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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我们族人都如我这般金发碧眼,那人长成甚么模样,这么多年早忘光了,”仙官笑道,“小将军好不容易才爬上来,便只问这些事么?”

  “别的我不想做,”陈靖不自觉瞥向床榻,鼻子微微皱起,“为何你来做这仙官,莫非这祈风求雨之事只能由你来做?”

  “小将军果然聪慧,”仙官淡道,“我族人传承下来的主要有两支血脉,除观音血外便是通天之术,两支血脉都是几百年才出现一回,原本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我二人该鼎力合作,守一方风调雨顺,但那叛徒生性肆意,做事不计后果,此刻仍不知所踪。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族人逆天而为,合该受此惩罚。”

  阵阵凉意袭来,仙官裹紧白纱,以袖掩唇呛咳不断。

  “若要成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陈靖道,“只要人还活着,总有找到的一天。若你说的都是真的,日后能寻到那人,将那草带回给你,是不是就可以了?”

  “小将军所言极是,”仙官道,“有诛心草在,我便能重获康健,永保大梁风调雨顺。”

  陈靖点头:“明白了,你早些睡罢。”

  话音刚落,未等仙官再说甚么,陈靖已沿窗棂翻出,一溜烟滑到塔底,回自己殿中去了。

  陈靖躺在塌上,揉出枕下玉镯,默默握在掌心。

  这玉镯似乎握不热的,他来回摩挲数次,只触到一手寒凉。

  他不知这仙官所言有几分真假,但朝中各个都是人精,若这呼风唤雨的本事都是假的,仙官也不会住在钦天监里,做法事时更不会有达官贵人争先跪拜。

  仙官说他们族人都是金发碧眼,那白青会不会也是他们族人?

  陈靖仰在榻上,绞尽脑汁回想许多,只觉自己于白青而言是一张宣纸,白青于自己而言却是模模糊糊,甚么都忆不清楚。

  即便身为猎户,也不会骑在狼上,徜徉在风雪之间。

  世上猎户千万,遇到狼不被吃掉都要感恩戴德,怎能反过来驾驭它们。

  说是之前与爷爷相依为命,可这话都是无凭无证,是真是假无从知晓。

  陈靖卷起被褥,向内窝成一团,脑袋埋在里头,恨恨拿手捶头。

  疑点重重,迷雾阵阵,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都不知道,说不定半真半假,只为引他上钩。

  而他真如那鱼竿上的鱼儿,被长线扯得四处乱晃,追着那饵料四处乱跑,甚么神识都摸不到了。

  自己果真是个傻子。

  旁人说甚么便信甚么,说甚么便听甚么,与傻子又有何分别。

  夜色渐深,陈靖捏着玉镯,浑浑噩噩睡去,往后数日又有驿馆来报,说是关东连降大雨,下游水浪涌起,灾民流离失所,请钦天监仙官救命。

  钦天监再做法事,几日后大雨停了,驿馆人千恩万谢离去,陈靖当晚倒睡不着了,沿着绳子爬到琉璃宫顶上,在瓦片外睡了一夜。

  他过上这般在殿里睡上几日,在琉璃宫外睡上几日的日子,那三皇子不知是不是被吓破胆了,足有几个月没来,倒是五皇子和六皇子都曾来过,皇子们明面上相敬如宾,背地里腌事都没少做,陈靖渐渐明白过来,这钦天监不止是通天之所,还是结盟的皇子们互通有无之处,那壁中隐藏的暗道里不知还有甚么,说不定床褥火盆酒肉应有尽有,足够让他们大快朵颐,危机时还能挖地道逃出皇城。

  可惜皇子们的筹划都落空了。

  陈靖私下里默默腹诽,圣上垂帘听政广求丹药,整日不肯现身,倒是将朝堂动向掌控在手,兼顾各方平衡,没给这些皇子争权上位的机会。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陈靖在皇城里住了半年,期间与兄嫂互通书信,得知嫂嫂身体渐好,只是仍需卧床,不能随意走动,小侄儿咿呀学语,能蹦出几个字来,先生新办了两个私塾,不止城里家长们挤破头要送孩子进来,连临近城池都有人拖家带口过来,非要搬来椅子在外头听着。

