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时承景问老太太, 他抽不抽得了身她不知道吗。

  老太太当然知道,所以留给时承景在江城无所适从的时间当然不会多。年底了,集团里里外外的事, 不是赵长平能全部代劳的。时家姑父想代劳, 但他的肩膀远没有喂口宽。

  赵长平两通电话,将煎熬一夜的时承景催回了海城。

  积压下来的事, 自然都是非时承景回来亲自商讨不可的事。但赵长平需要的人,回来后却似乎变了一个人。

  从沈远的片面信息, 老太太的片面信息,赵长平已经了解了个大概。他这番果然是祸事,只是不知道这桩祸事要到那一天才能结束, 到最后又会成个什么样子。

  老太太信誓旦旦的不是事的事,早在时承景一趟趟频繁地回江城,赵长平就隐隐担心了, 如今这件事还真如滚雪球, 越滚越大。

  而现在的情况也似乎绝不再是老太太单方面妥协,就能重新安宁下来的事了。

  一行人从专用电梯上大厦高层, 铮亮如镜的电梯壁映着一轿厢的西装革履。赵长平在说些小事,大家都在听, 但电梯里身量最高、地位最高,赵长平最想他知晓的那一个人却压根心不在焉。

  “董事长?”

  时承景目光从虚空里转向赵长平, 他默了半晌,轿厢里静默无声。

  “……下来再说吧。”他沉声道, 赵长平也只好算了。

  时承景眉清目深, 骨相深邃, 有惹眼的英俊, 也有拒人的冷硬, 更有严谨,肃穆。他在公众场合,尤其是在公司,从来让自己挺拔到头发丝。没有一丝倦怠,没有一丝疲乏,时刻厉兵秣马。

  但今天这个人身上别说杀伐气,连生气都欠缺。

  集团主会议室早作好了准备,一室的人如往常一样正襟危坐。令行禁止,没人敢在时承景这种不讲情面的领导者眼皮子底下迟到。他把自己挺拔到头发丝,旁人好歹也要塑个型才敢出现。

  时承景的异常在赵长平眼里纤毫毕现,而于这些压根不太敢看他的人就另说了。

  第一场会议关于下一年度兴业手下最大的项目投资事谊,程序存在争议,但需要尽快做出抉择。

  “这不只是有风险,风险还很大,更别说有利可图。时机、契机都是大问题。”

  “这是我们自己的项目,如果连我们自己都做得畏首畏尾,不敢放手一搏,其它投资方谁愿意冒这个险,又何谈利益。”

  争议双方各执一词,言辞也越来越激烈。一个公司,一个大集体,一团和气是衰败的气象这是时承景说的。有竞争,有争议,小小的水火不容无伤大雅,而有利于上进。

  这样的场面是时承景满意的,集思广益,广撒网,择优而从。

  但今天这位贤明的领导者脸上没有一点满意之色,反而脸绷得像铁板,也不发一言。

  一整天的会议结束,没定下几项决策。赵长平也只能看着,等着,侥幸或许过些日子人会一天天把心收回来,再回归到工作上。

  几天后是集团年会,往年,年年是时承景亲自撰稿在年会上致辞,这也是每年的年会最重要的环节。

  助理唐庆提了,时承景是全然忘了这件事,但他完全不作补救。到了年会当天,他只是走上讲台随便讲了几句话就结束了。再不像往年,一场血性的演讲,后劲十足的能让在场几百人的魂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时不时的也想从庸碌平淡的生活里冒出头来挣扎一翻。

  时承景状态不对,亲近的人,长了眼睛就看得出来。赵长平在抱着侥幸的心等着时承景或许的恢复,沈远和余北贴身跟着,是看着时承景脾气一天比一天大,一双眼睛下的青紫一天比一天重。

  年会第二天的会议桌上,时承景就大发了一通脾气,掀翻堆放到他面前的资料,桌子上的笔也扔了,杯子也摔了。

  时承景脾气不好,但他向来有事说事,就事论事,在工作上从不带私人情绪。所以别人对他的是忌惮,也是敬仰。跟着他,没有糊涂账,没有怀才不遇,有真本事的,都能得到最好的认可。

  今天这样的事从来没有过,一会议室的人,连赵长平都被他突然的暴怒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扯什么蛋!”

  “你糊弄鬼呢!”

  “闭嘴,滚出去!”

  被骂的人吓得脸都白了,再不敢多说一个字,浑身打着颤不知所措。赵长平从惊心里平静下来,打发了当事人先出去,才劝了早从椅子上高高站起身来的人坐下。

  是有错,但不至余。

  赵长平是明显知道时承景私人情绪太重,整个人也比之前的每一天还不对劲,果然会议结束,时承景刚回办公室就晕倒在自己的椅子里。

  “董事长,”

  “董事长!”

