向前。不论如何,他不能让这帮女真人脱离开自己的视野范围。在等待的间隙里,他吹了哨子,呼唤天空中的飞鹰降落,快速写了一封书信放入鹰爪信筒之中,然后将飞鹰抛飞。

……

就在后勤兵营遭遇突袭的时候,李如松率领的三千多人的骑兵军团,已然在碧蹄馆与倭军爆发了激烈的战斗。

李如松用相当短的时间思考出了以弱克多的战略,并迅速传令给查大受部。由于李如松本部多为常年亲随他身侧带兵打仗的将领,战斗力最强,因而李如松决定亲自领兵突击在砺石岭西部布防的粟屋景雄部三千人。而查大受部则从正北向南突进,攻击新院店口的倭军,吸引对方的兵力,牵制住敌军。

李如松大部来势汹汹,骑兵冲锋而来,卷起大片雪晶尘泥。在接近粟屋景雄部射程范围之内后,被安排在前锋的、隶属于副千户张宓的神机营部队率先展开神机营专门研制出来的强弩,以神机箭向敌军覆盖射击。倭军对来势凶猛的明军虽然已有准备,组织起足轻以火绳枪前出对射。但对方的强弩装填极为快速,箭矢力道极大,穿透力又极强,竟明显胜过了装填速度慢、准头又十分差劲的火绳枪。加之明军乘势以骑兵冲锋,队伍一下就被冲散了,粟屋景雄部的倭军都是足轻组成的步兵团,着实是抵挡不住,慌忙退往砺石领山上。

明军乘胜追击,然而却因李如松不知前情,又不熟悉地形,落入了陷阱。该处隘口两侧山丘延伸同样为碗状,明军前行之际,左侧翼则暴露在新院店丘陵及其砺石岭突出部,在此隘口右侧布防的井上景贞乘势从山上冲锋而下,袭击李如松部左翼。本在新院店口吸引牵制敌军的查大受部毕竟人少,实在力有未逮,攻击范围没能覆盖到井上景贞驻扎的位置。如此一来,顿时使得李如松部收到突如其来的冲击。而借此机会,败退至砺石岭上的粟屋景雄也率军反扑,李如松部陷入数倍日军夹击之中。

由于倭军始终怀疑后方还有更多的明军袭来,总指挥小早川隆景命小早川秀包、毛利元康、筑紫广门部五千人由新院店丘陵右侧绕出,顶着查大受所率军队的火炮射击,前赴后继突向望客岘。小早川隆景本部则接替粟屋景雄部,立花宗茂部接替井上景贞部,保持对李如松先头部队的压制。粟屋景雄、井上景贞两部则乘势北上,逼近高阳近郊约三百丈远的位置,绕行至碧蹄馆西部隘口,试图包抄至明军侧后。李如松原本打算包抄倭军的计划,就此夭折,反倒被倭军以人数优势压制,强行绕后包抄,顿时大势已去。

眼见倭军势大,李如松亲自殿后,退往望客岘。倭军的怀疑倒也不是空穴来风,此时确有一支明军支援部队到来,这是紧随之前赶来支援的神机营部和辽东五百支援部队之后而来的杨元部。

杨元部一万六千人如雪中送炭,解了李如松燃眉之急。李如松立刻命杨元帅军封堵住望客岘与高阳之间的隘口,阻止倭军继续北上。而此时宇喜多秀家部前锋户川达安也率军赶到砺石岭,乌泱泱一片人海。眼见倭军援军不断赶到,两万明军与四万一千倭军挤在狭窄的山谷之中,倭军无法发挥铁炮优势,明军的骑兵也无法展开冲锋,只能下马徒步作战。胜负基本上由刀剑的搏斗决定。明军的军刀短而直,钢性强,用于穿刺破甲;而倭军的倭刀长而弯曲,更为柔韧,用于劈砍挥击。双方一对阵,明军的武器落了下风。

惨烈的白刃战持续到了近午时分,兵力与武器都占了优势的倭军已然开始迫使李如松部后撤。早间还明媚的天气,近午时分却乌云密布,随即天际突降大雨,使得战斗的艰难程度更上一层楼。李如松意识到一旦被逼退出峡谷地带,倭军的火绳枪就能展开优势。加之,倭军还有两侧的迂回部队包夹他的后翼,李如松知道自己此战已败,不可再恋战,当机立断用辎重填塞道路之后,放弃碧蹄馆退往坡州。这一仗一直打到了傍晚时分,夜幕即将降临,面对狼狈撤退的明军,小早川隆景并未继续追击。

此战,倭军斩获明军六千首级。李如松负伤,差一点死在倭军枪炮之下。

是夜,午后的瓢泼大雨逐渐停歇,虽打了胜仗,却并无喜悦的倭军一身狼狈地退回了被烧成一片焦土的王京城休整。早些时候,城中有朝鲜人发起抵抗,在城中四处放火,使得王京城不少建筑被焚毁。而就在倭军撤回的同时,城中有一小队人马出城,向着北面急速前进。为首者包着头,将自己的发式严密地藏在了毡帽之下,虽然穿着汉族服饰,但仍然能看出来北方游牧的草原民族的面庞特征。

此人正是舒尔哈齐,而就在舒尔哈齐身侧,有一个带着斗笠,蒙着下半张面庞的瘦削男子。他纵马紧紧地跟随着舒尔哈齐,一小队人除了他们之外,还剩下六名随扈。八人队伍在夜色之中神色紧张地向着北面此前倭军和明军交战的战场急速飞驰。

约莫一刻钟后,他们赶到了碧蹄馆附近,绕开明军设下的路障阻碍,继续向北。又一刻钟后,他们疾驰到了惠阴岭附近,开始走山道穿过惠阴岭。再两刻钟后,他们穿过惠阴岭,赶到了坡州附近,并发现了临津江支流泮,上午激战后留下的无人打扫的战场。明军和倭军的尸首都有,但此刻已然是一片弥漫着硝烟的死地。

有夜间出没的走兽来此啃咬尸体填饱肚子,猛然听见急促的马蹄声来了,野兽吓得立刻逃窜开来。八人马队继续前行,很快来到了此前后勤兵营遭到埋伏的峡谷,这里也是惨烈的战场,尸横遍野,满地都是结冰的血水,在手中火把的照耀下泛出诡异的红光。

“人往更北面去了?”舒尔哈齐问带队的那个随扈。

“对,当时我和阿林保两人一直在山上观察战况,突然不知道哪儿来的女真人奇袭本来即将得手的倭军。导致倭军大批溃败,那群女真人还把李穗儿所在的马车给劫走了。我和阿林保两人商量了一下,让他去盯着,沿途留下标记,我连忙跑回来报信。”随扈道。

“怎么会是女真人?难道是海西女真?”舒尔哈齐紧蹙双眉。

“对对对,我觉得像是海西,从发饰上能看出来。”随扈认同道。

“不……海西女真没有那个情报渠道会知道李穗儿的所在,更不会知道李穗儿意味着什么,所以绝不可能跑来朝鲜抢李穗儿。这恐怕……是你大哥做的,毕竟咱们在前线的所有情报,你都事无巨细地汇报给你大哥了。”没想到戴着斗笠,蒙着下半张面庞的瘦削男子出声了,反驳了舒尔哈齐的猜测。

舒尔哈齐有些薄怒道:“胡扯!我大哥好端端的,作甚么和我们抢人?”

“就是因为咱们快得手了,他才必须得尽快出手夺走李穗儿。图在他那儿,他又得到了李穗儿,你说……还要咱们做什么?”

舒尔哈齐面色白了白,但随即暴跳如雷,拔出刀来就要劈砍那戴斗笠蒙面的瘦削男子。

“张允修!你休得胡言乱语挑拨我与兄长的感情,老子一刀劈死你!”

“呵呵,你大哥对你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我们都有目共睹,出来前他还和你因为女人的问题争吵不休,你们俩之间关系当真好吗?你在京中给建州女真惹了不少麻烦,你大哥恐怕恨你恨得牙痒痒。反正我丑话说在前头,你信不信是你的事。”这戴斗笠蒙面的瘦削男子正是张允修,此时面对暴怒的舒尔哈齐,他半点也不退却,不慌不忙地冷笑道。

舒尔哈齐气得呼吸急促,胸腔剧烈起伏,但最终还是压制住了自己勃然的怒火。他怒道:

“那你说,该怎么办?我们本来借着倭军的力量,就要抓住李穗儿了。现在被人横插一杠,那帮人人数不在少数,我们人数不够,硬抢也抢不过。”

“谁说要硬抢了?咱们先顺着阿林保留下的标记继续追索,等找到了,我自然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木塞塞住的竹筒,拿在指尖晃了晃,展露在斗笠帽檐之下的双眸缓缓眯成了缝。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的舒尔哈齐确实与努尔哈赤不和,舒尔哈齐在万历二十三年奉诏入京,被京城繁华吸引,觉得自家大哥对抗明朝的想法不切实际,并且沉溺于京城的声色犬马之中。后来在明廷的拉拢和挑拨下,逐渐思想转变,亲明朝而疏远其兄,以至于后来叛出其兄麾下自立,还拉拢其余女真部族,与李如柏结亲,妄图与其兄分庭抗礼。后来迫于辽东聚变,舒尔哈齐失势,其子全被其兄杀死,他最后被迫回到其兄麾下,被努尔哈赤囚禁致死。 懂钓鱼的人都知道,大鱼上钩远远不够,必须要让它咬死了钩子,拖着它使它精疲力竭,才能提钩。所以,且看下回分解。【狗头】 感谢在2020-11-28 19:02:21~2020-11-29 17:56: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穿花袄的大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uniia 6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33.第二百三十三章☆

建州女真一直有比较特殊的联络记号, 尤其在骑兵队伍长驱直入敌后时,为了能让后续部队找到他们的踪迹,先头部队会将马粪铺在地上, 写就文字, 再用浮土掩埋。这种文字是参照蒙古文字, 由努尔哈赤手下几个将领内部自行创出的文字符号, 本身就带有极强的加密性质,敌人无法读懂。加之马粪本是路面上常见的污秽之物,不会引起人注意, 也少有人会将其破坏,因而一直都是非常有效的传讯方式。

后续部队, 一般都会带上犬类追踪, 那是女真人代代相传的驯犬法专门驯出来的猎犬,猎犬会事先记住传讯兵和马匹身上的气味, 进行追踪。但如今舒尔哈齐一行人身边并没有犬只, 只能靠人自己辨识路上的马粪标志。

好在,前方的道路并不复杂, 标志也非常容易辨识,舒尔哈齐、张允修一行人很快就找到了正埋伏在文山邑村落之外的阿林保,阿林保指了指村子里面, 道:

“那伙人就落脚在里面, 我绕了一圈看过了,没有船,他们没办法渡江, 我一直守在这里, 这是唯一的出口。眼下人都在里面呢。”

“你进去侦查过了吗?”张允修问。

“没有,我不敢打草惊蛇, 怕他们跑了。”阿林保道。

张允修想了想,相当谨慎地决定侦查之后再安排行动。他来的时候,也察觉到这个文山邑的地理位置十分特殊,就怕一个不小心中了埋伏。在王京接到李穗儿被劫走的消息时,他不是没有考虑到这有可能是诱饵,但他仍旧无法排除努尔哈赤出手的可能性,为此,他必须冒险前来,否则他这么多年为此付出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平白给他人做了嫁衣。

因为万兽百卉图的全图在努尔哈赤的大本营里,尽管出发时张允修千方百计想把图带在自己身边,但努尔哈赤坚决不同意,连复制备份的缩小图都没让他带出来。彼时张允修就对努尔哈赤心生不满,暗道此人不怀好心,于是一直在戒备着他在后方捣乱。如果再让努尔哈赤把李穗儿给劫走了,张允修这边就什么也没落下,必然会瞬间成为弃子。他必须要抓住李穗儿,才有办法牵制住努尔哈赤。

他让舒尔哈齐在队伍里又挑了一个擅长搞侦察的女真随扈,让他与阿林保一道进去查看情况,要保持高度隐蔽,绝对不可以被人察觉。

两人领命,这就向村落之中潜入进去。没多时,他们回来了,汇报道:

“那帮女真人一共一百零三人,都集中在村里的大祠堂。这村里的人都逃命了,剩下的都是空屋,拢共也没几户人家,我们都转过了,没埋伏。”

张允修又问:“看到李穗儿吗?”

“在里头,和几个男人绑在一起,估计就是孟家人。他们都被塞了嘴,就在祠堂角落的稻草堆上歪着,有人专门看着。”阿林保回答道。

“那几个男人里面可有郭大友和孟旷?”

“没有,都不在。好像其中有两个是女伴男装,细皮嫩肉的,身材也不像男的。”

张允修猜测大概是白玉吟与孟暧二女。他松了口气,心想也是,如果郭、孟在,那情况就不是现在这样了。既然确定了这两个麻烦的家伙不在,张允修便决定事不宜迟,尽快动手。

他于是问道:“你可观察到了,他们喝的什么水?是井水吗?”

“是井水,那祠堂后院有口井,水桶都是湿漉漉的,明显刚打过水。那祠堂大堂里头还架了一口大锅,里面咕嘟咕嘟,不知煮的什么,可香了。”一边说着,阿林保不禁吞了口唾沫,在外面奔波这么久,他又累又饿,饥寒交迫,特别想来口热乎的东西吃。

“好,拿着这个,记得,一半洒进井里,一半洒进锅里。若是找不到机会洒进锅里,也别勉强,总之不能让他们提前发现我们的踪迹。然后你俩人就守在里面,等到所有人都倒下了,再来知会我们,明白了吗?”

