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和离。”温晏笑着说。
霍时修忽然支撑不住地俯下身去,双手握住温晏的轮椅两边,可温晏往后靠,用没受伤的手用力推开霍时修。
“我也想和离,反正你遇到困难时想的第一件事就是甩开我,刚成亲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五个时辰前说过的话我也不想再重复一遍,”温晏低头笑了笑,“既然你不愿意,你心怀天下,我还强求什么呢?”
他说,哥哥,不用顾忌太多,我们死在一处就好。
其实当时霍时修也没有回答他。
温晏从来没说过要如何,甚至连白头偕老这样的许诺都是霍时修先说出来的。
霍时修心思太沉了,他把所有人的错都归到自己身上,他活得太累,温晏尝试替他分担过,但发现没有用。
在这场感情里,温晏被疼爱也被忽略,他分辨不清是喜是悲。
霍时修经过一夜的杀戮血洗,也疲倦了,他揉了揉眉心,语气无奈又悲哀,“是我害了你,是我让你一直受委屈。”
“我不想再听到这些话了!你能不能不要再把我当成一个棉布娃娃?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有自己的思考,有自己的想法,我对我的选择负责任,遇到你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没有一件让我觉得委屈,觉得后悔。”
即使哭了,也是因为心疼。
“你不是害怕我受委屈,你只是害怕我变成你不熟悉的样子,”温晏低着头,忽然就全倾诉出来了,“你从来不相信我,不相信我长大了,从北境回来到现在,你一次也没有夸奖过我的医术,对我去故庄行医的事表现出来的只有不赞同和不耐烦,目光死死盯在我和燕泽有没有私情上,却看不到我付出的努力。”
“不是的,晏晏,我没有怀疑——”
温晏不管不顾地往下说:“你希望我永远天真无邪,可是我做不到,我不会永远是小孩,不会永远崇拜你,不会所有事情都依赖你,把你当成生活的唯一中心,我爱你,但我做不到,所以我同意和离。”
霍时修的眼泪掉下来,落在温晏的腿上,“晏晏,是我不好。”
温晏可能真的心寒了,他的语气里连半点情意都没有了,说:“你想给我编织一个风吹不进雨打不着的金丝笼,但我想要自由的人生,一个不需要为了你担惊受怕,连唯一的喜好都要放弃的人生。”
自从知道了霍蕲派人在故庄巡视那天起,温晏便再没去过故庄,除了给自己针灸,他已经很多天没有碰过药箱了。
“其实我能理解你为什么要和离,是太师的那封奏折吧,他们拿我父王的命威胁你,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我本来没有资格责备你的,但我真的承受不了你这样的话了,以后还会有多少次呢?我们还要被迫分开多少次呢?我们的感情禁得起这一次又一次的消耗吗?”
“我的心永远不会变,晏晏,你信我。”
“也许吧,但我现在没有心情管这个了,我是一个没用的人,身子残废,对朝廷的事情也一窍不通,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你说。”
温晏沉默了片刻之后开口:“求你保护好我父王母妃。”
霍时修握住温晏的手,温晏下意识地挣开,但下一刻又停住了,他任由霍时修将他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霍时修说:“好,我答应你。”
“回去吧,我累了。”
温晏没有说回家,霍时修在心里想,可能就像温晏说的,他为他营造的那个家,只是一个金丝笼,他在里面不快乐。
霍时修松开温晏的手,缓缓起身。
大雪飘到宫墙上,金黄的琉璃瓦折射出耀眼的光芒,霍时修回身望去,最高点的那座宫楼里,住着大梁的君王,常年被世人窃称为“昏君”“庸君”,却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如落棋般淡定地将棋盘纠正到他想要的样子,在刚刚的坛阵里,他甚至都没有转身面朝他们,却三言两语就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霍时修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甚至连霍家都是渺小的,皇后所生的齐王、贵妃所生的逸王,还有宫女所生的诚王……在皇帝面前,都显得渺小。
他们回到城西的府中,小厮传来消息,齐王被皇上召进宫去了。
“知道了,”霍时修喊来当儿,“当儿,去帮小王爷沐浴更衣。”
当儿走上来,这才看到温晏尽是白色纱布的胳膊,吓得捂住了嘴,“怎么会这样?才一个晚上,怎么变成这样了?”
