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弦昏月,疏星寥寥。
定王府一派肃然。
一人披黑氅寅夜到访,竟是畅行无阻的,直闯王府主院书房。
人未走到,先扬起怒声:“你说保他,现在人却在诏狱!”
顾琅踏过门槛,抬手一掀连帽,“你就是这么保他!?”
上座贵人气定神闲,从容的脸上带着森冷的笑意:“计划有变,弃车保帅。”
顾琅极厌恶他这副不以为意的神情,怒吼道:“朱从佑!”
顾琅一嗓子吼来了十几个府兵,团团围住他,拔刀相迎。
贵人并不挥退这些府兵,淡声道:“三千营的兵符,这几天就要到了。你为了一个下九流戏子,就这般沉不住气?”
定王一抬头看到顾琅的目光,一时间情绪变得难以捉摸,不悦道:“他有什么,值得你这样?”
顾琅大怒中近乎以为自己听错,对方语气中竟然带了一些不甘的意味。
“朱从佑,”顾琅终是把语气放缓,“我要救他。”
贵人嘲讽地笑了,终于也动了怒:“顾子琛你拿什么救!拿你的项上人头吗?”
顾琅凝视着,这个少时与他分果子吃,事事询他意见的病弱小皇子,如今却是心如坚冰的“定王殿下”,他眼里没有任何人的死活,只有他的天下,只有所谓大道。
可也许他是对的。
顾琅自嘲地笑了:“弃车保帅?你口中的‘车’,早晚有一天,不也要轮到我吗?你如今万事俱备,只等兵符,就要坐拥这万里江山。你大可放心,只要顾子琛活着,抚州的事就与你无关,更不可能挖出你来!”
穿堂风一过,吹起顾琅的氅子,里面竟不是官袍。一身素净,腰间也无半个配饰。
朱从佑眼眶倏地一红。
他向府兵下令:“拦住他!”
顾琅停住脚步回头,落拓地笑了:“你要是还念着我救过你一命,”他将背上的兜帽罩好,“就让这些人滚开。”
朱从佑没有再开口,脸上终是无法维持他惯有的从容。
顾琅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
再无府兵上前阻拦,顾琅披着黑氅,身形渐隐于夜色之中。
/
诏狱的大门一开,腥风扑面。
两个锦衣卫上前拦住来人:“没有圣谕,不得入内!”
顾琅一抬头,堂中杀伐气立起,两人不自觉地噤声,警惕地以右手摸向腰间绣春刀。
顾琅朗声道:“去告诉刘阉,抚州案主谋,犯官顾琅在此。”
外面脚步声逼近,又涌进来一小队锦衣卫,皆拔刀出鞘,审问堂中顿时刀影纷杂。
……
沈成今日的饭食,与前两日完全不同。冷冰冰的扁豆、不太新鲜的苹果,都没见到,取而代之是一个精致的食篮。
断头饭?沈成脑海中闪过这三个字,却在下一瞬,立即改了想法这食篮隐隐散着一丝胭脂香。是他极熟悉的味道。
这胭脂……全泽京,只有小福桥下的那家胭脂铺才有卖。
如果是断头饭,早也该来了,何必等这几天?
毕竟他什么也没招认。
锁头天天捧着供词,上面“顾琅”二字,他快看得不认识了。
沈成受了拶刑,十指血肉模糊着,不好动弹,便用手腕子戳开了篮盖。
里面一碗清粥,竟还冒着热气。旁边搁了一碟腌黄豆,一碟萝卜干。另有一份绿叶菜,看起来十足的新鲜。在这个腐气充盈的牢房里显得很有生机。
沈成靠着木板床,抬头往牢房外看。恰巧一名狱守路过。
“劳,劳驾。”他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这篮子是……”
狱守扯了扯嘴角,没理他,吹着小哨走了。
沈成凑上去闻了闻,自己身上的血腥气太重,但也能在这之中察觉出一缕粥香来。
除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胭脂气,再也没有别的可疑气味了。
沈成用腕子捧着粥碗正要吃,远处突然喧嚷起来。
这两三日里除了受刑人的叫喊,多是安静的,没有这样的喧嚷过。他有些疑惑的抬头,辨认着那些说话声。
……
“什么‘犯官’,这里只有‘犯人’!”是锁头的声音,语气充斥着小人得志的轻蔑。
这又是哪个人倒霉的官爷进来了?沈成喝了一口粥,继续听着。
他刚喝进一口,又有些想要呕吐的意思,许是身上被殴打过,带着内伤,进食也不太舒服。
那边锁头还在嚣张地吵嚷着:“你他娘还敢瞪老子?来了这儿,还他娘当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接下来便是一些锁链在地上拖行的声音,这声音弄得沈成毛骨悚然,也吃不下饭了。
根据他的经验,接下来便能听到凄厉的惨叫声。
“上夹!”
