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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如龙一如传言中一样

容皓走后,云岚大哭一场。

但明政殿一切如常。

政事太多了,光是处理完那些不能再拖的,也已经是月上中天。叶鸿最近常年留宿皇宫,等熬过这半年,就好过了。

看惯权谋的人,连对时间也迟钝了,只知道动辄以年计。肃清朝野要一年,等到灵活运转,如臂使指,又要一年,再加上边疆战事影响,恐怕还得加一年。

怪不得上次璇玑念诗,二十出头的人,念的是“世间万事付心灰”,年少时觉得一切都鲜艳可亲,春日明朗,夏日热烈,秋收冬藏,都是好风景。只过几年,心境完全不同,这一场好春天,御花园景色如画,连明政殿也开了一树好桃花,映着月光,灼灼如华,再疲倦的心也要为之一动。

但他只觉得心灰。

世人称他小叶相,登堂拜相,富贵荣华,连封王也指日可待,煊煊赫赫,他在其中,也多热闹。但散场后总觉得意兴阑珊,像少年时冒雨看花,回来伤了风,烧得整个人浑浑噩噩,吃什么都味如嚼蜡。

但那时候至少他喜欢的人还在身边。

情字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人心跳如擂鼓,也让人万念俱灰。大概叶家人情字上向来缘薄福浅,所以在二十多岁的年纪,双双心如死灰,困在这金玉宫闱中,满目是天下人羡慕的好东西,却只觉得了无生趣。

叶椋羽走下御阶,旁边宫女悄声路过,脸红如霞,他年少时也为这个得意过,不为什么,只是像只漂亮小孔雀炫耀自己的翎羽,世家女隔帘偷窥,掷果盈车,都是常见的事。就算现在叶大人早不是当年招摇模样,也能让人芳心暗许。

他路过那树桃花,不知道想到什么,又折返回去。

明政殿灯光明亮,年轻的皇帝陛下仍然在灯下看奏章,琉璃灯照得他鬓发如墨,怎么会有人穿得如此华贵,仍然郎朗如月。像金瓶插兰花,再繁华的红尘也无法浸染他分毫。

“忘了东西?”也许是他站得太久了,萧景衍抬起眼睛来,问了一句。

叶椋羽摇了摇头。

他丢失了自己心爱的少年郎,谁能帮他找回来呢?

他继续站着,萧景衍终于察觉了。

“下去吧。”他轻声道。

执灯的宫女都退了下去,多客气,到了这时候,也要为他留存体面。

叶椋羽想笑,但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点笑容也挤不出来。

“所以,就这样了?”他像是累极了,靠在雕花槅窗上,汝窑花瓶里的梅花该换了,这已经不是梅花的季节了。曾经一起同路过的少年,也只能走到这了。

萧景衍许久没回答。

“朕,”他说了一个字,然后停下了,道:“不是你的错。”

能得他一句改口,也算不枉了。虽然总是不够,叶家人,总是有始无终。最华丽的开头,最惨淡的收场。

“怎么会不是我的错呢?”他苦笑道。

当年坚持下去,也许是一死,也许有转机。这个“也许”日日夜夜地煎熬他,蜀地那六年,他一刻也忘不掉。

“最开始,我也以为是因为你放弃了,证明你不是对的那个人。”有着山岚般眼睛的青年安静地看着他,告诉他:“但是小言也走了,虽然是为敖霁,是为建功立业。”

他说:“你看,只要是小言,放弃我也原谅。”

用尽世间诗词,也无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心碎。原来人心痛到极致,真的是要呕血的,那血腥味就萦绕在喉头,像有什么锋利的东西梗在你胸口,只想一吐为快。

“我知道了。”

叶椋羽最终留存体面,还轻声劝他:“小言会回来的。”

“我知道。”萧景衍回答。

所以萧景衍没有追捕他,连云岚也不知道他怎么忍得住的,她不知道萧景衍比天下人都清楚权力的残酷,权力是世上最锋利的刃,越往下落,就越重,最终变成铺天盖地的乌云。他一句追捕,小言就会疲于奔命,历代帝王,不是没有逼死过自己喜欢的人的。

所以他用最大的克制,约束自己的权力。他甚至把那个属于萧景衍的自己都藏了起来,只做大周的皇帝。不动一丝情绪,不去想小言现在会在哪里,会经历哪种危险。像沉入深渊的龙,周身竖起坚硬鳞片,只等待一个日期。

如果不这样,自己如何熬到他回来。

-

“再往前走,就快到幽州地界了,到那就不怕了。”领路的向导是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本来是跑马帮的,战事起了之后马帮也散了,现在充当向导,在驿站揽活,连驿站的小吏也说他最可靠。

