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爱恨杂染

  “你终于回来了, ”齐夫人掀开眼皮瞥了一眼江梦枕,冷笑道:“我还以为必要我亲自上门向你赔不是,王妃才肯罢休呢!”

  江梦枕恭敬道:“母亲说哪里话, 不过是我身子不好,怕累母亲担忧, 暂去姐姐那儿养几天病。”

  “知道的是这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如何刻薄了你!也罢,二少夫人有当王妃的姐姐、做侯爷的爹, 我以后是再不敢管教你了, 这回把人兴师动众地接了去, 下回说不定就要把我抓到衙门去申斥一顿!”齐夫人憋了一肚子的火,她在齐家后宅说一不二数十年, 江梦枕刚进门就敢借着娘家的权势强压着她低头,想走就走、想回就回,置她这个婆母的尊严于何地?

  “母亲莫要动气, 是我治下不严、合该受罚,我这便去祠堂重抄家规...”

  “不必了,我哪儿还敢让你去跪祠堂?”齐夫人冷冷看着江梦枕, 眼中闪出一抹精光,娘家强势的夫郎媳妇在婆家腰杆自然就硬,江梦枕进门后虽处处忍耐恭顺, 但这回王府的人一来, 齐夫人敢怒不敢言只能乖乖放人, 对他的怨恨中又多了一丝忌惮——如果江梦枕一心帮着齐鹤唳和她斗,齐夫人和齐雀巧难说有多少胜算,母女俩商量了许久,齐雀巧终于帮她想出一条分化二人的计策, 齐夫人用手绢擦了擦眼角,深深叹了口气,“我想着,凤儿的忌日快到了,有心为他抄经诵读、回向功德,却眼花手抖... ...不知你能否代劳?”

  齐凤举竟已过世一年了!时光匆匆、物是人非,江梦枕想起去年暮春,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齐夫人见他不说话,故意刺道:“果然人一走什么也剩不下,你不念其他,到底该念着他救了你的命,怎忍他受业火熬煎呢!”

  江梦枕心头一颤,敛目垂首道:“我愿意为表哥抄写《地藏菩萨本愿经》,愿他离苦得乐、究竟解脱。”

  “好、很好。”齐夫人难得露出了个笑模样,松口放江梦枕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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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梦枕回到挽云轩,用过午饭后焚香净手,去到书房抄经。

  隽秀飘逸的字迹一个个落在纸上,江梦枕心中笼罩着深重的愧疚感,他很诧异自己竟不记得齐凤举的忌日。那盏琉璃灯就挂在他的床头,好像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似的,但江梦枕真正想起齐凤举的时候,大都是在遭遇挫折、婚姻不顺之时,那段旧情是他的避难所,是他得以喘息、聊以排遣的慰藉。

  江梦枕自己也说不清对齐凤举的感情究竟如何,若说是刻骨的深爱,又岂会记不得他的忌日?若是早已忘怀,又怎会时常想起?而且就像齐夫人所言,即使他对齐凤举的感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深,但齐凤举好歹救过他的性命,如果为了避嫌视作忌讳、就此不提,实在是个忘恩负义的薄情人了。

  经中有言:“一切众生未解脱者...动经尘劫,迷惑障难,如鱼游网,将是长流,脱入暂出,又复遭网。"江梦枕写到这里、笔下一顿,人生在世,身上皆沾着果业,也许当齐凤举舍命救他的时候,二人间便结了因缘,如果他以身相许,这段缘分也算得报,可齐凤举乍然离世,他们之间的因果没有了结,所以总是牵缠,令江梦枕的感情就像网中游鱼,他也曾试着游出这个落网,但与齐鹤唳之间的种种不顺,使他心怯心乱,一次又一次地退回网中,始终不得解脱。

