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曹懿终得出府,可还是晚了一步,跪在母亲床头痛哭,陪她度过最后三天。

  第四天一早披麻戴孝,拉着草席,一锹锹铲开土堆,将母亲安葬,方才动身回到李府。他一路浑浑噩噩,连衣服都忘换,用绑着黑布的胳膊敲李府大门。

  没人给他开门,曹懿也不急,从敲变砸,这对他来说俨然已经变成一种发泄,敲门不开,砸门不应,曹懿一改往日逆来顺受做小伏低,突然狠狠一脚踹向那两扇紧闭的朱门。

  咣当一声惊天动地,引得路过街坊纷纷围观。

  曹懿耳朵嗡嗡响,头重脚轻,是昨夜哭得累了,一摸身上还有些碎银,突然抬头,目光掠过李府牌匾,虽称作是“李府”,匾额上书的却是“李宅”,这二字铁画银钩,听说是花大价钱,专门去京中请大家提的。

  曹懿转身离开,回来时手上多了把斧子,朝着门劈头盖脸砸下去。背后议论纷纷指指点点,曹懿回头看他们一眼,人群便散个干净。

  过不一会儿,门开,李顽连人带包袱,被一起扔出来。

  他狠狠摔在雪地里,冻得浑身打颤,脸色红得不正常,像被人按着脑袋在炭火上滚过一圈。

  那天他被捞上来后就发起热,烧得在夜里直说胡话,当他娘还活着,哭喊道,“娘,我疼,我饿,糕都摔碎了,他怎得自己不吃,也不叫我吃。”

  李顽嚎啕大哭着爬起,拿衣袖擦眼泪,看见曹懿便委屈地扑过来,去抱他的腰,“他们不让你进来,说不叫你回家,那我准要来找你,你是我娘子,我要跟你在一处的。”

  曹懿声音苦涩,“你怎么出来的。”

  “他们要我承认偷东西,要我签字画押,可我不会写自己名字,我娘不认字,没人教过我,他们便叫我在纸上画个鳖,说这就当是我了。”

  李顽痛哭流涕,曹懿空了只手,用硬邦邦的袖子去给他擦眼泪,“……你慢慢说,不着急,还想说什么?”

  九岁的李顽似是要将这辈子的眼泪都在这天流光,当不成少爷,当了鳖,往后日子还不知如何,可他也只是茫然四顾,憋半天,终是忍不住,声嘶力竭道,“我真没偷东西!你可不能误会我,也不能不要我。”

  曹懿手中板斧落地,再也绷不住,把李顽搂进怀里,彼时李顽还不到他胸口,这样被曹懿密不透风地捂着,竟不再觉得冷。

  他一手提着斧子,一手拉着李顽,街上行人纷纷让路,看瘟神般打量他们。

  他心下算计,如今李家三房当家,李顽父亲去得早,大伯二伯都不是经商之才,三夫人娘家在京中做官,官商勾结,李家掌事之权自然在她手中。

  流州天冷,老夫人身体不好被送去南方避寒,估摸着要到立夏才回来,正因如此大少爷才敢趁机将李顽赶出,曹懿暗下决心,怎么着也得把这段时间撑过去,老夫人回来后不会不管李顽。

  曹懿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一顶红轿抬入李家,一年之后又如丧家之犬般被人赶出来,还带个拖油瓶病秧子,狼狈地回到与母亲避身的破院中。

  这院四面漏风,杂草丛生,青天白日下阴风乍起吹起一地散落的纸钱,李顽害怕地打个寒颤,抱紧曹懿的大腿,“娘子,我害怕。”

  曹懿触景生情,忍着眼泪,带着李顽走进去。

  屋内一股药味弥之不散,还发潮,墙角都是霉菌,母亲是久病之身,用过的铺盖决计不能再给李顽用,曹懿一狠心,索性都堆在地上,一把火给烧得干干净净。

  李顽又冷又怕,见有火,赶快围过去烤手,不懂这堆乱铺盖对曹懿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很快全身暖和起来,对曹懿招呼道,“娘子,快来烤手。”

  曹懿坐过去,李顽习惯性地依偎进他怀里,恍惚间察觉什么东西落到脖子里,他还以为房顶有个窟窿,是雪化了落进来,正想抬头去看,曹懿的下巴却死死抵住他的脑门,胸口不住震颤,从喉头发出类似野兽受伤呜咽吓唬人的声音。

  小时候娘给他捡回过一窝狗,那时李顽能跑能跳,抱着小狗招摇过市,他哥看见也想要,但三夫人说了,野狗是养来看门护院的,穷人家养不起人,只能养狗,不叫他去玩。

  大少爷心生嫉妒,差人把李顽的狗给打死,小狗凄厉惨叫,母狗听见动静跑过来,四爪狠狠地扒着地,脊背弓起目露凶光,狗眼里却有水迹。

  李顽看着狗,听着它嘴里凶狠又悲伤的哀鸣愤叫,心想母狗这是在难受还是在生气。

  后来母狗冲过去,叫一起给打死了。

  李顽摸着曹懿粗糙僵硬的手,笨拙地想要温暖他,明白曹懿这是在哭。他也不说话,不知过去多久,肚子咕咕叫,抱着他的曹懿才动了动,失魂落魄地起身,不知从何处搜刮出叫老鼠给折腾糟蹋过的米,凑合出一锅粥来。