  但是写来回信的只有哥嫂,先生从未主动提笔写过甚么,陈靖知晓他们往来书信都有人查阅,也许先生不想暴|露自己,他便自顾自心领神会下来,回信不再提及先生。

  半年来各方驿站仍时不时有人来报,说是某某地突逢大旱大雨大雪云云,请钦天监向天请命,仙官俱都一一应下,没有怠慢的时候,陈靖有时夜里踏上琉璃塔顶,掀开瓦片会看到仙官坐在窗边饮酒,夜风拂起发尾,簌簌缠在颈上,仙官仍着那身白纱,仿佛不晓得冷,那烈酒喝掉一半洒落一半,有的被他沾在指上,在瓦片上乱涂乱画。

  仙官容颜俊美,只是脸色愈加苍白,衬得嘴唇愈红,如被鲜血涂抹。

  琉璃宫内总是冷冷清清,一日三餐倒有人来送,菜色丰富滋味鲜美,只是仙官不思饮食,拎起糕点不是送入口中,而是夹在指间碾动,任糕点碎末簌簌落下,纷纷洒在盘中。

  那些大鱼大肉更是纹丝不动,怎么端来便怎么端走,仙官对这些甚为厌恶,总是捏着鼻子躲开,将盘子推到八百丈外。

  若是当天做了法事,夜里仙官更是咳嗽不止,拿被褥裹住自己,昏昏沉沉埋在里头,只冒出几缕额发,簌簌在枕上挪动。

  一次两次可以用碰巧解释,三番五次便断然不是假的,陈靖逐渐相信通天之术确有其事,仙官的身体肉眼可见衰败,虽不至于弱不禁风,也远远不及常人康健。

  身在皇城总能见到各方来使,即便再没心没肺,得到的消息也比以往更多,战乱刚平百废待兴,各处都需减免赋税休养生息,国库空虚粮草不足,若再被天灾战乱威胁,不知何时百姓才能安稳。奏折总是如雪片飞来,层叠堆成小山,陈靖也跟着渐渐知晓,狂风骤雨洪涝大旱所造成的伤亡,远远比战乱更多,钦天监仙官以一己之力承受许多,却并未奢求回报,日日住在钦天监里,如同住在牢狱之中。

  终有一天陈靖在琉璃顶上待不下去,滑进去三步并两步抢过酒壶,咚一声丢到壁上:“停下莫再喝了!”

  仙官面色酡红,懒洋洋打个酒嗝,手脚并用去捞瓶子,被陈靖提着后颈拽回,拉到窗边吹风:“清醒清醒!看看你是甚么样子!”

  “拜托了小将军,”仙官趴在窗上,酒气散溢出来,眼角爬上薄霜,“好歹让我醉一会罢。”

  陈靖骤然松手,踉跄后退几步。

  不要再想了。

  这不是白青。

  这里不是将军府。

  白青已经抛下他走了。

  陈靖立在角落,指头捏住眉心,一下一下揉按,额角痛起来抽动不断,如同小锤敲打,叮叮咚咚不停,这酒气只是随意嗅嗅,便知道是不折不扣的好酒,仙官手里的那壶被摔碎了,摸索又去盘里捞来新的,可惜壶盖还没拍开,他后颈一痛,眼前发黑倒在地上,陈靖将人丢上床榻,敛起被子胡乱一扔,给人堆在身上。

  这一夜陈靖没有回去。

  他坐在角落,嗅着满室酒气发呆,指头揪住头发,狠狠揪掉几缕。

  忘了罢。

  忘了罢忘了罢忘了罢。

  为何怎样都忘不了。

  为何如同梦魇,在他胸中徘徊,令他无法释怀。

  转日天光微明,仙官还未酒醒,陈靖跃出殿外离开,径直来到演武场里,捶裂数个木桩,大口大口喘|息。

  日复一日练习,日复一日精进,他能察觉自己体式更强,身体变得紧实有力,胸腹小臂肌肉隆起,原本的衣物穿不下了,木桩都打裂了,百步穿杨的能力更进一层,连颇不擅长的攀爬之术,也比之前进步许多。

  他有时独自去琉璃塔顶坐着,他知道仙官在做甚么,仙官也知道他在做甚么,两人莫名心照不宣,一个在里头喝得酩酊大醉,一个在外面孤零零坐着,靠在琉璃瓦上仰视月亮,玉镯在指上一圈一圈打转,热意转瞬即逝,被他收入怀中。

  说甚么有缘终会再见是骗他的罢。

  小骗子。

  嘴里没一句真话的小骗子。

  陈靖翻来覆去,震得瓦片咯吱咯吱,底下一块玉石弹来,叮咚撞到顶上,仙官笑盈盈道:“小将军既无法入眠,何不进来做我酒伴?”