两人得了命令,便立刻去执行,再度返回黑漆漆的村落之中。而努尔哈赤、张允修等人,则冒着严寒一直候在村落外面,极度谨慎,并不踏进村中一步,绝对避免被打埋伏的危险。

就这么干耗着,约莫等了近两个时辰,阿林保终于出来了,兴奋地报告道:

“他们全倒下了!”

“你确定?没有遗漏?”

“没有?我俩都数了三四遍了,一百零三个人,一个也没少。”两人点头道。

“人确实都晕了?进去查看确认过没有?”

“晕了!绝对晕了。我还专门用刀扎了几个人的手,血窟窿都捅出来了,愣是一声不吭的。”阿林保道。

听他这么说,张允修这才算是放下心来。一旁的舒尔哈齐早就不耐烦了,骂骂咧咧地说道:

“得了得了,你也太他妈的胆小谨慎。你这药,一小撮就能迷晕一头熊,还搁这儿磨叽什么呢?赶紧进去把人带走得了,妈的,老子都要冻死了。”

张允修无意与他争斗,一行人进入了村落之中。饶是如此,张允修依然十分警惕于四周的情况,生怕有其他未被发现的人埋伏于此,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好在他的担忧是多余的,进入祠堂后,满眼都是东倒西歪的女真人,凑近看,确实一个个都被迷晕了,不论是长相或发式,也都是十分纯粹的女真人,并非假扮。直至此时,张允修才终于确定这帮人确实是努尔哈赤派出来的,因为他在队伍中认出了一个男子,这男子是努尔哈赤身边的亲卫。

他们进入祠堂正大堂,果然见到了被绑缚在东北角落的草堆之上的穗儿和孟子修一行。此时他们倒是没有被迷晕,因为不曾进食,身旁有与阿林保一道被派入的舒尔哈齐的随扈看守着,免得他们乘乱逃跑。

见到了李穗儿正愤恨地盯着自己,张允修不安的心绪反倒安定了下来。他不禁笑了,立在被绑缚着的李穗儿身侧,道:

“李穗儿,历经波折啊,最终你还是落在我手里。”

“张允修……我认栽,我现在只有一个要求,你放过孟家人,别伤害他们,我跟你走。你答应我这一点,我就老老实实帮你把整个图解开,你若伤了他们半点,你就算折磨我到死,我也不会为你做半点事。”穗儿十分冷静地对张允修道。

张允修思索权衡了片刻,想着杀了孟家人对他确实也没什么好处,反倒会惹得孟旷这个疯子千里追杀于他,往后都不得过安生日子。留手就留手,他掳走了李穗儿虽然也算是和孟旷结下了很深的仇怨,但毕竟人命还在,不至于结下死仇。等李穗儿帮他解开了图,一切也就无法挽回了,他放了李穗儿,孟家人又何苦要与他死磕?

他要对付的是明廷,又不是孟家人,孟家人只想过他们自己的小日子,只要李穗儿的命还在,孟家人的希望就没有落空。当然,如果孟家人要死咬他不放,他不介意和他们一斗到底。这时候哄一哄李穗儿才是要务,如果真的察觉到危险,往后再设局做了孟家全家以绝后患,也不是不可以。反正这家人家早就犯了大忌讳,根本就不用他亲自动手,明廷自会除了他们。

“好,我答应你。”张允修说道。

于是张允修指挥手下的女真人把孟家人松绑,孟子修、白玉吟、孟暧和罗道长四人被他们事先放走。在女真人的大刀、弓箭逼迫之下,四人被迫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祠堂,在李穗儿的眼皮子底下被放逐。孟子修、罗道长赤红了双眼,白玉吟、孟暧更是泣不成声,他们不断地呼唤着穗儿的名字,而穗儿更是哭得近乎断气。一家人就此生生分离,悲恸的情感让女真人感觉都有些不大自在,仿佛自己等人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为了掩盖自己的不自在,他们用马鞭驱赶孟家人,就像驱赶牲畜似的,让他们远离自己的视线。

随后,李穗儿被舒尔哈齐和张允修等人裹挟着出了村子,在村外上了马,向着北面漆黑的崇山峻岭之中行去。孟子修等人一路一直跟在后面追,但毕竟是徒步行走,终究无法比过马匹的速度,被远远甩在了身后,再也见不到了。

穗儿被拴在张允修的马鞍后头,一直在啜泣不断,张允修有些不耐烦,为了止住李穗儿的哭声,他讽刺道:

“这就是你死心塌地要跟着的孟家人?连反抗都不敢反抗我们,就这么拱手把你送给我们了?一个字都不敢发出声,简直懦弱无能。”

“哼!”穗儿因为这句话确实止住了哭声,但也只是冷哼一声,不做任何反驳。

见她终于不哭了,张允修从烦躁的心绪中解放了出来,一时间心中不由得浮现起得意之情。孟家人还想着要利用汪道明诱捕于他,却不知汪道明在书信中用藏字的方式提醒了他孟家人和锦衣卫的圈套。这李如松可算是帮了他的大忙,他也是瞄准了李如松与郭孟为首的锦衣卫之间的罅隙,挑拨了他们的关系,如此便可挫败他们定下的计划。

他专门传信给李如松,让李如松派了詹宇出来会他,也是出于这个目的。利用詹宇的这样一个计策,从张允修明晰他的家世背景以及与孟家小女儿之间的暧昧情愫时,就差不多开始成形了。詹宇与孟家人的关系始终不近不远,以孟家人那令人可悲的善良性情,如若詹宇出事,他们定会相救,抓住此人便是拿到了重要的诱饵,此为其一。其二,正是因为詹宇和孟家人之间这层暧昧关系,反倒也会引起李如松的猜忌,猜测詹宇是不是与锦衣卫沆瀣一气,从他李如松这里套取什么情报交给朝廷内部的人来整辽东李氏。再加上自己点名要詹宇前来相会,李如松心中的怀疑种子便会越陷越深,甚至会怀疑锦衣卫来朝鲜战场抓捕自己、回收万兽百卉图的事,从头至尾可能都是针对辽东李氏,构陷他李如松的阴谋。如此,李如松必会利用他最高指挥将领手中的权柄,阻挠锦衣卫的抓捕计划。

果然一切不出他所料,事情按照他的预想一步一步发展,哪怕努尔哈赤派人来抢李穗儿他也有所预见。现在他终于抓住了李穗儿,詹宇这个诱饵果真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如若不是詹宇吸引了罗洵率领的锦衣卫冒进勘察王京,他也不会提前发现在王京附近活动的前线锦衣卫斥候,更不会提前发现驻扎在碧蹄馆的明军先头部队,从而制定出倭军倾巢出击,击溃明军、绞杀李如松的计划。虽然李如松死里逃生,但这一仗重创明军,同时也彻底拖住了锦衣卫,让他们无法回返,基本上还是成功了。

詹宇身上的价值还远远没被榨干,他的身家背景是关键。这小子愣头愣脑,傻乎乎的,张允修有信心可以改造他并清洗他的思想,让他彻底听命于自己。然后将他放归大明,让他利用他舅公的权势背景往上爬,尤其是要让他掌握兵权。他会成为非常重要的棋子,只要他能掌握一定的兵权,未来大事可成。所以詹宇在张允修的心目中是个宝贝疙瘩,必须严密看护着。早在张允修、舒尔哈齐八人出王京来抓穗儿之前,张允修就先遣了另外几个女真人护送詹宇提前离开,返回女真人的领地。

但他没有让人把詹宇送回努尔哈赤身边,而是送去了一个更为保险的地点图们江畔瓦尔喀部。那里是舒尔哈齐的老丈人索尔和的地盘。索尔和是舒尔哈齐最宠爱的妾室瓜尔佳氏的父亲,比较偏袒照顾舒尔哈齐,对努尔哈赤一直不是很服气。

“喂,我说张五,咱们现在可回不去了,我大哥给我来这么一遭,你可得给我出点主意,我跟着你在外面做了这么多事,你要成事还得靠我的人。你做好打算了吗?”阒寂漆黑的山林间,八人马队举着火把,艰难地行走在山道之上。与张允修并辔而行的舒尔哈齐突然扭过头来,对张允修低声说道。面庞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出阴狠的神色。

张允修心中知道,和努尔哈赤合作那便是与虎谋皮,他没本事控制住努尔哈赤。但他弟弟舒尔哈齐就差很多,对自己也相对比较听从,更好控制,他宁愿撇开努尔哈赤,与舒尔哈齐合作,否则自己会有被卸磨杀驴的危险。

于是压低声音回道:“自然是暂时不能回去了,咱们先去索尔和的地盘,避一避锦衣卫的追捕。后续再想办法,把你大哥手里的图骗出来,这图可必须攥在咱们自己手里。”

后方被绑缚着趴在马背上的穗儿几乎要被颠散架了,看上去整个人都要晕过去。但谁也没有发现她半眯着的眸子中,此时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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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4.第二百三十四章☆

刚刚战胜明军的倭军, 回到了一片焦土、满眼尽是断壁残垣的王京之中。胜利的喜悦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也无法维持太久,倭军必须考虑接下来的行动计划了。他们也知道战胜明军只是暂时的,明军必会卷土重来。因而对倭军来说, 是留在王京等待明军再次发动攻势, 还是退到南方, 就成了当下必须解决的问题。

刚从咸镜道撤回、实力尚算完整的加藤清正, 与好战好胜的小早川隆景都反对单从战略角度提出的撤军。他们主张应当留下来守城,让明军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真正的日本武士。然而注重实在利益的小西行长等人,却不愿冒着生命危险来证明这一点。过, 选择撤退绝对不等于完全没风险,因为这意味着要放弃相对安全的王京城墙, 走上容易受到攻击的大路。

实际上, 虽然明军已经撤回至平壤,但此时王京的倭国人已被朝鲜官军、义军、僧兵团团包围。除非是武器精良的大队人马, 否则轻易敢冒险进入周边地区。尤其是临津江畔、坡州和蟹岭这一带, 有着朝鲜都元帅金命元及其麾下的将领围堵,而此时王京以西、东北、东南, 都有小股僧兵队伍在游击那些试图出王京的倭军部队,将倭军赶回王京城中。

被困在王京的倭军,必须想办法离开这里, 长此以往, 王京也会变为死地,他们必须找地方重新整顿军队。而此时,位于王京以西二十里的一座居高临下的山城幸州就成了最大的威胁。倭军希望能拿下这座山城, 如此才能解除王京围困之局。

于是几日后, 二月初,幸州之战打响, 守城的朝鲜将领权栗与精锐尽出的倭军在幸州山城打了一场惨烈又持久的攻守城之战。倭军三度进攻都未曾攻下幸州,反倒损失惨重,得撤退。而幸州城的朝鲜军民也伤亡惨重,过毕竟守住了阵地,算是惨胜。

而此时的李如松,却只是收拢明军驻扎于平壤,静观朝鲜人围剿王京之中的倭军,并不再轻易派出明军。此时的李如松,经历了碧蹄馆之败,已然不打算再出力气了。这一仗他认为打得得偿失,辽东军死伤过重,他只想保存实力。尽管他完全有能力攻陷王京,但他就是不出兵。这引来了朝鲜人的极度不满,在平壤城中,朝鲜人与李如松多次发生冲突,龃龉断,但李如松保存实力、以求和谈退兵的想法,却愈发根深蒂固,无法动摇。

早春到来,经历了一个冬天的冰雪严寒,阳光终于变得和煦,树木也终于迫及待的抽出绿芽。朝鲜漫长的寒冬给大多来自岛国九州、四国、本州西部的倭国人留下了极为残酷的记忆,他们的家乡冬季温暖,根本从未经历过这种酷寒,以至于大批的倭军士兵被冻伤冻死。王京内部的余粮早已足,而王京外部不断有义军骚扰,使得倭军外出寻找食物变得危险重重。困守王京的倭军起码有五万人,为了喂饱这五万人,每日消耗的粮食数量极为可怕。眼见着就要揭不开锅,倭军士气低迷,人人思乡心切。

雪上加霜的是,复苏的春意也带来了可怕的瘟疫,瘟疫与饥饿往往伴生。狼藉的王京城中,被丢弃在大街上的人畜尸首无人处理,渐渐滋生腐败。饥寒交迫的倭国士兵,已然开始大片染病。

然而这样的情况似乎不曾动摇后方的丰臣秀吉。远在岛国名护屋的太阁丰臣秀吉,断写信催促前线将领摆脱惰性,加紧侵略步伐。并且承诺,自己将于不久后,与德川家康、浅野长政、蒲生氏乡和前田利家这些赫赫有名的大名一道,率二十万大军渡海增援。

这封信把困在王京中的众倭将吓坏了,眼下粮食告罄,后方粮道已断,海面也被朝鲜水军李舜臣封锁。五万人都喂起了,何况二十万人。支撑下去的倭军将领们,终于决定放下固执的颜面之争,向明、朝联军求和。

于是,还是小西行长身侧熟悉汉文的宗义智写了一封信,派使者送与李如松,要求议和。这正中李如松下怀,他在回信中要求倭军撤出王京,立刻向南撤退,待到倭军动作,他便会派使者沈惟敬南下,商议和谈的具体细节。

……

就在明、朝联军围困倭军,战争即将步入和谈阶段的时候,更北方白山黑水的冰雪天地之间,另有一场旷日持久、险恶至极的较量正在进行。

图们江畔,瓦尔喀部。首领索尔和接纳了舒尔哈齐和张允修率领的队伍,而早在舒尔哈齐和张允修到来前两日,就有另外一股女真小队押解着一个明朝男子来到了这里,正是詹宇。

女真人的领地看上去与同样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朝鲜人、辽东明人区别并很大。由于自百年前基本就开始于此定居,女真虽然仍然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放牧生活,弓马娴熟,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从事起农业生产,并稳固地与辽东关内进行着货物贸易。住宅也并非是印象中蒙古人的那种毡帐,而是泥瓦夯筑砌成的屋子。只是他们的建筑要显得更为原始古朴,很难有称作城镇的大型聚落出现,基本都是零星散落于各地的寨子。

