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
这一队府兵带着他,从公堂穿过,没有半分停留的意思。
沈成低声问:“大人,不升堂吗?”脚下明显地磨蹭起来,不太愿意往前走了过了公堂那就是刑部大牢,沈成隐约看见了那块带“狱”字的白牌子,只一眼,便有些阴森气上头。像是地府阎罗殿的匾,在招呼他进去。
府兵看他不太乐意走,拿刀柄杵了杵他的脊背,骂骂咧咧道:“跟着走!废那么多话。”
“小,小人有冤情要……”
领头的恶狠狠瞪他一眼,啐道:“放你的狗屁!来这儿的,哪个会说自己不冤?少废话!赶紧走!”
那样子像是要拔刀了,沈成不敢再说话,硬着头皮挪步子。
临走了,沈成回头瞧了一眼公堂,两排水火棍在上面安静地卡着,即便堂上没有人,也是一派威武肃杀的景象,他仿佛听见了一声彻响的惊堂木。
接着便会从上面丢下一枚描了红的木签子,红圈儿里一个“斩”字……
“斩首都不为过!”
脑子里满是顾琅的那句话在回荡。
沈成缩了缩脖子,警惕地盯着前面的道路。
又过一道廊,便真的来到了大狱门口,周遭隐隐浮着一股尿骚味。
沈成有点后悔了。他下意识地往方才经过的回廊看过去,似乎还有一些希冀,期待着那里能出现一个穿绯红官袍的俊俏大人,像戏本子里那样,匆匆地走过来,在狱门口截住他。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复又睁开
那条回廊依然是空荡荡的。
倏地闪出一个人影,他喜出望外,伸着头张望。
却是一个府兵,挎着刀,大着步子路过了。
越往那块白底的匾牌走,越有一股绝望的气息,和着越来越强的尿骚气向他袭来。说实话味道不是很浓烈,淡淡的,可沈成却从这里面闻出了死亡的味道。
铁门上没有一点锈迹,反而被磨得光亮,像锋利的刀影,刮得他眼睛生疼。
府兵们嫌他步子太慢,于是沈成被押着进去,不情不愿地进了一处暗房。
甫一进门,光线暗了下来,油灯晃得他头昏。
狱卒从府兵手里接过他,又从木柜子里取出一套囚服示意他换上。沈成低头,那上面还有些没洗干净的血迹。黑黢黢的一块。
这显然是要把中裤也除了?
沈成惶惶地说道:“大,大人……劳烦回避……”
狱卒显然很不耐烦,拿手里的铁链往木桌上砸了一把:“要老子叫人帮你换?”
沈成飞快的摇头,同时开始背对着狱卒脱衣服,边脱,边往后看。
狱卒还在那里站着,没有离开的意思。
沈成把心一横,全换了。
沈成拖着手上的镣铐,找了一块干燥地方坐下。阴冷得很,倒是没人对他动刑,也没有传唤。
/
日落时分,顾琅与吏部一名官员一同到了刑部。
“顾大人,您着什么急?”彦京鸿扭着肥胖的身躯,艰难跟上。他笑了笑,“刚吃饱,走慢点儿。”
彦京鸿是齐阁老的幕僚,吏部郎中,三十来岁,讲话油滑得很。这场合齐阁老不方便来,便派他过来吩咐事情。
顾琅不太乐意与他闲聊:“早办完事早走人。”乍一听是不耐烦的语调,但仔细品味,里面夹杂着十足的焦急。
“大人。”
“大人。”
看守行礼问安。
顾琅走到门口,才想起身上没牙牌,便回头看。彦京鸿还是那种不紧不慢的步子,可以活活把人急死。
可顾琅也不好表露什么,他费尽了心机才得到一个来刑部探监的机会。此时只能站在门边出长气。
里面散发出来的味道让他拧起眉头。他很难想象,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现在究竟如何了。
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却拼命忍住的自己想要来回踱步的欲望。
彦京鸿一边拿帕子揩汗,一边掏牙牌他终于走过来了,而顾琅只觉得已经等了一个春夏秋冬的轮回。
看守查看牙牌后,打开了那道放着寒光的铁门。顾琅跟着进里面。
甫一进门,先看到的是囚犯们换囚服的暗房,他不禁停住脚步看了看,那里的狱卒瞧见他,赶忙过来行礼。
彦京鸿在这个功夫里跟了上来,他看看顾琅那张拧成一团的俊俏脸庞,不禁调笑道:
“顾大人第一次来?”
顾琅像是沉浸在什么事情里,没有回答他。
彦京鸿把嘴一撇,有些嘲讽地说道:“顾大人毕竟在宫里头待过,金尊玉贵的,来了肯定也不习惯。不过吧,不管顾大人来不来,这地方永远都有。”
彦京鸿又拿手拍了拍顾琅的肩膀:“走吧,不是急着办事儿急着走么?快把齐阁老的吩咐交代到,咱们好回去。”又暗戳戳补上一句:“你以为我想来啊。还不是帮老齐传话。”
顾琅移开视线,打量着道路两边的牢房,里面像是有幽光,饿狼一样盯着他和彦京鸿。
快走到底了,顾琅往左一打眼,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过去全不合身的囚服罩在他身上,显得那人胸骨十分单薄,头发有些蓬乱,正歪靠在墙边,像是睡着了,又像是……
顾琅一惊,厉声道:“把门开开!”
