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师禾将最后的粉末收回白瓷瓶中,再放下衣袖转过身来:“殿下脸色看着很差。”

慕襄抿了下唇,依稀还记得梦中那种痛苦酸涩的感觉。

见慕襄没回话,师禾便走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但还没来得及把脉,就被慕襄猛得甩开:“别碰我。”

师禾微怔,手在半空顿了半晌:“是我冒犯。”

慕襄说完就后悔了,他不该把梦中痛苦的源头强加到师禾头上:“我……”

“殿下若有不适,记得叫太医。”师禾已经恢复了平日模样,语气淡淡。

慕襄张了张口,想要解释自己刚刚的行为,可却无从说起。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师禾今日穿着半高领长袍,刚好遮住了脖子上被慕襄咬出伤口的位置。

而他前些日子被慕襄甩了下砸到桌角的手还未痊愈,依稀能看见手背上还在结痂,格外刺眼。

慕襄沉默良久朝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后背对着师禾说:“孤晚上在这用膳。”

师禾:“好。”

慕襄回到御书房,却无心批改奏折,只觉奏折上每行字都透着师禾的影子。

他叫来尚喜:“去给国师大人送些上好的金疮药去。”

怎么还在结痂,太慢了,随后他又补充道:“你亲自去。”

“喏。”尚喜不是没看见国师手上的伤,却没想到是他家陛下弄的。

一下午慕襄都处于心不在焉的状态,直到在奏折上看见了熟悉的笔迹是师禾上告于书闵妄议圣上的折子。

慕襄没由来的心头一酸。

于书闵是于家最小的儿子,也是最顽皮的一位。

在幼年时期,慕襄大多数次得到的不公待遇都是来源于这位于家小公子,他名义上的表哥。

于书闵带头孤立他,在冬天用冷水浇他的被褥,将他的衣裳减得破破碎碎,撒尿在他的饭菜里问他吃不吃。

这些日子慕襄都过来了,他也有了报复回去的能力,但却迟迟没有,除了暂时没找到合适的由头外,也是因为如今的于家,如今的于书闵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只随时可以捏死的蝼蚁罢了,不值多费心思。

师禾给了他一个立刻动于家的由头,可反过来一想,他当初之所以会被送到于家去,也是因为师禾。

“陛下”

“陛下?”

“……”慕襄回过神来,望着回来的尚喜,“送去了?”

“回陛下,送到了。”尚喜将一碗药膳端上来,再用银针试过,“是国师大人让奴才端来的,说是殿下若有不适尽快服用。”

慕襄看着这碗药膳好一会儿,到底还是将其一饮而尽。

他没什么不适,只是因为那个梦搅和得心神不荡而已。

他直觉这么久以来做过不止不次和师禾有关的梦,可还是第一次记住全部的内容,与其说是梦,倒更像是刻苦铭心的过往。

“晚膳多备些。”

慕襄报了一些菜名,尚喜一一记下。

恰好这时那位暂替尚书之职的秀才前来觐见,慕襄宣召后,没一会儿就见到了一个面貌俊逸之人,年纪看着不大,二十有六七的样子。

他上前跪伏在地:“臣朱纯荣参见陛下!”

慕襄垂眸看着他:“你可知道自己这次进京是为哪般?”

“臣略知一二,还请陛下指点。”

“工部三朝都是江姓,孤想换换新血液。”慕襄上来就是一记重锤,“你可有把握?”

朱纯荣也没惊讶,对答圆滑:“臣定当尽力而为,绝不负陛下重托!”

“起来罢。”

工部现在就像是人生多了一大块腐肉,去掉腐肉人多少会大病一场或是断手断脚,可不去掉这块腐肉,长久下来,迟早酿成大祸。

朱纯荣对大襄当下的朝政显然极为熟悉,不论慕襄说什么他都能对答上来,最重要的是他对民情极为了解,在京外任职这三年也是功绩颇丰,民心极盛。

而慕襄早就找人查过他,出生寒门,无师无派,这样的人用起来会更顺手。

两人一直聊到了夜色将深,末了朱纯荣大胆来了一句:“陛下和臣进京途中所闻略有不同。”

慕襄瞥了他一眼:“有何不同?”