瓦尔喀部,也就是这样一个约莫一千多户规模的女真寨子,实际控制地域十分宽广,居住也略有些分散。作为部落首领的索尔和,在靠近图们江最为良好的位置拥有自己的宅邸,但这女真部族首领的宅邸放到京中达官贵人眼里,估计根本就嗤之以鼻。

好在,这院子也算是轩敞,毕竟女真人的地盘地广人稀,怕宅子建得大。穗儿被掳到这里后,就一直被软禁在了后院的西屋之中。张允修没有急着对付她,也并不折磨或欺辱她,反倒是把她晾在这里,连续数个昼夜见他来一趟。

穗儿知道他在谋划如何从努尔哈赤那里把万兽百卉图骗出来,暂时是用不上自己的。而她独自居住在这西屋之中,反倒让她禁回忆起前年年末时,被孟旷关在灵济堂书房里的经历。她不可遏制地思念起孟旷,时间拖得越久,她就越发的思念,以至于心口发痛,难以展怀。还有亲爱的哥哥、嫂嫂和妹妹,以及令她无比挂怀的小顺贞。这孩子最开始是随着他们一起逃亡,后因为考虑到设套诱捕张允修的危险程度,在文山邑时,众人就将她悄悄送走了。带走这个孩子的正是一直跟着她们到文山邑里的王诩。王诩是瞒住的,但孟家人也没有与他多解释什么,只是把孩子交给他,让他尽快离开。而张允修并知晓这个孩子的存在,因而孩子见了并未引起他的怀疑。

现在,她眼前可全都是女真人了。仅仅一个明朝人见到,更是连懂汉字的朝鲜人也见一个,所有人都说着她听不懂的女真语,面庞粗犷黝黑,透着股蛮劲。她只感觉到无比的孤单。

数着指头度日子,就在抵达瓦尔喀部的第十日,穗儿才发现了一个令她惊喜的事实,那就是她发现詹宇其实就与她关在一起,都身处索尔和的宅邸之中。她关在后院的西屋,詹宇应当是关在前院的东屋里,就居住在张允修住处的偏屋之中,与张允修朝夕相处。她之所以会知道这件事,是因为那一日穗儿破天荒被张允修派人带去了前院,在詹宇眼前露了一下面。

张允修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为了让詹宇确认一下穗儿确实并无大碍。穗儿只是出来了一下,就再度被人关了回去。过也因此,穗儿吃了一颗定心丸,看样子张允修正在不遗余力地试图转变詹宇的思想,将其改造成自己的人。暂时,詹宇会有生命危险,她就放下心来。

如此,只要等到那厢努尔哈赤将万兽百卉图送来,他们这个漫长的诱捕计划,就可以最终收网了。

而这一刻竟然耗费了将近一个半月的时间,一直拖到了进入了四月,瓦尔喀部才传来了努尔哈赤即将到来的消息。

努尔哈赤此前其实一直在外打仗,他挥师东进,正在尝试征服珠舍里部和讷殷部,将整个长白山部纳入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但战争一直未有进展,且漫长的寒冬尚未完全过去,打仗还是时候。在完成了初期的勘察后,努尔哈赤率小股部队回来了,打算等待夏季开始发起攻势。

张允修告诉努尔哈赤,李穗儿已然抓住,被他关在了瓦尔喀部,请他即刻带上万兽百卉图原本,到瓦尔喀部相会,以解开全图内容。

万兽百卉图落入女真人手里后,女真人制作出了三份复刻本,一份微缩版本,还有个别局部图,但都是手绘的图画本。在女真部族之中,没有谁有本事用织锦和刺绣复制出万兽百卉图,那是擅长织绣的汉族女子才能做到的事。论是努尔哈赤兄弟还是张允修,心中都明白,图绘版的万兽百卉图是没有意义的,只有真正的织锦原版才有意义,因为每一针每一线都有特殊的数字指代意义,代表着具体的财富藏匿地坐标、金额与数量规模。而这个只有穗儿才清楚,张允修并清楚。

努尔哈赤显然是有戒心的,一开始并不愿带图来瓦尔喀部。但张允修告诉他,自己之所以与舒尔哈齐将穗儿藏在瓦尔喀部,而回目前努尔哈赤住所所在的建州左卫城,就是因为自己等人抓走李穗儿后,努尔哈赤所在的建州左卫城必然会成为明军的眼中钉肉中刺,其中必会有人进行渗透,防不胜防。为保万一,他才如此行事。

张允修还特意加了一句,努尔哈赤可以留在瓦尔喀部监督图的解析之事,等图全部解析出来,众人再一起回建州左卫不迟。努尔哈赤虽然心中仍然残留有疑虑,但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自己身边有忠心耿耿的猛将傍身,加之舒尔哈齐到底是自己的亲弟弟,也会害他,张允修就算再狡猾多变,也没有必要与自己为敌,于是便应了下来。

他做足了准备,终于在四月初二秘密带着万兽百卉图的原图,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瓦尔喀部。而就在这一日,瓦尔喀部西南的山地间,正有一大批精锐锦衣卫部队悄然向瓦尔喀部包围而来。指挥部队的两位锦衣卫军官,正立在可以俯瞰瓦尔喀部的山岗顶上,俯视着下方一望无际的图们江平原。

“十三啊,终于要走到这最后一步了,历经劫波,咱们就差这最后一哆嗦了,你此番行事要绝对冷静,可出半点差错。”

“我知道老郭。”

这两人是郭大友与孟旷又是谁?而此时孟旷眼中的眸光前所未有的坚定,最迟明日,一切就将彻底做个了结,这场互设诱局的比试,究竟鹿死谁手,基本已成定局。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倒计时,还有两章。 感谢在2020-12-01 18:44:45~2020-12-03 18:59: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会飞的大白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饭饭小朋友嘿呦 2个;穿花袄的大叔、若禅。、32、秋意、情不知所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饭饭小朋友嘿呦 40瓶;21185371 25瓶;忘忧。 22瓶;苔生 20瓶;yuniia 10瓶;九 5瓶;sxia、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35.第二百三十五章☆

“十三, 你一会儿去看看孩子吧,中午那会儿放饭时,你独自到前头侦查去了。王诩跟我说这孩子之前一直吵着要你陪, 你不在她好像就心发慌似的。这才几天啊, 之前还对你害怕的紧, 现在恐怕都把你认成娘亲了。”从高岗上下来, 郭大友换了个相对轻松的话题,向孟旷提道。

“是啊,早上我要走的时候她一直扯着我, 我也担心这孩子,她特别敏感, 尤其依赖我们。现在穗儿不在她身边, 她也就只能依赖我了。”孟旷道。

王诩将小顺贞从文山邑带出来后,不久便接到了飞鹰传来的消息, 是不远处一直处在跟踪埋伏状态的郭大友和孟旷发来的消息, 他们给了王诩一个具体的会合地点,王诩才带着孩子一路赶过去, 与锦衣卫部队汇合。直到此时,他才惊觉原来这一切都是锦衣卫的安排。

那掳走孟家马车的一百来号女真人,其实是从辽东军中征发而来的女真俘虏, 这些俘虏被告知, 只要按照锦衣卫的指挥行动,便可重获自由,且绝不可暴露他们俘虏的身份, 否则不仅他们将身死魂灭, 他们远在家乡的亲人也都会被阴魂不散的锦衣卫彻底剿灭。而如果能够圆满完成任务,他们将得到丰厚的报偿。这些俘虏求之不得, 于是一个个卖力演出,尽全力配合锦衣卫的指挥,甚至发挥出了极其强大的忍耐精神,手上被扎了刀子,食物里被下了迷魂药,都心甘情愿。

这其中有一个关键人物塔克里,是努尔哈赤身边的亲卫,自从张允修、舒尔哈齐南下后,他就被努尔哈赤派出去负责接收舒尔哈齐、张允修发回来的消息,组织女真人的情报工作。此人是被北镇抚司稽查所的张东威设下圈套诱导而出,亲手俘虏,抓到锦衣卫军中的。张东威此番可谓是立下了极大的功劳,补齐了锦衣卫设计抓捕张允修不可或缺的一环。没有这个塔克里混在这帮女真俘虏之中,还真不一定能蒙混过张允修这只狐狸。

孟旷尽快回到了队伍后方,此番锦衣卫绕过了辽东军,向蓟镇军借了三百精锐,加上锦衣卫自己调集的两百精锐(另有一百在前线作战),拢共五百人,将协同完成这次诱捕任务。五百人的行军队伍并不很长,队伍最后跟着的是管理辎重后勤的五十人队伍,小顺贞就被安排跟着辎重车走。

看到孟旷从远处行来,坐在辎重车上的小顺贞立刻向她招手。孟旷上前,将孩子抱进了怀里。孩子圈着她的脖颈,喃喃地唤:“阿父。”

这孩子能唤她“阿父”,是孟旷没想到的。起初她以为孩子很难接受她作为“新父亲”,事实也确实如此,这孩子一直很怕她,被王诩带来后,一直怯生生的不敢与她亲近。但这孩子更怕其他的锦衣卫,那些人都是真汉子,孟旷这个假男人身上有真男人没有的柔和感,这孩子很敏感,能察觉出来。再加上孟旷一直对这个孩子温言细语,孩子能听出她女子的声线,也知道孟旷其实是女子。她照顾孩子无微不至,孩子很快就与她亲近起来,到现在,已然是寸步不能离了。

“阿父”的称呼是孟旷与孩子约定好的称呼,她温言细语地告诉孩子,自己是扮作了男子的女子,所以孩子不能喊娘喊阿母,得喊父亲、爹爹或阿父。这孩子很聪明,一下就明白了。起初孟旷还忐忑她会不会这么喊自己,但这孩子也没过多久,便张口唤她了。起初能听出点试探和讨好的意味,唤得不那么真心,但随着二人关系越发亲密,这孩子的呼唤也变得愈发自然了。

“阿父……我想娘……”随着与明朝人长时间的接触,还有孟家人不懈的教导,小顺贞已经能磕磕绊绊地用汉语说一些简单的句子了。

“想娘了啊……阿父也很想她,没关系,明天之后娘就回来了,顺贞就能见到她了。”孟旷温柔的抚着孩子的后脑勺,安慰道。

孟旷抱着孩子,在队伍最后方安抚亲昵了一会儿,郭大友骑着马追了上来,告诉孟旷,刚刚从陈当归那里传回了最新的消息,孟家人眼下就秘密驻扎在不远处,并将具体的位置告诉孟旷,最后他把马也让给了孟旷道:

“接下来的行动有不小的危险,孩子不能跟着我们走,你去把孩子送到你哥哥妹妹那里去,再回来与我们汇合。”

于是孟旷上了这匹马,带着孩子策马向西南行了十里路,在一片隐秘的山林间,寻到了一顶毡帐。毡帐外,正有一个老翁在账外石头砌成的火炉子上烧着水。见孟旷策马而来,那老者显得十分欣喜。

“阿晴!”

“罗道长!”孟旷扬起笑容,打招呼道。随即抱着孩子下了马,向毡帐里而去。他们进了毡帐,孟子修、孟暧、白玉吟都在这里。孟旷把孩子放下来,小顺贞便迈着小腿、张着手臂,憨态可掬地跑向白玉吟和孟暧,口里唤着“阿姑”“婶娘”,惹得二女忙上来抱住孩子亲昵。

孟旷坐下来,与孟子修、罗道长商量接下来的事。

眼下,孟家人其实已经上了赴朝抗倭的阵亡名簿,他们被记录为:在坡州偷袭中被倭军杀死在了夹谷之中。孟家人故意留下了名牌和一些贴身物什作为证据,如此一来,假死脱身的计划算是完成了一半。

而孟旷其实也已经被记录为阵亡,阵亡于碧蹄馆战役之中。眼下她的锦衣卫制服、腰牌、刀都已然交给了罗洵,身侧只有军中制式的武器。她伪装成了蓟镇军中的弓步兵,配有一弯长弓加一袋箭,还有一柄制式军刀,除了这些,就只剩下她自己的一柄匕首。她现在的装束与蓟镇军的士兵没有区别,加上蒙着面,除了知情的郭大友及身边的个别亲信锦衣卫,没有人知道她就是刀修罗孟十三。

接下来,最关键的是穗儿。此次计划最要紧的倒不是抓捕张允修或回收万兽百卉图,而是如何在营救穗儿的过程中,让穗儿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亡”。因为皇帝最关心的其实就是穗儿的死活,对于孟家人的死活他其实并不在乎,只有穗儿死了他才会死心。而蓟镇军,其实就是锦衣卫请来的见证人。

除了营救穗儿,还有詹宇也是个问题。目前,孟旷等人已然是能推测出詹宇就被拘禁在张允修的身侧,但他们还不知道詹宇的意愿,他到底是愿意不顾一切与孟暧在一起,还是放不下前程想要回去。如果是前者,那就也要安排詹宇的假死,而如果是后者……那就必须保证詹宇能安全地回到大后方。这个问题,只能等到时候开始围剿,才能获得答案,并临时决定该如何处理。为此,孟家人与郭大友仔细商量了一番,制定了两套营救方案。

孟子修最后与孟旷核对了一遍计划的每一个步骤,家人们挨个对孟旷做了一番叮嘱,一家人围在一起吃了一顿晚食。接下来,孟旷告辞家人们,踏上了最后的征程。

“姐!”孟旷临踏出毡帐,却被孟暧唤住。孟旷回头看向妹妹,孟暧却欲言又止。孟旷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担忧模样,不禁笑了,道:

“你放心,我会带着詹宇来见你的,我心里清楚那小子会做什么选择。你就放心吧,大家都会安安稳稳的。”

说罢,掀开帐帘离去。

……

是日,夜幕降临,围剿行动就安排在今日晚上。郭大友先派了五个锦衣卫巡勘所的高手,先去前头探查情况。而此时,五百人部队已经趴伏在瓦尔喀部寨城之外,有的埋伏在草地里,有的潜伏在河谷大石后,对寨城形成了半包围。只等一声令下,开始行动。

扮作蓟镇军士兵的孟旷,就身处郭大友和蓟镇军将领的背后,听他们在极为小声地悄悄商量着接下来的行动计划。

此次被调来协助的蓟镇军将领名唤周礼昌,官至副总兵,是一员儒将。曾经中过秀才,后投笔从戎,参与过好几次针对蒙古人的军事行动,斩获不少首级,文武双全,功勋卓著。蓟镇军,其实即是浙兵,原先全部从属于戚家军,是戚继光北上抵抗鞑靼时调来的江南兵,也被称作“南兵”。蓟镇军作战非常英勇,尤其讲究各兵种协同配合,是击垮过倭寇、蒙古乃至于女真人的强兵。而蓟镇军与目前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的关系甚笃,因而锦衣卫比起辽东军更信任蓟镇军。

“此番我们开始行动,必会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仓惶之下,他们会向北逃亡求援。这寨城没有墙,地广,我们人少,要形成大的包围圈是不可能的。所以动作必须要快,在开始行动前,就要切断敌人向外求援的机会。所以,你们锦衣卫得先出力,进去将一些报信的哨卡消灭掉,我们的人再进去,第一步抢占要道封锁,尽量在一个时辰之内结束战斗,快速撤军。避免瓦尔喀部北面的人反应过来,及时回援。”周礼昌分析道。

郭大友赞叹道:“周副总兵说得极是,人我已派进去了,预计再有两刻钟就能传回消息。”

此番五百人部队全部携带冷兵器,无人使用枪炮,避免造成极大的声响,惊动其他地区的敌人。他们的行动范围只局限于城寨中索尔和宅邸的附近,寨内各建筑之间的距离拉得极大,使得这个计划得以成行。他们完成抓捕张允修、回收万兽百卉图的任务后,便会立即撤退,不会恋战。

恰如郭大友所说,约莫两刻钟后,也就是酉末戌初的光景,有锦衣卫斥候回报,初步侦查结束,寨内一切正常,无人察觉兵锋已至。

“好,开始行动!”

先头一百人的尖兵队,由七十名精锐锦衣卫和三十名蓟镇军精锐组成,全部衔刀禁声,悄无声息地向索尔和宅邸摸了过去。他们这一百人的任务,就是清除索尔和宅邸附近所有可能发出警报的敌方人员,将索尔和宅邸彻底孤立起来。这其中,就包括孟旷,此时的她只是一名普通的士兵,但她并不受任何人指挥,自己视情况而定。她还将配合后续的部队进入索尔和宅邸进行救援和抓捕。她将会成为自由行动的一枚飞棋,也是刺入敌人心脏的利刃刀尖。

彼时,索尔和宅邸内却是一片喧嚣声。努尔哈赤为了不打草惊蛇,只带了二十名亲卫来了瓦尔喀部。这些亲卫如今全部住进了索尔和的宅邸内,因为万兽百卉图解开在即,他们都很高兴,正由索尔和和他的儿子领导着,聚在宅邸院子中央,升起篝火,烤全羊吃。

而努尔哈赤本人,则与舒尔哈齐、张允修一起,身处索尔和的议事堂之中,努尔哈赤本人身侧还带着一个刚猛威武的女真猛士费英东。

此时堂前,两张方形大桌拼在一起,一副精美绝伦的刺绣图卷展开于其上。这图十分大,满满地覆盖了两张大桌,整个明朝疆域都细微地展现于上,花团锦簇,万兽栩栩如生。众人正围在这幅图的周围,仔细的凑近了瞧看。而堂下,穗儿被人绑缚了过来,跪在了地上,安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些女真人。

张允修转首对身旁的一个随扈说道:“把她押过来。”

随扈随即将穗儿押到了桌边,张允修对李穗儿道:“李穗儿,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做到了。你答应我的事,也请你完成吧。我要提醒你,你现在别无选择,除了为我做事,你没有出路。不要试图耍滑头欺骗于我,亦或者想要抵赖不从,那都不是明智之举。你完成得好,我还能把你放了,你不是想和孟家人好好过日子吗?你们自去过你们的好日子,我与建州女真在做什么,与你们又有甚么干系?你很聪明,我想你定然识时务。”

不得不说张允修的话句句切中穗儿要害,穗儿抿了唇,也没有过多的犹豫,只道:

“你们先给我松绑,准备纸笔来,我要解图,总得把解出来的内容写下来吧。”

张允修点头,随扈开始为穗儿松绑,并准备纸笔。此时张允修眸中的喜悦神色已然不加掩饰,他知道自己终于完成了数年来的目标,只要穗儿能把这幅图的内容解开,他就有本事利用这幅图里的内容,将整个明廷内部搅个天翻地覆,为将来他们入关中原制造良机。

没想到穗儿揉着自己的手腕,又提了一个条件:“你们把詹宇带出来,我要全程见他安然无恙,才会解图。我解开了图,你就要放我和詹宇离去。”

张允修面色有些阴沉,警告了穗儿一句:“你现在没有资格与我们谈条件。”

“怎么没有资格,我不怕死就是最大的资格。我一死,你什么也得不到。折磨我?我自小到大可没少受过折磨,没什么事能让我屈服。我没有资格与你谈条件吗?”穗儿冷静地说道。

张允修面上逐渐浮起冷怒,但他很好地控制住了。现阶段,先稳住李穗儿,让她解图才是正经,现在这小妮子嚣张的账,等过后再算。

于是他又命人将詹宇带了出来,让人将詹宇控制在堂下的椅子上坐着。穗儿见到了詹宇,深深地看了一眼詹宇,这才终于开始提笔解图。整个过程间,努尔哈赤等人一直在旁冷眼旁观,并不多说一个字。直到穗儿开始解图,他们才将注意力全然转移到她所写的内容上来。

穗儿就是从辽东地区的部分开始解的,眼见着穗儿细数丝线、分辨颜色,将不同丝线图案代表的内容细细地誊上纸张,努尔哈赤、舒尔哈齐兄弟以及其余的女真人眼睛已然开始发光,而张允修更是对穗儿的老实十分满意。辽东地区的内容,张允修有自行尝试破解,破了五成,大概能判断穗儿所解的内容是全然真实的。

桌角的烛火如豆,解图的过程极度漫长,整个大堂内部阒寂无声。时间的流逝飞快,及至半夜,穗儿解图也不过解到了河东地区,尚有一大半未解。原本兴味盎然观察解图的女真人也变得有些疲惫,东倒西歪,舒尔哈齐甚至打起瞌睡来。只有张允修依然全神贯注地紧盯着穗儿所解的内容。

此时,屋外突然传来“咔”的一声脆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后摔在了地上。这个声响惊醒了舒尔哈齐,更是让原本神思涣散的努尔哈赤等人警觉起来。费英东起身,走到声音传过来的堂屋西侧窗边,发现原来是挂在窗沿之上的冰棱突然断裂了,摔碎在窗台之上。可这冰棱好好的,本也粗壮,没人碰怎么会突然断裂?

正打算出去仔细看看时,又是一声“啪”的声响,似乎有人将炮仗摔在了堂前的院子里。

“怎么回事?”努尔哈赤暴起,握住了腰间的刀。而此时,屋内的穗儿突然动了,只见她伸长手臂飞身一够,将那桌角烛火打翻,火苗顿时点着了万兽百卉图。打翻烛火后,她立刻侧身一跃,向门口夺门而逃。一旁的张允修本就防备着她,这会儿她突然发难,打翻烛火,张允修头皮炸起,一面高喊“给我拦住她”,一面奋不顾身地扑上去灭火。

舒尔哈齐恰在门附近的位置,直接往门口冲,就要拦住穗儿。却不曾想身后侧詹宇突然挣脱了束缚,蛮牛一般冲过来,将他撞飞了出去。穗儿就此抢步出了外面,后方的努尔哈赤等人大惊,拔刀就要出门抓人,却不曾想门外,七八个佩刀的明朝军人冲了进来。这一照面,努尔哈赤等人就知道情况不妙,他们上当了,恐怕已然被包围。

战斗一触即发。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的这两章会很长,但我还是要争取在本周末将正文完结,下周将番外完结。 继续为新文宣传,《镜面神域》,克苏鲁神话体系扩写文,维多利亚时代风情加蒸汽朋克元素,感兴趣的一定不要错过。目前已开启文案预收,进入我的作者专栏便可看到。 感谢在2020-12-03 18:59:03~2020-12-05 18:29: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穿花袄的大叔、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呱QAQ 20瓶;yuniia 5瓶;凤凰花又开、秦勤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36.第二百三十六章☆

当下, 大堂之内的女真有五人,努尔哈赤、舒尔哈齐兄弟,加上费英东和两名女真随扈。努尔哈赤和其中一名随扈身处大堂中央, 此时已然拔刀面对门口闯进来的明朝军人;费英东还在位于西窗边的较远处;舒尔哈齐被詹宇撞到在门侧, 二人摔作一团。

张允修此时正在扑灭桌面上起火的万兽百卉图, 他甚至顾不上去看一眼闯进来的明朝军人。而闯进来的明朝军人共有八人, 其中四个人直扑堂中央的努尔哈赤和随扈而去,费英东飞快地从窗边向堂中央这里跑来,手中的大刀明晃晃地挥舞着, 他的首要任务是保护努尔哈赤。

另有两个人扑向门侧摔倒的舒尔哈齐和詹宇,迅速控制住了舒尔哈齐和詹宇。最后剩下的两个人则径直扑向正灭火的张允修。

这八个明朝军人都是精锐, 身上功夫不弱。但对上骁勇善战的女真人时, 就有些不够看了。那四个扑向努尔哈赤和随扈的明朝军人,迅速就落了下风, 被努尔哈赤和随扈打得向门口节节败退, 再加上费英东迅速赶到,三个女真猛士对打四个明朝军人, 明朝军人顿时无法抵抗,当下就有两个明朝军人被砍翻倒地,剩下两人被逼到西侧的角落里, 眼见着是没有活路了。腾出手来的努尔哈赤向门侧冲去, 一脚踹飞了其中一个控制住舒尔哈齐的明朝军人,另一个刚起身准备对抗他的明朝军人,直接被他一刀招呼在了左肩之上, 刀锋直接砍断了对方的锁骨, 鲜血激发,惨叫刺耳。

手中倒提着刀, 努尔哈赤拽起地上的舒尔哈齐,就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根本不去管倒地的詹宇,还有不远处已经被压倒在桌面上的张允修。

舒尔哈齐用女真语对其兄长大喊:“救张五!”

“别管他!他是累赘,我们被包围了,必须立刻突围!”努尔哈赤拽着舒尔哈齐就冲出门去,后方解决了剩下两名明朝军人的费英东也带着两名随扈紧随而来。女真人就这样抛下了张允修,往堂外突围而去。

而明朝人似乎对女真人并无赶尽杀绝之心,堂中幸存的三名明朝军人没有追出来,其中一人跑出去报告情况,另外两人控制着不断挣扎的张允修。努尔哈赤想起自己随行而来的二十名护卫都在后院,连忙带着舒尔哈齐和费英东等人往后院跑。不多时就看到了东倒西歪在后院之内的大量女真人,他们似乎是被下了蒙汗药,一个个瘫软如泥。努尔哈赤怒喝一声,也顾不得这帮护卫了,就带着身边的另外四人,从后院马厩里牵了五匹马出来,准备立刻逃走。却不曾想突然发现之前逃出去的那个女人李穗儿正躲在马厩里边,努尔哈赤当即命费英东将穗儿抓住,明朝军人会来救这个女人,代表这个女人很重要,捏在手里可以做人质以威胁明朝人,这是个好筹码,不能丢了。穗儿尖叫挣扎,却无济于事,还是被费英东抓小鸡一般抓走,提上马去。女真一行五人裹挟着穗儿从后门夺路而逃。

他们冲出了后门,向北面的道路之上狂奔,后方有大批明军合围而来,举着手中的刀,拉起绊马索,作势要阻拦他们。努尔哈赤、舒尔哈齐等人奋力突围,这些明朝军人大概是发现了李穗儿的存在,不敢放箭,能听到有指挥军官在高喊:“不许放箭,保护人质!”绊马索的阻拦在女真人高超的控马技术之下显得软弱无力,很快就被努尔哈赤等人突围而出。但就在此时,不知从哪儿冷不丁一支冷箭射来,努尔哈赤躲避不及,顿时箭矢扎进了他的大腿之中。

努尔哈赤闷哼一声,眸光愤怒凌厉地朝箭矢射来的方向望去,只见黑暗之中,就在通往北方道路的侧方,一个蓟镇军的士兵立在暗处,张弓搭箭地对准他,眸子中亮着冰寒的冷光。

一箭射中努尔哈赤大腿,她并不继续针对努尔哈赤,反倒是转变了射击的对象,向舒尔哈齐瞄准。努尔哈赤连忙带领五人队伍加速冲锋,突围的同时以求躲开这个箭手的射击。但他们还是中招了,这一箭打中了费英东夹着穗儿的右臂,费英东顿时使不上力气,穗儿眼见着就要掉下来了。接着她又一次飞快张弓搭箭,瞄准了努尔哈赤的头颅,一股子阴寒的杀意仿佛缠上了身子,努尔哈赤寒毛直竖,如芒刺在背,心胆俱寒。自从他用父、祖留下的十三副铠甲起事以来,经历了大大小小无数场仗,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危险,却从未有一刻如当下这般恐慌。他似乎是猛然意识到,如果自己带着这个女人走了,恐怕将被这个恐怖的箭手追杀到天涯海角。于是他也顾不得什么人质了,眼见着突围在即,他直接命费英东将李穗儿从马上丢下,带着四个人仓皇而逃,再不敢有半点事后卷土再来的心思,只想着尽快脱离危险,逃遁保命。

后方周礼昌带兵追来,而那箭手已然抢先上前,蹲下身来将李穗儿抱入怀中。她低声在李穗儿耳畔说了什么,李穗儿一动不动的。后方众明军围上来一瞧,那李穗儿喉间满是鲜血,双眼半睁,眸光涣散,已然是个死人了。

周礼昌如遭五雷轰顶,顿时不知所措。他们此次行动,虽然是锦衣卫全程策划,但也是向上头报告过的,几个元老阁臣都知道有这样一个行动,甚至上头那位九五之尊都对此次行动非常关注,直接下达指示,要求周礼昌全力配合锦衣卫的行动,务必要把万兽百卉图回收,将被抓走的李穗儿安全救回。结果……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此时,郭大友也带队赶来,见此情景,他当即道:

“周兄,你快带人去增援,那张允修发了疯,我们派进去的人没能控制住他,让他带着图跑了。他还放火,图还在里面呢!快去,这里我来处理!”由于此时郭大友身边只剩下几个锦衣卫,其余锦衣卫都集中在宅子的前门附近围堵,另有一部分锦衣卫闯入了宅子内部,而周礼昌手下的三百蓟镇军几乎都在外面围堵追捕逃遁的努尔哈赤几人。以,他让周礼昌带兵去增援的要求是完全正当的。情况紧急,现在李穗儿人死了,只剩下那幅图了,至少他要把图带回去,否则此次行动他该如何向上级交代?

