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十月以后, 滨城彻底转寒。

  南风过境,哪怕穿大衣上班路上也能被风刮跑。

  文徵如往常一般去台里,进门打卡, 工作, 进电梯时和认识的同事打招呼, 一切按部就班。

  只是抽屉的那张举荐信又落入眼帘。

  之前那件事,文徵并不知要如何办。

  她记起台长说过的话:“文徵,我仔细看过了你的简历, 你过往是南都大学专业前三的优秀学生, 虽然专业和咱们不符, 但你学习能力快,考了相关证件以后表现也很不错。你还是科技大华鞍老教授的私人学生。你知道华老在教育界的地位, 又知道他有多德高望重的,上一个他亲自带的学生今年前往美国曼哈顿,当职高层, 你要是努力,成就更高都不是不行。”

  “所以。”严弘化当时把她简历往前推了推:“你可以胜任的。”

  文徵当时坐办公位面前,盯着面前文档, 思绪却飘得很远。

  她想到自己大学那年,知名导师华老约见她, 表达来意:“文徵, 如果有希望, 老师希望你接下来的学习可以抓紧全力以赴, 你考一个好成绩, 老师会尽力帮助你。知道你身世特别, 所以当然国家也会扶持你。不要害怕, 你可以相信我们的。”

  文徵当时多大的热血。

  满腔激情想为梦想奉献事业。

  文徵提着饭盒去医院, 却看到坐在病房里的宋兰春,名媛一样的女人,正举止优雅地翻阅书籍。

  她说:“文徵,姑母听说了你姨母的事,病情恶化,要四十万是吧?”

  文徵当时坐她对面,拿稳腿上饭盒,说:“嗯。”

  宋兰春说:“可以。钱我有的是,但是,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什么?”

  宋兰春抬眼。

  看到靠近门边的女孩挺直单薄的肩,坐于风口,秋凉之际,不卑不亢。

  她说:“我需要你放弃继续深造考研的机会。”

  文徵手里饭盒掉到地上,什么都全忘了。

  她只听见宋兰春柔和却又疏冷的声音。

  “你知道的,我也没办法。我养了你十年,十年,怎么样你也该还你姑母这份恩情。是这样的,你先听姑母说,姑母有个事业伙伴,她女儿也和你是一所学校,读一样的专业,她也想,考科技大这位导师底下的研究生。当然了,这次竞争太激烈,她不确定自己可以,不过报考人数虽然那么多,可知名佼佼者就那么几个。”

  “她排第四,你就总排第三。她说她往前一名,你又压她头上。”

  “你懂的。”

  “她和姑母说了,三千万。只要你退出竞争,空出一个前排名额来,她就可以确保自己压力没那么大。”

  “而姑母,不仅今年评选有优势,这钱呢,其实也还是蛮可观的。”

  “你想想,你姨母生病需要钱,你马上要工作了,也需要钱。”

  “其实这研究生,考与不考也无所谓,女孩子出去了总归要找一个工作,收入可观就行了。”

  宋兰春说着,察觉到文徵慢慢消失的神色。

  她面上最后那点伪善的笑也敛去了。

  手搭到膝盖上,弯唇。

  “文徵,十年恩情,你是时候回报了。”

  “姑母需要你,从现在开始放弃备考研究生。”

  秋天的风有些冷。

  冷得文徵有点耳鸣,听不清周遭声音,忘了医院消毒水的气味,也忘了外边经过的人。

  她只感受到自己慢慢变凉的心脏。

  以及。

  她内敛却笃定的声音。

  “不可能的。”

  宋兰春眉扬了扬。

  看到面前女孩捡起餐盒,掸了掸上面的灰。

  声音平静。

  “姑母是不是忘了,这是我的梦想。我不可能放弃考研究生。”

  “所以,劳烦我不能做到。至于那位女生要怎么办,让她自己想办法。”

  “姨母的病,钱我会自己努力想办法的。”

  “谢谢您。”

  宋兰春面上温柔的笑慢慢敛去,盯着文徵逐渐面无表情。

  办公室内大家打电话、敲键盘、忙着处理各种事情的声音时而交杂。

  文徵有些自嘲又无力地笑笑,把信丢回抽屉。

  当初她多有骨气。

  可现在两三年过去,人反而被生活磨得没了心性。

  从那年她姨母过世起,她就再没有当初的傲骨了。

  办公室电话铃声刺得人耳朵差点背鸣。

  文徵伸手去接,像往常一样递给对面祝晶。

  祝晶敲键盘的手停了停,说:“这是你的电话啊,你看,打给你的吧。”

  文徵看了眼,电话号码有点熟悉。

  她接了,右手麻木地像往常一样在记录本上写字:“你好,这里是民生板块记者文徵,请问您有什么新闻突击情报吗?”