  时承景被一行人悄没声地送到医院,人事不醒,伴着突来的高热。除了胃痉挛在医院里待了两天没查出什么大问题,但就是反反复复的发烧,他一双手上的伤也早结痂了。

  医生最大的诊断,他这突来的病原于情绪压力过大,还是要静养,要放宽心才行。

  没有大问题,时承景就要出院,他要的旁人也拦不住,出院的当天晚上却又发了烧,好在不算太严重。

  高大的人躺在床上也看得出高大,医生说要放宽心,时承景还是紧皱着眉。深色被褥里昏昏欲睡的人脸色难看,照料着时承景吃完药,沈远和余北小心出了房间,合上房门。

  “你说,是不是得相思病了?”

  “……”

  沈远问余北,余北像看怪物一样看沈远。两个人在卧室外的起居厅里守着,长夜慢慢,沈远拿出手机,在搜索栏下输入五个字:相思病病症。

  食欲不振,情绪难控制,精神萎靡,失眠,暴躁,妄想……严重者可致命。

  沈远看得倒吸一口凉气,将手机硬塞到余北手上。余北不信这种无稽、荒唐的事,他冷着脸低眼睛看。余北跟时承景待久了,也崇拜久了,一些习惯已经有了几分时承景的影子,他也习惯皱眉。

  余北觉得无稽的事,倒越看越皱眉。

  这一夜算是安稳的,时承景到第二天也没再发烧,沈远跟余北都松了口气,以为是不是熬过了,用不了多久就能恢复正常生活了。结果时承景吃了胃药、吃了早餐却说要回江城。

  一个人能大步行走,那一定是知道终点。

  他已经在满是分支的岔路上站了几天,此刻大手一挥,就抹去了那些障眼的支路。

  时承景站在卧室的落地窗边看楼下蚂蚁似的车水马龙,身上的冬季西装端正平直,似乎还是那个一往无前的人。他说回,谁能阻止得了,赵长平不行,老太太也不行。

  唐庆已经从公司里来,时承景要远程办公,她带着人把要带回江城的东西带过来。沈远就在房间里,在他背后收拾简单的行礼。

  这间卧室,每天都有人负责整理,施乐雅走后,原来在这里服务的人还是每天按时过来料理打扫。屋子里再干净不过,尤其是时承景睡觉用的卧室。

  但自施乐雅来后房间里就多了一个纸箱子,突兀,不好看地放在进衣帽间的墙根下。是时承景吩咐余北带过来的,带过来却没打开过,那个时候时承景照顾人照顾得自得其乐,无心打开。后来箱子上又多了个厚厚的牛皮文件包,是施乐雅回江城后,余北才拿到手,迟来的医生需要的那些东西。

  时承景压根没回过头,倒像背后长了眼睛,“箱子放柜子里。”

  他吩咐沈远,房子里就这么一个箱子,沈远看了下,搬进了衣帽间,塞进一个空柜子。

  *

  江城的冬天很冷,但不常下雪,从机场出来天空却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如飞絮的雪花夹在冷风里迎着汽车挡风玻璃来。

  车子到南山别墅,余北和沈远忙着搬东西,时承景走到平常余北他们用的车前定定地站了几分钟,最后是从壁柜上拿了钥匙,将车打开。

  “我出去一趟。东西先放着。”

  “您去哪儿?”沈远问,时承景不答,已经坐上车。

  “我给您开吧。”

  “啰嗦。”车门砰得甩上。

  时承景昨天还一阵阵地发高烧,余北担心,后者倒是半点不领情,很快将车子启动,直驶了出去。车库里两个人都抱着东西,他要去哪儿,他们大概能猜到。

  两天前余北查到施乐雅康复出院。

  城中村,周姨的小店施乐雅总算是看到它的样子了。周姨爱干净,到处都收拾的整洁,但毕竟店太旧了,在这一片的陈旧里倒有一件东西就新的格格不入。

  那张周姨为了她才特意买回来的真皮沙发。

  冬季是洗衣店的旺季,周姨在店后涮衣服,施乐雅坐在一张白色巴台后,在客人送来的衣服上缝一个写好名字的小布标。

  暖哄哄的电暖器映出一片蜜色的光,铺在施乐雅身上。

  店里墙壁上挂着台电视机,在巴台里的施乐雅能看到,在帘子后涮衣服的周姨也看得到,是周姨喜欢看的乡村题材电视剧。

  现在的电视剧都反其道而行,女主再不是什么勤劳善良的受气包,不但爱漂亮,还懒得出奇,连饭都不会做。丈夫干了一天活回家,还要做饭。男人边做饭边咬牙切齿地骂,说自己娶了个老祖宗回家。

