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车直奔兴业集团江城分公司,不会为任何人停留。时承景回一趟江城,一为回家看看,二为工作,行程排得很满,并不因为早上的事就作什么改变。上午会议,说江城的事,发展中的项目,萌芽中的项目,一项项过。会议室窗外早就大雨倾盆,雷电交加,双层中空玻璃也隔不住猛烈的雷响。

  这种天气对于一个独自面对陌生环境的视障者毫无疑问是很艰难的,但对于会议室内的人和事,只是一场会过去的坏天气。

  “董事长下一个问题,就是丽水的招标,”会议室中央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恭恭敬敬将一叠资料翻开铺在时承景面前。

  时承景这个人有能力,有魄力,在他身上没有模棱两可,严肃有余,不人情练达。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人做事,只能拿硬本事说话。一屋子人态度严谨,只谈实事,没有一个字的闲话。

  上午的事情办得顺利高效,下午的行程还要出一趟江城,车从公司地下停车场出来直奔高速路去。雷声止了,雨还下得很大,雨刮器来来回回,快速工作,天黑沉沉的。

  车里播着路况新闻,正说到某路段积水很深,路政人员正在抢修,车辆绕行。又插播进一段行人落水新闻,某路段因积水深,路面被淹没,与水沟平行,有行人不慎落水,提醒大家极端天气出行注意安全。

  “咱江城的基础建设还是做的永远不如说的,那种河沟早就该封了。这眼神不好的,身体不好的掉下去不得丢半条命。”时承景的助理沈远在前排与开车的余北闲说,向来刚直的余北看着路边的积水也直摇头。车上比来时多了一个人,30多岁的女人,短发利落,一身职业套装,正坐在后排汇报今天午餐的设宴安排。

  “没事可做?”时承景突然打断汇报的人开口,但显然针对前排。

  沈远回过头来。时承景衬衫冷白,靠在椅背上,满脸的铁面无私,闲话少说。沈远弯了弯眼睛,还是厚着脸皮,“您看下这么大雨,太太……”

  时承景脸更沉。

  “我不是那意思,新闻里说的落水那肯定是别人,那条路跟回去俩方向。”

  时承景无话,锐利的眼神逼得脸皮再厚的人也招架不住。最后倒是时承景先收走目光。他冷声分咐,“在崇益订个房间。”

  “您今天不回来了?”

  后者一皱眉,沈远闭嘴。

  *

  极端天气,事故频发,第一医院收治了一批在连环车祸中受伤的患者,急救科人满为患,医院各科室增调护士支援。其中一人胖胖的,从急救室出来慌慌张张地打了个电话,很快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快步挤开人群过来。

  “曹,曹老师,”胖护士上去。

  “这是怎么回事?”

  “溺水,救护车送来的,我一看怎么是她。”

  “人怎么样了,”

  胖护士没说话,俩人焦急地进了亮着红灯的抢救室。半小时候后,抢救室外又来了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曹老师再出来的时候把一个薄薄的背包交给她,另外又拿出一本小红本子,本子上烫金的三个大字:离婚证。

  女人接过东西,两行眼泪掉下来。曹医生从白大褂里掏了纸巾递给女人,说人已经脱离危险了,不幸中的万幸。

  女人擦着眼泪,道谢。曹医生的样子有些无可奈何,温和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应该的。”

  施家没人了,医生是施乐雅父亲的同学兼好友,女人是在施家干了二十多年的保姆。抢救室的人出了什么事医生只能找这个女人,女人也只能找这个医生。

  女人擦了会儿眼泪,突然站起身就说要去时家。医生把人拉住,一来事情的原委也不清楚,二来那种人家要真做了什么欺负人的事,就不是她一个人能随便应付过来的了。

  “周大姐现在最要紧的是照顾好人。再等等吧,等小雅醒了,真要是受了欺负,我陪你去,我们一起去。”医生很郑重。

  周姨怀里紧抱着施乐雅的背包,带着满脸的泪坐下来。

  周姨整日整夜地守在医院里,她以为离婚、溺水就是最坏的了,等她拿着施乐雅的背包去缴费的时候,才清楚以后要面对的困难是多么的困难。

  施乐雅带去时家的财产已经所剩无几了。

  当初施家破产,但俗话说船破还有三千钉。所以即使是后来施家父母都不在了,财务清算后也留下一笔足够普通人好好生活的费用。那个时候施乐雅治疗车祸创伤,治疗眼睛,花去一半,但还剩了不少在账上。

