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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丹心总归是一片丹心

叶庆经过将军营帐的时候,敖云还在外面顶着香炉。

将军也是舍得,最近频繁换防,一声令下就得开拔,俗话说三搬如一烧。叶庆帐中连个喝水的杯子都没了,这香炉是每月祭天要用的,也舍得给他来顶。倒也没多沉,还没有一身轻甲重,关键是要他不好意思。

但以这家伙的脸皮之厚,根本不怕这个。看他顶着香炉站得笔直的样子,哪里像是不好意思。

“哟,又在这街头卖艺呢?”叶庆按着腰间跨刀,不紧不慢地嘲笑道。

敖云倒没说什么,旁边几个看热闹的副将忍不住了,虎贲骑自己整天互相打架,对外还是团结的。当即就有人嚷道:“娘娘腔,你说什么呢?”

叶庆顿时眉毛一竖,刚要再骂,但他是来复命的,没必要惹事,而且看了敖云朝他笑眯眯使眼色的样子,暂且忍下了。

他和敖云也交手过几次,各有短长。叶庆是家传功夫,三四岁开始练的,又比他大整整五岁,敖云打不过他。但敖云也不强在功夫,主要是枪法的立意,叶庆也破解不了,倒被他说了两句“你不能老是只照着别人创的招数学,自己也要思考。这些和兵法都是相通的,你试着把自己的兵法化用进去……”

叶庆盖不住脸,骂了他两句。敖云倒好说,虽然也聪明,但脾气挺好。他那个先锋卫章最烦人,骂人也刻薄,叶庆说敖云是猴子,爱耍枪弄棒,他就说叶庆用刀,是请关二爷上身。

他们的梁子就这样结下了,叶庆这大半年来升得也快,渐渐得到将军青睐,不然也不会当副将了。他们东营的将军叫魏海,五十来岁,正是壮年,是老靖北侯收的义子,算起来是靖北侯的叔父辈了。兵法虽然四平八稳不甚出奇,但胜在心胸宽广,不像一般的主将独断善妒,爱包揽下属的功劳,又爱打压出头的年轻将领。叶庆军功出身,从小听父兄讲军中上下级斗法的故事,如何不懂珍惜。

不过再宽广的胸怀,也扛不住敖云这家伙。人人都知道虎贲骑中有个人,半年从士兵升到将军,虽然他是王侯,又带着上百家兵来的,相当于从个百夫长升到了副将,这速度也够快了。但以他的军功,如果不作妖,决定不是现在这个副将军衔。这还幸亏遇见的是魏将军,换了个狭隘点的上级,早被人整死了。

如果说上个月他救叶庆那次是雪中送炭,连镇守断龙口的泰远将军都亲自问了敖云名字,送了他一身铠甲以示嘉奖,可以将功抵过。那他这两次就是妥妥的临阵抗命了。本来他手下那一千五的精骑兵被他练得可以和靖北侯的亲兵对抗,完成自己的任务很快,偶尔干点别的也没人说他。但他是次次都有新意,上次直接偷袭后方,还算是卫章这家伙自作主张,替他挨了十军棍。这次他自己跟魏将军争执,死不改口:“我不在白龙山上故布疑阵的话,他们绝对会越过流玉河的。”

“越过流玉河又如何?”魏将军被他气得头疼。

“流玉河下方的村庄本来就有很多胡人,如果被他们安插下探子,用鱼鹰传讯,到时候整个靖北的重骑动向都会被窥探!”

“那你就守一辈子不成?”

“不用守一辈子,守过这半个月就行了。等幽州那边再夺回兖州,察云朔的重心就转移了。”他还振振有词。

魏将军说他不过,只能让他顶香炉,他倒也乖乖顶了,站在帐门口,卫章也跟着他,两人像一对门神。本来虎贲骑也笑他们,一则因为他们新来,年纪又小,二则敖云身份尊贵,也是侯府世子,虽然是个江南没听过的什么平津侯,到底不一般,来的时候还带着一百多的家兵,里面有个脸上带疤的中年人更是高手中的高手,所以一来就立下了斩首西戎长官的功劳。卫章更是索性承认了,自己就是敖云的小厮,把虎贲骑的副将们都逗笑了,叫敖云“少爷”叫了半个月。