  陈靖二话不说,起身翻入窗内,阴着脸无甚好气:“我不喝酒,你也不准喝了。”

  仙官照旧趴在窗上,脸上酡红一片,发丝黏在颈间,摇晃间眼珠低垂,迷糊打个哈欠:“想必将军在府里也是严加管教,养的小将军这般无趣。”

  “与你无关,”陈靖冷道,“既然心有不甘,便别做这仙官了。”

  仙官怔住,咯咯笑出声来,笑得肩背颤抖,眼底洇出薄红,他踢开酒盏,两臂搭上窗棂,两腿一跃坐在上头,衣袖被风拂起,头顶郎朗明月,脚下万丈深渊,连个支撑都触摸不到。

  陈靖眉峰紧凛,胸口重重缩起,这底下没有树篷,掉下去必死无疑。

  “小将军,你知道世上甚么人最快活吗?”

  仙官蜷起两腿,眼眸弯弯笑眯眯的,似一只刚偷来鲜果的狐狸,卷起蓬松长尾,在背后荡来荡去。

  “甚么人最快活。”

  陈靖沉声吐息。

  “无牵无挂的人最快活,”仙官摇晃身体,白纱簌簌抖动,“世上之人皆为情所困,被千头万绪缠绕,生出许多烦忧,若做无心无相无情无感之人,才是真的快活。”

  “说的轻巧,”陈靖道,“人自降生便有父母亲人,长大还有知己故交,岂能抛之弃之,将他人视为无物?”

  “世上之人千万,岂能以己度人,”仙官笑道,“你我虽做不到,自有人能够做到,小将军既然来了,做我酒伴如何?”

  陈靖担忧自己说个不字,仙官便会向后翻出半身,他俯身拎起酒盏,给自己倒了一杯,缓缓灌入腹中。

  酒意蒸腾起来,肺腑四肢被热气萦绕,不似先前那般寒凉,两人一个坐在窗边,一个坐在地上,彼此之前无声无息,只一杯一杯喝酒,仙官体力不支,不多时便晕头转向,被陈靖拎回榻上,陈靖目光清明分外清醒,自少年走后他未曾醉过,无论喝多烈的酒都会维持清明,他收好酒坛酒盏,将碎瓷拢做一团,囫囵丢在角落。

  陈靖回到自己殿中,做了一夜春|梦。

  自从少年走后,他许久没做过梦了,连晨起升旗都寥寥无几,可这一夜他与少年颠鸾倒凤,他按住少年后颈,逼问少年为甚么逃,为甚么做出这些事来,少年疼的眼中噙泪,泪水迟迟没有落下,倒是他最后像个乳毛未退的娃娃,趴在少年颈间哭了,还将少年勒成薄片,哭着说你要走可以,我也和你一起,别将我丢在这里。

  转天醒来裤子枕布都湿透了,陈靖整天铁青着脸,将演武场的木桩全打碎了,一个都没有留下。

  身为镇北将军府家的公子,来找陈靖饮酒吃肉的世家公子数不胜数,皇城外花坊众多,脂粉味整日不散,各个都有当家头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陈靖推拒数次,实在不能再拂他人面子,只得跟着去了几次,其余人酒过三巡,搂着美娇娘共度春宵去了,徒留他一身黑衣,硬邦邦杵在那自斟自饮,寒气充盈四周,竟令美人不敢上前,更不敢与他共饮。

  几次三番下来,世家公子们猜疑他不近女色,便换了丰神俊秀的小倌过来,从年幼至年长,从胖到瘦从文人再到武将,林林总总搜罗一圈,都给陈靖送到面前,陈靖忍无可忍,摔桌子摔酒一股脑全赶出去了,这下倒没人再牵线了,因着世家公子私下都传他不|举,原本要给他说亲的媒婆们脚都踏出半只,陆续全缩回去了。

  陈靖可以忍受他人对他非议,说他不近女色不近男色都无所谓,只是不|举一事可真不能忍了。

  可这又没法自证,总不能站在高台之上仰天长啸,昭告自己“举世无双”吧。

  陈靖背着这不|举威名闷闷不乐,好在兄嫂寄信过来,舒缓几分烦忧,陈靖展信读阅,渐渐皱起眉头。

  大哥在信中说北夷近来动作频频,对周边部落虎视眈眈,三番五次前去挑衅,已经收编了两个部落,领头人里头有个打仗不要命的,冲锋时身骑白马,头戴修罗面具,传闻相貌丑陋,有鬼面修罗之称,周边部落人人自威,不愿与他正面相抗。

  陈靖攥住宣纸,在掌心揉成一团?

  人人自危,不愿正面相抗?

  有意思,我倒想亲自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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