“夹棍”这东西沈成已经体会过,好赖全看锁头心情。夹大腿还是疼一疼,但有狱卒谈论过,往下走,夹上小腿骨,再拿杠敲,不要几下,小腿就废了。
那边约是要开始了,锁链声渐渐停下,周遭死一般的寂静。沈成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等待一声惨叫响彻牢房。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并没有什么惨叫声。
没上刑?还是晕过去了?沈成有点怕,他担心下一刻又有惨叫声响起,他拧着眉头,不安地往刑房方向撇了一眼。显然什么也看不见。
又过没多久,锁头不太清晰的冷笑声传来,接着说道:“……还挺能捱?”
过不多久,又有两个狱卒匆匆往刑房方向去,手里拿了一些形状不明的东西。
待沈成提心吊胆的把粥吃完,也没听到什么叫声,他有些奇怪的微抬头。
这一轮“比较”算是过去了,两个狱卒悠闲地往外走。
后面跟着两人,他们一左一右架着一个犯人,从沈成牢房外拖行而过。那人手是被械卡着的,上面红紫斑驳,沈成不忍心看,慌张的低下头。
也许是错觉,那个犯人好像在看他。
沈成恐惧的又往外看人已经被拖走了,留下一条血痕。
沈成辨不清时辰,待狱吏交班了,他又得到一个精致的食篮,这次换了,里面是面疙瘩汤,一叠野菜,一块饼子。
伴着一缕隐约的胭脂香。
一连三日,没有“比较”,食盒一日送两次来,有时会带着伤药。沈成的手伤没有继续恶化,就是左边大腿还是使不上力。
倒是那个哑巴犯人频频被提走。
哑巴?沈成有些疑惑。哑巴能犯什么事?哑巴也能嚎啊,可他怎么每次“比较”都没动静?
丁零当啷的铁链声又起了,沈成疲惫的抬头,打量着这名“哑巴”。像是很高挑的人,两个狱卒架着他拖行,三人身形都几乎持平了。头发蓬乱,看不见脸,乱发的缝隙里隐约一双眸子睁着。
沈成顿时生出一身鸡皮疙瘩。
怎么他脸上也是血?这才看见“哑巴”耳廓上楔了一枚铁钉。
沈成见之胆寒,不自觉缩了缩身体。
过没几天,有人把他赶出来。沈成脸色倏地惨白,生出一身的冷汗。又要上刑了?!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捱几次!
但是供出顾琅是绝不可能的,他也说不清为什么。
却是带他出了诏狱,手上镣铐没取下,和三四个犯人一起在堂下站好。审问堂上的宦官拿着一张张罪状逐一念过,判决是徒刑。
“日行五十里,即日出发。”
徒步到什么地方他也没听清,只不过日光照在他身上,暖意洋洋。
沈成抬头看了看,一时有些恍惚他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出来。
……
当月,定王朱从佑率兵逼宫,皇位易主,改年号“福元”。
朱从佑甫一上位,便肃清阉党。反阉清流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星河流转间已是一年。
北州虽不及泽京杨柳依依、繁花遍地,却也别有一番地朗人悠的惬意。
晌午,沈成在一处茶楼里坐下,要了一壶清茶,一盘点心。
“新帝大赦天下,平反冤案‘抚州诗社案’。权阉刘福德御笔朱批的凌迟,在泽京东鼓楼行刑。排队等着分肉的百姓如潮涌。行刑前,刘福德不着袜履,被安置在一处刑台上。”
聚缘楼的说书先生摇了摇纸扇:
“签子一掷,大阉的惨叫声响彻云霄!”
一片叫好之声中,聚缘楼的伙计捧着榉木托盘,挨个收赏钱。
沈成也递上了几枚铜板。
那边又继续说道:
“宣阳侯封永国公,万岁赐宅泽京,允其留在京中……”
沈成心里抽痛一下。
起身,整衫,离席。
午饭后沈成回到衙门。
因着一点才学,他如今任北县县衙主簿,兼任县学教谕。
算是个清闲职位,只是近日里因着钦差大臣要来,衙门倒显得有些忙碌。
北州多风沙,今上体恤百姓,委派钦差,到北州巡查。
“唉,钦差我都还没见过。”北县县丞李岳是个年轻举人,才被调来不久,性子很随和,总爱与沈成聊这些。
“约是个老头,我还没见过年轻的大官儿。”
沈成浅淡一笑:“年轻大官儿也有的。”
“沈兄见过?”李岳显然被他吊起了胃口,饶有兴致地问起来。
沈成点点头,“有的。很年轻。约和李兄差不多岁数。”
“哦?”李岳咧嘴笑开,露出两枚小虎牙,“我真想见见!泽京是不是遍地的人才?”
沈成理了理桌上的公文,只笑不答。
“后日钦差大人就到了,你要随我一同去北州城一趟。”李岳搁下笔,随意一提:
“钦差大人,好像姓顾。”
沈成手上动作一滞,片刻后轻声笑了:“是吗。”
进入论坛模式3288/16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