“容大人,再赶十里路,就到了乌山镇了,我们在那休息一晚,明天到幽州。”说话的袁盛本身是行伍老兵,在南疆伤了腿,打不了仗了,还有一家老小要养,这次出使西戎,容皓让他领队,倒也老成持重,向导老头也是他找来的。

边疆形势混乱,看地图上清晰的边界线,远远想不到这里其实根本没有明确的领地,一个小镇都能一天内易主几次,何况这大片人烟罕至的荒野。

他们只有百来个官兵护送,一路上只得避开交战的区域,前往幽州,再与西戎人谈交换战死将士遗体的事。

好在蒙苍死后,西戎也暂时沉寂下来,已经有个把月没有打过大规模战役了。

众人翻过一个小山头,在河边饮马,就地修整,准备趁夕阳落下前一口气赶到乌山镇。容皓也下了马车,在河边看见边疆苍茫的落日,一如边塞诗中的气概。

最开始反应过来的,还是那个跑过马帮的向导老头。

“不好!”他本来在灌牛皮水袋,忽然把耳朵贴在地上听了听,顿时弹了起来:“快走!有骑兵过来了!”

顿时兵荒马乱,跟着容皓从京中出发的几十个小官吏和上百护送的官兵都吓得不轻,牵马的牵马,捆行李的捆行李,几个本该发配戴罪立功的晋派官员更是吓得可怜,手忙脚乱往马上爬,平时养尊处优,一个个溜光滚圆,越急切越爬不上,摔了个底朝天。

其实就算他们反应过来,也是跑不掉的。

西戎人出现的时候,最开始只是马蹄踏碎的泥土和青草气味,然后才看见山坡上亮出一杆旗帜来,容皓第一次看见练得这样齐整的士兵,像是一条黑线一般展开,出现在了山坡上。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传言中的西戎铁骑,每一个都像一座塔,骑在披甲的马上。好在铁兀塔数量并不多,上千人的队伍里只有一百来骑,其余人都是轻甲骏马,穿着华丽的西戎袍子。不知道谁一声唿哨,这些西戎人从山坡上冲了下来,把他们这支小队伍团团围在中间。

连他们的马也怕西戎马,不安地聚在一起,原地踱步,几个晋派官员更是吓得瑟瑟发抖。这些西戎蛮子倒是不急着杀人,只是围着他们,带着点嘲弄的意思围着他们看,有人还故意打着马围着他们飞跑,看他们被吓懵的样子,哈哈大笑。

这场景让人想起猫戏耍猎物,时不时来一爪子。这些西戎蛮子看见有人被吓得腿软,顿时大笑起来,用西戎话粗野地交谈着,还有人朝他们扔东西。

“容大人。”袁盛担忧地看着他,他很清楚这穿着锦衣的青年的身份,也知道他身上那领青狐肷就比整个队伍都来得贵重,他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容皓果然吸引了西戎人的兴趣,他整个人就是京都贵族子弟的样子,和塞上的粗犷完全不同。尤其这皮肤白皙五官俊秀的年轻官员还这样傲气地骑在马上,十分平静地打量着着他们。

有个西戎将官似乎嚷了一句什么,其余士兵都用西戎话附和着,但并没动武,而是分开了阵型,让出一条路来。

出来的铁骑浑身披甲,连马也比人高出一截,尤其领头的人,脸上带着个狰狞的狼神面具。那些西戎士兵似乎都怕他,都安静了下来。

他用西戎话说了句什么,西戎人又兴奋地嚷起来,有人一鞭子下去,把呼车的士兵打落下来,其余人一拥而上,连马车带行李全部牵走了。掠夺才是他们的本行,十分熟练,抢得人仰马翻,鸡犬不宁。更有甚者,还抓起几个晋派官员,要绑票的样子。

容皓本来骑在马上,也被人一把拎起来,横放在马背上。

容大人是不怕的,不过这西戎马也太颠簸了点。他被带着一路翻山越河,连骨头都摇散了架,好容易停下来,天已经黑透了,他被摇得七荤八素,还被扔到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好在这地方还算像样,不像书中写的那帮野蛮,至少还是个营帐,地上也铺了地毯。

容皓好不容易爬了起来,一只手伸过来,拎住他的衣领,把他按在营帐内壁上。

沾过血的铁是有着特别的气味的,带着寒意,像是铁锈,又带着点腥气。黑狼面具十分狰狞,光是看着就觉得会被刺伤。

“你是为什么来的?”戴着面具的人用汉话问他。

他的声音很生硬,带着杀气,据说幽州现在由呼里舍的儿子哥颜负责,北院大王延宕也重新和西戎三王子勾搭到了一起,西戎的局势远远还未明朗。

但他想要的东西总归是能得到的。

“你问谁,容大人还是容皓?”容皓浑身骨头都散架了,声音反而格外慵懒。

黑狼面具后面的青年这样沉默,容皓在心里叹了口气,看着他道:“容大人是来奉行自己内心的正义的,他想换回自己国家的英雄。”

