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的事儿,不过是犯春困,不乐意挪窝儿罢了,”雍正挑了挑眉,似是笑他太过小心,却还是张口答了,摆手道:“我这儿你甭这么记挂,正是变节气的时候,你自己的身子也多上心着点。我听甘珠尔说,你这几个夜里咳得愈发厉害了?”
“小孩子口没遮拦地胡说八道,四哥也就信他呢?”允祥无奈摇头,想了想又记起一件事,低声道:“说到甘珠尔,四哥莫要太纵着他了。他们几个在弘字辈里已经是头一份儿了,如今您处处让他们跟正经阿哥比肩,回回得赏赐,连数目也不比弘历弘昼少,叫旁人看起来,也忒不成句话了。”
“那有什么打紧?甘珠尔还是小孩子呢,等过两年再学学问骑射也来得及,”雍正笑笑,对他的话颇不以为意:“至于暾儿他们,打小有哪个没在我的雍王府里疯过闹过的?都是我看着长起来的,品性也极好。跟你说句老实话,我瞧他们比瞧着弘时那个混账东西欢喜得多,多赏点物件值得了什么。都谁到你跟前嚼舌根了?弘时?还是老三老八他们?”
“其实三阿哥性子原也是好的,只有些年和八哥他们走得近了,如今想法上有点拧着......”允祥听到他说弘时,勉强摇头劝了一句,见雍正全然不想听的样子,也只得作罢,伸手给他拢了拢毯子:“那我先去,一会儿回来蹭您一顿晚饭?”
“前些日子总跑去直隶见不着人,这几天倒日日在我跟前转悠了,”雍正已经有些困顿,闻言还是抬了眼皮朝他看去,关心道:“早些回去歇着吧,天儿还没暖透,早晚气候都冷得紧。对了,早上你也不用那么早过来跟着议事,左右咱们离得也近,有事儿我再打发张廷玉他们过去回你。”
这略有些絮絮叨叨的话满是关切,允祥眼里一热,直愣愣地点头,俯身在他面上亲了亲,才低声道:“四哥放心,我省得的,其实这两年身子骨也结实了许多,没什么打紧的了。”
雍正朝他笑笑,回应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背:“等再过几年,朝里事情都稳下来,咱们也学汗阿玛似的,时时往承德走几趟,得闲了再游一遭江南,你那点子毛病就该统统养好了,省得总闷在这紫禁城里头......”
这话虽说含糊,却着实差不多是两人在此时此刻的心境了。朝政这几年是愈发平稳,新政也是蒸蒸日上,等过个几年,凡事有了路数,他们要脱出身离京走一趟还是十分有可能的。想着眼前已经变得依稀可见的盛世,要说不欢喜也是不实。因此雍正说这话的时候,多少带了些自得。只是等允祥道了安离开,却不禁垂下了眼。
苏培盛在外头立了老半天,见他在微微鼓起的腹上极轻地按了按,不似方才的轻松模样,不由有些急:“万岁爷,可要传刘大人来......”
雍正微一愣,往塌上靠了靠,只是略摇了摇头:“不用...一会儿你跟张廷玉说,往后部里的事就让他多担待一点,和蒋廷锡他们几个也要拿点主意,朕给他们仗腰呢,不要怕做主担责任...捡了当真要紧的再去回怡王,别把芝麻绿豆的事都往他那里倒腾。”
苏培盛扎扎实实应一声,心知主子这是心疼允祥体弱事儿多,不欲他太操劳,便顺水递上话去:“奴才瞧着,殿下这几天儿总带着笑面,心气儿好,连着面色也比往日精神呢。”
“这倒是真心话,”雍正本身信佛,又是事涉允祥的身体,对这类吉利话自然是一五一十地笑纳了,满意地松了松肩胛,笑道:“这几年还是事情多,等过些年就好了......”