里面靠墙坐着的人微微一颤,却没有回头。
狱卒上前来,拿钥匙熟悉地捅着锁眼儿。
“咔哒”一下,锁头开了,狱卒推开门。
先走进去的却是彦京鸿。
彦京鸿像是干惯了这种事,他把供词摸出来,递给了狱卒道:
“让这个小子签了押。”狱卒双手接过来,点头道是。便把供词在牢房念了一遭。
里面除了替考,大略是还要让沈成承认它不仅替了一次,而是替了多次。以及要沈成承认他与陈秀以及一个刘什么的太监常年来往。
沈成起先没动弹,等听到后面,内容越来越离谱了。
他忽地咧嘴笑了:“第一条我认。后面的,”他终于回过头:
“顾大人,后面的关我屁事?”
这是顾琅第一次听到沈成嘴里出现一个骂人的话。
还是对着他顾琅。
顾琅眼眶红了,他动了动唇,正准备说些什么,沈成却抢先一步道:
“府兵说我交了白卷。”沈成逼视顾琅:“原来顾大人扣下我的卷子,就是为了今天这个供词?”
彦京鸿有好戏看了,他让狱卒搬了一张凳子来。
“顾大人,原来他不是交的白卷?”
顾琅吞咽一下,声音沙哑:“是白卷。”
定王答应过顾琅,只要沈成认罪,让齐阁老能扳倒司礼监的刘阉,他就给沈成留一条生路。
沈成谁也不看,他就盯着顾琅一个人,两眼布着血丝:
“后边的爬床放火、杀人卖国干齐了,你要我在上面签押?”
彦京鸿眯着眼笑笑:“小相公,你怎么样不重要,重要的就是这一张供。你已经代人下场了,罪名多一条少一条,有什么所谓啊?”
顾琅站在彦京鸿前面,彦京鸿只能看见他高挑背影,在昏灯下有些诡谲。
“那张考卷呢?”沈成并不打算含糊其辞,他揪着卷子的事不放。
顾琅闭上眼,牙齿在打颤。他忍了几忍,终于道:“来人,”
如果沈成再继续说那张卷子,齐阁老知道他不配合,供词没戏了,把对阉党的恨意发泄下来,沈成受大刑不说,还一定会被重判。
到那时候神仙也救不了。
“把他嘴堵上。”
彦京鸿已然猜到什么事了,不过这不重要。齐阁老只是要那一纸供词而已。过程再精彩,没有结果,都是徒劳。
两个狱卒过来,按照命令将沈成捆了起来。
沈成的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恨意。这之中又交织着无尽的酸楚,眼眶红了,豆大的泪珠落下来。
狱卒一人掐死了他下颌,另一人往他嘴里强硬地塞抹布。
他一下就想起了当时在水绘别苑,那个阴冷的小房间里,他仿佛一脚入了阎罗殿,却有一个人破门而入,奔向他,慌张地去给他松绑,取下他口里堵着的东西。
焦急又轻柔的呼唤他。
而那个人如今,也在与那一天一样的昏光之下,竟然亲自命人把他的嘴堵上,在这个阴冷肮脏的牢房里……
陈秀拿多少东西来要挟他,他都还想着要去搏。
可是顾琅这样,却让他没有任何一点想要反抗的欲望了。
彦京鸿揉了揉肩膀,好像累着了一样:“实在不行,就‘锻炼’一下,供词要紧。”
“使不得!”顾琅大惊回头,“他经不起‘锻炼’!”顾琅惶然道:“这样要闹出人命了!”
“锻炼”便是指上刑,做官的都爱讲这两个字,约是听起来好一些,或许又有其他的缘故。
但沈成显然是听不懂的。他呆滞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十分滑稽可笑。
顾琅竟朝彦京鸿行了个郑重的官礼:“大人,再给我一天,我保证把供词呈给大人!”
这一礼实际是行给齐阁老的。齐阁老恶心阉党不是一两天了,他急,急得吃不下饭也要这张供词,不管有没有用,他都急着要。
彦京鸿撇撇嘴,那张肥硕的脸上满是不屑:“顾大人,一天,不‘锻炼’?你拿什么保证?”
彦京鸿言语直白:“就凭他之前躺过你的床?你当人们都不知道呢?”
沈成眼珠子动了一下,终于回神了。
目光却都是带着恨的。
“请阁老……暂缓一日!哪怕半日!”顾琅久久不起,就在这个阴冷的牢房里,为后面一个泥巴里打滚儿的人物,他低下那颗高傲的头。
权贵们玩个戏子司空见惯,可顾琅的这种反应让彦京鸿有些错愕。
彦京鸿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顾琅。
他印象里,顾琅向来是那个少年得志,官场上游刃有余,直叫人眼红嫉妒的小侯爷。又在宫里待过几年,他该是骄傲的,不可一世的,对牢房这种地方十分厌恶的。
他觉得突然有点不认识了。
一派讽刺的话在口中酝酿了许久,终是没有说出来。
“顾大人,不是我不帮你,我也是提着脑袋给人做事。‘锻炼’是上面交代的,你不如……”彦京鸿也叹了一口气,“你还是要去内阁问问。内阁那边是说,今晚亥时开始,你还有两个时辰。”
顾琅闻言抬头,他左右掂量着,还是快步出去了。
彦京鸿从进牢房开始都挺惬意,这会儿不知为何,也不禁拧起了眉头。他朝狱卒吩咐:“先把他嘴里东西取出来,盯着点,别让乱说话!”
/
戌时。
顾琅拿着牙牌,疾步回到刑部。狱卒恭敬行礼,接着面露难色:“大人,靠里面那间的小相公,半个时辰前……锦衣卫带着圣上口谕,把他押到诏狱了。”
“什么?!”顾琅猛抬头,目眦欲裂。
“说是……那人……”狱卒停了停,让顾琅的心被死死揪住了,他却因“口谕”二字不敢催问。
“事关抚州诗社一案。”狱卒答。
加班后滚上来更新…
呃,距离火葬场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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