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岛，东海口。
碧波万里，海风微微。
两舰战船，徐徐的停泊在海中央。
刘三吾看着这千里涟漪，心情彭拜，忍不住诗兴大发。
但他克制住了，毕竟此行背负着重要的任务。
事关十数万百姓的生死存亡。
他们此举必须满载而归。
隔着迷蒙的水气，他与面容坚毅的蓝玉，遥遥一点头。
同时高呼道：“下声管！”
早已扛着三丈弯头竹竿筒子的士兵，唰唰出列，来到了甲板上。
按照预定的位置，沿着船舷缓缓放到还海水中。
而后刘三吾和蓝玉，不约而同地取出怀中藏了许久的小木槌。
全力托扶着竹管的士兵，都伸出头来看向自己的长官。
来的时候，众人都听说是要捕大黄鱼的。
可是，为何到现在。
不寻找鱼群？
不张网下海？
平川号，甲板上。
刘三吾手持一根小木槌，神色肃穆地仿佛是在请神一般。
士兵们都觉得很奇怪，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但是身为当事人的刘三吾，正在闭目念念有词。
他隐约觉察到了一束束带着小钩子的眼神。
在不断地扒拉着自己的脸皮。
他只能咬着后槽牙，把所有的尴尬吞咽下去。
良久。
刘三吾睁眼长舒了一口气，但是冒着汗珠的额头，显露出内心的紧张。
方才念叨了好几遍的节奏，从脑海顺着神经游走到了手腕处。
终于有一个总兵，憋不住了。
“刘大人，你在坐上什么？”
刘三吾本来酝酿好的情绪，瞬间崩盘。
气呼呼地扬手对着这位总兵的面门敲打过去，“闭嘴！”
“老夫，在指挥鱼群。”
“什么？”
周围的士兵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
方才挨了一锤的总兵揉着额头，咧嘴惊呼道：“鱼群还能指挥？”
“刘翰林，你啥时候成了龙王爷了？”
刘三吾欲要再锤对方一记，没想到这次总兵有了准备，提前跳开了。
他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老夫就是龙王爷！”
“等鱼群过来了，我让蓝国公好生收拾你们！”
“可不敢，可不敢，俺错了……”
总兵又怕挨打又怕告状，扭扭捏捏地摸了过来。
但这次，刘三吾可不想在与他废话了。
因为巍山号上隐约传来，笃笃的敲击声。
他快速调整心神，默不作声，紧紧握住小木槌。
熟读百遍的节奏，很自然地开始敲击着竹管上头。
笃笃嘟……笃笃嘟嘟……
正是按照工尺谱的上上勾、上上勾勾乐点。
这渺小的敲击声，在呼呼的潮水和海风之下，几乎很快，便被淹没。
那位总兵和众人一脸疑窦，相互对视一圈。
这样……就可以指挥？
赈灾筹备粮食在即。
这翰林学士也太不靠谱了吧。
旋即，他们又转念一想。
个个露出了看好戏的笑容。
不打紧的。
这次奉旨办事的是他刘三吾，若真是出了什么事情。
皇上要剥的还是他的皮。
我们权当看一场翰林学士当神棍的好戏，以后兄弟们喝酒吹牛皮，又有了新话题。
堂堂从二品的朝廷大员。
非说自己龙王爷，要在出海的战船上扮神棍。
嘿嘿……
想到这里，已经有人开始了低声嗤笑。
笃笃嘟……笃笃嘟嘟……
刘三吾还在有节奏地敲打着，额头是汗，后背亦全都是汗水。
他也开始觉得自己傻了。
教自己方法的那位，恐怕这辈子还没见过大海呢。
可能就是他随便说，骗自己的爷爷解除海禁。
自己怎么就这么傻呢，还一脸肃穆，严阵以待地执行他的节奏感。
但现在箭在弦上了。
他一时半会儿还没想好。
怎么用一个极为完美的话术，解释一下自己为何做这些荒唐事。
笃笃嘟……笃笃嘟嘟……
刘三吾一边绞尽脑汁地想着，一边还在坚持用已经发麻的手臂继续敲着。
而围观众人的目光，越来越尖锐。
就像是一根根尖针，不断地呲着脸皮上的毛孔。
那感觉很酸爽！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傻子。
因为正常人，谁能干出来这种事。
做就做了，还特么在这像个傻叉一样，想借口。
他真想直接大呼一声，老子不干了！
谁还敢多嘴在问，像那位总兵一般嘴贱。
自己就说这是上古的一种磬乐，为了出海平安归来而作。
瞬间做了决定。
砰的一声，刘三吾重重扔了小木槌。
正欲开口，忽听得海面上开始翻滚起来。
咕噜噜……
“泛黄了，海水泛黄啦！”
最先叫起来的还是那位总兵。
月光之下，那大片的金黄色，就像是密密麻麻的金块涌出水面一般。
“龙……龙王爷！”
其他人跟着惊恐地大叫。
龙王爷？
刘三吾甩着发酸的胳膊，咧嘴大笑起来。
可不是龙王爷吗？
如今甲板上的所有人，都围到了船舷边沿。
他们发现，船底，四周，竟都开始变黄了。
那黄潮越来越多，战船底下，已开始出现了连绵的撞击声。
有人吓得脸都绿了。
刘三吾一把拽住那位总兵，兴奋地大吼道。
“别让你的兵鬼叫了，都给特娘的张网，快抓鱼啊。”
说完，刘三吾也老脸亢奋地趴在船上，双手死死的抓着船沿。
探出船头去，他……看到了……
海水之下。
犹如海潮一般，无数的鱼。
对，是无数的鱼，数不胜数。
一个个大黄鱼，聚在这一片的海域。
有千万，甚至……上亿，无以计数。
它们几乎是挨在一起，密集的令人头皮发麻。
“龙王爷，龙王爷，您快看……快看……”
郑总兵惊恐地扳起来刘三吾的肩膀，将铜铃眼瞪大，遥遥指向巍山号。
那里也是一片金黄色的潮水。
两艘船由最初的相隔数丈，被这些鱼群冲撞地，竟分开到了数百米。
总兵有些害怕。
太多的大黄鱼，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恐慌。
他忍不住想起了，多年前的甘肃沙漠追击战。
那日，坐骑陷入了金黄的流沙中，他也被甩在了不远处。
浑身撕裂地难以动弹，静静地看着金黄的沙子，拖着自己滑动。
就想现在一样。
呼……
刘三吾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这辈子也没想到过鱼群能推走战船，当即发出了大吼。
“快捕鱼！”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