  电话里滋滋电流闪过,沉默了很久。

  文徵察觉不对,皱眉:“你好?”

  她催问,那头才慢慢响起一道声音。

  熟悉的,清冽的。

  也是她一下就辨别出的。

  “徵徵,是我。”

  她捏笔的手微顿,抬眼。

  -

  没想过还会和张寄再见。时隔数天,在这场寒冷深秋。

  她和张寄的见面没有约很远的位置,就在她公司大楼下边,咖啡厅,35一杯的拿铁,一人一杯。

  他们面对而坐。

  天气有些冷。

  张寄刚从北京回,系了条围巾,到地方后很久没说话,靠着,捧着手里那杯咖啡,一直望窗外。

  他长得本就清秀。

  要不是太柔相,可能那年在校区里人人追捧的校草行列真要是他。

  人人都说当年文徵找了个好男友,长得好看,成绩也好,可没人知道,其实文徵看中的并不是他的样貌。

  “去北京这几天,我找了我以前的叔叔替我澄清了下。”

  “没有进那个组,我自知我没那个能力,还是继续学自己的,看能不能往下考,以后读个博。”

  “其实人想往下走,路还是有很多条的,是吗,文徵。”

  “很谢谢你,高中到大学,全科满分七百五,文徵总要占一二名,文徵是第一,张寄就是前十的万年末尾。同是专业佼佼者,有文徵在,张寄的名字就只能在后面。”

  “活这么大没人欣赏过我,文徵没有,老师也没有,哪怕我知道当初我能得华老的青睐也要感谢你去说了一嘴。”

  “可是搞学业的,牵扯上竞争的。我没办法。”

  室内轻音乐流淌。

  他说了一通。

  对面的人却没有情绪,也没说话。

  像最后一点情绪破裂,张寄眼睫轻动,终于忍不住了,转头看过来。

  “文徵,你去找向荷麻烦了?”

  文徵盯着杯子里深色液体,平静的脸仍旧没什么表情,就如外面的凉风。

  气氛好像有什么往下落。

  她知道张寄在说什么。

  铺垫了这么半天,怕就是为说最后这句。

  她没答,而是回问:“所以你老师欣赏你,是吗?”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她却坐直了些,耸耸肩:“张寄,你也知道我说的也不是这个。其实,我不在意你老师对你是什么样的情感,你对她又是什么惺惺相惜的。没事,其实我理解,人这一生或许可以喜欢一个人很久,但最终归宿也可以不是她,也许和一个人相识三天,却相见恨晚只恨以前没相遇过,我都懂,也理解。”

  “你知道我也不是在说这个,文徵。”

  可文徵摇头,还在继续:“你喜欢别人也无所谓,移情别恋了更没关系,已经分手了,有什么也不用再来找我。我没找过你老师,什么也没做,她发生了什么,你们又有什么事,那些事,和我……”

  “我说了我和她没有就是没有,你要说到什么时候去?!”

  张寄突然崩溃的声音打断了她。

  文徵抿唇,手搁桌上垂眼没讲了。

  周围人有的侧目看过来。

  张寄向来脾气好好,难得上头,也从不对文徵这么凶。

  那一刻。

  张寄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冲动,又平稳情绪慢慢坐回去。

  知道边上有人看着,他有些难堪,却又无奈恼悔。

  他只能压低声:“对不起,我情绪刚刚有点失控,很不好意思,但你知道我不是这样的。”

  文徵说:“没事。”

  他盯着桌面,脑子里一团乱。

  可情绪上来,很多心里话也就忍不住了。

  “其实我一直也很想问问你,和我在一起的这一两年,你有真正在意过我吗?你喜欢过我吗?文徵?”