雍正四年春,时任户部尚书的张廷玉任文渊阁大学士,仍管户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不久,允禩、允禟被削去宗籍并改名,基本上再也碍不着皇帝的眼。鄂尔泰、李卫、田文镜几个封疆大吏也十分堪用。一时之间似乎事事顺风顺水,虽允禵在景陵那边好是闹腾了一番,雍正也并不往心里去,只说他是受阿其那(允禩)、塞思黑(允禟)等人教唆,虽行事狂妄,本性却只是糊涂,与前两者的奸诈阴险不能相提并论,因此只下旨禁锢了他,便不再多问。
一连着两三个月都过得舒心,腹中的孩子也日渐成长,虽在朝服上做了一些“手脚”勉强遮掩,在时常能见到雍正的重臣以及和惠等几个孩子眼里,皇帝还是十分地“心宽体胖”了。
交辉园和圆明园只一墙之隔,抬抬脚便到了,加之并不如在宫中那般重规矩,兆佳氏也常能见着她“嫡亲”的公主女儿,见她如今已出落得有模有样,心里倒也是有些高兴的。
“要说我这儿,还真是十分清静的,咱们主子的性子最是把的住,没哪个敢生什么幺蛾子。漫说跟史书里的那些麻烦事儿比,就只说咱们大清国,当真是找不出比我更闲的后宫主子......”
“娘娘说笑了,”兆佳氏一边听皇后絮叨宫里的一些事儿,偶尔搭一句话,脑子里却略略有些走神。
“真不知你是怎么生养的,几个孩子各个都是这么好的品性模样,怪道皇上喜欢得和什么似的,”那拉氏感慨了一句:“要是几日见不着咱们四公主,一准儿得跟我寻人。”
“这是四公主的福分呢,跟奴才可是不相干的,”兆佳氏掩口轻笑,凑趣道:“奴才倒是听府里年纪长的几个说,四公主和王爷小时候挺像......”
“正是呢,跟十三叔小时候是极像的,不止模样,连着性子像了五分,皇上有时候也说那丫头心性贵气,软绵里带着刚性儿和烈性儿,”皇后呵呵一笑:“叫我说啊,这也是好事儿,咱们满人的小格格嘛,不必去学汉家女子那副小性儿。”
两人正说着话,和惠却笑吟吟进来请安了,待她们停了话头,忙凑上去道:“皇额涅,过几日就是您寿辰了,今儿皇父给了我口谕,许我出去给您挑寿礼呢......”
“你皇父前头着了风寒,今儿可好些了?”
“看着是好全了,比前些日子瞧着康健,还胖了一些,这会儿正和王父论道呢。”
和惠点头应着,一边还巴巴地瞧着门口。那拉氏见她一脸期待的模样,便知道她是小孩子心性,变着法儿想出去玩,既是雍正也同意了,她自然没有拦着的道理,一点头笑道:“想着要出去玩儿就拿我做借口,罢了罢了,既是你皇父许了,就挑几个侍卫跟着你,记得早去早回。”
她话音方落,和惠便欢欢喜喜地谢过了她,又规矩地给两人行了礼退出去。外头早有雍正亲派的御前高手跟着,自是不必再寻什么侍卫,那拉氏不知是喜是恼地一笑,见兆佳氏也盯着门口瞧,还只当她是担心,便自劝道:“你莫要担心,那几个人都是皇上身边的熟面孔,再忠心不过的......”
“哎,叫娘娘见笑了。”
兆佳氏也不解释,只是笑笑。陪她说了不少时候的话,直等雍正那边有人来报说是雍正留了允祥一道用膳,这才起身告辞。
那拉氏拉了她的手送到门口,也不必她问安告退,只笑道:“这一留膳定是有话说不完的,指不定等到什么时候,我也就不留你了。”
兆佳氏对这样的事早已经习以为常,当下也并不多言,盈盈一拜便领着人回了交辉园。只在转过花园子时,朝北面眯着眼瞧了瞧,随即自失一笑,丢开了此节。
她瞧的方向正是雍正如今的起居所在之处,圆明园是雍正帝尚是雍亲王时候的私人园子,修建扩展之后也还保留了不少原先的模样,尤其雍正如今住的这一块儿,基本还是当年的样子,虽不比养心殿的堂皇大气,雍正却住得极舒坦。只唯独这几日腹中孩子进了七个月,把肚子撑大了一圈不说,还喜欢动个不休。又因前几日贪凉偶染风寒,这两天便静养着,加上身子渐重,才有些不乐意动弹。
听到有“报房小抄”传言他日日饮酒,时常将隆科多灌得烂醉如泥地抬出宫去,雍正也只挑眉,伸手把允祥手里的纸拿起来瞧了两眼,嗤笑道:“说得朕和酒鬼似的,这都是哪儿传出的消息啊,也不晓得打听打听再编排......隆科多都多久没进养心门了?再说了,打从住到园子里,朕这儿快有半年没闻到酒味儿了吧?”