顾不得那么多,周礼昌只能立刻带兵回返,向宅子里面冲。诚如郭大友说,宅子里确实冒起了火光,是宅子西侧的一间粮仓烧起来了。宅邸后门大敞,正有士兵跑进跑出,在手忙脚乱地试图去打水灭火。奈何院内那口井打水太慢,还有个别军官带着自己的人要去不远处的图们江畔打水。

周礼昌赶到后,立刻抓人汇报情况,他手下一个军官告诉他:那张允修本来在正大堂内已经被两名锦衣卫抓捕了,但这厮身上还藏着毒针,他乘着两个锦衣卫不备,用毒针刺破了他们的皮肤,导致二人当即中毒暴毙。张允修大约是知道大势已去,毒死两个锦衣卫后,他带着残缺的万兽百卉图躲进了粮仓之中。这粮仓是夯土砖砌的穹顶式拱券建筑,整个瓦尔喀部有三分之一的粮食是储存在索尔和宅邸中的这座粮仓内的。而粮仓的门用精铁打制而成,一旦反锁,从外部破坏将会非常困难。如今大门反锁,张允修还绕着粮仓燃起了一圈大火,似乎宁愿死也不愿万兽百卉图落入明廷手中。

“救什么火,你们这帮蠢货,赶紧给我破门进去!”听完汇报的周礼昌气急败坏,心道手底下人怎么这么蠢,等他们把火扑灭,还不知道里面的张允修会不会把那图彻底毁掉呢。

“不行啊,那张允修还掳了个人质在里面,就是詹宇,他说如果我们敢破门,他就杀了詹宇。”满脸黑灰的军官无奈道。

周礼昌顿时感到无比头疼,詹宇……他差点把这小子给忘了,这小子是次辅张位的外甥孙,这么金贵的身份要是没了,他必然要被张位针对了,这可如何是好?

“先救火!”愤恨的周礼昌只能再度改变自己的命令。

于是,一番诡异的救火场面就在夜幕下的索尔和宅邸内上演。数百名原本是来围剿的明军官兵,突然就开始了救火,有人接力,不断用木筒将水泼向着火的粮仓。可张允修在那火里浇了油,导致那火根本一下扑不灭,反倒因为水将油带去了别处,使得火势愈发蔓延。官兵又开始挖土,打算以土灭火,奈何这宅邸内的土地都是反复夯实的三合土,加之寒冬之中,土地被冻得极为坚硬,一铲子下去根本像是打到了石头上,一时之间挖土都十分困难。

周礼昌只能不断在外喊话,隔着熊熊烈火劝说张允修不要伤害人质,带着图立刻投降,可以保他周全,只要他允许众人破门而入进行抢救。然而屋内一点动静也无,眼瞧着再这么下去,人和图都要烧没了,到时候啥也保不住,顾不得那么多的周礼昌立刻命令破门。

而就在官兵们手忙脚乱地寻找着可以撞击粮仓大门的冲击物时,一个人影在夜色中飞快地向着粮仓冲来。寒冷的天气下,她周身都滴着水,却三步并作两步,跨过火焰,灵猴一般迅捷地攀上了拱形的粮仓,沿着圆弧墙面“蹭蹭蹭”就到了顶端。四周的士兵甚至都没能看清她是怎么做到的。紧接着,她立在穹顶之上,将背后背着的一柄铁镐拿下,举起就狠狠往穹顶顶端砸下。

原来这穹顶之上,有一个粮仓通风口,是用木构造的遮雨顶覆盖着的,但这顶并不大,立在粮仓之下还不一定能发现。粮仓都是需要有通风口的,否则储存在其中的粮食、种子都会朽烂。慌忙之下,救火的官兵都没意识到这一点,也没人去寻找通风口,只有孟旷发现了。她攀上粮仓顶,用铁镐将那遮雨顶砸了个稀烂,一脚踹翻下去,露出通风口来,恰能容一人进出。她纵身跃下,双足落地时,便一下落入了满是烟雾的粮仓之中。外面大火燃起的黑烟已经不可避免地熏入了粮仓之内,一进来顿时有种喘不上气来的窒息感。孟旷伏低身子,在身手不见五指的粮仓之内摸索,寻找张允修和詹宇。

突然,孟旷只觉背后寒毛直竖,心知有人偷袭于她,于是立刻回身要做出反击。却奈何还是迟了一步,她登时被一根麻绳勾住了脖颈,顿时一股大力传来,她被人狠狠用力从后勒住。孟旷临危不乱,双手十指扣住绳索以做对抗,当即运气,身子狠狠一沉,竟是将身后的人一下子带的从她背上向前翻滚着摔出去。对方的力量虽然很大,但真要对抗起来却还是不如孟旷,绳子也丢了,落在了孟旷手里。孟旷当即抢前一步,一脚踹在对方的身上。她的双眼还未能看清眼前的景象,因而完全是依靠听觉在判断对方的位置。这一脚踹中了,但不知踹在了哪里,对方闷哼一声,孟旷大致判断自己可能是踢中了对方的肚子,于是当即跪压而下,将对方压倒在地无法动弹。对方终于开口了,果然是张允修:

“孟旷!你要救詹宇,就不能杀我!”他歇斯底里地喊着。

“你做了什么?!”孟旷怒道,并以迅捷地手法将张允修用绳索五花大绑起来。

“他中了我的毒针,只有我能解毒!”

孟旷心中一凛,但转念一想却觉得不对。张允修这厮不懂武功,却用绳子来偷袭,不用毒针,与我陷入搏斗他必然会落入下风。这说明这厮身上确实没有毒针了,只能用绳子对付我。但……张允修的毒针那是沾之即死的,何来解毒一说?如果詹宇真中了毒针,那他此时必然已经是一具死尸了。毒针对现在的张允修来说是非常宝贵的,他应当不会用在已经失去反抗能力的詹宇身上了。

这厮怕不是在蒙我。

这里面的烟气太重,孟旷已然咳嗽不止,加之视线黑暗模糊,她无法分辨四周情况,为确保万无一失,她决定先将大门打开,把张允修等人带出去再说。

然而铁门上的栓子已然烧得滚烫,孟旷只能用身上的衣物垫着手,忍着剧痛将门闩打开,并奋力将仓门推开。门外传来一阵欢呼,顿时有士兵冒着火进来抢救。孟旷将张允修交给了外面的士兵,自己又深吸一口气憋住,迅速返回粮仓,很快她就找到了角落里的詹宇,他身侧还有万兽百卉图的残图。孟旷尽快将图叠起来藏进怀中,然后一摸詹宇脉搏,心中欣喜,果然如她所猜测,詹宇还活着,张允修方才只是为了保命胡诌谎话骗她。

她忙将詹宇扛起就往外跑。等到了外面,来到开阔地带,借助火光,孟旷用力一掐詹宇脖颈一处迷走穴位。詹宇本就因为烟尘闭气晕厥休克过去,此时被孟旷这么一弄,顿时心脏跳动渐止。恰逢周礼昌赶来,孟旷粗声粗气地道:“没脉搏也不呼吸了,这人死了,长官。”

周礼昌只觉天旋地转,顿时捶胸顿足。孟旷却当即起身,向不远处控制住张允修的三个士兵行去,一面走,她一面已将匕首藏在了手腕下。她很是自然的步到了几人身侧,似是很友好地打了个招呼。几个士兵还以为是战友过来帮忙的。而张允修彼时侧对着孟旷,被狠狠压着跪在地上,头被控制住只能望向地面,但他显然有某种死前的预感,浑身在不住地打摆子。

接下来,孟旷在身侧三个士兵毫无警觉的情况下,猛然蹲下身,腕下匕首一亮,迅速扎进了张允修的喉咙之中,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她又闪电般迅速拔出刀来,将刀收入了袖筒,然后转身飒然离去。那三个士兵半晌不曾反应过来,莫名其妙地盯着孟旷远去,直到张允修身子一软倒地呜咽,喉头鲜血如注,生命迅速消散,他们才惊觉刚才那人就在他们眼前杀了人。

然而再要去追,那人却像是幽灵一般,哪里还能见到踪迹?而此时,郭大友下场,收走了詹宇的“尸首”,接管了现场的指挥,五百人军队只是在粮仓里找到了一部分万兽百卉图烧毁的痕迹,为防女真人来援,他们连夜紧急撤退到了百里之外。

……

三个月后,万历二十一年七月,朝鲜战场战事渐趋平缓,议和事宜正在推进,双方陷入议和拉锯。朝廷宣诏退兵以进行日本封贡事宜,于是李如松大军撤退,只留后续赶来支援的川军刘及游击吴惟忠共七千六百人分别扼守要口。但兵部尚书石星一意主和,再撤吴惟忠兵,结果只留刘兵防守。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四川忠州,正有一队打着鸾祥商行旗帜的商旅行走在山道之上。不远处,便是石土司的城寨。队伍最后缀着一驾马车,马车旁还有两名骑马的人。其中一人蒙着面庞,穿着打扮好似猎户,身后背负着一把双首刀,一副弓箭。另一人腰间佩刀,面庞年轻英俊,蓄着胡茬。他们正是早已假死,离开朝鲜战场的孟旷与詹宇。

车厢内,有个女子掀开帘子,探出身来道:

“阿晴,阿宇,你们的水袋子给我,我给你们再灌点水。”说话的人一身农妇打扮,荆钗布衣却掩不住的妍丽貌美,不是白玉吟又是何人。

“谢嫂子。”孟旷和詹宇笑嘻嘻地将水袋递给她,白玉吟接过水袋,扭身到车厢里,提起车厢板中央放着的炭盆之上的铜壶,将水灌入水袋。一旁的穗儿见状,忙道:

“阿嫂,你怀着身孕呢,我来。”

“没事儿,怀个孩子怎么连灌水都不能做了?”白玉吟不以为意。

“这路颠簸,你当心烫着。”孟暧也道。

车辕上驾车的孟子修登时也紧张起来,在外面喊着:“玉吟,你别烫着了,让小暧她们来。”

孟暧、穗儿还是把这活计夺了过去,白玉吟只能无奈地笑。

“罗道长也是的,突然说是进山采药,就把咱们给撂下了,我这也是头一回照顾孕妇,我心里有点没底啊。”孟暧道。

“嘿嘿,你这丫头。你自己估计没多久也该有身子了。”白玉吟调侃孟暧,孟暧登时脸红,连带着车旁骑马的詹宇也成了个红柿子。

窝在穗儿怀里的小顺贞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只是专心致志地玩着翻花绳。

一家人欢声笑语,很快商队就抵达了城寨门口。早就收到消息的石宣慰司派少主马千乘并其妻秦良玉在门口迎候。众人下车下马,便见到了马千乘和秦良玉,马千乘看上去倒是平平无奇,但其妻秦良玉着实抢眼,娴静淡雅的美貌下,却有着一副英挺的身姿,她自幼习武,身后还背着一杆白杆枪,俊丽非凡。

打过招呼,一一见礼后,马千乘笑道:

“早就收到罗大哥书信,说孟氏族人要来我们这里定居,非常欢迎,咱们这川蜀可是天府之国,来了你们就不想走了。”

秦良玉热情温和地道:“我心知你们大约喜欢清静,我们在城寨最安静最清幽的地方给你们安排了宅子。”

一行人步入城寨之内,孟旷单手抱着小顺贞,与穗儿携手并行。穗儿突然道:

“我突然想起来,这石土司似乎也在那图上。唉……你说都三个月过去了,我可真是魔怔了。”

“那图我们亲手烧掉了,张允修也死得不能再死,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孟旷抓紧了她的手,安慰道。那幅在粮仓里的万兽百卉图残图,被孟旷带走后,很就被她们亲手焚毁了。后来在粮仓里找到的残留痕迹,是郭大友取了大堂桌子上烧掉的碎片,糊弄周礼昌的。

“咱们这么做,当真一切就结束了吗?”穗儿隐隐有些忧虑。

“不论外面再发生什么,确实与我们无关了。至少,我们没有那个责任非要去做什么。”孟旷道。

“是啊……天下大势之趋,非人力之能移也。我们已经做到了我们能做的一切,接下来会发生的事,谁也无法阻挡。”穗儿感叹道。

“这会儿怎么突然这么感慨?”孟旷笑问她。

“我只是,心里还是有些负担,总觉得咱们像是没有担起责任,只是选择了逃避似的。但,咱们确实再也做不到什么了,再多卷入其中,只能是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唉……”穗儿叹息道。

孟旷想了想,道:“我前些时候读《传习录》,阳明先生有言曰:汝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汝既来看此花,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汝心外。人力有时尽,外物不以我等心愿转移,如此,我们只求无愧于心。”

“嗯……无愧于心。”穗儿向孟旷扬起笑容,便看见孟旷的眉眼弯弯,眸中流转着令她毕生痴恋的波光,也倒映着她自己的笑颜。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此章便完结了,接下来还有三到四章的番外,预计下周会全部写完。感谢大家一年多来对本文的支持,后续的番外情节还蛮重要,会补齐一些正文的内容。 继续为新文宣传,《镜面神域》,克苏鲁神话体系扩写文,维多利亚时代风情加蒸汽朋克元素,感兴趣的一定不要错过。目前已开启文案预收,进入我的作者专栏便可看到。 感谢在2020-12-05 18:29:00~2020-12-06 17:55: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穿花袄的大叔、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凤凰花又开、七三i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37.第二百三十七章(番外一)☆

万历二十三年八月, 盛夏已入尾声,四川盆地的山林间却并无太多暑意,清新凉爽。

山路之上, 有两个青年人挑着柴担子, 缓步沿着羊肠山道向山下行去。后面一个年轻一点的体格强健, 手脚伶俐, 行动敏捷,虽做男装打扮,却有一张俊秀漂亮的女子面容。她呼喊着前面唇上蓄着短髭的青年人, 道:

“哥,你担的动吗?要不给我分点?”