  “你知道我跟你认识很久,我追了你好久,我看起来像个老好人非常善心是吧,是,大家都这么看,可实际我是这样的吗?我对什么也不在意,我始乱终弃,我心里只有自己的前程?”

  “我没有真心爱过你吗。”

  他质问,文徵却不答。

  他颤抖又冲动的话语在这一刻停滞。

  他看到对面文徵柔和的脸庞。

  她总是那样淡的,那样冷。

  就像原先在校园里吸引他的特质一样。

  她模样姣好,人也清瘦,她手很漂亮,像十指不沾阳春水,天生的好小姐。她唇也漂亮,脖子纤长好像没有瑕疵。

  她就像女神,一切都是完美的,漂亮的。

  她好像没有自己的情感,没有什么共情能力,没有对一件事物的跌宕起伏感,甚至没有高潮——

  这是张寄自己私心里,有时偶尔会对文徵闪过的很阴暗的臆想。

  像文徵这样的人,会有为情感难以自拔的时候吗?

  她是不是哪怕和男人在一起亲热也不会有什么高低起伏的生理反应。

  是不是晚上都不会体会到性给她带来的高潮反应。

  他不知道。

  他也没有机会知道。

  他只能幻想。

  他是喜欢文徵。

  喜欢她的美,她的冷。觉得像天边高高在上的月亮,摘不到。

  可现在也厌极了文徵的这份冷。

  哪怕那天晚上推开向荷的时候,感受着面前温柔又知性,成熟又漂亮的教师。

  他心里竟然有一刻觉得眷恋。

  他想,要是文徵该有多好,老师和文徵还是有两分相像之处的,如果是文徵,他现在肯定很幸福,文徵要是喜欢他,他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可惜不会。永远不会。

  “我给予你热情,你不回应,我对你好,你也总那样淡漠。”

  “别的情侣从不会那样,有时我总想,文徵是真的喜欢我吗。”

  “知道你成绩好,你想要什么学术上的,信手拈来,一些别人半天求不出的解,你几分钟就解出来,你是学霸,你天生聪明,可是别人也不是一定就想被你的这份光芒盖住。”

  “我知道那年我是托了你的福,得人青眼,有人青睐,不然谁会在乎一个研究生里排名末尾的人啊。”

  “有了你,你的导师看重我,提携我,让我去仅有三个名额的学生位置。”

  “可这一切也是你主动放弃的,这不能怪我,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说你姨母死了,你不想努力,你说你恨他们,我陪着你,那天晚上我们一起走过长门大桥,我们喝啤酒,我们说了人生未来会一起走。”

  他情绪有些激动,到这有些哽咽说不下去。

  眼眶也泛了红。

  “我情绪上来,问你要不要结婚。”

  “你愣了一下,望了江面很久,答应了我。你答应了我……你知道我当时多开心吗,文徵以后是我的女朋友了。”他回忆着,轻笑一声:“我七年暗恋得偿所愿。可是现在,我们在人生路上走成这样。”

  张寄颤抖着说完这些抬眼,却再没有半分情感。

  文徵还是那般淡然,好像没有受伤,也好像,不在意这番话。

  可她确实在认真地听。

  一直看着他,一直看着。

  盯得张寄的心忽然揪了下,竟有些刺痛,不敢继续说下去。

  他摇头:“我不想移情别恋的。真的,你不能怪我。”

  这番辩论,终于结束。

  像他们以往在课堂上的,讨论到苯的硝化反应实验,或是马克思的基本思想,有了一些分歧,进行激昂却又痛快的畅讨。

  那一刻,文徵想着。

  其实当初的他们还真有一刻是真诚的吧,不论是同学身份,还是朋友关系。

  也许?

