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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谋主我以后不会动小言了

如果说之前太子还留了几分余地,没有在明面上主战的话,这件事一出,就是表明了东宫的立场了。

东宫主战。不仅主战,而且要郦道永活下来。

九月二十八日,一日平安无事,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二十九日,太学罢课,成千的太学生聚集玄武门,在宫门处静坐,为郦道永请命,卫戍军队出面镇压,太学生席地而坐,不动如山,齐诵四书,书声琅琅,连明政殿都听得见。

可惜庆德帝不在明政殿,而在养心阁。

消息传来时,御前总管段长福正伺候庆德帝喝药,那叫朱雀的净卫跪着把消息一说,庆德帝抬手就将药碗砸了过去。

“混账!他们以为朕是司马昭不成!”

朱雀被砸破了额角,泼了一身药,仍然端正跪着不动。室内的人都跪了一地,连几个在御前侍候的老臣都慢吞吞地要跪,只有段长福见机,谄声劝道:“不过是些读腐了书的书生罢了,陛下保重身子要紧。”

庆德帝这话,是说当年竹林七贤的嵇康牵扯进了吕安案,对他早有杀心的司马昭在钟会的献计下,下令处死嵇康。行刑之日,三千太学生为嵇康请愿,和今日郦道永的处境有异曲同工之妙。

段长福身为太监不能识字,自然不知道这典故的寓意,劝也没劝到点上,只听见庆德帝冷笑道:“他们当郦道永是嵇康,也要想想嵇康的下场!”

晋书上的记载,是“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三千太学生,到底没能救下嵇康,广陵散从此成为绝响。庆德帝这话,仍是动了杀心的。

然而他这话说完,却只见下面的老臣只管作战战兢兢状,竟然没一个人接他这话,顿时气得冷笑道:“朕倒是想做司马昭,只可惜没个人来做钟会。”

这话一出,下面臣子只得接话了,右相雍瀚海登时颤巍巍道:“陛下虽是玩笑,只怕有人当了真,那臣等真是万死莫赎。”

这话说得圆滑,庆德帝不用顾忌士子,但是他们这些人都是科考出身,就是做到宰相,子孙也还是要走读书之路,得罪天下读书人的事可不敢做。再者各自还有师门和弟子,高点的还有门第家族,前三挂四,顾忌实多,谁敢来当钟会,背这个千古骂名。

庆德帝也没指望他们,不过发泄一下,只冷哼了一声,道:“都打到宫门前了,卫戍军也是废物不成?”

卫戍军的大将军敖仲,刚从南疆打了胜仗回来,名望正好,又向来忠心,虽然有个儿子在东宫,父子情分淡薄了许多年,所以这句话也是虚骂一句。

庆德帝喜用权衡,说话云遮雾罩是常有的事,老臣们和段长福都是知道的,不敢插话,妄自揣测圣意是大忌,猜中猜不中都落不着好,所以耐心等庆德帝分派。谁知道地上却有一人道:“奴婢愿为圣上效犬马之劳。”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段长福的干儿子朱雀,原是净卫的副首领,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人又年轻,野心大,难免急躁了点。等不及分派,先毛遂自荐了。倒真撞在了庆德帝的心坎上,病榻上的年迈帝王沉着脸,打量了一下他,穿着朱衣的年轻太监伏在地上,脊背清瘦,更显得上面锦绣的飞禽栩栩如生。

太监的服装上,也常用锦绣翎羽,乍一看倒像是文官的服饰。事实上,他们也常替庆德帝做文官该做的事,文臣们再能逢迎圣意到底有底线。太监却没这顾忌,又不用考虑家族名声,脏活累活,都交给他们。

历朝历代,都有君王宠信权宦,自有他们的道理。

“你且说说,你准备怎么效劳?”

朱雀伏在地上,恭敬答道:“奴婢听闻俗话说,天地君亲师,君原在师前面,太学生冒犯君王,定是师长没有好好教导的缘故,圣上代为教导就是。”

他实在是年轻,说完这话,只觉得心脏都砰砰直跳,血都涌到了脸上,只伏在地上,等庆德帝的发落。

庆德帝笑着看向了段长福。

“你这老阉奴,收了这么多干儿子,总算教出个有用的了。”

二十九日晚,酉正三刻,太学生仍聚集在玄武门门口,不肯离去。净卫副首领朱雀,劝退无效,命令锁住内外宫门,手下上百净卫,手持长鞭,肆意鞭打士子,打伤数人,太学生轰然而散。

消息传出去,举国哗然。大周立朝不过百年,庆德帝此举顿时勾起天下人对前朝末年宦官专权的恐惧,士林中顿时分为两派,一派要继续力谏,一派却建议不要再激怒圣上,息事宁人,让郦道永自生自灭。

局势就这样僵持住了,郦道永没有被杀,也没有被放,又被关在了宫中,只不过从诏狱换成了净卫。看起来暂时也不会有生命危险了。本来那些帮助郦道永逃狱的伴读都被押了起来,却来了个救星。