不过等敖云自己崭露头角之后,这些嘲笑就渐渐变了。连外号也变成了小骠骑,要不是他总是自作主张,估计还要更得重用。靖北侯的三万重骑兵中,一万亲兵常年镇守玉门关,还有一万放在北营中与幽州守望相助,剩下这一万,就是虎贲骑。敖云手下兵虽少,却是精锐中的精锐。他这个副将,也比叶庆的要有分量得多。

与其说魏将军偏心,不如说是有心栽培他,靖北军的将军都是些大老粗,懂兵法的少,所以敖云年纪虽小,说话却很有分量。年初幽州沦陷,不知道多少年轻将领罹难,靖北的青年将领也断了层,正是用人的时候。等敖云历练两年,执掌虎贲骑也指日可待。

所以叶庆等人散了,又问他:“你是不是脑子不好,忍一忍,等升到大将军,你就可以自己施展才能了。”

“我也忍过的,”敖云认真告诉他:“但这些都是忍一忍就要出大事的,我衡量过得失的,其实魏将军也知道我是对的,只是明面上不能承认罢了。”

“那你就等着有一天这个副将都丢了吧。”

“不会的。”

“什么不会?你天天战场抗命,迟早出大事。”

“等监军来了,一切都会不一样的。”敖云眼睛亮亮地说道:“用兵应当疾如风,侵掠如火,如今真是关键时刻,一定会有旨意下来,解开我们的手脚的。”

叶庆真不知道他的信心从何而来。

“难道你还真等着一个青天大老爷的监军,把你提拔成大将军不成?你别做梦了,就算你百战百胜,也要慢慢升上去,再说了,你怎么知道监军来就一定有用呢?”

朝中派监军的事,是从新帝登基后就有了计划了,先是在燕北小试牛刀,据说很有成效,有几个倚老卖老的老将直接被告老还乡,大快人心。随之幽州也派下了监军,靖北的倒迟迟未来。叶庆离京时新帝刚登基,一直与家中音讯无通,只是听说当今圣上高瞻远瞩,肃清朝野风气,最显而易见的就是军费充足,新兵也源源不断补充了过来。

也不知道敖云这家伙从哪听到这些消息的,还激动了起来,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面容也漂亮得很,目光灼灼,星辰一般。

“我就是知道。”他斩钉截铁地道。

叶庆懒得理他,知道这个人有时候是看起来像脑子不太好的。说了句“我去见将军了”,就进了营帐。

-

朝堂最近安静得有些让人心慌。

小叶相自从出宫建府后,渐渐在宫中留宿得也少了,朝事一少,说媒的人就来了。叶家是凌烟阁上第一名的王侯,如今更是包揽了前朝后宫,可以说风头一时无俩。连云岚也收到不少消息,据说如今在京都贵女的名单上,唯一能与之匹敌的,也只有新鲜出炉的状元郎沐凤驹了。

不过状元郎的官职不高,目前看来,还是小叶相更胜一筹。

除却边疆战事外,近来天下太平,把燕北和幽州的监军选好后,更是了却一桩大事。又听见净卫消息,说京中百姓赞扬圣上高瞻远瞩,称之圣明天子还不算,还私下呼之为萧家二郎,萧景衍和大周□□一样,都行二,是暗喻天子圣明,有□□遗风。

所以云岚心情大好,见到沐凤驹早早到明政殿点卯,难得戏谑道:“状元郎休沐日都来得这样早,是存心不让我们安生了。”

圣上勤政,官员休沐日照样在明政殿起卧,这半年来,他连寝宫也回去得少。其实先庆德帝和明懿太后都是好风雅的,萧景衍更是在宫中浸染大的,春狩秋猎,赏桃花,夏日避暑,曲水流觞,秋有登高赏菊,冬日梅花酿酒,饮宴赏雪作诗,边关战事也安稳,又正是二十五岁的年纪,却像是对一切全无兴致。

云岚没经过情字,不知道其实只要那个人没在身边,无边美景也一瞬间失去颜色。

难得沐凤驹,春试的状元郎,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也陪着圣上熬。和他同科的举人都外派了,他却一直留在京中,虽说圣上有意扶持江南,但也是他用心。当初琼林宴上,天珩帝笑问殿试三甲,日后想做什么官,榜眼想去翰林院修书,探花郎想去边疆,问到沐凤驹,状元郎却道:“愿为中书舍人,随陛下驱驰。”