  周姨带着满肚子疑问和愤怒只等施乐雅醒来,要去时家好好讨个公道。但真等人清醒过来,对着一个只会掉眼泪,一提到时家就嘴唇发紫的人,保姆和曹医生已经无话可说。

  人,自然重过讨公道。

  施乐雅消瘦苍白,躺在蓝色的枕头上,比两年前那场事故住院的时候还要虚弱,说过的最清醒的话就是她离婚了。周姨只能不停地告诉她,家里她的房间每天都在打扫,身体养好了,就带她回家。

  “周姨,我离婚了。”

  “离得好,离得好。等你好了咱们就回家。家里你不在,天黑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回家就好了,你回家就好了。”

  “周姨,”

  “哎,周姨在,周姨哪儿也不去。”

  施乐雅瘦弱的手指一紧再紧地握周姨的手,周姨双手捧着她,握在掌心里搓。

  没人知道一个在短短的时间里从迷糊的接受了鱼水之欢到离婚,到承受惊雷暴雨,再到溺水,精神都经历过什么。有什么东西在她私人的黑暗里扭曲、交缠,最后成了让她提到一个时字就嘴唇发紫的梦魇。

  施乐雅病得很重,而时间能治疗一切。

  出院那天,是曹医生亲自开车送的她们。

  “家”离医院不太远,在二环里,是一处城中村的老房子,二层的小楼,带个小院。原房主是个老赖,到处欠债,也欠着施家的债,多方躲避,法院强制执行下来,只有这么一套老房子可抵。周姨当年在施家勤勤恳恳,看着施乐雅出生,照看她长大。这处老房子施母一直让周姨住着,平常休息,偶尔接待自己的亲人。当初施母有意将这房子送给周姨养老,却没想到这房子最后会成为施家掌上明珠的家。

  *

  人的生命可以脆弱的如同朝露,也能卑贱地百折不挠。施乐雅醒了,有周姨一天24小时的照料,再重的病也一天天好起来了,再不能控制的精神也能被温暖融化。

  她只是更少说话,说话也不顺畅。周姨不知道,其实这是施乐雅最后在时家的常态。

  施乐雅勉强好起来,但周姨还是不敢问她离婚的事。公道讨不回来,日子还得过下去。施乐雅两年前出嫁,去时家,周姨在小街口租了间小屋,开了家小洗衣店,不得不抽时间去店里干活。

  周姨不在的时候,就只能施乐雅一个人在家。房子不太宽,但客厅角上还是放了一架钢琴,这是当初从施家搬过来的。周姨出门的时候施乐雅坐在钢琴上,回来的时候,施乐雅还坐在钢琴上。

  有天周姨回家,发现施乐雅手上烫了个大泡,施乐雅说想学学做饭,周姨心疼的直流眼泪,从那天后,周姨就每天带着施乐雅一起去店里。

  周姨专程去家俱城挑了张单人的真皮沙发,给施乐雅坐。店小,客人都是周围的街坊邻居,时不时的就有人来闲聊,几天后来店里闲耍的人就更多了,都听说周姨的侄女儿漂亮得像天上的仙女儿,还会弹钢琴。

  “那个弹钢琴跟弹电子琴是不是一样的哦?”