  周姨乐得哈哈大笑,施乐雅嘴角上扬,外边下起了雪两个人也不知道。江城不是每年都下雪,就算下了也下得又少又短,这棉絮一样的雪花飘下来,不免让难得见到雪的江城人欢喜。隔壁、近邻的人都在兴奋下雪,只有施乐雅跟周姨盯着电视机傻笑。

  施乐雅出院已经有两天了,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但比从前好太多,至少眼睛复明了,曾经犯过的错大概能赎的也都赎完了。时家的人把她晕倒在煤气里的意外误当成了有意自杀,曹医生说那个人很愧疚,也后悔之前对她做的那些事,所以那天曹医生拒绝他的探病,他才会自己走了。

  一个在逆境里活了太久的人,就算在街边被一条咬别人的狗咬中,只会当它就是命。

  没有抱怨,没有不甘。

  过去的一个多月怎么过来的,施乐雅一点也记不起来。医生说记不起来就放下,没有任何事会比未来的每一天更重要。

  所以记不起,和记得清清楚楚的都一并放下,有过太多痛苦过去的人,总在想重新开始,现在就是重新开始。曹医生说她可以好好生活了,施乐雅也很满意眼下的生活,也很乐意照着心理医生的疏导过简单释怀的生活。

  盯着电视机看太久,施乐雅转眼朝店外看去。老街两边都是粗壮的梧桐树,冬天叶子掉光了,也没有可以洗眼的绿色可看,唯独斜对面的窄巷里那一排灌木还绿得葱茏,但是这会儿被薄雪加了顶白色的帽子,看着倒十分有趣。

  一辆黑色奔驰安静地停在对面街边,施乐雅看满两分钟绿色结束才扫了它一眼。

  某央电视台每天下午都会一连播几节电视剧,电视剧看完,也到该回家的点了。冬天,天色暗得快,天上还在飘着雪花,这种老街上平常人就不多,这会儿已经没人了。街灯已经点亮,周姨给施乐雅披了件厚厚的羽绒服,把店门拉下来。

  卷帘门旧了,不太活络,施乐雅要伸手帮忙,周姨一咬牙,施乐雅手指还没碰到门环,周姨已经自己一口气把门拉下来了。

  周姨从来就对施乐雅无微不至,现在面对这失而复得的宝贝她更是加倍地无微不至。抑或是只为了赎心底的罪。如果不是曹医生的嘱咐,她也绝不肯让施乐雅跟着出来受冻。

  施乐雅需要与更多的人接触,需要有更多的事入她的眼睛,她的生活。

  街灯昏黄,夜色清凉,两个人拎着东西从小店出来,穿过马路。街对面那辆黑色奔驰还在,施乐雅每次休息眼睛看巷子里,就难免每次都瞧见。

  粮油店还开着,周姨过来买点面粉,明早自己蒸包子。俩人从车边过,车窗黑漆漆的,映出施乐雅的影子。一阵风灌过来,施乐雅挂在胳膊上用来装围巾的袋子角在奔驰车身上蹭了一下,施乐雅慌忙将袋子往自己怀里收,好在袋子是布的,不会把别人车子刮花。

  车子车身漆黑,车耳朵上盛着的一团白雪显得尤为干净,好看。施乐雅心动,小心伸手捧了,雪团到手,冰凉的触感像针一样刺进皮肤,施乐雅莫名地心上一紧。

  目光落在这团雪上,它似乎跟其它的雪不一样,更冷,更扎人。

  施乐雅双手分开,雪团从她手里落下,砸在了地上。施乐雅看着被她扔掉的雪团失神了一会儿,周姨转脸看她,周姨害怕施乐雅冻着,但知道施乐雅从小就喜欢玩雪,只是心疼地替她拉了拉绕在脖子上的围巾。

  俩人从车边走开,去买了面粉转来,穿过马路回家,就没再经过那车跟前了。

  雪花飞舞,俩人大步回家,一辆黑色奔驰默默跟着,像一头极有耐心的老虎在狩猎,但最后只是安静地停在了巷子里。雪一直下,没有减弱也没有停,到半夜的时候,车顶已经被雪密密地盖了一层。

  作者有话说:

  刮花?傻女鹅,垃圾桶旁边就有块板砖,砸了吧。

  这个人的病是相思病,还是有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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