中书舍人不过从七品,唯一的好处是在御前供奉的时间多,相当于充当圣上的笔墨,起草诏书政令,但大周另设丞相,所以没什么实权。沐凤驹愿做这个,是愿意跟着圣上,做天子门生。

他有这个心,天珩帝就成全了他,如今来了半年,成长非常迅速。他本来就天资聪慧,又极好学,难得是要强,一旦有什么搞不懂,宁愿废寝忘食。他父母都在江南,也是心尖上的独子,担心得很。一年两季送了名医来请脉,只是不敢明说——如此早慧,又生得这样漂亮,怕是早夭相,所以家人日夜牵挂,也不敢早娶。

他的脾气倒跟云岚投缘,锋芒毕露,是江南锦绣乡中养出的习气,难免让她想起故人。

沐凤驹祖籍江宁,比容皓更像江南人。活脱脱是戏台上的小生,一双桃花眼,连骄矜的神气也似曾相识,笑道:“云岚姑姑比我还早,看来靖北侯要头疼了。”

往幽燕派监军,倒不关云岚的事,圣上万般都好,就是对边疆战事有点过分关注,连玄同甫也有点害怕,有天散朝后,悄悄与庆亲王道:“圣上不会是真想出击西戎吧。”

蒙苍死后,西戎消停了许久,虽然时不时有小战役,但很少见像当初幽州那样雷厉风行动兵数十万的大战,但圣上却始终把战事握在手心里。紧要军机都是枢密院与明政殿各一份,又把平西王世子容衡安插进了枢密院,独掌军事,甚至给了他关键时候代圣上否决枢密院决定的权力。虽然看起来是扶持容家与叶家抗衡,但未免也太看重军事了。

不怪他们害怕,守成之君也有守成的好,像天珩帝这样,年纪又轻,格局又大,难免担忧他会效秦皇汉武的后尘,穷兵黩武,虽然功在千秋,也有伤民生。

庆亲王也不知道这里面的故事,自然答不出来。他们也不会知道为什么是容衡掌军事。

除了也有一个家人陷在西戎的容衡,谁还能在紧急时做出接近他的决定呢?

连派监军这件事也是一样,圣明如天子,也控制不了战场上的生死,只能派下最得用的大臣,肃清边疆风气,至少来自身后的内耗会小一点。

燕北王是在东宫时就开始经营的,自不用说。敖仲也向来温和,靖北侯那边的人选却迟迟没敲定,靖北侯年轻,锐气重,手握重兵,不愿意受人掣肘也是正常的事。好在东宫时就已经安插了人,这时候正适合派个知分寸的老人下去。

今日圣上去给太后请安,来得稍晚,沐凤驹在明政殿把政务先过一遍,云岚现在相当于他半个师父,偶尔也指点一二,见他忽然把个奏章放到一边,问道:“什么事?”

“恭亲王请缨,要去监军,这不是胡闹吗?怎么不经过枢密院就递上来了。”

这就看出他来得晚的坏处了,再聪明,对宫闱里一些连小太监都心知肚明的事,却一点概念都没有。这些事也急不来的,都要慢慢自己学。不止谥号讲究,封号里也往往带着功过评定,皇家兄弟,最高的称赞莫过于一句兄友弟恭,连庆亲王当年都没得到的封号,圣上给了自己的七弟萧栩。

虽然当年最凶险时也没有人有夺嫡的资格,但七皇子确实是比其他人都安分得多。况且恭亲王跟着明懿太后长大,和天珩帝是至亲兄弟,沐凤驹还是不够敏锐,不知道这封奏章有千斤重。

“御辇到哪了?”云岚问身边宫女。

“刚出了慈安宫。”

“给圣上传一句话,就说恭亲王想去靖北监军,问圣上要不要宣他进宫?”

恭亲王进宫时已经是午后了。

这个年纪,这个封号,已经算是位高权重了。但萧栩是宗室中有名的低调,他其实年纪刚刚够封王建府,但还是搬出了宫。这大半年几乎是销声匿迹,也难怪沐凤驹把他当作寻常亲王。

一朝天子一朝臣,随着庆德帝葬入宣陵,庆德一朝,三十多年的故事,也成了褪色的旧画卷。帝后的遗憾,长春宫的故事,都会随着岁月被静静掩埋。

沐凤驹这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萧栩,惊讶于他的样子,年纪倒是其次,难得相貌气度都是出类拔萃的存在,只是五官过于张扬了些,是利剑一般的美貌。配合着内敛到漠然的神色,更有一分好看。

