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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砰咚,砰咚,砰咚。

  胸口有甚么重物正在跃动,它起起伏伏,肆意撞来撞去,如同一块巨石,从高处滚落下来,撞碎满池寒冰。

  陈靖稳稳立在门边,与兰景明仅有咫尺之隔,兰景明指尖轻颤,牙齿咯咯作响,颈骨被拧得喘息不得,掌心溢满冷汗,他仿佛再次坠入冰湖,汹涌寒潮自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包裹进去。泥沙狂卷而来,灌入眼耳口鼻,四周变得无比寂静,疾风吹过树梢,枝叶簌簌碎响,陈靖没有进来,而是将包裹放在地上,转身走出去了。

  兰景明的目光紧紧跟随陈靖,直到陈靖扭身走进拐角,他才悄悄松了口气,勉强找回神智。

  原来他所在之处并非正房,正房该是陈靖刚刚走进去的地方,可偏房在将军府中大多是给侍妾住的,他是从北夷被捉来的俘虏,为何会被留在这里。

  兰景明抬手抚过侧颊,唇角那道红疤似乎被磨破了,凉意热烫翻涌而来,令他如坠岩浆,周身燥热不已。

  他想扯开这条疤痕,舔吮被裹住的伤口,留下湿热触感。

  说甚么了此残生无所牵挂,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对不起阿靖,不敢与阿靖对视,不敢与阿靖说话,像只躲在石缝里的穴居动物,自顾自堵住眼睛鼻子嘴巴,弓起背脊迎向外面,若是有人靠近,他要炸起一身尖刺,将自己包裹成团。

  他能察觉气力流失,身体如强弩之末,这根琴弦被拉到极致,不知何时便会破裂。HXSXD。

  只是眼下还不能肆意妄为,他与兰道真若是被掳过来了,父汗会派人来救他们么?

  这些年来他南征北战,虽未怨过甚么,只是苦了累了伤了病了,想到还有父汗为救他殚精竭虑,想到娘亲还在世间某处生活便又能撑过来了。

  这份懦弱几乎刻在骨子里头,无论他如何竭力抗争,强行说服自己,渴望仍如附骨之疽,拖着满身泥泞攀爬上来,将他拖入深渊,令他无法呼吸。

  身上的数道疤痕变得无比刺眼,他记不清是何时伤的,被谁伤的,几时好的,连疼痛都模糊不清,常人若伤上几次,恐怕都要流血而亡,如此看来他果真是个怪物,合该将自己当作兵刃,砍裂了便被丢掉,不该再惹人烦忧。

  只是老图真说的他“娘亲”是赫钟隐,这会是真的么?

  若是真的,他在殒命之前,还想再看看娘亲。

  远远看上一眼,只要一眼,让他看看就好。

  兰景明头痛欲裂,眼眶勃勃跳动,烫得他动弹不得,他近日里记忆愈发差了,脑袋里总是一团糨糊,想说甚么说不清楚,想忆起甚么想不出来,往日里强压下去的执念总是翻涌上来,似乎在驱赶这具行将就木的身体,令它挪动起来,摆动两腿奔跑,完成深埋心底的夙愿。

  这些仅剩的岁月里能看到阿靖,能多出几分念想,上天已经待他不薄,他该感恩戴德才是。

  兰景明站立不稳,背靠窗棂滑落在地,掌心贴在耳上,额头压进膝窝。

  日光自窗棂缝隙涌来,在地上汇成一束,飘飘扬扬荡开,浮灰在光影之中摇摆,倏而飞起倏而落下,缓缓揉进发间,将他掩埋起来。

  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兰景明如同受惊的兔子,向内挪动两寸,脊背贴到角落,扯得锁链哗啦作响。

  映入眼帘的是条灰黑外袍,毛皮如同厚重乌云,将人裹在里头。

  之前刀剑相撞时都在马上,无暇顾及其它,如今面对面立着,才察觉对方长高许多,阿靖如今肩膀宽厚筋肉强健,眉眼之间英气十足,原本天真冲动的稚嫩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潭般的眼睛,潭水深不见底,蕴藏磅礴之力,要将人拉扯进去,深深溺毙其中。

  他似一匹黑狼,带领族群在雪地逡巡,伺机寻找猎物,趁猎物不备猛扑上来,咬住勃勃跳动的喉管,将猎物吞噬殆尽。

  兰景明不想与这双眼睛对视,如今物是人非,两人之间横贯血海深仇,阿靖已将原本的白青忘了,可他这些年来,无一刻能够忘怀,若是控制不了自己,他怕会忍不住叫出阿靖,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陈靖走到兰景明身边,手臂向上一提,像拎住一只鸡仔,将他按在窗边。

  兰景明不愿看人,挣扎扭过脑袋,陈靖按住兰景明下颚,指头向下挪动,轻抚兰景明脖颈:“这是你自己弄的?”

