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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恶妇 “恶妇”终于来了

  十五岁的燕归已经比康宁要高出大半个头了。

  他幼年被燕来带到京城中时, 还是个冷冰冰的漂亮孩子,活像一副雪白而没有生气的玉雕画。这些年他先是跟着燕来东奔西跑,后来又自己追随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异闻四处飘荡, 孤单又危险的生活使他过早地褪去了童年时代那种尖锐的幼稚,整个人出落得几分锋利几分落拓,更像一个脾气古怪的江湖侠客了。

  可他的年纪又确确实实只有十五岁,少年时代特有的那种风光意气同他难以复制的怪异脾性混杂起来,在他身上糅合出一种奇绝的特质——比起一个人, 他有时候甚至更近似某种饱含恶意却不会主动害人的精怪。

  这么些年下来,燕归身边虽偶有同路的伙伴,却始终没有一个亲近的人, 也未曾再交过任何一个朋友。就连燕来也渐渐不清楚他的行踪了,反倒不时要问到康宁这里。

  说也奇怪,不过是幼时朝夕相处了三两个月,燕归这些年浪迹江湖又遇到了那么多精彩的人和事, 他却始终只肯与宫城中的这位小皇子保持着联系。

  有时候燕归也觉得与他通信的其实只是他想象出来的一只锚而已——他幻想了一个永远洁净无瑕的、被关在深深宫殿中的小孩子,幻想了一个真心纯粹永不变质的好朋友。但想想也知道,那又怎么可能呢?庙堂之上, 形势波云诡谲, 皇帝又刚愎自用地把他对人间最后的幻想拿来养孩子, 燕归离开宫门时回望的那一刻,几乎能一眼望到一切早已在暗中埋下的伏笔。

  七年前燕归跟小皇子许诺他会回来。可他其实一直明白, 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地方是他能“回来”的。这次他来京城,一是他必须要到这里追踪一条悬案的线索,二来,他也想给这些年自己莫名留在京城的执念做一个交待——他在这里留下了一个他想象出的、不会长大的孩子。

  他一直以为当他再看到康宁的时刻,他就会因为这位小皇子面目全非地长大了、改变了, 从此不再把他当成自己生命中独一无二触碰不得的亲密联系。

  但康宁变是变了,却比七年前更让燕归沉迷。

  在某个晚风徐徐的静夜,这对童年旧友无声地从宴上离去,延着一路静寂无人的亭廊和流水浮灯,走到杨柳依依的水边。

  一开始他们只是在寒暄,说一说朝堂江湖的风闻趣事,谈一谈天下攘攘的世事变迁,直至夜色更深,虫声渐稀,他们避无可避地聊到了这几年发生在两人身上那接踵而至惊天动地的变故。

  而后第一次,燕归和小皇子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他从自己无忧无虑备受宠爱的童年开始讲起,他说他幼年时总能看到苏州府多雨的春天、他的父亲在廊檐下晾晒怎么也干不透的衣衫。那一条巷的邻里街坊中,陈郎君对自家娘子体贴入微、顺从小意是出了名的,此外再没见过哪家的相公在家里会照料幼子、煮饭烧羹。

  实际上从踏月到知府公子,哪个又会缺少置办仆婢的钱财呢?便是踏月去后给儿子留下的忠仆和家资,就远胜过知府家里几代的累蓄,足够燕归继续挥霍无度地过上十辈子了。

  只是踏月当时已是沉醉在这种平凡温柔的幻想中了。她甚至是爱这种“自己过尽千帆,最终爱上一个平凡男子,为他甘愿停留、甘愿归隐”的幻想胜过爱知府公子本身。

  以踏月的狂傲,她从不认为自己同陈栀在一起是什么风月女子攀上贵门公子,甚至在她的潜意识里,她一直觉得自己才是屈就的那一个,是她在为了爱情退让、她在为了家庭委屈。她总以为陈栀也是这么想的,因为陈栀在她面前的姿态是那样因爱而卑微——

  所以她才会在知府的府邸中那般愤怒。

  及至后来燕归才想明白,踏月当时的自刎并不是因为目睹了陈栀的懦弱和受到陈知府夫妇的摧压逼迫,知府这样的官衔甚至不能被她看进眼里。她是被“她看不上眼的人反而视她作尘埃”这样的事实给激怒了,比起爱情的破灭和亲生的孩子被人嫌弃,她更多只是为自己的自尊受到折辱、一厢情愿的错觉被人戳破而无法忍受。

