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风带着纪檀音赶到春怡楼,向老鸨探问安措等人的住处。那老鸨不知是收了钱还是被西番教拿住把柄,一个劲否认自己认识那个“带孩子的妇人”。
纪檀音好言好语,那妇人却纠缠不清,谢无风不耐烦,将沉沙剑架在对方颈侧,道:“那日我明明吩咐过不许打搅,她二人却还能进入房间,你会不知情?想好再说。”
老鸨吓得花容失色,哆哆嗦嗦地捂着嘴巴,嗫嚅道:“听说在青城巷……”
二人连忙赶至老鸨说的小院,推门一看,里头已是人去楼空。西番教向来以行踪诡秘、手段狠毒著称,防追踪之术更是一流,谢无风用指尖碰了碰桌上的紫砂壶,尚有余温。
纪檀音心不在焉地在屋里翻找线索,时刻挂心李澄阳的安危:“你找安措做什么?现在最要紧之事乃是救出大师兄。”
谢无风道:“我怀疑,死的并不是翟映诗。”
“真的?”纪檀音差点弄翻书架,手忙脚乱地扶住之后,为自己油然而生的惊喜感到一丝羞愧。无论如何,昨夜死了一个姑娘,即使不是翟映诗,因此能帮师兄脱罪,也不该如此激动。想到这里,他又觉得沮丧,斜倚着春台沉思:“为何这么说?”
“尸体的脸被划烂了,这不正常。即使李澄阳失去神智,在身上多砍几刀,也不会精细到要将对方弄得面目全非。”
凭心而论,纪檀音自然相信师兄的清白,可外人如何考虑却不一定,尤其是翟昱夫妇,在他们眼中,李澄阳就是个求而不得的淫贼,为了泄愤毁去翟映诗的容貌并非不可能。
谢无风道:“昨日下午,翟映诗是一个人出府的么?”
“不清楚,”纪檀音不解,“怎么了?”
玄刀门的院子里,花月影也问了相同的问题。
翟昱负手而立,前方是一片松林,枝叶上落满灰尘,还结着一些蛛网,将绿色缠上一层干枯暗黄的外衣,显得毫无生气。不知何处吹来的银杏叶零星地落在树林间,点缀着萧瑟的秋景。
翟昱回过神,答道:“找人问了,是跟新菱一道出门的,那丫头到现在也没回来,不知是同样遇害了,还是怕被我问罪躲了起来。”
花月影秀眉一蹙:“派人去找了吗?这丫头对昨日之事定然了解不少,可以做个证人。”
翟昱心力交瘁,精神不佳,说话也是三言两语:“正找着,怕是难。”
花月影道:“我这就派朱月阁弟子去找,翟门主宽心。”
翟昱掀起眼皮瞧她,松弛的嘴角撇出一个礼貌的笑:“多谢了。”
花月影走了两步,忽而想起什么,转头问翟昱:“翟门主,可有画像?也不知这丫头生得何种面貌。”
“瓜子脸、杏核眼、细弯眉,”翟昱的声音低下去,喉咙里吞咽几下,悲从中来,“和诗儿长得有五六分像,两个人感情也好,姊妹一般。”
花月影抄在袖子里的手猛然绞紧了:“和诗儿有五六分像?”
安措一行宛若人间蒸发,谢无风和纪檀音追查不到,只得携手回到镖局。
东跨院一片狼藉,被马蹄踏过的花圃还是东倒西歪的模样,无人收拾,也无人问责。李澄阳被翟昱抓走的消息已传遍襄阳城,丫鬟小厮们瞠目结舌,他们不会武功,又没什么主意,凑在一起议论也只是愁上加愁。贵三躺在一副铺着稻草的门板上,不顾身上的伤要爬起来,痛得直流泪:“不可能,少爷倾慕翟小姐,怎会做出那等禽兽不如之事,定是弄错了!”
全府上下,都不肯相信李澄阳杀了人。
“你就这么空手而归?”谭凤萱自从得了消息,便坐立不安地等着,见李从宁只身返回,立刻质问起丈夫来。
李从宁道:“他女儿才死,我总不能明抢。何况十大门派的掌门都在场,不好贸然行动。”
“那也该把事情说清楚,澄阳不明不白落在他们手里,算怎么回事!”谭凤萱在屋子里来回疾走,美目中倏然闪过一丝寒光,“难道你不管澄阳的死活了?”
“当然不是!”李从宁在玄刀门外闹过一场,此刻已是精疲力尽,走到桌边拿起茶壶,张嘴灌了一通,手背一抹,道:“三日后举行武林大会,要将澄阳公审,到时候,是非自有判断。”
“谁知翟昱会不会动用酷刑!”谭凤萱见丈夫眼皮耷拉、无精打采,一股无名火顿起,怒道:“你倒是心大,到底是不是你儿子?”