他身上有种很特别的气味,能让人想起江南的月光、桂花、诗词和故事,他像是人世间一切风流的温柔的奢侈的总和,是能困住人的三丈软红尘,完颜亮想要的江南。

“那容皓呢?”赫连听见自己的声音问。

容皓没回答,只是伸出手来,取下了他脸上狰狞的面具,卷曲的,灿烂的金发,像是阳光一般倾泻了出来,他的眼睛湛蓝得一如当年。

“容皓很想你。”他说。

赫连没有说话,他把容皓拎了起来,按在营帐上,开始恶狠狠地吻他。

“你完了,容大人。”

-

靖北的新兵营,一派欣欣向荣。

这上万的新兵,虽然没有战斗经验,但来自五湖四海,说一句藏龙卧虎也不为过,据说还有江洋大盗混进来的。而马鹏就没什么来历了,他是农家子出身,家里兄弟多,上面两个在家种地,下面的就要自己谋生路了。他向来生得高大,胆子又大,索性投了军,来的时候只说是招民夫,谁知道被送到了这里。他不识字,听见玉门关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后来跟同营的士兵聊天,才知道自己被送到了靖北来。

不过靖北也比幽州好,据说幽州现在正打仗呢,不像靖北,只是对峙。就是那个西戎大王有点吓人,被传得神乎其神,有人说他喝狼血,座下骑兵全是骑着狼的,还有说西戎人爱吃人肉的。

他们是新兵,整日只在兵营中操练,日后再分配到各营中,校场上常有比试,他有空的话也去看,就是希望自己分到个厉害的将领手下,能活着回去。

这日又是东营和西营作对,摆下擂台,东营都是老兵,西营却多是新兵,马鹏在操练时就听见消息,百事通神神秘秘地道:“那个新兵今天又去了,据说把田将军掀了个跟头呢。”

“哪个新兵?”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带着家丁来投军的,好像是姓叶,叫什么我忘了,挺厉害的。”

马鹏好奇得很,操练完连忙去看热闹,哪里还挤得进去,校场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满的,只听见里面时不时爆发一阵剧烈的喝彩,急得他百爪挠心。

到最后也没看着,只听见里面战马一声长嘶,一道身影高高跃起,穿的是黑甲,身形竟然十分纤瘦,挥舞着一柄长杆的关刀,气势惊人,直接将对手击飞出去去,校场上顿时山呼海啸般叫起好来。

新兵营练了一个月,本来还要再练的,不知道为什么,就被拖去了流玉河,马鹏只听说是西戎大王的兵越过了流玉河,像是要打玉门关的样子,连靖北侯都亲自坐镇了。

他倒是想多知道一点,但百事通半个月前就死在了战场上,他是老兵,据说是在白龙雪山中了埋伏,整队人都埋在了冰川里,连尸骨都没运回来。

等到分兵那天,马鹏念了几千句佛,在校场上被分到了一个叫做安西左营的地方,大将军说什么,他也没听出,只看见自己这一队几十人前面站了个校尉,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很不起眼。

他当时心下就一沉,等被领到营帐时,近看那校尉,顿时更加绝望了——这校尉还没他高,穿上甲背影还比人瘦小,清点人数时看到正面,脸圆圆的,皮肤又白,说话也不如其他长官洪亮,凶倒是挺凶的。

马鹏唉声叹气,同营的人却开心得很,他满头雾水,问他们:“你们开心什么?”

“你傻呀,你知道咱们的校尉官是谁吗?”

“谁呀?”

“叶庆啊,你可别说你不知道,他都打赢几个将军了,看见他那柄关刀没有,都说他是小梁王转世,都叫他小关羽呢!”

马鹏顿时喜出望外,就连调兵那几天,也不愁眉苦脸了。他们这支队伍共有八百来人,老兵就有三百人,不过多半是步兵,靖北骑兵精锐都在靖北侯直属麾下,剩余的骑兵不过是掠阵所用而已,步兵更是如同用来烧的柴火一般,用了就没了,但他们安西左营这八百人,跟着叶校尉这两个月,大小战役也经过五场,竟然伤亡不过百,都是因为叶校尉对步兵的运用非常娴熟,而且身先士卒,常常自己一人就撕开一道口子,频受嘉奖,只是不见提升。

“你说咱们叶校尉这么厉害,怎么不见升官呢?前天回雁碑那一场,叶校尉还杀了不少人呢……”

“升官哪里轮得到我们,都是东营的人,东营有个虎贲骑,半年就能从小兵升到将军呢。”

“这也太黑了……”

“也有说虎贲骑厉害的,据说里面很多厉害的人呢。”

“再厉害能比得过叶校尉?”马鹏愤愤不平地道,他还只当其他人是没话回了,谁知道说完不久,屁股上就挨了一记重踢。

“就你吵得最欢!”巡营的叶校尉骂道:“下次再逮到你晚上在这聊天,舌头不割掉你的!”