七皇子萧栩挺身而出,自认牵涉其中,是他主谋,不关东宫的事。

他这真是有恃无恐了,萧栩在诸皇子之中向来地位超脱,所有的赏赐待遇,几乎与太子比肩,若不是年纪太小,几乎要有夺嫡之虞。

这一举动倒真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他和文官没有来往,也不认识郦道永,和东宫关系也平平……但是地位实在是高,胡言乱语混认了一通,净卫也吓了一跳,不敢碰他,悄悄把供状送到御前,庆德帝一听说是他,看也不看,道:“那就把伴读都放了吧,别为难小七。”

净卫哪敢“为难”他,只得恭恭敬敬把这位小祖宗送回宫去,辛辛苦苦抓了这么多伴读,也只得都放了。别人都还算了,庞景气得伤口迸裂,吐了两口血。

消息传到东宫,太子还在猎场,叶璇玑收到消息,也不多说,直接送了封信过去,里面只三个字“不是我”。

如此杯弓蛇影,怕萧景衍以为是她操纵了萧栩,显然是上次思鸿堂那场争执伤了心,而且还憋了气,所以借机发作。叶家的人,向来是气性大。

萧景衍见了,没说什么,把信递给身边伴读,道:“烧了吧。”

十月初一是寒衣节,太子回宫,先祭祖烧了寒衣,再回的东宫。

言君玉伤口结痂,正浑身发痒,真不知道那朱雀是留了手还是没留手,说是没留手,其实一根骨头没伤到,都是皮肉伤。说留了手,打得背上没一块好肉,云岚心疼他,寻了许多药来,说是不会留疤。闲下来时,也坐在他床边,把朝堂局势说给他听。

萧景衍回来时,他正在床上辗转反侧,又痒,又不敢蹭,如同孙猴子被念了紧箍咒一般,只差打滚了,一身象牙色绸衫滚得稀皱,见了萧景衍,眼睛都要红了,恨不能咬他两口。

萧景衍逗他玩:“我念书给小言听?”

他在伴读的院子里逗言君玉,伴读却都在思鸿堂。云岚刚和容皓说完话,出来一看,敖霁正坐在廊下,擦拭自己的剑。羽燕然正在旁边,和他絮叨什么。

“听说敖大人和西戎人比试,赢了一匹汗血宝马?”

“那是,”羽燕然接话:“容皓赢得比这还多呢?”

云岚惊讶:“容皓也会骑射了?”

“他在场下跟人赌,光是弯刀就赢了四五把呢。对了,他说好分我一份的,我差点忘了。”

羽燕然起身去找容皓麻烦,廊下只剩他们俩人。

云岚站在月光中,恍惚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羽燕然好操纵,容皓虽然有几分书生气,到底被说服了,只有眼前这一位,是无论如何也攻不克的堡垒。东宫伴读,都是千里挑一,他当年更是优秀中的优秀,这样虚度时光,实在浪费。

“听说云岚姑姑正跟殿下怄气?”敖霁用一块软布擦拭着剑锋,冷冷道。

她当初跪在廊下,阖宫都看见。太子轻易不罚人,只可能是她以退为进,和太子置气。阖宫看见,却人人不问,连聂彪那向来“豪气”的人也有分寸,只当不知道。

偏他就要问,像说书里的侠客,见不惯不平事的。

郦道永和小言说的那刀剑论,听来荒唐,但东宫除了小言,其实还有一把刀的。但他比小言更尴尬,也沉沦得更久,小言不过是误闯入这里,随身可以抽身而去。他却生来是一柄刀,而他身边的所有人,他爱的、和爱他的人,都希望他是一柄剑。

哪里也容不下他,谁都想磨灭他的锋芒,年轻时他也锋利过,到底斩不断这盘根错节,所以干脆锈蚀了刃,凌烟阁上的敖家独子,在东宫权当个护卫。

云岚心中悲凉,嘴上却不犹豫,道:“是殿下在生我的气。”

“哦?说来听听。”

“你真要听?”

“真要听。”

他以为云岚是不敢说。

“小言被净卫抓走后,是我跟太子妃报的信。”

他擦拭剑锋的动作停滞了一瞬,然后又继续了下去。也许该说名字的,云岚心想,不为什么,只为看他会不会割伤手。

净卫抓人虽然嚣张,到底是宦官,行事低调惯了,要是她有心隐瞒,叶璇玑不会那么快赶到。而她怕只是不隐瞒叶璇玑还明白不了她的态度,干脆让人去报了信。

叶璇玑驯服言君玉,是向太子示好,而这个让她决定示好的信号,是由云岚给出的。

所以太子要教她仁慈,要教她该如何对待少年,她是教坊司出来的人,早学会所有的情感都不值一文,所以萧景衍别无他法,只有用郦玉来教她。

她喜欢言君玉,甚至在他身上寄托了对于“早夭”的那个弟弟的所有情感,然而这并不影响她在有机会的时候,试图将言君玉驯服成适合东宫的样子。

少年的别名,就是麻烦,他这样跳脱,这样不知天高地厚,迟早有天会闯下无法收拾的大祸,运筹帷幄的人,最厌恶变数。

何况他已经成为殿下的软肋。

敖霁很久没说话,他很专心地擦拭着剑锋。

“听说那天晚上,小言被逼到亭子顶上?”他忽然问。

“她留了手。”