朱纯荣巧妙地避开了百姓怎么评价慕襄的这件事,而是说出了自己见到慕襄后的说法:“不怕陛下笑话,臣对风水术法略知一二。”

“说说。”

“臣一见陛下,便见陛下身缠大功德。”朱纯荣恭谨道,眉眼中还带着几分惊叹。

“功德?”慕襄将这两个字眼嚼碎了去,对朱纯荣的欣赏顿时散了些,当时也是那类好奉承之人。

功德这二字放在师禾身上还有的说,放在他身上可谓是无稽之谈。

于是本想着封朱纯荣为工部右侍郎,现在是直接降了一级,先用一月再看看。

朱纯荣踏出门槛时还没想明白,怎么就平白无故变了职位,是他哪句话说错了?

看来传闻虽然不可尽信,但有些倒也不假。即便大功德在身,也还是君心难测的帝王。

慕襄看了眼窗外的夜色,知道不能再拖了,才开始启程未央宫。

师禾早已候在了桌前,像是在等他前来,看见他怀中的酒坛子后,目光微微一顿:“殿下今日怎想要饮酒?”

“今后怕是没机会了。”慕襄将酒坛子往桌上一放,随后让试毒的宫女下去,“还未见国师大人醉过酒。”

师禾看了眼试毒宫女的背影:“殿下往后……”

慕襄堵回了他的话:“谁敢在国师面前摆弄毒物?”

师禾没再说什么,而是帮他打开酒坛,给两人面前的酒杯都斟满。

慕襄和师禾碰了杯,将第一杯酒一饮而尽,问:“国师百毒不侵,不会还千杯不醉?”

师禾微微摇头,道:“不知。”

慕襄微讶:“国师之前没喝醉过?”

师禾顿了顿道:“过去不曾饮过酒。”

慕襄一怔:“那日宴席上,是你第一次?”

师禾又给慕襄酒杯斟满,默认了这件事。

慕襄独自饮下第二杯酒,借着宽大的袖摆遮掩自己神色。

难怪。

那日他们那桌菜色明明被人下了料,师禾却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加阻止,又在他泡药浴且不得纾解时加以指导,言语间确实和平日有所差异。

想起那日当着师禾面如孩童般懵懂无知、磕磕碰碰的行为,慕襄只觉浑身燥热,耳边好似传来了那日自己不知羞耻的喘息。

一定是酒太烈了。

他尽力平息着神色:“这坛酒是孤从东宫顺过来的。”

师禾嗯了声:“我知道。”

慕襄也不意外:“这大襄还有什么事是国师大人不知道的吗?”

师禾:“太多。”

慕襄定定地看着他良久:“这坛酒据说是皇兄捡到常青那年冬日埋下的,说是等常青将来娶妻再挖出,可惜被孤截胡了。”

他没等师禾说话又道:“孤像常青这般年纪时,还被慕淮河幽禁在荒殿之中,无人说话,像一只孤零零的野鬼无家可归。”

师禾微蹙了下眉头,很快松开:“殿下若想要任何补偿,都可以提。”

“补偿?孤要你永远留在这未央宫,国师愿吗?”

见师禾没出声,慕襄给他夹了片鱼肉,又道:“那孤要你的命呢,给吗?”

场面一时有些安静,师禾倒还平静,将碗中鱼肉送入口中:“我的命怕是给不了殿下。”

慕襄嗤笑一声:“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跟孤谈什么补偿?”