  李顽饿得连碗都舔干净,眼巴巴地看着曹懿手里的。

  曹懿见状,把碗向前一推,李顽却悻悻道,“我不喝,你喝吧,我不同你抢,我是你丈夫,本就该我去养你。”

  “谁教你的。”

  李顽诚实道,“我娘,之前爹还在的时候,娘说好日子还在后头,爹会养我们的。丈夫养活妻子,你是我媳妇,这不是分内的事情嘛。”

  曹懿终于笑了,却不把李顽的话放在心上,心想不教李顽读书识字,却教他些乱七八糟的,遂叫李顽喝粥。

  李顽不敢喝完,怕曹懿饿,只小心着把碗边的米粒舔干净,见曹懿拿纸写写画画,又把身上寥寥无几的铜板碎银翻出堆在桌上,不解道,“娘子,你在干啥,怎么这么多钱。”

  “多什么多,以后就靠这些钱过日子,要划出一部分给你买药看病,置办新铺盖,买米面吃食,还要买些种子,来年种在院中。”

  曹懿叹口气,一个头两个大,他倒是想出去找份工,去药铺当伙计,或是教书,亦或者是学着父亲当年,去进南方的货来北方买,但李顽身子还不行,身边离不开人,更要命的是,他没有本金。

  李顽懵懂点头,不敢插嘴,看着曹懿摘下颈间玉佛。

  这玉佛他见过一两次,曹懿照顾他,给他翻身擦洗时不小心从衣领中滑落出,他问曹懿这是什么,曹懿说是他爹留给他的。李顽哦一声,心生羡慕,曹懿还有个念想,他娘却没给他留过什么,手上的好东西都拿去打点下人,偷着给他买药治病去了。

  “你不要了?”

  “他日再赎回来。”

  见李顽这傻小子在愣笑,曹懿心烦意乱道,“你在笑,我却是在发愁。”

  “太好啦,我没有娘,你也终于没有娘了,你只有我,我只有你。”

  曹懿写写算算的手一停,看着李顽暗自吃惊,觉得他这念头有些怪异,自己娘亲病逝,他竟然第一反应是这个,但又很快推翻这个想法,当童言无忌,见李顽一直往外看,还以为他少年心性,想出去玩,只打发他出去,叮嘱别跑远。

  他不知李顽坐立不安不是想出去玩,而是察言观色后惴惴不安,明白自己说错话,自此知道,有些话就连曹懿都不能说。

  李顽寻着吆喝声往外走,见街边小贩神色匆匆,挑着扁担边走边唱,香味从四面八方飘过来,竟比哥哥扔在雪地里的糕点还要香,一群同他差不多大的小孩从他身边呼啦啦跑过,手中举着个五彩斑斓的玩意儿。

  这东西李顽知道,叫风车,他娘给他糊过。

  他记事起没多久就在床上躺着,好日子没过过几年,如今看什么都稀罕得要命,眼巴巴地凑过去,见他们围着小贩,从衣兜里掏出个铜板,小贩掀开担子上的布,铲给他们一勺吃的搁在油纸上,香味扑鼻而来。

  那吃的李顽竟从没见过,咬在嘴里嘎嘣脆,比他娘唱歌还好听。

  “你们在吃啥啊。”

  “炒蚕豆呢,你没吃过?”

  李顽摇头,问能不能给他吃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小孩逗他,说你求求我便给你,他从小就听人穷不能志短,求人不如求己,想以此来戏弄李顽,谁曾想李顽是个求人如家常便饭的,心想这有什么难,喊爹都成。

  当即一叠声地喊,好哥哥求求你赏我口吃的吧,叫声顿挫抑扬,一气呵成,从小喊到大,引得周围人哈哈大笑,打发给他一个指腹大小的蚕豆。

  李顽一边叫,一边一一认清他们的脸,如获至宝地捧着蚕豆,小心舔一口,继而一分为二,一半含在嘴里舍不得咽下,一半攥在手心,想拿回去给曹懿吃。

  谁知跑太快,竟一跤扑在地上,李顽脖子一梗,眼睛一瞪,喉结跟着一滚,那恨不得在他喉中扎根播种的半颗小蚕豆,就这样被吞下去,屋漏偏逢连夜雨,留给曹懿的那半颗还飞出去,掉在地上。

  李顽欲哭无泪,咂摸着嘴回味,走上前把豆捡起搁身上擦擦,毫无芥蒂地吃了。

  他眯眼享受余味,心想院外的世界原来这样有意思,院外的东西竟这样好吃,但院外的人,还是比不得曹懿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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