马鹏觉得叶校尉什么都好,就是心眼有点小。

打下回雁碑,前面就是老戈壁,他们是在玉门关西边,清理一些残兵,免得被包抄。倒也不危险,打不过也能退。但这次遇到了极凶险的情况,在老戈壁的青石滩上,遭遇了一大队西戎士兵,看不出多少,只是黑压压的,至少几千人。烟尘漫天,□□如雨下,一个照面,他们就损伤上百人,马鹏看着自己同铺的王牛被一箭射穿,血溅了他一脸,冲上去要和西戎人拼命。

“退后,退后!”叶校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那匹马真是好马,这时候也不惊,声嘶力竭喊道:“稳住阵型,守住口子,不能让他们过去!他们要绕后断龙口!”

就算马鹏不识字,也知道断龙口的重要性,断龙口之后就是玉门关,都说玉门关是铁打的城池,至少有一半是断龙口的功劳,虽然他不知道如何绕后断龙口,但也知道这重要性。

苍凉的号角声响彻整个战场,春日的河滩水流汹涌,血腥味,马嘶声,如暴雨般落下的弓箭,触目所及都是鲜血和残肢断臂,夹杂着惨叫声,简直是如同地狱般的景象。

但也许叶校尉的声音太沙哑,反而让人有了勇气。

“守住河滩!仗义死节就在今日!”叶校尉一吼起来总是文绉绉的,他还说自己是军功世家呢,带着骑兵且退且守,大吼道:“大家同生共死,为断龙口的兄弟争取时间,我们凉州儿郎,绝不抛下一个兄弟!”

“绝不抛下一个兄弟!”马鹏在心中吼道,他举着盾,朝着踏水而来的西戎铁骑迎了上去,步兵对上重骑,几乎是找死一般,他看着自己和身边的兄弟一起被骑兵撞飞,视角余光,看见叶校尉一刀斩下一名西戎兵的头颅,他身边副官已死,没人为他举盾,被西戎的□□射中了肩膀,整个人从马上跌落下去。

就在马鹏以为这就是他一辈子最后的时间的时候,雄浑的号角声,响彻了整片战场。

该死的,东营真就是靖北侯侯爷的亲儿子,连号角都比西营的要好!

马鹏这样想着,他浑身剧痛,躺在战场上,看见西疆湛蓝的天。马蹄声席卷而来,明明也不过千人,却跑出了千乘万骑的气势,看来也不是断龙口的守军,而是跟他们一样另有任务的骑兵,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敏锐,竟然跑到别人的辖区来了,不然支援怎么会这么快呢?

他看见的最后的画面,那支骑兵队伍跑在最先的一骑,是一个身形并不魁梧的少年,长得那样机灵,戴着头盔也看得出那双眼睛,让他想起自己在家里的弟弟,做贼一样的眼睛,马鹏常这样笑他。但那少年也有了战士的身形,而不是像自己弟弟,饿得像瘦猴一样。

那少年骑着飞驰的骏马,明明穿着战甲,却这样灵活,竟然探身而下,直接将地上被血污泥浸的一面绣着“靖北”两个大字的旗帜捞了起来。那旗帜已经被染得通红,但在风中一扬,仍然猎猎作响!

他就这样冲入了敌阵之中,如同一支出鞘的利剑,将西戎人的阵线撕开一道口子。

但真正让马鹏放心闭上眼睛的,还是他身后的人。

那是一个穿着一身旧铠甲的红袍青年,身形矫健而舒展,明明是靖北的将领,却戴着燕北的头盔。他的战马也披着轻甲,上面有着用黑铁铸就的一只猛虎,据说虎贲骑取这个图腾,是为了与西戎狼抗衡,以虎吞狼,哪有打不赢的呢?他的眼睛那样坚定,让人想起高耸的山,奔腾的河,或者比那更有力量的东西。

而他手中的□□如龙,一如传言中一样,是担得起他的威名的。

据说很多人,私底下悄悄叫他小李广,但他不喜欢这外号。

他让别人叫他小骠骑。

他说那是他父亲的外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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