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入夜天凉,施乐雅站在门廊下,听着那个人的脚步声走远,暖黄的灯光静静地落在她身周。脚踝上,礼服下摆的轻纱被院子里的冷风扬起。

  全世界都说她太幸运,占了大便宜。

  施乐雅握紧盲杖进屋,她脚步轻、稳,极细的高跟鞋在她脚上也只有优雅,没有不稳。在门厅里换下鞋子,穿过客厅。那个人已经不知去处,她越过那间困了她一整夜的卧室,仍往自己的门上去,手指握上门把,门却打不开了。

  凉凉的把手将掌心浸凉。

  “太太,你的东西已经搬到董事长屋里了。这间屋锁了,这是董事长分咐的。”

  单薄的人没有声音,细瘦的手指紧紧的握着门把手,肩膀的起伏越发的明显。施乐雅丢了手里的盲杖,一双手握住门把,用力推、拔,门被她弄得哐哐响。

  “太太,太太,这屋里有什么好的,董事长屋里比你这屋好多了,你这又是何必呢?”

  施乐雅一个字没有,用力折腾门,佣人站在她背后不知道怎么办,想走又不敢。书房里亮着灯,分咐锁屋的人就在哪儿。佣人的眼睛在卧室门和书房门两边转,门哐哐响。

  书房门突然打开,佣人吓得肩膀一抖,高大的男人背着屋里的灯光出来,人像在发光。

  “董事长,太太她,”佣人过去,时承景不耐烦,随手一拂,佣人得了令,松口气,稍没声的走了。

  施乐雅的动作是要打开这道门,她眼眶腥红,坚决的样子倒像是被关进了一间屋里,不打开面前的门就出不去。

  施乐雅不管身后的动静,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这道门上。

  “闹什么。”

  时承景冷沉的声音从背后过来,施乐雅一点没受影响,继续折腾门,眼泪滚出眼眶。直到肩膀被一把握住,那双大手像可以剪断骨肉的铁钳,钳着她,身体开始不由自己,脚步不由自己。几步后,吸入身体的空气,已经是带着室外自然的清新草木味的空气。

  门“砰”地关上,施乐雅被压到门板上。时承景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还是不清醒?”

  手下的人没答一个字,满脸泪痕,喉咙里发出一个不自主的声节。

  “凭你有什么可不满足?”

  “还不满足?”

  “施乐雅!”

  时承景紧压着眉,施乐雅垂着湿漉漉的睫毛,嘴唇紧闭。任凭时承景说什么,她始终不说话,时承景空着的那只手握的咯咯响。

  俩人在门板上僵持,最后是时承景用空着的那只手抹了施乐雅的眼泪,但他抹的用力,不是怜惜,倒像一种变相的惩罚。

  “哭什么?是不是害怕再继续待下去,房子就泡汤了?”

  时承景硬邦邦的声音刚落下,原本安静的人蓦地抬起了眼睛。花瓣一样的眼形包裹着黑而亮的瞳眸,泪光盈盈,灯光点点。但这双漂亮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包括时承景见她这么反映后越发冷沉的脸。

  这种反映背后是什么自然明了。

  时承景的目光在施乐雅身上篆刻,他很失望,极度不悦。冷素的手指从施乐雅下巴上收了,改握了她的脖子。

  他动作没有一点客气,没有任何忌讳,就像这是一件他私有的物品,就像要故意惹得人反感,反抗他,失去理智,亲口告诉他一些异于表象的东西。

  但是施乐雅没有任何反映,只是将自己更紧地贴在门板上。门口的灯光落在时承景身上,也落在施乐雅的礼服上,落在礼服外露着的肩膀上。

  灯光晕染,她脖子显得更细更修长。

  时承景一向自视识人准,没想到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老太太手里是不可能了,想想怎么讨好讨好我,或许我能更大方。”时承景握着人的手指松了下来。