  张寄一直等她说,可文徵没有任何辩驳,甚至只言片语也没给他。

  她只是把手里的咖啡杯放回去,往前推了推。

  两句话。

  “我没有刁难你老师,也没有找她。”

  “一直以来我以为我们是同伴的。惺惺相惜的同伴。可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她为自己辩解没有引起张寄的什么波澜。

  可最后那句同伴,莫名戳中了他的心。

  像猝不及防的一块位置被突然一击。

  自以为平静的湖面被丢下一块石子。

  他以为他说了会畅快。

  可上面留下一份空缺,他丢了什么,哪怕方才激昂陈词极度痛快,可过后是长久的落寞,无声的空寂。

  永不会释怀。

  -

  文徵回去了。

  没立马回公司,就在平时上班的楼下裹着冷风走,盯着路面,脑子里想起很多混杂的一切。

  宋兰春的,姨母的,张寄的,再就是。

  那个身影如松,总是淡冷的。

  在她印象里宋南津仿佛永远不会对一个人有特别反应。

  他家世显赫,她却从未怎么见他提过他父母,他姑母妹妹都很好,可她也感受不到他对她们有什么特别亲情上的。

  他像这场冷夜的风。

  却又比谁都炽热。

  她记得那天晚上,他以为她会走,跟他彻底断绝关系,那么决绝的,冷漠的。

  站在牌局门边。

  她站了很久,说要见他。

  宋南津很久也没应,直到别人去说文徵等很久了。

  他眼皮稍抬,才算是有了反应。

  他走了出来。

  就像那天夜里那样的,他们面对而立,站在长廊,他靠她对面,她是何脸色也没看。

  他们闹得极僵。

  就因为文徵帮张寄说了一句话,他们那群资本子弟实在把人磨得没办法了,她知道宋南津不喜欢张寄,他不喜欢她身边有任何异性。

  她没办法。

  她说:“哥,张寄母亲病重要做手术,能不能求你,给他一点医药费。钱我们能还上,只不过不是现在。”

  他眼皮很明显动了下。

  文徵知道他心里大约有波澜,却不知是为那句求,还是那句我们。

  他说:“多少?”

  她答:“十万。”

  其实那台手术费是三十万,她实在开不了口要那么多。可她知道,她身边认识的撒钱如土的人就他,她借,他会同意,哪怕她是闹到僵点硬着头皮来的。

  宋南津看了她一眼。

  不知是为她说的这个数字,还是她为人求情的话语。

  他说了句和那天晚上一样的话。

  “为了人能这样拉下面子,求到这地步。你真厉害。”

  她未答,只说:“他是我同学,同病相怜的,同一路人的同学。”

  “同一路人。”

  宋南津特别轻品这四个字。

  “所以我在你心里就从没有归为一类人,是吗。”

  文徵只说:“哥哥愿意借就借,不愿意就算了。”

  他回得不留人情:“不借。”

  她转身准备走入雨幕。

  身后传来他声音。

  “一百万。”

  她脚步停住,也听见宋南津冷到至极的话。

  “给你一百万,让他滚。”

  文徵手指冰凉地微蜷,面不改色:“谢谢哥。”

  她想说不用这么多,十万就够。

  可身后又传来他声音:“但你要拿自己来换。求人,总该求得人满意。”

  她未动,闭眼,抿抿唇。

  “哥。”

  只这一句,她知道,他不会真的为难她,可心里也不会再留她的好。

  他问:“我最后问你一句,你为了他,真要跟我做到这地步?”

  她说:“是。”

  他说:“为什么,是你们之间的情义真的价值千金,还是说我的一切对你来说就这么不值一提。文徵,对你来说,我只是路边不起眼的砂砾,还是满足你空寂时分的工具?”

  文徵那时在想什么呢。

  她脑子里那一刻闪过很多东西。

  那时的她和宋南津除了身体上的,除了那简短的交集,也让她知道,原来宋南津心里惦念她那么深。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她过世的姨母,宋兰春的话,张寄母亲床前的嘱托,她痛哭的一刻。

  她闭眼。

  深夜,宋南津侧躺在她身旁,手臂遮了遮她头顶暖黄的灯光,轻轻捋她头发,声音柔得像水:“徵徵。”

  他总是这样喊她。徵徵。

  心脏没由来抽了抽。

  她说:“是。”

  他点头:“好,你别后悔。”

  所有思绪回拢,风吹得实在冷得不行了。

  文徵望着眼前辽阔的天,拢拢自己袖子,轻呼一口气。

  赶紧裹好衣服进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金主大大们。

  感谢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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