皇室子弟也不是个个都有这种贵气,但他是帝后亲自教养,几乎和圣上有几分相似。

萧景衍在内室见的他。

年轻英俊的帝王,还在孝中,一身白色龙袍,清贵安静,书案上堆着奏章,写字的样子温和矜贵,沐凤驹是见惯了的。而萧栩掀起袍子下摆潇洒下拜的动作,又是另一种皇室风度了。

君有君的威仪,臣也有臣的体统。

“真要去?”天珩帝问他。

“真要去。”

“怎么非要等到只剩下靖北,才来问朕要?”怪不得玄同甫怕他,年轻的帝王有着最敏锐的眼睛,再幽暗的心思也被轻易看穿,朝政在他看来也许会无聊,所以担心他会沉迷战争,穷兵黩武。

“靖北是最难的地方,至亲莫过兄弟,臣弟愿为皇兄分忧。”跪在地上的青年背脊像一柄笔直的剑,这样回答。

至亲莫过兄弟,是明懿太后说的话。御书房教他的陈夫子今年夏天已经去世了,生平最喜欢的皇子就是萧栩,他教的东西,萧栩都记住了。生在皇室,《郑伯克段于鄢》固然要学,《触龙说赵太后》,也是要倒背如流的。

况且他们彼此都知道,他去监军不只是为了这个。

锁在柱子上的龙,是否愿意放别人出去遨游呢?去自己去不了的地方,找自己找不到的人。

他赌的就是他的兄长有这个胸襟。

而萧景衍也确实有。

幽燕三个守边重臣,封疆大吏,靖北的监军最后一个出发,却是最位高权重的一位。恭亲王萧栩,从京中出发,持圣上的印信,带亲兵数千人,不仅可以行监军之事,更可以事急从权,以将军衔,调动数目不小的军队协同作战。

出发那天,萧景衍仍然送到了朱雀门,宫中以四象命名四门,但玄武门寓意不吉,所以礼部改成了从朱雀门走。临行前天珩帝唤回恭亲王,连起居郎也没能知道圣上最后和他说了什么。

他说:“□□晚年作诗,‘金戈铁马今何在,万里江山一梦中’,让人心驰神往,如今你有机会去看看万里江山,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戒骄戒躁,万事小心。”

他语气这样亲和,仿佛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是人世间的普通兄长。萧栩说不出话来,行了个礼,道声“皇兄保重”,翻身上马而去。

身为宗室,常常有这种感觉,仿佛天下人都是滔天洪水,萧家一家一姓是水中的孤岛,有争权夺利,同室操戈,也有这样的时刻,要为自己的姓氏赢得荣耀,不辱没了先祖名声。

父皇如果现在在这就好了。

萧栩出朱雀门的时候,这样想道。可惜城门楼上的兄长没有机会一直目送他走远。

“娘娘请陛下驾临望春宫。”有女官匆匆来传话。

明懿太后为中宫时,居住的是长春宫,叶璇玑虽未封后,也算后宫之主,所住宫殿名为望春,朝野中猜测不休,有说是圣上有意封后,望春与长春一样,是好寓意。也有说是看叶家势大,暂且搁置,望春望春,是望而不得的意思。

这些文臣做官久了,读过的诗都忘了。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萧景衍是用这诗词提醒叶璇玑,让她不要学杜鹃啼血。他们都是老叶相的弟子,学的是老庄,庄子丧妻鼓盆而歌:“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

不过这也是旁观者言罢了,要真是那么容易看透生死,他又为什么整天把边疆的一举一动直送明政殿,关心战事到让玄同甫都担心他会穷兵黩武的地步呢?

-

容皓第一次见察云朔,是在自己连同整个使臣队伍被掳走半个月之后了。

他其实也隐约猜到了,察云朔在所有的情报中都是个雄才大略的君王,怎么可能过了半个月还不见使臣。

赫连负责的是幽州和靖北之间的地段,大约百里左右,而察云朔始终坐镇靖北,像是跟靖北侯耗上了。幽州牧战死后,靖北侯成了幽燕最年轻的一个,不过三十岁的年轻王侯对阵曾经席卷幽燕的西戎帝王,实在是气场悬殊的对峙,傻子都看得出察云朔把靖北当成了突破口。