  他说了什么在施乐雅混淆了太多悲伤的世界里其实并不是太清晰,而他握着她的手指她就再清楚不过。时承景的手指用力的时候施乐雅是逆来顺受的,他的手指突然温柔下来,施乐雅倒像是被那手指咬了。

  时承景松开的手指轻划过施乐雅脖子上的皮肤,她眼睫猛地一颤,就将一双手狠推了出去。

  再弱的人也总有些力气,身高差距,施乐雅打中的是时承景胸膛与腹部的连接处。时承景吃痛,施乐雅是前所未有的愤怒。

  肩膀泡在清冷的空气里,施乐雅急转身,手指在门板上摸索,她握到了门把。手指攥住,正往下压,一只大手将她整只手覆盖起来。

  施乐雅面对门板,时承景一手捂在腹部上端,一手握着施乐雅的手,不让她开门,身体曲着,施乐雅被罩在他怀里。

  背后的温度让施乐雅像被烫了一样,她脑袋眩晕。手抽不走,也压不下,身后的热气烘着背心直到颈脖。控制不住的抽泣声总算从喉咙冲出来,施乐雅很少会哭出声,她习惯了压制着情绪,也习惯默默。

  被身后的人困着,出不去也退不开,也有太多委屈,太多悲伤,要如何发泄?

  施乐雅总算哭出声来,她尖叫,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在她身上这是从未有过的彻底的情绪宣泄。

  任谁听到这样的哭声也不可能保持无动于衷。

  就算是时承景压在心里几天的气愤也经不住,在松动,所以他松了控制着施乐雅开门的手。他是撒手了,妥协了,但施乐雅下一刻却是一把反攥住了时承景打算罢了的手。

  施乐雅一双细手将这只男人手握得实实在在。这只手骨节清晰,手指修长,掌心是软的,温暖的。她低脸,一口咬上去。

  当初就是这只手握了施乐雅,让她迷失心志。是这只手握着她,让她尝到别样的温暖。

  施乐雅用尽全身的力量攥住这只手,用尽全身的力量咬,健康白皙的牙齿深深陷进男人手腕的那块骨肉里,直到他的鲜血滴进她的嘴巴,舌头尝到血腥的味道。

  施乐雅狠狠丢开人,口腔里带着体温的鲜血味让她浑身发抖。她摸到门扇上的把手,打开,跌跌撞撞跑出去。凭着记忆直往别墅大门去,身上的礼服裙摆直长到脚踝,还不到客厅就被绊了一跤。

  家里的佣人早听到了卧室里的动静,也难得地听到了向来默默无闻的人原来还能发出这样的哭声。人摔倒在地,满嘴的鲜血,冷蓝色的华丽礼服上也有血,有人赶紧去扶。

  “太太,你这是怎么了。”

  毕竟无怨无仇,除了姜婶,几个年轻佣人看到这么多血,都惊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时家的人没有不害怕时承景的,虽然难得见到时承景对谁发火,但这个人一踏进家门,就自然让人紧张,生怕犯错。

  她们第一时间就是认为时承景怎么了施乐雅,却不想从卧室里出来的人手上血糊了一片。

  时承景出来,带着满手的血,脸黑得吓人,连姜婶也不敢说话。施乐雅推开身边扶她的人,往前跑了两步又被裙摆绊倒在地。嘴巴里满是血腥味,施乐雅早被折腾得腿脚发软,几次跌倒,就再站不起来,彻底软在了地上。

  时承景出来,再没人敢过问他们俩这种见血的冲突,屋里的人不知所措地集体装人柱子。时承景向来整洁的衬衫皱了,从来干净得笔直的黑色西裤被血浸湿了一团。

  他几步到了施乐雅跟前停下,手上已经血污了一片。受伤的人是他,伤人者倒伏在地上伤心的满脸是泪。地上凉,施乐雅还穿着礼服,冻得缩瑟着。时承景一把将人从地上抱起来,叫打开那间卧室门,一旁装死的人柱子立刻动起来,不敢有迟疑,跑着穿过客厅,折进走廊,门一打开,时承景随后就到。