  脖颈上环着一圈暗红指痕,薄薄皮肤被抓皱了,手印青紫发黑,显见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几乎想要掐死自己。

  陈靖眉间一跳,眼中怒火中烧,他之前想过杀掉这人以绝后患,可不知怎的,看人这般了无生气,他胸口生出一股恶意,只想掀开这人的脑袋,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碾碎成渣,抛到九霄云外。

  阿靖的手饱含凉意,似乎才从风雪之中捞出,这五指拂在颈上,微微向内收紧,红肿发热的脖颈软下去了,喘息间喉底嗡鸣,喉结上下滚动,被覆住的皮肤映出薄红,如同升起紫痧,陈靖弹动骨节,似乎要攥出一把哽咽,牢牢握在掌心。

  兰景明被迫仰起额头,胸腔向前挺起,后背窝出浅弧,这一身纱衣挡不住甚么,雪地里浮起两朵茱萸,它们在空中瑟瑟舞动,颤巍巍挺|立起来。

  “你那契兄适才张牙舞爪叫嚣,说你才是在下面的,你们夜夜笙歌,撞坏了几个帐子,”陈靖弯下腰来,贴着兰景明耳垂,热气如被水浪托起的羽毛,丝缕拂进耳洞,“他说的可是真的?”

  兰景明怎么也不会想到,阿靖第一句要问这个,他怔愣片刻,敏锐察觉到甚么,忙不迭扭过脑袋:“兰道真你们把他关在哪了?”

  陈靖眉眉心一跳,皮笑肉不笑道:“才分开一会,便忍不住要找他了?”

  这言语实在是阴阳怪气,兰景明觉出不对,牙齿咬住舌头,一时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找补,险些呛到自己。

  陈靖欺身上前,手臂向前推拒,如乌云压顶而来,将兰景明挤到窗边,一只手绕到俘虏颈后,五指插|进浓黑发尾,轻轻抚摸发茬,这一片新长出的细毛又硬又黑,摸上去有些扎手,陈靖拢起指头,一次次摩挲过去,燥气跟着舒缓不少:“无妨,我对你们的私情并不在意。我们做个交易如何?你说出兰赤阿古达藏在哪了,我便将你们放走,助你登上可汗之位,你意下如何?”

  兰景明瞪圆眼睛,乌沉沉眼珠凝成一线,周身僵硬起来,寒毛根根竖起。

  陈靖托住一缕碎发,在指上缠绕几圈,拧成一股细绳,拽下兰景明脖颈,贴上那满是红痕的脖颈:“兰赤阿古达多年未曾出现,想必有他不能出现的缘由。他是病入膏肓,还是老糊涂了,连战马都骑不了了?”

  兰景明捏紧拳头,低哑反驳出声:“父汗年富力强,断不会如你所言,休再侮辱父汗!”

  “你身上瑟瑟颤抖,并不似话中这般坚定,”陈靖唇角浅勾,手臂向下揉动,揽过兰景明腰背,将人贴向自己,“据我所知,北夷格勒众多,不止有你一个,兰赤阿古达久未现身,格勒们已是蠢蠢欲动,颇想取而代之,只有你还被蒙在鼓里,为兰赤阿古达南征北战,得了这一身伤痕你们被掳过来了,他们可都松了口气,你还没察觉到么?”

