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通往官道之前。
朱乙贵三人走在盘阳笼罩着广袤的四野中央。
天地之间，除了两团模糊的苍黄与青绿，只剩脚底下一片凋敝的荒凉。
这些地，毕竟还没有释放蓬勃出生机。
西山境内经历方才动乱之后，本该空无一人的小径上。
竟然出现一个形单影只的小女孩。
朱乙贵眯起眼睛，终于看清了一丈远处的人影。
是个七八岁，脸色蜡黄，嘴角干裂的女孩。
这女孩蓬着头发，浑身上下破破烂烂的衣衫鞋子。
那双无助的眼神正朝着西山的方向望着。
隐约可以看到她的身后，有一团横躺的黑影。
朱乙贵暗暗抽了一口气，心脏没由来的一缩，忙快步过去。
她是来找活干的？
近了跟前，朱乙贵瞬间呆住了。
女孩儿的胸前的灰垢衣服上，竟然用路边掉落的石灰，写着一个大字。
“售！”
他一下子便明白了，这女儿是在求着出售自己。
收了脚步，朱乙贵在小女娃面前蹲下，双眸含着悲伤，默然望着她。
小女孩终于从远处的西山，收回了目光。
半青半黄的脸庞，浮现惶恐和哀求的神色。
那双无助的眼睛，隐藏着这个年纪该有的灵动和天真。
“小姑娘，你认得胸前的字吗？”
朱乙贵的声音很轻，唯恐惊吓到小女孩。
小女儿闻言摇摇头，黯然地捏紧了衣角。br>
“那……那是谁写的？”
朱乙贵的语气更轻更柔了，有点担心触碰到对方的伤心事。
他当然明白这小女孩遭遇了什么。
天灾人祸，饥饿死亡……
这位可爱又可怜的女孩，并未回答，只是侧身让出背后躺着的黑影。
那是一位，半截身子倾斜在沟壑之内的老人。
“宋忠，救人！”
他急切的呼声响起。
宋忠两人，一个飞跃跳到了沟壑内。
“公子爷，还没死，但是喘气不足了。”
“快喂一口水。”
朱乙贵眼眶一热，旋即明白了这一切的痛苦过往。
这位老者带着自己孙女，跟着人潮前来西山找活干。
是为了一口饱饭。
可是先前那么多人的争抢私斗。
这位老人带着孩子，压根进不去。
怕是没等到最后，就饿得昏死过去了。
或在垂死前，他捡起路边的石灰碎渣，给自己孙女写了一个‘售’字。
是寄希望于能够豪绅，出于怜惜之情，把自己的孙女买了去。
也算是有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这一刻，朱乙贵动容。
活着是多么简单，又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一念之后。
他从另一位锦衣卫的腰间，要来水袋。
亲自喂着小女孩喝水，“跟我走吧，我以后养着你们两个。”
小女娃只是俏生生地仔细吞咽着清水，并没有去接朱乙贵伸出来的手掌。
反而一脸悲伤地看着自己爷爷。
良久。
老人那双怒瞪的眼睛，终于恢复了些许光亮，紧跟着便是一道微弱的咳嗽。
“爷爷！”
这是小女孩第一次开口。
本该虚弱的身躯，迸发出巨大的力量。
一下子扑在了老人的身上。
此刻，宋忠松了一口气，看了过来，“公子爷，必须给他们吃点东西。”
“另外还要请郎中，他身上有寒症，拖得身子太虚了。”
朱乙贵点点头，“好，你背着他回院子，他去请叶大夫过来。”
“咱们先不去田户司了，救人要紧。”
“是！”宋忠二人躬身应下。
未时三刻。
叶一陀满头大汗地从房间走出来，躬身来到正喂着小女孩吃饭的朱乙贵面前。
“朱公子，屋里的那位病人，没什么大碍了。”
“老朽方才行了全套的针穴，逼出了体内寒气，但身子太弱，需要你们多费心补补。”
“好，有劳叶大夫了，宋忠拿诊金，顺带跟着去抓药。”
叶一陀脸色一红，连连摆手道：“哎呦，不可不可！”
“今日才发现，朱公子是如此高义之人，老朽只是救死扶伤。”看書喇
“而朱公子你确实心念天下穷苦的苍生，在西山做的善举，早已传遍应天府。”
“今日还救了这对爷孙两个，甚至外面还有一个老乞丐，恋恋不舍在你的院外。”
“这些都足以显出朱公子的菩萨心肠，所以今日的诊金，老朽是万万不能收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最近发生在朱乙贵身上的怪事太多了。
唯独这位李丐僧，是他最难以忘却的一人。
使得他这两日，仿佛游弋在海底的小鱼。
总感觉被一种巨大的危机注视着。
朱乙贵虽然看不见，但却有冥冥中一种独特的感受。
这李丐僧绝不简单。
实际上，他并不知道。
他的八爷爷朱元璋，比他更为惊憾。
上次在小院中匆匆擦肩而别之后。
锦衣卫和检校便沿着大街小巷暗中翻了好几遍，愣是再也没找到这位神秘的老乞丐任何踪迹。
这个人如昙花一现，好像并没有真正存在于应天府一般。
可今日，他却在叶一陀的口中出现了。
朱乙贵顾不上谦让诊金，拉着叶一陀出了院门，却并无所获。
“人呢？叶大夫，您在哪看到他？”
“老朽来时，他就在这棵树下啊？”
叶一陀有些摸不着头脑地伸手指过去。
“或许，他就是要躲着我吧！”
朱乙贵有些失望地摇摇头。
见状，叶一陀不知如何劝解，只是说了一句。
“该来时终须来，朱公子你保重。”
说完，他便挎着药箱，捋须大步而去。
朱乙贵站在原地，只感到脑海中闪过一道闪电。
他想起了跟着母亲，从东往西，逃亡西安府的日子。
那个时候，他带着前世的意识，但因为身子还是婴儿那样稚嫩柔弱。
不多久，就会因疲惫而昏昏沉睡。
那时。
母亲总是他耳边念叨着一句话。
“该来时终须来，命无时无强求。”
“煌儿已死，你就是朱乙贵，远离这里的血腥场。”
“娘亲只希望你做一个普通人，咱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平平淡淡生活一辈子。”
从那之后，她的母亲再也提及任何过往。
只是偶尔泪眼婆娑地偷望着东方。
仿佛是在许愿，又好像在思念着什么。
直到今日叶一陀的一句话，彻底点醒了他这段记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