这是实话,要不是顾忌太子,以叶璇玑的手段,逼得言君玉跳湖也不是不可能。

敖霁继续擦着剑,然后抬起眼睛来,看着云岚,“哦”了一声。

“原来是为了我。”他说。

叶璇玑手段虽狠,但是一个示好的试探,绝不可能真的对言君玉造成什么不可修复的伤害。那云岚为什么不自己来呢?因为她想驯服的,压根不是言君玉。

她要让叶璇玑,驯服言君玉,来给他看。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她要让他死心。

当年和他比肩同游的少女,如今把他羽翼庇护下的少年逼上亭子顶,如果他还是不懂,她不介意把那晚思鸿堂中的对话最旖旎处原字原句念给他听。

云岚的眼睛里有悲伤,真真切切的悲伤。她总记得她刚来东宫那时,那是一个冬天,东宫下了大雪,梅花开得正好,一个穿着锦衣的少年站在雪中,正在舞剑,他像故事中的侠客,他的剑那样锋利,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束缚住他。

但这都不重要了。

与她心中那个唯一的目标相比,什么都不重要了,甚至连她自己也不重要了,她像是在摆一局必须取胜的棋,如果下一步有了致命的缺口,她不介意拿自己的血肉之躯补上去。

“我知道了。”敖霁说。

他收起剑,离开了,背影修长潇洒,像极记忆中的样子。

云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言君玉的院子的,太子殿下正站在一棵树下,安静地看着树影,看见她脸上神情,许久没说话。

容皓和那西戎人谈什么手上沾血,真正沾过血的人,神情应该是她这样的。大概真有所谓报应,因为每送走一个人,她都觉得有一部分的自己永远地死去了。

“现在只要等羽燕然调令下来就行了。”她轻声说道。

太子殿下没有说话。

她顿时觉得口中苦涩,仍然笑着道:“我以后不会动小言了。”

“是吗?”萧景衍平静看着她。

月光太暗了,或许是她眼前有一瞬间暗了下来,历史上那些谋臣第一次和主公产生嫌隙是什么时候?要如何解释呢?这样做你可以更好地留住小言?这样对小言也更好?或者是,大局当前,你该找一个能扶持你的,最好就是叶璇玑那样的妻子。

她要如何说呢?他的手腕上还留着一个清晰的牙印。

他十四岁就猎过虎,躲不过吗?他心甘情愿把手腕给他咬。也许还要笑着,说句“小言牙齿真好看”。

她只能平静地笑着道:“殿下,我想把云绝放在东宫,领个侍卫闲职。”

他把苏云绝交给她,就是要让她自己亲手还回来,还到他手里,证明她的忠诚。在此之前,这裂隙不会消除,终有一日变成山谷。

她学不会将心比心,就算学会了,他也不会信。不如交出软肋,给他捏在掌心,即使这交割过程如同剜心。这像是惩罚,因为他把言君玉交给她,不到一天时间,言君玉就坐在了亭子顶上。

这也像是宽恕。她教会了容皓,说服了羽燕然,如今也攻克了敖霁,只要退这一步,她还是东宫谋主。

“侍卫没有闲职,让他跟小言做个伴吧。”萧景衍淡淡道。

她献出了云绝,而他再次把言君玉交给她,也把东宫的权力交给了她,她仍然是那个他托付后背的人。

他是否有一丝开心呢?云岚看不出来,应该有的吧,他的开心不是给她的,他把自己拆成许多份,她得到太子,而言君玉得到萧橒。

她并没有爱上他,所以并不伤心,只有隐隐的遗憾。靠近月亮的人,都不会只甘心得到月光的。

她以前想,她不要成为她父亲那样的人,她会选一个明君,如果不是,她就全身而退。

现在她在想,该找个理由,把诏狱弄得干净一点。

不然她以后住起来,一定不习惯。

-

言君玉耐心地等了又等,等到容皓和羽燕然都来过三四轮了,还是没等到敖霁来看自己。

他又伤心,又生气,等到终于可以走路了,连忙爬起来,扶着墙慢腾腾地走到了敖霁的院子里。他已经准备好要跟敖霁好好生一回气了。

但是敖霁没有看书,也没有练剑,而是在整理东西。

一丝不详的预感划过心头,言君玉顿时慌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啊?”

“收拾东西。”

“去哪啊?”

“边疆。”敖霁神色平静:“等羽燕然调令下来,我和他一起去北疆守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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