  不能相信阿靖。

  不能相信阿靖。

  不能相信阿靖。

  这都是阿靖的攻心之术,不能中了阿靖的圈套。

  兰景明心跳如鼓,脑中两个小人尖声叫嚣,将他往两旁拉扯,一个说阿靖说的都是对的,帐中风起云涌,不知今后将会如何;另一个说自己已将山河混元图呈给父汗,父汗想必已有了解蛊之法,这些年未曾上马征战,只是为了历练他们。

  这两个小人互不相让,吵得他额角直跳,甲盖抠进肉里。

  “我与兰赤阿古达有不共戴天之仇,但不会对北夷赶尽杀绝,”陈靖循循善诱,盯着兰景明的眼睛,“大梁周边有诸多部落,各个不肯安分,时不时过来烧杀抢夺,一次两次不算甚么,时日多了也是劳民伤财,惹得我们不得安宁,有你们与他们互相牵制,来回撕扯消磨,于我们而言也不算坏事。”

  陈靖眉眼弯弯,黑狼似的瞳仁融化开来,他藏着几句话没有说全,留着北夷还有一个好处,现如今大梁境内战事刚平百废待兴,朝中无大将可用,留着北夷在外盘踞,令朝廷也不敢掉以轻心,更不敢轻易削减将军府的兵力,令他们还能休养声息,待得大哥在朝中根基稳了,轻易撼动不了,再将北夷连根拔起,杀个片甲不留。

  只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兰赤阿古达的项上人头,陈靖必定要亲手拎回来的。

  “你们都是兰赤阿古达的棋子,特别是你,你不仅是一枚棋子,还是他最不在意的兵器,”陈靖探长手臂,五指自薄纱底下进去,滑过长出新肉的长疤,在那疤痕上面摩挲,“血肉之躯都会受伤,在战场要学会休养生息,才能活得长久。这些疤痕深可见骨,若是及时救治,不会留到现在;若是真心待你,不会让你深入腹地,收复众多部落,连喘息之机都不给你。承认了罢,不必在这里自欺欺人,于兰赤阿古达而言”

  陈靖唇齿轻碰,如邪魔在耳边低语:“你就是那路边饥肠辘辘的野狗,给块骨头便会摇头摆尾,唯他马首是瞻。”

  兰景明眼睫轻颤,舌尖冒出血丝,他只想堵住耳朵,将一切拦在外面。

  不是早就抛下这些了么。

  不是早就知道这些了么。

  明明早就放弃希望、抛弃自己为甚么还会痛呢。

  想要抓住甚么。

  若是甚么都抓不住这么多年过来,努力活到现在,到底在坚持甚么。

  兰景明咬紧牙关探出五指,攥紧陈靖手腕,一寸寸向外扯动:“不必在我这里浪费口舌。”

  陈靖眉峰轻挑,饶有兴致看人。

  “父汗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会背叛父汗,”兰景明一字一顿吐息,额角冒出青筋,“你死了这条心罢。”

  兰景明视死如归,微微仰起脖颈,做好被陈靖一剑封喉的觉悟。

  陈靖垂下眼睛,望着那浮起指痕的细颈,指头摩挲上去,洇出薄薄紫痧。

  感官迟钝下来,皮肤向上灼烧,筋脉勃勃跳动,皮肤下仿佛裹着水球,水球底下有烈焰炙烤,兰景明瑟缩起来,被烤成一块干皮,他害怕触摸厌恶疼痛,阿靖的指头放在上面,只需轻轻蹭|动,就令他战栗不已。

  “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费口舌,”陈靖收紧手臂,掰过兰景明脸颊,令人看向旁边,“看看你能撑多久罢。”

  包裹被人扯开,里头冒出一只长条木匣,内外三层满是不堪入目的东西,兰景明看过一眼,扭头便想逃走,腰背被人拉住,向后落入宽阔胸膛,眼前被一块红绸遮住,在脑后狠狠勒紧,系成一团死结。

  眼前陷入黑暗,兰景明欲要张口,一根镂空细杆挤进齿间,向内压进唇角,喉口软肉挤压成团,舌头痉挛起来,竭力想挤出异物,却被压得更深。

  短短几息之间,兰景明动弹不得,腿脚都挪动不了,陈靖自包裹里取出朱红长绳,慢条斯理解开绳扣,绕过兰景明后颈,在胸前交叉起来,又在腕骨缠绕数下,将人两臂捆在一起,轻松抬到榻上。

  颈上腕上还有红肿,陈靖拧眉看着,自包裹里取出棉布,垫在绳索底下,又将厚重被褥拉来,给兰景明垫在膝下,让他跪在上面,不至于硌伤双膝。

  “好东西还有不少,足够你品尝几日几夜,”陈靖拍拍兰景明面颊,扯出一块绳结,啪一声弹动回去,“既然狠话放出来了,便让我见识见识,你有多大的本事。若是受不住了,说出兰赤阿古达藏在哪里,你便能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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