  红尘中人太容易被情愁爱恨所杂染,陷落在重重迷障中,江梦枕并不是个蠢人,他早该意识到,他对齐凤举的感情远远谈不上深爱,可江梦枕的道德感让他不能在齐凤举死后否认他们的感情,即使二人当时只是互有好感,但在他另嫁他人后说出来,总有种死无对证的残酷感,仿佛是不顾救命之恩、踩着齐凤举的尸骨去谋求自己的幸福。其实困住江梦枕自己的并不是其他人,而是他自己——道德感令他心怀愧疚、对感情的忠贞预期使他不能放开心胸。

  最初心动的人和现在的丈夫,哪个才该是他在感情上应该忠诚的对象?一个人是不是一生只能爱一个人?如果他彻底忘了齐凤举,转而爱上他的丈夫,算不算三心二意?若他承认自己的变心,那么齐鹤唳是不是也有了喜欢别人的权力呢?江梦枕无法回答这些问题,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背叛感,这种感觉与其说是他觉得自己背叛了与齐凤举的感情,不如说是背叛了他对感情应忠贞于一人的期待。只有他意识到自己没有真正爱过齐凤举,才能消除这个挂碍,但道德感又横挡在面前,让他不能直面这一点。种种的自我设限,使江梦枕无法看清自己心底的真正所求,让他与齐鹤唳一次又一次地错过。

  江梦枕凝神抄写,在他想着齐凤举的时候,道德感和忠贞感皆毫无违和,当齐鹤唳闯进思绪中时,所有的平静则全被打破,令他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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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鹤唳练武回来,照样到江梦枕屋里去吃晚饭,一切都像从前一样,可二人相处时怎么也找不回最初的简单亲昵,各自收敛着、很多话欲言又止。

  晚饭过后,齐鹤唳自去书房看书,直看到深夜,他将桌上的书籍纸笔略一整理,却发现了一沓抄好的佛经。《地藏菩萨本愿经》是为去世之人积攒功德的,明天就是齐凤举的忌日,江梦枕果真有心,齐鹤唳紧紧捏着手中的宣纸,只觉得如坠地狱,浑身似被业火焚烧!

  他实在是太嫉妒了,江梦枕不来看他搏命的武试、连那么一点时间都吝于给他,却为去世的大哥抄了这么多的经文,看来在他的夫郎心里,一个活的齐鹤唳远比不上一个死去的齐凤举!

  自与江梦枕成亲后,齐鹤唳处处忍耐,任齐夫人揪着江梦枕与齐凤举的旧事打他的脸、任那盏灯光明正大地挂在江梦枕的床头,从没有表现出对那些事的在意,但这一次,重重的失望之下他终于再也忍受不住。

  齐鹤唳冲出书房,一把推开江梦枕的房门,江梦枕已换了丝绸寝衣正待入睡,碧烟上前来拦,齐鹤唳只冷着脸道:“你出去。”

  碧烟唬了一跳,忙望向江梦枕,江梦枕见齐鹤唳脸色铁青,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他,碧烟那张嘴只会火上浇油,便道:“去吧,我和二少爷单独说说话。”

  门“啪嗒”一声关上了,江梦枕转身在镜台前坐下,慢条斯理地梳理披散的长发,也不问缘由,只等着齐鹤唳说话。

  “我想问你...”齐鹤唳一肚子的火,却不知从何说起,他看见明光流转的琉璃灯,干脆借此开口,“为什么总挂着这盏灯?”

  江梦枕拿着梳子的手一顿,过了一会儿才说:“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不过是盏灯罢了。”

  江梦枕不知道齐鹤唳对这盏灯的来历心知肚明,只想含混过去,齐鹤唳见他如此更是介怀,直接道:“我看见你抄的佛经了,你还是忘不了大哥,是吗?”

  “他...”江梦枕紧紧攥着手里的梳子,“他毕竟救过我的命...”

  齐鹤唳忍不住脱口而出:“他救你的命?他就是个伪君子!”

  “你不能这么说,死者为大!”江梦枕倏然站起身,接着他走到齐鹤唳身边,很慢地说:“我知道你不高兴,但表哥他是个好人,之前也护过你... ...你若这么说他,成什么人了?”