“唉!你别瞧不起你哥, 这点柴我还是没问题的。这两年在山里, 好吃好喝的,过得又舒坦, 这身子养得是愈发好了。”前面的青年人走起路来确实轻快, 并无半点吃力的模样。

二人正是孟旷与孟子修。又行了一段路,不远处的山脚下出现了一大片城寨, 但寨内的庐舍不知为何大多成了焦炭。望见这一情形,孟旷眼眸微眯,道:

“哥你可真是未卜先知, 半年前咱们搬离石寨城的决定可真是英明。”

就在半月前, 寨中发生了兵变,因为石土司马斗斛采矿亏损被朝廷查出,于是获罪贬戍边口, 其子马千乘也因此连坐下狱。二人离开后, 石宣慰司暂由马斗斛之妻覃氏接管。孤女寡母,滋长了马斗斛的兄弟马邦聘和族内的一些人的野心, 他们私下里谋划联合起来推翻覃氏,夺取印信,掌控石宣慰司。于是发动了兵变,当晚烧毁了八十多坐庐舍,整个寨城一片山火。幸而秦良玉自幼习武,与其兄弟几个击败了这些兵变者,并向不远的官府求援。大火扑灭,这些人被随后赶来的官军全部关押入狱,而马千乘因为族人们凑出的赎金被赎出,继承了石土司的位子。

而早在老土司马斗斛获罪的半年前,孟子修就有某种未卜先知的预感,带着家人们离开了城寨,去了十多里之外的深山之中独自搭建草庐居住。此前,孟子修、孟旷等人多次与马氏父子喝过酒,也许是言谈之间,孟子修察觉出了什么。也可能是孟子修打从一开始就不愿意与当地土司过从甚密,毕竟他们是来隐居的,并不想再度卷入权利的斗争之中。

而兵变当晚,孟旷其实也下山帮了点小忙,主要是帮秦良玉平叛,还帮着灭了火。她的身手,给秦良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现在,孟家人就住在城寨以南十多里的山林子内。这一片山林其实都是石土司的管辖范围,孟家人用这些年的积蓄与覃氏买得了山上的一大片林地。勤劳的一家人靠着自己的双手,很快收拾出一块地皮来,先建起了他们的住处。他们学着当地人,搭建起了高脚竹屋,辅以木材,蓬草为顶,另有几间屋子用泥瓦砌成。又收拾出几亩田地,开始种些菜蔬。但米粮一时间实在种不出来,便得合着一些家用的必备品,下山去城寨里购置。多年来都在城镇里生活的一家人,这做起农活来一时间还真有些生疏,虽然辛苦,但却觉得兴味盎然。

孟旷与孟子修下了山,入了城寨,用半担柴换了些吃、玩用的物什,便再度迈步上山,回到了自家草庐。过了篱笆,便能见到在菜园子里忙碌的穗儿和白玉吟,二女一身布衣荆钗,两年的山林隐居生活,反倒让她们愈发年轻貌美起来。见孟旷和孟子修回来了,满是汗水的美丽面庞上露出了笑容。

“回来啦。”白玉吟上前来迎,就在一年前白玉吟生下了她与孟子修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儿,起名孟冰心。“冰心”出自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孟子修一直很爱这首诗,这个名字则寓意这个孩子能有一片剔透纯洁的冰心,有道教玉壶那般的无为自然之心。

“回来了,小暧呢?早上她不是喊想吃辣的?我们下山给她换了点番椒来。”番椒这玩意儿可是个稀罕物,之前孟家人只在京城的市集上见过,味道辛辣无比。没想到这玩意儿在川蜀一代特别的流行,这里的人好像都爱吃这辛辣玩意儿。

“她要吃你就买给她吃?这丫头嘴巴馋,你又不是不知道。万一吃出毛病来怎么办?”白玉吟提过孟子修手里的篮子,抱怨道。刚一回身,就见挺着大肚子的孟暧正立在门口,笑吟吟地望着他们。

这白玉吟刚生下小冰心没多久,眼下却是轮到孟暧怀上她和詹宇的孩子了。孟暧自己给自己号脉,说她自己可能怀了双胞胎,结果前不久罗道长回来后给她再度切了脉,却说是龙凤胎。也不知这龙凤胎是不是孟家的传统,可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阿嫂,你就让我尝尝,我就尝一点,不碍事的。”孟暧哀求道。

“不行,罗道长说了你不能吃辣的。詹宇去后山给你打山鸡去了,一会儿就回来给你熬鸡汤喝。”白玉吟断然拒绝道,长嫂当家,眼下整个家都是白玉吟说了算。

孟暧的漂亮脸蛋顿时垮了下来,又是鸡汤,她都快喝吐了。结果身旁冒出一个小家伙,一本正经地拽着孟暧的衣裙道:

“阿姑听话,不能吃辣。”

“嘿你这个小坏蛋,你也欺负阿姑?”孟暧故意逗弄起小家伙,闹得小家伙咯咯笑。远处的孟旷见状忙喊了一句:

“顺贞,不许和阿姑闹,阿姑身子重。”

“哦。”小家伙很委屈,但还是迈着步子跑了过来,奔入了孟旷怀里,喃喃地唤“阿父”。

“呐,给你买的小拨浪鼓。”孟旷抱起孩子,变戏法般从摸出了一个拨浪鼓,在孩子面前晃荡着玩。

“哇!谢谢阿父。”六岁的小顺贞兴奋地抓住了拨浪鼓。

“你又瞎花钱?这个月都给她带了多少次玩具了?”穗儿一边擦汗一边走过来,口里责备道,眼神却如水温柔。孟旷抬手,一面用袖子帮她擦汗,一面道:“没事儿,没几个钱。”

“咱们积蓄真不算多,要种出粮食来还得到明年了,眼见着又要添两口人,得省着点用。”穗儿身上有泥土,孩子衣服是干净的,她就没有抱孩子。

孟旷倒是不以为意,她做锦衣卫的积蓄可不少,孟暧带出来的家当钱财其实更多,那都是灵济堂这些年的盈余。再加上孟子修和白玉吟那里积蓄也相当可观,其实他们的财富在石当地可算是名副其实的财主了。穗儿是苦孩子,当家早,所以总是觉得紧巴巴不够用。

“你就放心吧,来年老郭和罗千户他们会来一起住,到时候咱们压力也就没那么大了,他们手头上的钱更多。”孟旷笑道。

“那毕竟不是一家人呀,他们的钱咱们怎么能用?”穗儿反驳道。

孟旷笑笑,也没再说什么。恰逢此时,远处有一人大步跑来,满脸的喜悦和汗珠,正是詹宇。他身上背了两只野兔两只山鸡,收获颇丰。

夕阳西下,到了用晚食的时候了。就在屋外,众人搭了凉棚,底下放置了桌案和椅子。炎热的夏季,一家人都在外一面乘凉一面吃饭。今日的饭食是孟旷和孟子修做的,一家人谁做饭都是不固定的,谁有空谁来做,谁今天劳动量大,谁就不做。今日孟旷和孟子修只是砍了柴下山走了一趟,于是他们抢着做了饭。还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孕妇不干活。

吃饭时,孟子修又提了关于郭大友和罗洵的话题。

“我几天前到镇上听的消息,倭军终于退兵了,连刘的川军都撤回来了。锦衣卫肯定早就撤回来了,是不是老郭他们也差不多能隐退了?”

孟旷想了想道:“他们要退下来可不容易,我感觉还得出点什么事作为契机才好,不过老郭两个月前有给我来信,说得信誓旦旦的,甚么来年就能来和我们团聚了。”

“我看悬,这次倭军退兵不明不白的,是沈惟敬去名护屋在倭国人的地头上谈的,丰臣秀吉根本就没露面,都是几个倭将在那里做主。我很怀疑这回沈惟敬是不是又两头骗,等丰臣秀吉那里反应过来,怕不是感觉受到了羞辱,又得起兵来犯。”孟子修摇头道。

本来抱着小冰心正喂米糊的白玉吟忙戳他脑壳道:“哎呦,你就不能说点好的,尽在那乌鸦嘴。”

“玉吟……”孟子修捂着脑袋有些无奈。

“我觉得哥说得没错。”孟暧帮腔道,随即又问孟旷,“姐你说呢?你不是在镇上留了个情报口子,定期回去问问情况的嘛。”

“镇上倒是没什么消息,不打仗大家都开心,毕竟纳粮交饷还是老百姓吃亏。不过我觉得哥说得有道理,沈惟敬这次逮着机会,必然要两头隐瞒以期牟利,所以罗千户和老郭还真有点危险。但不论怎么说,就算再打仗,我们是不可能再上战场了。”孟旷显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

“那咱们有可能要纳粮税吗?”詹宇问道。

“按道理说,咱们这地头归石宣慰司管,如果朝廷不要宣慰司纳粮,咱们就不会被征税。不过如果石宣慰司被征税了,估计也征不到咱们头上,因为咱们的人头不归他们管,这地是被咱们买断了。何况,罗千户此前和川军的刘刘总兵打过招呼了,咱们是军中的关系户。”孟旷解释道。

这一说众人不知为何都有些不好意思的感觉,总感觉占了什么不该占的便宜,但总归是心里松了口气。孟暧感叹道:

“这年头你要隐居,没点关系也隐居不成啊。什么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假的,老农的日子什么时候好过过?那都是官宦贵戚子弟编出来骗人的。”

“哈哈哈哈……”这话惹得所有人哄堂大笑,笑完后却又有一种有心无力的慨叹。

夜里,孟旷与穗儿在独属于她们的屋子里洗漱,准备就寝。二人都爱干净,至少隔一日就得沐浴一次。家里洗浴的设备都是按照京中灵济堂那般造出来的,洗起来倒也方便。二人先给小顺贞洗,伺候完这小祖宗,将她送上床榻,二人便一起泡入了浴桶。正当孟旷有些心猿意马,手附上穗儿的身子,想悄悄做点什么时。穗儿抓住她的手,道:

“我跟你说正事。今儿小暧突然跟我提,说是想把肚子里的孩子过继给咱们。”

“啊?”孟旷有些惊讶。

“她怀了龙凤胎,想把男孩子过继给我们。”穗儿解释道。

“为什么?咱们俩都有小顺贞了,她和詹宇的孩子,作甚要过继给咱们。”孟旷不解。

穗儿道:“我也是这么问的,她说,顺贞这孩子毕竟是朝鲜战场上捡来的,没有血缘关系。小暧和詹宇的孩子算是咱们的外甥,到底亲一点。外人看来,咱们只有这一个女孩儿,不再要个男孩很奇怪。所以过继给咱们,也好挡一挡外面的风言风语。她和詹宇还能再生。”

“这丫头,想些什么呢,作甚在意外面人的想法,咱们这还算是隐居吗?”孟旷眉头皱得紧紧的。

“我也与她这般说的,我说你们的孩子你们自己养,谁是父母孩子得分清。咱们不是皇帝家,没有个什么帝位非得要儿子来继位,我和你有小顺贞就足够了。小顺贞虽然和咱们没血缘关系,但这孩子天性聪颖善良,是好孩子,不能唯血缘而谈。但……我觉得小暧的担心也不是没道理,我主要是怕你的身份会暴露,如果咱俩能再养个男孩,那咱们却也能避免一些流言蜚语,也有利于隐居。毕竟咱们这也不是要进山当野人,总得与外界接触的,底下城寨里的一些热络人总往山上跑,打咱们家门前过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穗儿轻声道。

“我怕顺贞会不开心。”长久的沉默后,孟旷默认了穗儿的说法,但却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

“我明天问问顺贞,看她想不想要个弟弟。”