温晏朝他淡淡笑了笑,“别担心,我不疼。”
当儿很快察觉出异常,他偷偷问成蹊发生了什么,成蹊苦着脸,说:“我也不知道,我和成欢到齐王府门口就被拦下来了,一直到夜深了,宫里的陈公公过来,少爷才抱着小王爷出来,出来的时候小王爷胳膊上就都是伤了,少爷身上还有血,一定是齐王想要暗害少爷未果。”
当儿气得简直想杀人,特别是看到温晏胳膊上的伤时,气得眼泪都掉下来,温晏觉得无奈,他们一个两个怎么忽然变得这样爱哭?
胳膊不能沾水,当儿便用热毛巾给温晏仔细擦了擦,又给他换上干净衣裳,推到卧房时,霍时修正坐在床边,穿着单薄的里衣,抬眸看见温晏,艰难地弯起嘴角,问:“我今晚可以睡这里吗?”
温晏摇头。
霍时修说好,于是起身就要出门,温晏喊住他,让他披上羊绒大氅。
霍时修的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拿了大氅离开了。
他们怎么又落到这个地步?温晏也想不通,明明那样心意相通,可以为对方赴死的关系,却不能相守。明明谁都没有做错,却总是互相道歉,互相宽宥,这样的感情太累了。
温晏才十八岁,却总觉得日子过到头了。
这不是好事。
一夜未睡,直到天蒙蒙亮时,他听见当儿的说话声,把他喊进来。
“吵嚷什么?”
当儿表情里还有藏不住的惊讶,结结巴巴了半天,才说完整:“太子……太子昨夜薨了。”
温晏还来不及惊讶,当儿又说:“半个多月前被太子召幸的侧妃有了身孕,太子留下遗诏,侧妃之子诞生之后将过继给太子妃,以嫡子视之。”
温晏皱起眉头,“这样的话,太师岂不是又能卷土重来?”
霍时修从门前经过,看到温晏的神情,料想他什么都知道了,也不多说,只嘱咐道:“今天中午我可能赶不上回来,你要好好吃饭,好好养伤。”
霍时修一袭黑衣,立于风雪中,温晏低下头,什么都没说。
当儿看着两个人,心急如焚。
霍时修走之后,温晏喊住成蹊,轻声嘱咐道:“把大氅带上,别让他着凉。”
……
太子薨,帝王衰,齐王被囚宿星殿。
太子遗孤尚未出生。
逸王成了最大赢家,也成了众矢之的,贵妃担心谋害太子的事情被人揭发,连夜写信送到霍家,送到李沅亭的手上,告诉他皇上对逸王的偏爱,告诉现在是逸王上位的最好时机。
李沅亭催着霍蕲来找霍时修。
霍时修一出府,就看到了他许久未见的二哥,不过半年的时间,霍时修觉得霍蕲苍老了些,霍蕲见霍时修也觉着变了模样。
“皇上的意思,陈公公对你说了吗?”霍蕲问。
霍时修的视线落在远处的门楼上。
“既然如此,你也该知道底下怎么做,太子侧妃肚子里的孩子是不能出生的,这件事,应由你来动手,你帮过太子,你现在去东宫最不惹人怀疑。”
霍时修忽然轻笑出声,“你什么时候也和我一样,成了霍家的叛徒?”
霍蕲想起李沅亭,别开霍时修的目光,说:“没什么叛徒不叛徒的,反正已经做尽了坏事,反正要下地狱,这一世就随着本心来吧。”
霍蕲话音刚落,谢子明策马而来。
他飞奔到霍时修身边,顾不上一旁的霍蕲,把霍时修拉到一边,焦急道:“我舅舅昨夜被人下了迷药,你送过去的那些关于亓阳村祭坛的证据全被偷了。”
霍时修问:“查出来是谁了吗?”