师禾:“……”

慕襄将酒杯斟满酒,一饮而尽,语气不再像之前那样字字带刺:“我知道,没有你当初那句话,我一样过得不会好。”

生在皇家,自然没有亲情可言。

慕淮河偏爱喜爱长子,而慕钰生母据说又是因慕襄母后而死,虽没有据实说法,但慕襄后来查过这事,确是他母后在背后推波助澜。

所以即便师禾当初什么都没说,他和慕钰也不可能兄友弟恭,两人要么争锋相对,要么一人默默无言,什么都不争,可能还好过些。

慕襄酒量不佳,喝了几杯便微醺了:“国师可能不知道,孤当初所居的偏殿离天机殿极近,那几年无人交谈的日子,孤都是听着天机殿的琴声度过的。”

师禾淡道:“那琴师还在天机殿中,殿下若是喜欢”

他语气微顿,还没说完便被慕襄打断:“孤不喜欢。孤衷爱的不是琴声,是”

慕襄猛得一怔,被自己满腔的愤怨和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惊着了。

孤衷爱的不是琴声,是你。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发颤的手,这些日子没有缘由的烦闷酸楚还有慰藉突然都有了源头。

因为喜爱,所以想要师禾此生都留在未央宫中伴自己左右。

因为喜爱,所以才不愿任何人靠近师禾,接触师禾,而自己却贪念着他的温度。

他心系的不仅是大襄的国师,还是一个男人。

心中似有惊涛骇浪翻腾,但却也没那么意外,一切都早有答案,只是他一直强行将自己蒙在鼓中而已。

师禾的声音惊醒了他:“殿下若是有不适”

师禾的后半句话在看到慕襄匆匆咽下一杯烈酒猛得咳嗽后收了回去,他起身来到慕襄身旁拍着慕襄的背帮忙顺气:“殿下不妨慢些喝。”

慕襄脸色有些发白,浑身的神经都紧绷着,只觉前路渺茫,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中意的是位男人,是即将要走的人。

他要怎么办?

慕襄再清楚不过,自己留不住师禾。

这些日子的相处中,他多少清楚一点,师禾并非那么在意慕钰是生是死。

当唯一的筹码都失去重量后,慕襄不知道自己要拿什么才能把师禾留下。

“饮酒自然要畅快些。”慕襄装作不经意般避开了师禾的手,“再来。”

酒过一巡又一巡,坛子很快见底。

师禾比慕襄醉得更快些,微靠着椅子闭目养神。慕襄却越喝越清醒,离师禾也越来越近。

清凉的晚风透过窗户吹进来,撩起了师禾的几缕发丝。

慕襄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拨开师禾衣襟,想看看那里被他咬伤的情况依旧触目惊心,牙印非常清晰,青青紫紫,伤口也未完全愈合。

他出神地望着,细细描绘着师禾面容的每一寸,从眉眼到鼻梁,再到薄红的双唇……

之前那些夜里旖旎的梦境中,和他交缠的另一位的脸庞突然清晰起来,仿若如梦初醒。

原来身体先一步就给出了答案。

慕襄像是受到蛊惑一般,慢慢俯身靠近着师禾,直到能闻见对方比平时更轻的呼吸都未停下……

可师禾不知何时已睁开双眼,微微测头便避开了他的吻。

慕襄落了个空,碰到了师禾的耳垂。

“殿下醉了。”

慕襄微愣地看着师禾起身,给他斟了杯茶。

窗边吹来的夜风让他彻底清醒,也彻底浇灭了他心底的燥热。

疯了。

也太荒谬。

慕襄闭了闭眼,将茶水饮尽。

午后那个血腥的梦或许也是种预言。

有些人和事终归还是别去强求,否则最后都只能落得一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师禾微扶着椅子:“殿下若是倦了”

慕襄打断了他的话:“孤回养心殿。”

慕襄背过身又道:“孤总要习惯国师不在的日夜。毕竟往后每一夜,都是如此。”

身后传来一声微叹:“殿下”

“我知国师大人忧民忧国,此番离去或许与南域有关……”慕襄轻吐一口气,“再多留一月。”

“只需一月,孤便放你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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