“你得跟她说清楚,这孩子虽然年岁小,但啥都懂。她知道自己是捡来的,一直很在意这事儿。还记得朝鲜那会儿,这孩子那讨好咱们的可怜模样……她好不容易不在意这事儿,咱们突然给她添了个弟弟,她会以为咱们不想要她了,不能让她误会。如果顺贞心里不舒服,那咱们就不要第二个孩子。反正绝不能为了挡他人的悠悠之口而伤害了顺贞。”孟旷道。

“我省得。”穗儿认真点头。

然而第二日谈话的结果却出人意料,小顺贞居然很乐意要个弟弟,穗儿和孟旷反复向她确认,小女孩的神色全然不像作假,反而十分开心。也许是孟旷和穗儿对她的爱,使得女孩早已脱离了那种被抛弃的威胁感,现在的她只想多要个玩伴,不论是弟弟还是妹妹,她都十分欢迎。

恰逢此时,城寨下的秦良玉前来造访了,她提出了一个请求,想请孟旷去她组建的宣慰司军团当练兵教头。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是所谓的隐居生活,看完这章有没有觉得巨真实?哈哈哈。 感谢在2020-12-06 17:55:22~2020-12-08 18:19: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生命在于凑合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Hemperor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还不太冷、若禅。、穿花袄的大叔、路人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凤凰花又开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38.第二百三十八章(番外二)☆

孟旷答应了秦良玉的请求, 主要出于几方面的考虑。一是她想要与秦良玉为首的宣慰司军保持相对良好的关系,如此一来这些人不会对付自己,自己家人还能得到他们的保护。二是她确实对秦良玉组建的这个当地的小军团很感兴趣, 也对秦良玉十分欣赏。三则是家里人劝她, 希望她这一身功夫能不白费, 至少带一带弟子, 也能开枝散叶传承下去。

当然,孟旷还能得到另外一笔收入贴补家用,更为美哉。这事儿詹宇也有些感兴趣, 不过家里还需要男人干活,孟暧又怀着身孕, 他暂时没去, 留在家里帮忙。

秦良玉的军队十分有特色,他们的主武器都是长杆的特制武器。城寨不远处有一片白蜡树林, 枪杆就是用这片白蜡树做的, 上配带刃的钩,下配坚硬的铁环, 作战时,钩可砍可拉,环则可作锤击武器, 极为适合山地作战, 可谓是一种神兵利器。又因为长杆都是白木杆,故这支军队多了个俗称“白杆兵”。

但这支白杆神兵毕竟是长武器,不能适应全部的作战情景, 一旦陷入了平原肉搏战, 就需要用刀了。孟旷是使刀的高手,故而聘她为刀法教头。当然同时, 孟旷也负责训练这批军队的基础体能和徒手搏击的能力。

要做教头,如果不说话可没办法训练士兵。但孟旷一说话就暴露身份,她也没告诉秦良玉自己是女扮男装,但秦良玉似是看出来一般,专门给她配了一个年轻又伶俐的传令女战士,代替孟旷出言规训、指导。这女战士是土家人,名叫向西兰,有着一张黝黑淳朴的面庞,洪亮的嗓门给孟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孟旷与向西兰经过几天的磨合,很快配合默契。而这支军队在度过最开始对孟旷的不服气与不信任的时期之后,逐渐开始信服于这位武力超强却一句话不说的神秘教头,并严格服从她的命令进行训练。孟旷的训练算不上多么严苛,甚至还有一些趣味性,特殊的训练方式和肉眼可见的成长效果使得这些山林间的勇士像是中毒了一般开始信奉起孟旷来。

在此过程中,孟暧诞下了龙凤胎,在临盆前,在重庆府城重新开张医馆的罗道长特意赶来给她助产。在一家人的提心吊胆之下,孟暧安然诞下龙凤双胎,女孩在前为姐姐,男孩儿在后是弟弟。女孩起名詹思平,男孩其名詹念安。

不久之后,就在思平和念安满月的时候,罗道长带来一个消息。时值万历二十四年的隆冬,在重庆府城罗道长的医馆门口,不知谁于台阶上遗弃了一个男娃,男娃左脸上有个硕大的红斑胎记,但除了这个胎记之外,瞧上去五官端正,身体也挺康健。这孩子刚出生就被遗弃了,皮肤还皱巴巴的,也不知是谁这么狠的心,自己的生的孩子却不要了。包孩子的破布里啥也没有遗留,名字也没起。

于是没过多久穗儿就开始深居简出起来,孟家对外宣布穗儿怀孕了,偶有人能望见她挺着身子在院子里走。因着孟家人本也不与下面城寨里的人多来往,因而谁也不清楚穗儿到底什么时候怀上的,只是因着很快就见肚子鼓起来,恐怕怀孕有些时候。一年多后传出消息,是个男孩,而且早就半岁大了,城寨中的人还有些惊奇生得真快。

这个男娃随了孟姓,起名红玄,乳名赤龙,成为了孟旷与穗儿的养子。

这又是近两年过去了,罗洵和郭大友仍然没有能隐退归来。到了万历二十五年一月,恰如孟子修所预测的那般,倭国丰臣秀吉再起战祸,兵锋直指朝鲜。前山西总兵麻贵披挂上阵,率军援朝,罗洵与郭大友被迫再度出征,参与第二次入朝抗倭。

这一仗打得更久,经历了稷山大捷、蔚山之战、鸣梁海战、露梁海战等前所未有的艰苦浩大战役之后,因丰臣秀吉去世,倭军失去了侵略的鞭策者,军心涣散,明、朝联军终于取得了全面的胜利。

万历二十七年年初,故技重施、同样假死战场的罗洵与郭大友,终于得以回返川蜀,与孟家人汇聚。然而这刚一回来,罗洵和郭大友就带来了坏消息:朝廷终于准备整饬西南,解决作乱已久的心腹大患播州土司杨应龙。马上他们这片隐居的地区,就要陷入兵燹之灾中了。

这个消息对于家中年幼妇孺众多的孟家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为了能够自保无恙,孟旷、詹宇积极加入了秦良玉白杆兵的训练之中,努力备战,郭大友和罗洵也顾不上长途而来,倾尽全力指导白杆军作战。

万历二十七年三月,朝廷调兵进剿播州。命兵部右侍郎李化龙总督川湖贵三省军事,赐尚方宝剑,调天下兵马,檄调东征倭寇的刘挺、麻贵、陈磷、董一元等诸将相继回兵南征播州。命朝廷副督史郭子章出任贵州巡抚,全力备战。

官军守将房嘉宠奉命镇守綦江防堵播州,断绝了播州的盐路和必经商道,在杨冈溪杀播州兵十二人,诬播州盐贩周抚六驮载造火药的违禁物资硝和硫磺,将其杀害。并杀害前去投顺的播民十二人。同年六月,杨应龙以此为口实,乘官军尚未大集,宣称“朝廷不容我,只得舍命出綦江,拼着做”,打出“擒亡剿叛”旗号,出兵三道北进,杀死房嘉宠,劫库毁仓,尽掳资财,尸塞綦江河,河水全被鲜血染红。皇帝闻播军屠綦江,赫然大怒,御笔朱批杨应龙“罪不可赦”。至此,播州和朝廷的关系彻底撕破脸皮,再无修复的可能。

次年,万历二十八年,三万大军合围播州。杨应龙军曾趁李化龙大军在营中大摆筵席发动袭击,秦良玉与丈夫马千乘当先将其击败,而后乘胜追击,接连攻破金筑关等七个营寨。而后又协助酉阳各路官军攻取桑木关,大破杨应龙军,秦良玉为南川路战功第一,但杨应龙兵败身死之后,秦良玉却不自报军功。只是随着丈夫悄然回到了石宣慰司,安静地过她的生活。

至六月,雄踞西南七百年的杨氏家族终究敌不过官军的围剿,轰然覆灭。在这一整年之中,孟家所在的石宣慰司也未能幸免,因为马千乘与秦良玉帅兵加入了征讨杨应龙的战争之中,石本地兵力空虚。时常有散兵骚扰,郭大友、罗洵、孟旷与詹宇等人组织起留守兵力防守,多次打退散兵袭扰,好不容易熬过了这一年。

众人在这一年之中,实在是感慨,这山河天地间,究竟何处才能是终极的清净处。也许当整个国家风雨飘摇之际,哪儿都不能是安然的居处。

至此,万历一朝近三十年,已完成了三大征伐。打完这三大征,整个国帑空虚,财富凋敝,连早先承诺给军士的奖赏和粮饷,都有相当一部分未曾兑现。以至于在此后数年里,多次出现了兵变的现象。

这一年,孟家之中最年长的孩子李顺贞年满十二岁,孟子修与白玉吟的长女孟冰心七岁,孟暧与詹宇的一双儿女思平、念安尚不及六岁,孟旷与穗儿的养子小赤龙四岁。而最小的孩子,也就是孟子修与白玉吟随后诞下的小儿子刚满两岁,起名玉鹿。整个家庭因为孩子众多,而显得热闹非凡,生机勃勃。以至于大人们看管孩子实在有些疲惫。

于是小顺贞就成了老大,被赋予了管理孩子们的重任。身为长姊,小顺贞非常有觉悟,带领弟弟妹妹自觉帮助大人们做活,跟随孟子修读书,跟随罗洵、郭大友、孟旷或詹宇习武。这是必修,哪怕再不擅长,也得掌握基础。而根据兴趣,愿意学绘画、女红的可以随穗儿;愿意学下棋、琴乐的可以随白玉吟;如果愿意学医药,则可随了孟暧。

孩子们之中,李顺贞对医药感兴趣,在读书习武的业余,会随着小姑学医药。孟冰心文静柔和,喜好女红、书法。詹思平是个性子十分爽朗、朝气蓬勃的女孩子,最喜欢跟着孟旷跑,随孟旷学刀法。相比之下,龙凤胎弟弟詹念安就显得腼腆许多,爱读书,性子不像他爹娘,倒是很像孟子修,他也爱绘画,喜欢跟着穗儿。

但若要论习武的天赋,孟思平居然完全比不上孟旷与穗儿的养子小赤龙。这小赤龙似乎有天生神力,年纪小小,就能拿得动相当重的东西。尤其对习武感兴趣,虽然年纪还小,但总是追着孟旷的屁股后面跑。如果孟旷没空,他就随着他郭二伯和罗大伯习武。而最小的玉鹿才两岁,目前还难以判断他将来会朝什么方向发展,但目前看来,这孩子似乎对音律十分感兴趣,不愧是白玉吟的亲生儿子。

孩子一多,家里的住宅就不够。孟家这些年又扩了些地,盖了好几间屋子,并且专门请了工匠来,将宅院重新翻修,让家人们能住得更舒心,也让这宅子更安全,可以抵御外面的风雨乱世。郭大友、罗洵与孟家人住得不远,从孟家所在的半山处再往山里走三里地就到,他们的宅子显得更为隐秘。

时光荏苒,岁月匆匆。不论外界有多少风雨,这一片山林就是他们的净土,似乎永远都不会被打扰一般。孩子们在这里快乐地成长,大人们则享受着与亲人、爱人、挚友团聚相守的美好。

春日里某一刻,夕阳西下,孟旷与穗儿携手,互相依偎着从山上采花归来。岁月的流逝却并未给她们带来相貌上的苍老,她们仿佛青春永驻一般,依旧那样年轻漂亮。穗儿望着橘红色的日轮隐没在山脉的腰线之下,突然迷茫问道:

“阿晴,家里的孩子们,会有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呢?难道这一辈子,就让他们永远留在这山林之间吗?”

“这有什么不好呢?”孟旷反问道。

“是啊……也许没什么不好。但这样的一生,或许也因为未曾见识过外面的世界而显得遗憾许多。家里的孩子们,能文能武,各个才华出众。如此勤学苦练,将来却无用武之地,实在是让我……有些慨然。”穗儿低声道。

孟旷沉默了片刻,缓缓舒了口气道:“这山河落日,也何尝不是一种美景。若孩子们愿意走入这美景之中,咱们也不该拦着。未来的路会如何,就让他们迈步去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番外完结 感谢在2020-12-08 18:19:48~2020-12-10 18:38: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生命在于凑合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穿花袄的大叔、若禅。、情不知所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灬偌 90瓶;yuniia 5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39.第二百三十九章(番外终)☆

嘉靖末年, 当垂垂老矣的大才子杨慎于自己的《廿一史弹词》中写下《临江仙》时,是否只是感怀于历代王朝的兴衰更替,还是竟有预见洞彻之明, 瞧见了王朝末尾的阴影袭来。这王朝如江水之上的一帆舟楫, 在暗礁丛生、强波拍打下颠簸碰撞, 历尽劫难, 终究是在杨慎身故六十年后,迎来了最大的危机。

万历二十八年,杨慎身故四十年后。经历三大征, 大明国帑空虚,财富凋敝, 人民生活愈发困苦。然而盼望着战后四海升平的老百姓们, 却没有盼来励精图治的帝王,盼来的只是一个自此以后深居宫中, 再也不曾于前朝露过面的皇帝。而朝政, 自此把握在了几个朝政党派之中。这些党派,彼时显得很老实, 但党争的阴影已然开始逐渐攀浮于上。

万历三十一年,大明内部表面上仍旧一片歌舞升平的气象。但边疆已然有巨大的战争阴云浮现。海西女真在连年的内斗之中被建州女真逐步蚕食吞并,建州女真一统辽东域外。就在这一年, 努尔哈赤迁都于赫图阿拉, 称“大金覆育列国英明汗”,改元天命,成为大金汗王。这位曾被孟旷等锦衣卫包了饺子, 差一点亡于起家时期的女真猛士, 此时已然茁壮成长为辽东域外的巨大隐患,剑指大明。但是万历统治的第三个十年, 大明内部似乎对此视若无睹,一切都似乎被压制在某种平衡之下,暗流只在明眼人的判断之中涌动。