如果再给他十年,大周的天珩帝想做“圣明天子”,就没那么容易了。

可惜容皓被带去主帐时,那宫殿般的帐篷密不透风,连厚厚的牛皮帐门上也坠着三道铜条,在整个草原没有一片雪的季节,外面的西戎人都光着膀子打架,这景象实在太过反常。

而容皓对这种气味太熟悉了。

年迈的帝王,盘踞在王座之上,整个帐篷阴暗而沉闷,地毯花纹繁复,是波斯的织锦,图画是一队武士在狩猎。容皓被按在地上,听见赫连和察云朔一问一答的声音。

这是他第一次从赫连的声音中听出些许紧张的意味。他知道的,越是垂暮的帝王,越有种垂死的狮子般的疯狂,一切年轻时的东西都在离他远去,能抓住的只有权力。这是对周围人最危险的时候,但也是赫连最好的时机,出身希罗人的皇子,如果想要撼动整个西戎南北两院的军权、突破整个西戎贵族层的封锁,摘得狼王宝座,就是现在了。

幽州牧年轻时那一箭,把察云朔伤得真惨啊。据说箭矢直接把他肩胛骨射得粉碎,西戎的巫医给他灌下许多药都没有效用,只能活生生把像蒺藜一样猎成八瓣勾住骨头的铁箭镞从他的碎骨和血肉里清出来。容皓抬头看的时候,想象中雄狮一般的察云朔,已经像一棵荒野中的老树一样,颓败而皱缩,半个身体都陷在厚重的熊皮褥子中。那王座上悬挂着一只巨大的黑熊头颅,可以想见他壮年时坐在熊头下的威慑力,只是现在更像是被吞噬了。

他像是对容皓毫无兴趣,一直在问赫连,多半时候是他身边衣着华贵的中年人问,赫连答,他时而插上一两句,声音也失了中气。

他一定很为蒙苍骄傲吧,神一样的长子,将父亲当年的仇敌斩于刀下。老年丧子是最大的打击,足以夺去一位帝王最后的精神支撑,如今他只剩下勃勃的野心。不过看他对赫连的态度,又似乎和自己想象中的崩溃并不一样。

要是自己是阿鸿就好了,叶家人天生会相面,就好像罗慎思的周天算术一样,对于一些细微的人性弱点尤其敏锐,容皓悄悄打量他和赫连说话时的神色,不断修正自己原来的判断。

但修正了也没用,这些消息都传不回去了。不然他们怎么会这么大喇喇在自己面前谈论军事呢。

容皓这些天也渐渐明白了,西戎现在是南北两院和赫连分庭抗礼,三足鼎立。赫连这年轻的王子甚至很得西戎底层的爱戴,西戎不像大周一样礼仪森严,他们更像是往前推千年的王朝,剑履上殿,权力直接体现在兵力上。整个西戎其实是军功贵族建立的,相当于一个个部落聚在察云朔的领导下,统称西戎。更像是唐末的藩镇割据,是极为残酷凶悍的时代。

所以西戎人的传位之争那么铁血冷酷也有这原因,厮杀中得不到胜利的王子,就算继承了王位,也无法控制这庞大的部落。

蒙苍死后,他手下的铁兀塔骑兵一分为二,南院拿回自己的五万重兵,剩下的五万还在赫连手里。北院兵强马壮,号称十五万兵马,加上察云朔亲自指挥囤在靖北的十万,还有零散贵族,整个西戎至少有将近五十万兵马。就算用小言的算法,把曹操百万雄兵算成十万士兵加几十万民夫,那整个西戎至少也有近十万精锐骑兵。

而容皓是进过枢密院的。

大周真正的精锐他心中有数,靖北重骑三万,燕北五万轻骑,敖仲的安南军装备出来的骑兵也只有五万左右,况且西戎和大周的骑兵并非一个等级,以蒙苍打幽州的战损比,几乎接近一换二。

只能用东宫当年算出那个结果,慢慢磨,大周军费充足,从百姓中征兵,一万一万往边疆填。草原民族繁衍不易,出产也不多,打掉察云朔一半以上的兵力,就算他毕生心愿是入主中原,也不得不收回爪牙。

这相当于把整个安南军和燕北掏空,现在战场上的士兵全部要死过一轮。

如今是暴雨前的宁静,等到察云朔从蒙苍的死中恢复过来,大周又将面对一场浩劫。

容皓心思沉重,思绪乱如麻,正思索,只听见察云朔沉声问道:“容大人是江南人?”

