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四日，周一。
上午八点半。
吉春半导体厂会议室里坐着五个人。
三男一女，烟雾缭绕，全都抽着烟。
杨成林坐在会议桌中间的位置，郑重其事的说道：“一会周总来视察的时候，让工人们都精神点。”
一个戴眼镜的老头，看着比杨成林岁数还大，用一副老学究的做派说道：“杨厂长，你的意思是他要购买我们的厂子？”
“是的。”
“那是不是意味着会有很多人下岗？”
杨成林轻叹一声，不敢看他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闷声道：“是的。”
老头断然拒绝：“我不同意。”
这个时候，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说话了。
“张工，这不是你同意不同意的问题，是我们厂子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你就是不同意，市里也会拍卖的。”
被称为张工的老头依然倔强：“我相信市里不能看着我们不管，一定会救我们。”
中年人蹙着鼻子笑笑，笑容里带着一丝不屑。
“张工，我劝你还是从老思维里走出来吧，这不是吃大锅饭的年代了。”
张工瞬间翻脸：“白立新，你什么意思？如果你们销售科能多卖点机器出去，工厂现在能这样吗？”
白立新也不给面子，反唇相讥：“就你设计那玩意能卖出去？自己长的丑，还怪人家嫁不出去吗？”
“你……”张工脸上涨的通红，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杨成林摆了摆手，习以为常的说道：“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
转头又看向了那个女人：“小唐，会后你组织一下厂里的文艺骨干，弄个欢迎仪式。”
女人问道：“按什么级别准备？”
“按市级领导的级别。”
“知道了。”
白立新脸色一酸，直来直去的说道：“杨厂长，我们能不能不搞形式主义了？人家是来考察投资的，欢迎仪式有什么用啊？”
“怎么没用？”杨成林提高了声调，“是人就有虚荣心，是人就喜欢大场面。”
“可是我们搞了这么多年，厂子的效益提高了吗？”
白立新这么说是有道理的，他二十多岁进这个工厂的时候，就是文艺骨干。
这么多年来，他欢迎过无数个领导。
可是最近几年，别说市级领导，就是基层领导都不来了。
杨成林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带着怒容说道：“白科长，现在企业虽然要倒闭了，但你别忘了，这个厂子还是我说得算。”
白立新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从内心说，他很尊重杨成林。
但工厂走到今天，杨成林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才四十岁，就面临下岗的危险，心里当然有怨气了。
杨成林拿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用另一个刚刚抽完的烟头贴了上去。
吸了两口点燃，又把烟头扔了。
这才缓缓说道：“给大家透露点消息吧，注意保密。”
大家听着他的语气神秘，全都看向了他。
“这个周秉昆是周秉义的弟弟。”
众人一震。
“所以我说我们工厂以后还是有希望的。”
张工闻听，露出了一副老当益壮的样子：“那可太好了，以后我们工厂可是要资金有资金，要政策有政策，我这设计能力也有发挥空间了。”
杨成林看了看表，吩咐大家：“都去准备吧，告诉工人们精神点，别一个个死气沉沉的。”
“知道了。”
九点半，工厂大门口铺上了红地毯。
大院里净水泼街，黄土垫道，扫得一尘不染。
大门里侧，站着一个小型乐队。
有架子鼓，吉他，小号，长号，小提琴，唢呐。
这些乐器看上去十分老旧，是过去搞舞会用的。看書溂
最近几年，工厂效益虽然不好，但并没有耽误娱乐。
用杨成林的话说，人活的得有滋味。
我们虽然穷，但内心不能空虚，精神头绝对不能倒下。
十点。
一辆红色的桑塔纳停到了工厂门口。
杨成林精神抖擞：“来了。”
说着话，他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出了大门，从开启的车窗朝里看：“秉昆来了啊。”
周秉昆打开车门，笑容满面的打着招呼：“来……”
“了”字还没出口，自己先傻了。
这是要干什么？
红地毯，乐队怎么还上来了。
“奏乐。”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一瞬间，一首《欢迎进行曲》欢快而凝重的响起。
周秉昆恍惚间，觉得自己来到了人民大会堂。
“请……”杨成林笑呵呵的说道。
态度得体，接待的不卑不亢。
周秉昆硬着头皮和他肩并肩的往里走。
院子里，工人们早已分列两侧，用队列夹出一个甬道。
“欢迎周总前来视察。”
众人热烈鼓掌。
周秉昆有点懵。
我是来考察的，怎么成视察了？
“谢谢，谢谢。”
周秉昆哪受得了这些，客客气气的回礼。
真怕他们说出“向周秉昆同志学习，向周秉昆同志致敬”的话。
五分钟之后，周秉昆终于走出了甬道。
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对身边的杨成林说道：“杨哥，我们先去车间看看吧。”
“这边走吧。”杨成林领着他往右走，边走边说，“我们这里一共有三个车间。”
“那我们先去最大的那个车间。”
“好的。”
杨成林带着周秉昆来了一个空间很大的厂房里。
周秉昆左右看看，特别特别的失望。
与其说这是一个车间，不如说是一个简陋的大食堂。
厂房里，一条桌子从进门延伸到尽头。
桌子的两侧都是长条木椅。
桌子上摆的是电烙铁和松香。
“这就是你们干活的地方吗？”周秉昆难以置信，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是的，半导体和录音机又不是什么大设备，这样的工作台就足够了。”
周秉昆的心里五味杂陈。
怪不得在这个年代，国产产品没有竞争力。
就这样的生产能力，用什么和流水线竞争呢？
周秉昆在车间里转了一圈，问道：“其他的两个车间也是这样吗？”
“是的。”
周秉昆有些沉闷，不说话了。
杨成林有些紧张：“周总，你不会改变主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