进入万历统治的第四个十年后,随着皇帝年岁渐长,身体每况愈下,关于太子的人选日益成为整个朝政讨论的中心,而围绕着皇储问题,大明党争的阴影终于开始愈演愈烈。官僚队伍之中党派林立,门户之争日甚一日,互相倾轧,东林党、宣党、昆党、齐党、浙党,名目众多。在东林党争无休无止之时,由于郑贵妃之子福王常洵坚持其王府庄田“务足四万顷之数”,才肯出京之国,于是在朝廷又掀起了一场长达七八年之久的福王庄田之争。

福王之国洛阳刚刚过了一年,万历四十三年五月初四日酉时,发生了一起令人匪夷所思的闯宫大案。作案的是一个名叫张差的蓟州男子,居然通过了重重宫禁,持棍闯入太子居所慈庆宫,打伤了守门太监,惊吓皇太子常洛,但被及时赶到的太子内侍韩本用当场抓捕。事发后,案件进入审理,却因陷入复杂的政治漩涡斗争而如堕迷雾。起初,皇太子也以为“必有主使”,朝野宣沸,矛头指向皇位争夺者郑贵妃。郑贵妃一再指天发誓,自明无他。皇帝见事涉郑氏,加上多年来人们一直议论他不善待皇太子,感到事情重大,怕火烧自己,很快就亲自定张差为“疯癫奸徒”,并命“毋得株连无辜,致伤天和”,只处决张差及与之有关的太监庞保、刘成二人。并特地为此于同月二十八日,一反常态且二十五年来第一次召见大臣,宣布他的命令,将此案草草收场。之后人们将这起迷案称之为“梃击案”。

万历四十六年,域外大金天命三年,努尔哈赤以大明偏袒叶赫部为契机,颁布“七大恨”,公然起兵反明。次年,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天命四年,萨尔浒战役爆发。杨镐率领的明军分四路大军围剿女真,却因情报泄露,被努尔哈赤“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各个击破,四路大军三路全军覆没,惨败内撤。抚顺关外,满眼望去尽是明军的尸山血海。经此一役,明军再无平灭女真之力。

自四十六年九月起,朝廷先后三次下令向全国征缴田赋,称之为“辽饷”。又因盗匪四起,叛军丛生,征缴“剿饷”“练饷”,合称为“三大饷”。繁重的赋税压得老百姓喘不过气来,民怨沸腾,各路反叛军、起义军连番揭竿而起,压下葫芦浮起瓢。老皇帝郁郁寡欢,愁眉不展。

万历四十八年三月,在位四十八年的皇帝一病不起,七月二十一日崩卒。皇太子常洛继位,改年号泰昌。十日后,刚继位的新皇一病不起,鸿胪寺丞李可灼献红丸,自称仙丹。皇帝服下,气色好转。然而三日后,皇帝因服下一枚并非御医敬献的红丸,大泻而暴卒。朝廷因此追查此事,东林党借机伐异,牵连起国本之争与当年的梃击案,方从哲、李可灼、崔文升等一众重臣成为众矢之的,整个朝野甚嚣尘上。此案称“红丸案”,真相同样湮灭在无休无止的党争之中。

就在这乱糟糟的年份里,泰昌帝长子由校继位,改年号天启。与此同时,泰昌帝生前宠爱的李选侍妄图控制新帝巩固自己的地位,御史左光斗、给事中杨涟等倡言移宫,几经冲突、争执,又引发强烈的党争,众多官员被牵涉其中。最后李氏被迫移居仁寿殿,此案称“移宫案”。

三大案,使得“党同伐异”成为了整个朝野的风气,党争已成大气候。在这样的局势下,年仅十六岁的天启皇帝,一登基就做出一连串令人费解却又在情理之中的表现。他封其乳母客氏为奉圣夫人,又纵容客氏的姘头、内监魏忠贤干政。这魏忠贤,就是当年孟旷等人几经查找却不曾查到的那个蛊惑赵家老仆之子骗到孟家秘密出卖的家伙。他原姓魏,自宫后改名李进忠,攀附上了天启帝的乳母客氏,自此成势。出人头地后又把姓改回了魏,得了赐名“忠贤”,简直是莫大的讽刺。为了打压不断壮大的东林党,天启帝纵容魏忠贤建立阉党,与之抗衡,试图平衡东林党势力。而他自己,却躲在后宫,终日里沉迷于做木匠活计。

天启元年,石宣慰司,练兵校场之上正传来整齐的呼呵之声。两名年轻的小将正率领着部队操练刀法。他们一男一女,女子一身英武的轻甲,长发束起包在盔中,手持一柄双首大刀,英姿飒爽。男子高大健壮,浓眉怒目,一身盔甲都要包裹不住的强悍筋肉,面庞之上有一道红色的胎记,形似红龙盘踞面庞。他们正是长大成人后的詹思平与孟红玄。詹思平今年已二十五岁,孟红玄也有二十四岁。眼下他们接替了当年孟旷和詹宇的工作,成为了白杆兵的教头,同时也是带兵将官。

由于局势江河日下,人人自危,为求自保,孩子们果断加入了石本地的白杆兵之中,以求能在乱世之中保护家园和亲人。如今,三十二岁的李顺贞成为白杆兵中的军医,她亲自带领着二十多名受过专业学习和训练的医兵,负责几千白杆兵的治疗和保健。二十七岁的孟冰心带领着石的女子们为战士们缝制军装、布鞋、草鞋,制造藤盾。詹念安接替了孟子修当年的位置,成为了白杆兵参谋。最年幼的孟玉鹿,今年也有二十二岁了,他当下是白杆兵中的传讯兵,因为通晓音律、擅长各类乐器,也成为了军中非常受欢迎的人,大家闲暇之余,都爱听他用箫笛吹上一曲。

孟家的孩子们之中,除却詹思平和最小的孟玉鹿尚未成婚外,其余都已与石当地的姑娘或小伙子成婚,并有了自己的孩子。大姐李顺贞的大女儿今年都已有十三岁大了。詹思平天性旷达少私情,也无意成婚,满脑子就是带兵打仗。她与表弟孟红玄每日上午都要操练士兵,午后还有负责给分组的士兵们轮番进行一些专业军事技能训练,诸如暗器、潜行、近身擒拿等。

就在他们训练得热火朝天之时,不远处,詹思平的龙凤弟弟詹念安与大姐李顺贞阴沉着面庞而来。二人走到詹思平和孟红玄身侧,悄声在他们耳畔说了什么,詹思平与孟红玄面色同时一沉。

詹思平随即宣布今日的训练提前结束,与孟红玄一道往石宣慰司土司楼行去,他们要去见秦良玉。这位女英雄自从七年前丈夫死后,就成为了整个石宣慰司的实际掌权人。秦良玉今年四十有六,正处壮年,儿子马祥麟尚且年轻,不堪重任,而她一代英豪,众人信服,乃是石人最敬仰的对象。

入了土司楼,在哨兵的带领下,他们很快见到了正在议事堂内的秦良玉,此间不止她一人在,孟旷、穗儿、孟子修、白玉吟、孟暧、詹宇、郭大友、罗洵,家里的大人们都到齐了。孩子们都长大了,大人们也上了年纪,此时郭大友、罗洵已入知天命之年,须发中夹杂了苍白,面庞上也有了道道皱纹。其余人也都入了四旬年岁,孟子修、詹宇都已蓄起长须,白玉吟和孟暧都起了富态,唯独孟旷与穗儿瞧上去才刚三十出头一般年轻,似乎见不到多少岁月在身上留下的痕迹。

除了大人们,二姐孟冰心与小弟孟玉鹿,还有秦良玉之子马祥麟也在。

大人们坐在议事堂内的两排长椅上,孩子们两侧立着,向大人们行礼,随后安静垂手聆训。正堂之上,一身飒爽的秦良玉清了清嗓子,出声道:

“你们也知道,辽东局势险峻,金兵已包围沈阳。前段时间,我的兄弟们已经带兵远赴辽东救援,今天传回消息,邦屏战死沙场,民屏突围而出,勉强活下来。”此言一出,满场肃然,气氛悲痛。秦良玉的兄弟秦邦屏孟家人都很熟悉,往日里来往不少,如今他战死,众人心中都不好受。

秦良玉却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眼神坚毅道:“我已决意亲自带兵远赴辽东支援,正准备点兵,但如今剩下优秀的将领都是孟家、詹家的孩子,今日将大家招来,就是想问问,谁愿意去。我事先声明,不愿去的我不强迫,你们并非我石本地人,你们只是避难于此,我是不愿强迫你们的。”

蠢蠢欲动的詹思平直拿眼睛瞄家里的大人们,但就是不敢出声。其余孩子们眼睛都瞄着詹思平,就等她表态。而以孟旷为首的孟家大人们,全都沉默不语,脸上神色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詹思平终于憋不住,要跨前一步表态。此时郭大友出声了:

“我和大哥商量了一下,我们是不希望孩子们出去的。但我知道咱们也拦不住,孩子总要往外面飞。我就一个要求,家里刚生了小娃的孩子,就别去了。”

此话一出,除了三姐詹思平与小弟孟玉鹿,谁都不符合要求了。

孟红玄按捺不住了,道:“二伯……我得去。”他声线浑厚,话不多,说话总是言简意赅。

结果就遭了郭大友瞪他一眼。詹思平见表弟被瞪,忙站出来道:“我没成婚,我去!”

大人们都没表态,包括詹宇和孟暧,似是默认了。詹思平暗自松了口气。

“我也没成婚,我也去。”孟玉鹿道。

孟子修看了一眼儿子,白玉吟欲言又止,被孟子修拉住了手。

孟旷看了一眼穗儿,穗儿点头,发话道:“赤龙可以去,媳妇和孙子我们照看。”

“弟妹……这……”郭大友紧蹙眉头。

“没事的大哥,放心吧,我们相信红玄。这小子如果遭了险,阿晴会亲自去辽东把他抓回来。”穗儿笑道,孟旷在旁点头。

后方立着的孟红玄暗喜,攥紧了双拳。

“唉,你们真是胡闹。”郭大友摇头。

“那我也得去,我只在后方出主意,不会遇险。”詹念安道,“我去了,也好看着姐姐,爹娘好放心。”

詹思平瞪了弟弟一眼,心道:老娘要你看着?

眼见着李顺贞、孟冰心都要发话了,为防这两个身子柔弱、都已做了母亲的女儿也说要出去,孟子修抢先发话道:“那就这么定了吧,思平、念安、赤龙、玉鹿,你们四个跟着秦将军,要令行禁止,切不可擅自行动。”

“明白!”四人异口同声,立正应道。

秦良玉露出了笑容,郑重道:“感谢你们,我秦良玉保证,得胜归来时,将这四个孩子完完整整带回来还给你们。”

孟子修笑道:“秦将军太客气,这世道,已然无人可独善其身。我等深居山中,承蒙将军庇佑,怎可不做半点报答。孩子们也该出去见见世面了。”

两日后,孩子们随着秦良玉,率领宣慰司内三千精兵出发了。出发前,詹思平立在孟旷面前,严肃地保证道:

“晴姨,我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上战场后定不给你丢脸,不给我们女子丢脸!”

孟旷只是笑笑,这孩子从小听她在辽东作战的故事长大,对她无比崇拜,对辽东战场有种难以压制的憧憬。她只是叮嘱道:

“姨不怕丢脸,姨只是想你平安归来,莫要让我们伤心。”

“嗯!”詹思平哽咽点头,到底是第一次出远门,听到自幼最亲厚的晴姨如此叮嘱自己,她眼圈红了。

队伍走远了,亲人们攀上山头,眺望远行的大部队。三千白杆兵逶迤如长龙般穿行于山林间。穗儿不禁落下泪来,叹道:“养他们到这么大,到底避不开这一遭,总是要飞出去啊。”

“穗嫂,你也莫这般悲戚,说不定咱们家又能出几个大英雄。当年哥哥姐姐们做出的贡献,无人知晓,如今孩子们该出头了。”孟暧倒是一如既往的乐观。

“英雄……末世英雄啊。”白玉吟闻言感叹。

“末世英雄又如何,那努尔哈赤要入关,就得先过咱们这一关。哪怕二十年过去了,咱们还是要挡他在外,休叫他忘了当年的狼狈。”孟子修淡淡道。

“说得好!”詹宇竖起大拇指。

罗洵和郭大友笑了,道:“修弟还是厉害啊。我等自当老骥伏枥,哪怕山河日暮,也得有只手托日的气概。”

孟旷想起了那首大才子杨慎的《临江仙》,出口缓缓吟诵道: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锦衣泪》写的是明末乱世,走的是尽量写实、贴合历史的风格,虽然吃力不讨好,但我并不后悔写这个题材。明朝是我一直想写的时代,对于这个时代,我素来是恨铁不成钢的。这些年读了很多明史相关的书籍、论文,很多深刻的内容,我这篇文里其实展现不足万分之一。我最后用了杨慎的《临江仙》,其实也是发出感慨,无论是太平世还是据乱世,无论历史洪流滚滚多么无法抗拒,内里涌现出的为了理想而奋斗的大量英雄,都是无可替代的。他们可能声威赫赫,也可能无名无姓根本不曾传世,甚至英雄就是广大的人民群众。当我们笑谈历史之时,也要能明白,你口里的嬉笑怒骂,曾是他人所经历的血雨腥风。 一壶浊酒敬英雄。 《锦衣泪》至此完结,明日将开始更新新文《镜面神域》,在这个克苏鲁神话世界里,我们将开启新的征程。开篇照例三更,求收藏、投雷、评论,多多益善。感谢大家的支持,也希望大家能喜欢这篇冷门题材的新文,我们明天不见不散。【撒花!】感谢在2020-12-10 18:38:47~2020-12-12 18:0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从不留言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路人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 5瓶;momomo、七三i 2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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