  “听说现在学钢琴收得贵哦。”

  “弹钢琴的人手指头是不是都长得长。”

  “闺女,你洗头发用的是什么牌子的洗发水,这么滑这么亮。”

  施乐雅被摸手指,被摸头发,被夸赞也被问眼睛,施乐雅一一回答这些没有头绪的问题。摸她手指的手很粗糙,摸她头发的手很笨拙,问她眼睛的人好奇,也顾忌着问了会不会不好。

  店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旧电扇纳凉,周姨早晚都偷偷调□□扇的轴心,让它尽量对准她。

  呼呼的风掀着脸侧的碎发,施乐雅坐在沙发上,时间被吹过身上的风带走。一天入夜,周姨已经在隔壁的卧室里睡熟。施乐雅穿过黑漆漆的房间,从衣柜里摸到那本小本子。微凸的烫金字用手指也能摸到。

  “离婚证。”

  她握在手里,坐到半夜才放下。人人要过的都是柴米油盐的日子,没有谁会例外,施乐雅想起了这个盼头。

  老太太给的承诺,离婚后,半年,施家被扣在银行的宅子,无论多少钱,她会拿到房本。这也算是还了施家当年的嫁妆,两清了。

  同一片天空,生活已经换了一副天和地。一天下午,闲聊的人走光了,施乐雅开口:“我出去教孩子弹钢琴,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

  “我去年就开始领社保了,洗衣店也能挣钱,咱们的钱够花,不用你去赚。”

  周姨说的硬气,但她每个月都会往京城寄一份钱。否则,也不用开这个洗衣店了。周姨有个儿子从小被前夫带着去了京城,从前周姨一直付抚养费。后来儿子结婚,周姨拿了所有积蓄给儿子添去买房,到现在也还在补贴贷款。

  施乐雅眼睫低低地垂着,摇头的电风扇在两个人中间辗转。天气太热,共用电扇实在不够,施乐雅额侧的细发被汗水浸湿,贴着雪白的皮肤。周姨偷偷把电扇朝施乐雅那边移了移。

  两个人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周姨是不同意的,谁知道施乐雅给曹医生去了电话,曹医生晚上就来了家里,看了施乐雅最近的状态,他十分赞同,并且已经帮施乐雅找到了一份工作的机会。

  *

  九月,秋风起了,但白天气温还是闷热,傍晚也还没有退凉。施乐雅刚从浴室出来,坐在自己的卧室里擦头发。

  “怎么不用吹风机?”

  “不用,热。”

  “傻孩子,热把空调打开就行了。”周姨起身要去开空调,施乐雅寻着声音拖住周姨软绵绵的手腕,“不用,歇歇吧。”

  两条挽在一起的手臂,一条光滑细瘦,一条松弛干瘦。施乐雅将半干的头靠在周姨的肩膀上,很快一股凉风从左上角浸来。

  周姨还是俏俏开了空调。

  这房子她们刚搬进来的时候,比起普通人施乐雅能算富有。房子是小了些,但被她们布置的应有尽有,每间屋都装了空调取暖、解暑。而两年后的今天,连开空调也成了负担。

  施乐雅的手放在周姨的手里,周姨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地数过来,又数过去。

  自小施乐雅和周姨待的时间大概都要多过施母。施乐雅出生后,周姨在施家的主要工作也就是照看施乐雅了。

  两个人一无所有地惬意,屋外,院子大门突然被敲响。周姨出去开门,以为是最近经常抽空来看施乐雅的曹医生,又或许是邻居,却万万没想到打开门,门前站着个高高的男人。

  对方身材魁梧,面目整洁。周姨认识他,这是时承景的保镖。妇人握着门框的手指一瞬收紧。

  “我们董事长让我来接太太回家。”

  “我们家没有太太。”

  “我认识你,你姓周。”

  “我姓周,我们家也没有太太。”

  周姨一把将门甩上,气得胸口上下起伏。门上立刻又响起敲门声,周姨叉着腰站在门前,门外的敲门声很执着,一直敲,周姨再拉开门。

  “我们董事长说了,只要太太知道错了,就跟我回家,董事长不会怪她的。”

  “……”

  “要么请您叫太太出来,我当面转告她。只要她跟董事长认个错……”

  周姨个子不高,人也有些清瘦,不知道哪来了力气,伸手一把就将堵在门前的高壮男人推了开。余北身手不凡,当保镖这么多年,还没跟老太太动过手,猝不及防的被推了个趔趄。

  “再敲我的门,我就报警!”周姨回身就要关门,余北追上来,“我们董事长……”

  “呸,回去告诉你们姓时的,我们高攀不上,你们有多远滚多远。”

  门扇“砰”地摔上,差点甩余北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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