“可见这造谣之人离咱们远着呢,再闹腾也闹不出什么事儿。臣可是放心不少,”允祥也乐,见他要从椅上起来,忙伸手扶了一把。雍正在那把龙椅上听了半天政,又吃过了饭,正想着起来活动一下筋骨,就任他扶了在屋里绕了几圈,这才走到塌边坐下来。
他惯来是极畏暑热的,刚入了夏便已经换了轻薄的衣衫,允祥扶他坐下来,都能瞧见薄薄一层衣衫下孩子的动作引起的轻微起伏。因腰身渐重,雍正盘腿坐在塌上已是极不舒适,便索性斜靠半躺下来,苏培盛替他除了鞋要把他的脚挪到塌上,雍正却渐渐皱紧了眉。
他不开口,苏培盛也不知他是怎生的不舒坦,只吓得不敢动,待他眉间缓和了才敢继续替他脱了另一只鞋子。允祥凑得极近,听到他压在喉间的一声闷哼,心下一拧,忙挥手叫停了苏培盛的动作,自蹲□去,才发觉他的脚上凉冰冰的,没什么热气。
这会儿已经过了端午,纵是体质再凉的人,也不至于双腿发凉,想来是因他腹中的孩子压住了□才会血脉不通。雍正自己倒没觉得什么,只是方才脚上一跳一跳地抽了筋才不言语,允祥却极是心疼,让苏培盛端了热水来,要侍候他泡了脚再歇。
“你哪儿那么多事儿啊,”雍正随意笑笑,见他坚持,也就随了他。只是没想到允祥竟让苏培盛出去了,自抓了他的脚放在盆里,用了力从脚趾开始按摩。从雍正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低着头用心的样子,不觉中嗓子里便像是堵了一层又一层,张张口,声音竟有点哑:“老十三...你做什么?快些起来......”
“四哥...”允祥却只握了他的脚,细致地搓暖了:“气血活络了才舒坦,忍耐一会儿......”
“亲王便怎么了?套句四哥的话,难不成因着这身份,四哥就不认我了?”允祥温和笑笑,把从前他堵自己的话拿了来抵挡,坚持把他脚上连着小腿都按得松软了,才又抬了眼,眨了眨眼,哑声道:“四哥......我还记得,那年你在雪地里跪了一夜...第二天还撑着去探我......腿磕上了桌子都浑没知觉的......”
“那会儿哪里还顾得上呢...”雍正似是嘟哝般回了一句,低着头正迎上他的目光,不由呆愣了一瞬,隔了片刻却是伸出手搭上了他的脸:“胤祥......”
身为天潢贵胄,就算是再落魄的时候,身边也是不乏人伺候的,允祥的动作自然比不上太医和内侍,雍正却只舒服想蜷起脚趾,待允祥把水擦干,竟已经有点昏昏欲睡。允祥知道他身子不耐,自然是加意体贴,两人靠着说了一会儿话,便索性拥着他歇了。
雍正一向是习惯了晚睡早起,只在有了这个孩子后自己注意着多睡一会儿,因此不到苏培盛叫起的时辰便醒了,转头瞧见边上人睡得还安稳,不由眯着眼笑了笑。
苏培盛进来时被他面上的温情唬得一怔,心道戏本里说的果然不假,对着心上人,再有多少威势也总是有化作绕指柔的时候。瞧瞧他面前这位主子,内外官员瞧见了都要打抖的人,竟也会有这样脉脉不得语的温柔模样。
他在那儿一个出神,雍正等不到他来伺候朝服,却已经皱起了眉,一眼瞥了过去。苏培盛这才警醒,连忙抖开朝服,恭敬地替他穿戴好了,正要说话,却听得允祥模糊地叫了一声“四哥”。
雍正自然也听到了,见他惺忪转醒,不由笑起来:“要是不得劲儿就别起,再睡会儿得了,估摸着今天也没什么要议的。”
“咳,别,皇上都起了,没理由我倒在这儿躲懒哪,”允祥干咳一声,自然而然地上前给他正了正朝珠,趁着苏培盛出去准备传早膳的功夫凑上前亲了一口,抿着唇笑道:“还是改明儿个,再和四哥一道试试看吧......”
雍正被他闹得微有些不好意思,随口带开话题道:“试什么?”
允祥一乐,整好自己的朝服,极轻快地笑了一声,却又慢慢念道:“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自然是试试这其中的滋味。”
“瞎扯!”雍正面上果然迅速红起来,狠瞪了他一眼:“再这么没脸没皮的,往后甭想上我这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