“凤萱,你这是什么话!”李从宁厉声呵斥,扭头对上一双通红的眼睛,仓促地顿住,呼一口气,轻声道:“花月影在玄刀门,说帮我们盯着点,不会让澄阳受委屈。”
谭凤萱脸色泛青,两颊瘦削,薄薄的嘴唇起着白皮,形容憔悴。得了丈夫的保证,惊惶扑腾的一颗心稍微安稳了些,别开头不再言语,只是忧愁之色始终不散。
李澄亦从厨房的蒸笼里拿了三个包子,用衣衫的前襟兜着,一路小跑到东厢房,也不叩门,肉乎乎的身子直接撞了进去,欢快地叫唤:“师父,你回来了!”
谢无风和纪檀音围坐在八仙桌旁,看到李澄亦乐颠颠的模样,心中百味杂陈。谢无风淡淡一笑:“今日难得,居然起这么早?”
“我等大哥的糖人呀!”李澄亦献宝似的将东西掏出来,“师父,小纪哥哥,请你们吃包子!”
谢无风接过,递给纪檀音一个。一屋子三个人,李澄亦捧着包子,吃得吧唧作声、津津有味,另外两个则心不在焉、味同嚼蜡。用过简单的早饭,李澄亦闲不住,央求谢无风教他剑术。
谢无风道:“让你师娘教你,你二人年纪相仿,能耍到一处去。”
纪檀音瞪他一眼,拉着李澄亦的小手去了后院。谢无风歇了一阵,又出府寻找安措。他对襄阳城并不熟悉,对西番教的行事作风更不了解,忙活了几个时辰,仍旧没有找到对方的行踪。
不过也并非一无所获。路上碰到玄刀门和朱月阁的弟子,个个行色匆匆,谢无风心生好奇,尾随了一阵,发现他们不停地向街边小贩和商铺伙计打听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他心中本有个猜测,如今见到对方这般行事,前后一思忖,越发肯定了心中所想。
傍晚时分回到镖局,纪檀音站在檐下等他,着急地问:“如何?找到安措了吗?”
“没有,”谢无风摸摸对方的头顶,从发丝间摘下一片枯黄的柳叶,问:“澄亦呢?”
纪檀音道:“他玩累了,大师兄迟迟不归,他有所察觉,我便点了他的睡穴。”
谢无风点头,手指钻进纪檀音的袖子里,捏着他的掌心,道:“进去说。”
纪檀音顺从地被他牵着,犹豫着问:“你今早那番话,就是鹬蚌相争那个,是说给花姐姐听的吗?”
谢无风凑近了些,仔细地打量纪檀音,纪檀音微抿着唇,没什么表情,鼻根处皱出几条浅浅的纹路。
“如果我告诉你,这一切很可能是花月影的阴谋,你会不会伤心?”
纪檀音一直紧张地竖着耳朵,听到这句话,睫毛猛地一颤,嘴角绷紧了,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并无其他过激反应。他静了一会,慢慢地开口:“我当然会伤心,因为我将她当做我的亲姐姐,可是……下山这半年来,经历了许多事,我已明白,人人都戴着面具,我受了欺骗,也只能怪自己傻,怨不得别人。”
谢无风心疼,解释道:“我当时不是故意骗你。”
“无所谓,你虽骗了我,但你对我好。”纪檀音注视着谢无风,眼睛大而明亮,黑白分明,好像一滴墨掉进月光里。
谢无风心口发热,甚至感到一丝难为情,故作镇定地清一清喉咙,发出来的声音却沙哑沉闷。
“谢无风,”纪檀音忽然喊他的名字,郑重其事,却透着一股子悲戚。
“不管花……花阁主是不是唐家堡后人,是不是她策划了对各武林门派的袭击,我总感觉最终目标便是玉山神剑一门。先是师父遭到构陷不知所踪,然后是大师兄一夜之间成为杀人凶手,如今二师兄远在西域音讯不通,不知是否已罹难,接下来……可能就到我了。”
“胡说八道!”谢无风捂住他的嘴,力道很大,纪檀音被压得向后倒去,冷不防抵上坚硬的木柜,后背硌得发疼。
“没胡说……”纪檀音颇委屈地眨巴眼睛,还在辩解,呼出的气息暖烘烘的,拂在谢无风粗糙的掌心。
谢无风盯着他看了一阵,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到底气不过,便在纪檀音脸颊上掐了一把。
“放心,”他许诺道,“有我在,没人动得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