  高高的男人,横抱着人,满脸寒芒,进了卧室,没人敢再跟。

  谁都看出来了,施乐雅嘴唇上的血是时承景的。

  时承景从海城回来的时候跟老太太吵了架,老太太的初衷,自然是让时承景看清施乐雅这种人不值得他守信,不值得他负责任。却没想到过犹不及,事情到最后是朝她再拿捏不住的方向去了。

  老太太还在海城,家里有什么事自然是姑妈做主,时承景受伤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姑妈耳朵里。

  姑妈过来的时候,时承景在书房,老太太的家庭医生看了伤口,止了血包扎好,正劝时承景去医院打一针破伤风。伤口咬得深不说,血也流了很多,时承景是什么人,万一出了点什么事,家庭医生担不起这个责任。

  时承景离开家,姑妈才进了施乐雅的房间。对付一个冥顽不灵,不识抬举的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说点她在乎的东西。姑妈又说起了那些吓唬人的老话,像老生入定一样的人才配合着她去浴室里洗了脸,冲了澡,换下染血的礼服。

  *

  一副不会创造任何价值的行尸走肉,却能让时家的三个人为她绑上三根绳,将她牵向不同的方向。

  有她在,就耽误了时承景如虎添翼,老太太要将她撵走。

  有她在,可以牵制时承景如虎添翼,姑妈要留下她。

  第三根,要把这个人牵向何方?连绑的人似乎也不清楚。

  又躺进这间屋,熟悉但不愿意再靠近的被窝。

  施乐雅眼睛沉沉地合着,很快思绪就混沌起来。像以往在这里的每一天,半夜梦醒,她甚至怀疑这段时间的所有都是一场梦。其实她压根就没有回过城中村,没有认识那么多新的人,没有快乐得笑出声。所以梦醒了,她就还是躺在这里,仅此而已。

  可是舌头划过齿尖,那股留在记忆里的血腥味太清楚。

  对时承景的一切,她从来没有过这样清楚的了解,现在有了,却是那个人身体里流着的鲜血的味道。

  手指撑着床沿下去。施乐雅摸索到窗户边,大推开窗户,迎面来的冷风直扎进皮肤里。

  整幢房子里没有了那个人的声音,也就没有了多余的声音。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个人又走了。

  窗户前有一张软沙发,施乐雅整天躺在上面,发呆,混沌瞌睡。

  屋子里每天唯一的热闹是从那间卧室传出来的。没人住,但每天都有人仔细打扫,不能怠慢。一日三餐就放在餐桌上,她再没碰过那架钢琴,也就不用想起或许还有人在等着她去上钢琴课。没有手机,没有盲杖,她也就不去院子里了。

  今年的秋天潮湿,11月末还经常下雨。小雨声音小,只能听到细细的雨丝与花、叶接触的窣窣声。大雨密集的时候,耳朵里全是它的声音。

  今天下小雨,施乐雅清楚地听到从胃里发出声音,盖着的长睫毛颤了一下,施乐雅掀开眼睛,窗外清白的光线印进她干净的黑瞳。从沙发上起身,细瘦的脚插进鞋子里,显得空荡荡的。

  她走到桌子边,摸到水壶,拿起来,一滴水也没有,杯子里也是干的。

  她摸着墙壁走出房间。

  家里的桌脚、墙脚都包了边,这是刚住进来时这个家对她的照顾,那个时候桌子上不会没有水。

  施乐雅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人更瘦了。一张脸很久没有见过阳光,很白,一种病态的白,倒显得她睫毛更黑,漂亮的瞳孔更黑。

  她摸到厨房里。

  这间厨房她不知道布局,也从来没有人领她来过。施乐雅用手指看布置,看家具,但手指不会看得见饮用水在哪里。

  她摸到一口奶锅,放上自来水,搁到灶台上。

  施乐雅伸手拧火,手指拧到一半,整个人从灶台前栽倒。瘦弱苍白的人薄薄地倒下,甚至都没有弄出多大动静。

  煤气静静地释放,没有人知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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