  齐鹤唳气得发抖,江梦枕根本不相信他,就算他告诉他当年的真相,江梦枕说不定也会觉得是他故意在抹黑齐凤举!其实话一出口,齐鹤唳自己也有点后悔,过了这么久他也没有提起这件事,就是因为齐凤举生前确实待他不错,他并不想故意破坏逝者在江梦枕心中的形象,愈自卑者愈自傲,如果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江梦枕,齐鹤唳颇有种胜之不武的感觉。他当年发觉时已经选择沉默,后来就不会恶意地揭破已死去的人拼命掩盖的真相,那样的话真是“成什么人了”!

  齐鹤唳双拳紧握,再一次把真相硬是咽回了肚子里,自嘲地苦笑道:“我成了什么人?我还真不知道,可你又知不知道自己成了什么人呢?你是我的夫郎啊!”

  被两人有意无意掩饰着的一切曝露于灯光下,齐鹤唳曾经答应会等,但他现在已经再也无法忍耐,江梦枕心慌意乱,垂下头低低地说:“我知道、我知道,再给我一点时间...”

  “还要多久?”齐鹤唳不依不饶地追问:“你还要我等多久呢?”

  “若我说忘就忘,只能证明我是个朝秦暮楚的负心人...”

  “那多久才不算负心?三年、五年,还是一辈子?”

  江梦枕被他逼到避无可避之处,心里的防线崩塌溃散,茫然抬起头道:“如果我...变心喜欢你,那你是不是...也能变心喜欢别人呢?”

  齐鹤唳万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他没有体会出江梦枕话中对感情忠贞的自我要求与期待,反而觉得江梦枕是在怀疑他的感情,“我真不知道,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了...”

  齐鹤唳旋身往外走,江梦枕呆呆看着他的背影,以为他们婚后的第一次争吵会以齐鹤唳摔门而去收场,哪想到齐鹤唳到了门口,忽然又大步走了回来,一把将江梦枕打横抱了起来!

  “既然我在你心里已经那么糟,那何妨再糟一点?”

  江梦枕怔忡间被他扔到床上,齐鹤唳不管不顾地压在他身上,倔强又火热的吻铺天盖地落下来,像要把他吃了似的纠缠紧逼。

  “别,”江梦枕大口喘着气,一只手勾着齐鹤唳的脖子,一只手推在他胸膛上,“明天、明天是...”

  齐鹤唳一把捂住他的嘴,“我不管明天是什么日子,你是我的夫郎,我们拜过天地,今天就要入洞房... ...你只准想着我,等我死的那天,给我抄经、给我祈福,为了我不准别人碰!”

  他的手上因握枪生着一层薄茧,江梦枕被他触到的地方又痒又烫,浑身抖止不住地颤抖起来。齐鹤唳黑沉沉的眼眸中燃起暗火,似乎有某种一直压抑的东西不受控制地喷薄而出,一开始江梦枕还试图推开他,后来江梦枕的双手都搂住了他的脖颈,最后他纤细的十指全插在了齐鹤唳的的头发里,任由他如火一般将他吞噬殆尽,将两人连肉带骨地烧成一捧不分彼此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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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烟守在门口,屋里传来几声像是争吵的声音,她心里担心,贴在门边凝神细听,过了一会儿,脸色突然变得通红。她掩饰般轻咳了一声,向值夜的两个青衣小婢道:“去烧热水备着,公子大约要用。”

  这热水从午夜备到晨光熹微,齐鹤唳赤着上身打开房门,碧烟恨不能把水全泼在他脸上——这人是牲口吧,那事竟能做一夜!

  齐鹤唳止住要进屋伺候的众人,亲手帮江梦枕清理擦洗,江梦枕乌黑的长发铺满了床榻,累得早就昏睡过去。齐鹤唳用干净的被子裹住熟睡的人,他坐在床边,用拇指轻轻摩挲江梦枕红肿的唇瓣,他觉得自己应该高兴的,可是在神魂颠倒的欢愉之后,齐鹤唳只觉得无比空虚孤寂。

  他俯下身用鼻尖蹭了蹭江梦枕的鬓发,呼吸间全是清甜的香气,齐鹤唳闭上眼睛再一次轻轻吻住睡着的江梦枕。

  江梦枕听见隐隐的水声,而后他觉得自己好像又掉进凝碧池里,渐渐喘不过气,这次会不会有人救他呢?眼皮好沉、怎么也睁不开,一如沉在水中,江梦枕微微挣动了几下,喃喃地叫道:“表哥...”