西戎蛮子,这辈子除了江南就没听过别的地方。也怪江南爱出文人,诗词歌赋,写得花团锦簇,把江南美景吹得天上有地上无,所以自古戎狄虎视眈眈,第一个就想去江南。

就该让叶家人来才好呢,封江南的是他叶慎,容家真是白替人拼了这许多年。

容皓心下腹诽,但人在屋檐下,还是以西戎使臣朝见的语气,淡淡答道:“回大王,是。”

“听说大周的天下,江南风景最好?”察云朔沉声道。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容皓在心里骂了句,但还是昂起头来,看着察云朔眼睛,不卑不亢答道:“江南风景好,也富庶,大周军费一半出自江南,整个江南三州的出产,就足够支撑幽燕一年打五场幽州之战!”

他这话一出,不仅察云朔身边的中年人大受冒犯,连赫连的神色也一冷。

在察云朔说话前,他有一个往前一步的动作,就算不是叶家人,也看得出这动作是卫护的意思,看不见他脸上神色,只觉得他站得如同一杆枪一般笔直。容皓看了,心里又好笑,又有点心酸。

就算云岚那样断言,但这野马一样的西戎蛮子,总算有点真心的吧。

也许是赫连那个动作的缘故,也许是察云朔没闲心和这出言不逊的阶下囚计较,他并没怎么为难容皓,而是又问了几句闲话,就有点看起来精神不济的样子,让他们下去了。

出帐篷时那黑发虬须的中年人似乎对赫连很是不满,容皓一看他身上华美的衣袍,还有佩戴的宝石弯刀,就猜出了他身份——当初西戎南院大王呼里舍进京,也是这样一副暴发户的习气,一定要和大周人一较高低的样子。这中年人一副充当察云朔左膀右臂的样子,不是西戎北院大王延宕是谁。

不过他像是很忌惮赫连,也可能是有什么勾结也不一定,看了容皓一眼,就默默从赫连身边挤出去了。赫连面上带着寒意,拖着容皓回了自己的帐篷。

容皓到了西戎,才见到他身上这一面,这西戎蛮子万事都游刃有余,在茶楼上,那样大逆不道的故事也敢信口拈来,自己还当他没有害怕的事呢,原来到了察云朔面前,也会有这样警惕的一面。

不过他这点竟然和殿下有点像,越是紧要的事,越是藏在心里,表面上仍然云淡风轻,连把他按在帐篷上亲的动作也这样熟稔。

容大人不是他的对手,被亲了几下终于挣扎开来,掐住他的脸,把他推开。

“别总是没上没下的……”容大人打官腔是一等好手,这样的事也能被他找到合适的遣词,赫连也不反抗,任由他握住自己脸颊,漂亮得像他们经过戈壁时看见的石洞内部的彩绘神像。

“听着,你得把匡天瑞还回去。”

容大人出使的名头本来不是什么大事,所以察云朔只是问了一句,根本没多说,显然是交给他们决断,所以容皓只问赫连。

“几根骨头也还?”赫连心不在焉。

“一根骨头也要还。”容皓神色严肃:“你们西戎的人,敖仲将军也会还给你们,很快大战再起,再不还就没机会了。”

“还有呢?”赫连漫不经心地问道。

容大人真正的意图,就藏在出使的名头下,他们心知肚明。换回尸骨再悲壮,到底是给活人的慰藉。还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就算只是可能活着也一样。

“你知道我要什么。”容皓神色认真。

是和他一起在东宫长大的伴读,能用自己来换的交情。事实上,他来这里,就是先把自己当作了筹码,是和当初茶楼上一样的交易。

所以赫连才挑眉道:“我就不给,萧景衍又能耐我何。”

换了别人大概要气死,呼里舍和蒙苍的交易,大周虽然是不得不杀,但真正占尽便宜的是赫连。他什么也没给大周,还接过蒙苍的军队,继续进攻幽州。

但容皓知道,这西戎蛮子是又犯浑了。他在乎的其实是“你是为了这原因来这的,所以我偏偏不给。”不知道谁给他养成的这样古怪脾气,活脱脱是头桀骜不驯的黑狼,一会让人心软,一会又露出凶悍獠牙。

“傻子。”

容大人在他头上扇了一下,在他继续犯浑之前,把他的脑袋拉了下来,笑着亲了他。

是不讲理的西戎蛮子有什么要紧呢,容大人总归是一片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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