“陆琢,同为承笔少监的陆琢,我记得他不是你提携上去的吗?你和他什么时候结了仇?”
一夜之间,霍时修的计划全乱了。
他从北境回来,只为给他的将士们报仇,还有给他的三哥报仇。
所以他处心积虑,想拿着北境知府胡守志的案子还有亓阳村祭坛的证据,去呈见皇上,等一举拿下霍家之后,再用林贤清案撬动齐王的根基。可现在,齐王被皇上囚禁了,亓阳村的证据又在别人手中。
霍太师怎么可能坐以待毙?太子侧妃之子就是他最好的反击。
太子尚有子嗣延续,东宫便不会易主。
贵妃再痴心妄想都是白费。
何况,她毒害太子之事只是一张窗户纸,一捅就破,唯有皇上被蒙了心眼。
摆在霍时修面前的只有一条路,杀了太子侧妃怀中的胎儿,保住逸王的位子。
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
逆了皇上的意,温晏还有活路吗?
牺牲一个孩子罢了,霍时修想,牺牲一个未出世的孩子罢了。
他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成蹊上来扶住他,却被推开,霍时修在主屋门口停了停脚步,没有继续向前走,很快,他就转身去了厢房。
温晏听到刺耳的破碎声,成蹊跑过来,“小王爷,少爷把自己关在房里,砸碎了房里所有的东西,小的听见他干呕的声音,他早上什么都没吃,身上还有伤,小的实在害怕、害怕少爷出事。”
温晏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他本应该让当儿立即推他去厢房的,可他却迟迟没有发出指令。
他听见了,他都听见了,霍时修有多难过,他都知道。
他让成蹊将门口发生的事情一一复述,成蹊听得笼统,温晏却意外理清了局面。
“明早去东宫一趟。”温晏对当儿说。
他又想起什么,对成蹊叮嘱道:“若是哥哥问起来,你便告诉他,我去故庄了。”
当儿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他望向成蹊,成蹊同样困惑。
这一夜太漫长,霍时修在满地狼藉里坐着,脑海中一幕幕回想,从年少的意气风发,再到现在。
明天他要去做什么?还没有仔细想好,大概是去杀人。
杀一个无辜的婴孩。
霍时修甩了自己一巴掌。
谁能想到事到如今,他变成了他最恨的那个人,霍太师,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黑暗无际的天空破开一条裂缝,灰亮的光照射进来,天蒙蒙亮了。
霍时修抹了一把脸,推开门去洗漱更衣。
出府前他注意到温晏的房门开着,“小王爷呢?”
“去故庄了。”成蹊照着温晏说的回答。
霍时修没有怀疑,点了点头。
坐着马车来到皇宫,他先去了一趟太医院,吩咐多年前就认识的章太医熬了一碗“保胎药”。
“将、将军,”太医怕得不敢抬头,端着药碗的手颤得几乎要将药汤撒出一半来,“药熬好了。”
霍时修冷眼看着,命身后的人接过来。
移步至东宫。
宫人宣道:“娘娘,抚宁将军陪同章太医送保胎药来了。”
东宫里尽是肃杀的冷意,不远处,太子侧妃躺在素色的床幔中。
霍时修刚踏进去,就顿住了。
温晏坐在床边。
见到霍时修,他也不甚惊讶,对着床幔里的人说:“娘娘,殿下溘逝已让万民哀恸,您更要保护好自己,像这保胎药,也应让人试了毒才能服用。”
他转头望向霍时修,“不如就由我来试毒,也算是为太子殿下尽了一份心。”
章太医一步一步走过来,温晏却只望着霍时修的眼睛,没有憎恶,没有怨恨,只有今生说不尽道不完的爱意。
他看起来那样孱弱,那样无助,困于一张小小的轮椅,连转个身都不方便,但在霍时修于悬崖上摇摇欲坠的时候,他是唯一冲过来拉住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