  齐鹤唳倏然浑身僵硬,他缓慢地坐起身来,把脸埋在自己的手心里。

  屋外传来喧哗声,江梦枕被吵得醒了过来,恍惚间见晨光中齐鹤唳背对着他坐在床畔,线条漂亮的背肌上有明显的抓痕,除此之外还有几条浅淡的疤痕,估计是那次为猫受家法留下的。江梦枕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那些伤,齐鹤唳颤了一下,扭过头用漆黑的眼睛沉默地望住他。

  “公子,太太屋里来人了,”碧烟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说是太太让您去祠堂诵经,我说您还未梳洗,她不信、偏不肯走!”

  齐鹤唳脸色一变,突地站起来拉开房门,对那婆子厉声道:“他不去!你回去跟太太说,二少夫人身上不舒服,今儿去不了了!”

  “原来不是碧烟姑娘搪塞我老婆子,”这婆子是齐夫人的心腹,平时颇有脸面,阴阳怪气的功夫更是一流,“二少爷真是一刻都离不了二少夫人,小两口感情好,怪不得二少夫人起不来床了!”

  江梦枕一听这话,哪儿还躺得住,强忍着腰酸腿疼穿衣起身,挪到门前向那婆子哑声道:“我就过去...”

  “不许去!”齐鹤唳一把搂住他的腰,“你是我的夫郎,不用去给别人念经!”

  “...放开!”江梦枕只觉得那婆子的眼神利箭般射在他身上,他心里本就害臊至极,哪儿经得住人这么看?

  齐鹤唳恼得甩手就走,胡乱套上件衣服便提着枪冲出门去。

  那婆子走后,碧烟进屋为江梦枕梳洗更衣,她犹豫着说:“当真要去吗?您这身子...”

  “别说了!我若不去,还不知道有什么难听的说呢...”江梦枕生怕人取笑,强撑着去到祠堂陪着齐夫人念了一天的经。

  等到齐夫人终于肯放人,江梦枕已经站立不稳,完全是被碧烟搀扶回来的。他一进屋,就见齐鹤唳站在他房中,与早晨的怒气冲冲不同,竟显得十分淡然平静。江梦枕见了他,有些害羞又有些心虚,他们昨夜才为齐凤举的事吵了一架,但他今天为了不落人口实,还是当着他的面去了祠堂...

  江梦枕刚想解释几句,齐鹤唳却已抢先道:“我是来道歉的,早上的时候我没想明白,现在冷静下来,实觉着昨天的火发的实在没道理,强迫你...更是不该。我让邪火冲昏了头脑,你披着头发的样子又实在太美了,我就是个孟浪轻浮的人,一时没有把持住,你讨厌我...那样,不想让人知道,以后再也不会了。”

  江梦枕“哦”了一声,他脑袋有些发木,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出什么来。难道他昨夜真的声嘶力竭地抵抗来着?在他印象里,那远远说不上强迫,最多是半推半就,为什么齐鹤唳好像犯了天大的错误似的?他们早已成亲,这些事不是顺理成章的吗?他只不想让不相干的人知道,谁又愿意把闺房里的事宣扬得人尽皆知呢?

  齐鹤唳钻了牛角尖,江梦枕又羞于开口说这些私密之事,两个人的身体虽然无限地融合亲近,但心与心间始终差了一块儿,不能互相包容谅解。

  “秋天就要考兵法策略,书房里的书我都看过了,城里有个藏书阁,我之后会去那里读书,也不回来用晚饭了,你以后不用等我。”

  齐鹤唳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江梦枕疲惫又难受,和衣躺在床上连饭也没吃。直到秋天来临,两个人之间拢共也没再说上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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