  朋友,爱人,孩子——踏月眼里终于还是只有她自己无法继续的幻想。

  在想明白这些以后,燕归早已不再视生父一家为仇敌了。只要陈府不惹到他头上,他是不愿再同他们有任何交集的。

  直至苏州府陈家因为子虚乌有的江湖传闻,被武林中人灭了满门。而皇帝和燕来都到燕归这里旁敲侧击,问陈家灭门一案否跟他有关。

  “便是为洗净这泼到身上的脏水,我也要过来一趟,将这桩悬案彻底查清。”燕归最后落下了这样的结语。

  康宁有很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其实小皇子明白,燕归纵然在母亲刚去世的一腔激愤中抄着剑要杀知府满门,可如今他的生父和血亲真的全死了,他也未必好受。

  可康宁并没有说什么话去安慰燕归。这源于他自己的一些感悟——在他的大皇兄离世以后,他有一度是什么慰藉的话也不想听的,连听到节哀顺变也只觉厌烦,只想一直安静地自己待着。因而他现下也只是陪着燕归坐在静水流深的岸上,良久,两个人皆未言语。

  直到燕归声音古怪地问出了声:“小殿下也怀疑陈家的祸事与我有关吗?”

  康宁从未这样想过。

  但就在此时此刻,他突然意识到,来自皇帝他们——或者说来自燕来的怀疑才是真正伤害了阿归感情的那把利刃。或许比血亲之死更甚。

  康宁一点也不想评价这对养父子之间的事。就是他自己也曾在几年前对亲长有过某种隐秘的失望,那是他至今不能回头触碰、也不能与人谈论的部分,仅仅想到便心灰意冷,只能虚弱地搁置。

  小皇子只能负责他自己的感情。于是他直起身来,把长得已比他高大得多的小弟弟抱住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康宁仍将燕归看做七年前清和殿上那个板着小脸的孩子,好像只要燕归需要,他就永远可以有保护他的本能:“我永远都不会怀疑阿归。”小皇子的声音像是在哄着一个别扭的小朋友:“因为我知道,如果是阿归做了,阿归绝不屑于说谎的。”

  他是那样真挚、笃定,柔软又饱含怜爱,好像哪怕再多的肮脏和欲望将他的人生涂改得面目全非、再多的恶意和仇恨将真实的世界暴露得一览无余,那些激烈的东西也仍跟他没有关系。他还是怀揣着无限的爱和善意,仿佛可以叫一切有所求的来客分一杯羹。

  而越是早早享受了这一切、早早被小皇子放到心里的人,越幸运。

  燕归到了此时才终于发觉,原来他记忆中那个洁净无瑕的小孩子固然美好得像个梦,但是历经变故仍然柔软剔透、并始终肯爱着他的小皇子才让自己真正有了跟世界和解的缘由。

  他突然感到了某种久违的轻松。

  自那夜以后,燕归算是正式在京城的社交圈中亮了相。只是他先前还被一干痴男愿女当作小殿下身边又一个可以讨好的突破口——最多不过是小殿下身边又少了一个可以争夺的席位嘛!可是很快,围在康宁身边的公子贵女开始纷纷碰壁。这新来的燕郎君做事太绝,他不光要在小殿下旁边牢牢占一个最受瞩目的位置,他是连站的地方也不肯留给旁人啊!没有半点同是一路痴心人的情分,更不像二公主先前那般、还为公族贵胄留两分过得去的余地。

  这燕小郎的形容几与妒妇无异,在他们温柔好说话的小殿下面前明火执仗地端出一副尖酸的嘴脸,频频与凑到康宁跟前的人发生冲突。那些公子小姐又不甘自毁形象于康宁面前,便只能故作大度地忍气吞声,可恨小殿下竟看不穿这燕归的不堪本质,只从此小心避开与燕归发生冲突之人所在的场合,叫一干欲与小殿下亲近的人逐渐看不着也摸不着,气得要把牙都咬断。

  不过康宁确实也觉得最近清净了很多,像一些莫名丢了帕子遗了诗文的轶事,好像久未在他身边发生了。

  没过多久,就连昭阳那里都听到了有心人递进来的传言:京中如今已颇有些声讨燕归的声浪了,说这燕氏小郎实在是个奸佞小人,简直如守在小殿下身边的一条恶犬一般。自己霸着小殿下还觉不足,只将一些良友贤臣都为小殿下隔绝开了,长此以往,恐怕要对公主您的弟弟遗害无穷啊。

  只是让那特意传话进来的有心人大失所望的是,这话叫昭阳公主听得直笑,不但并不出手干涉小殿下身边这位狂妄嚣张的“佞友”,反倒击掌赞叹,说这下她不用顾虑她弟弟的烂桃花了,“恶妇”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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