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蒙蒙，秋雨凉凉。
在李凌峰的记忆中，八月十五应该是一家团圆的美好日子，但这一天马大家里却正在准备白事。
悲痛的哭嚎声传入耳际，李凌峰手足无措，感到心里涌起阵阵的愧疚，他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凌峰走到灵位前，看到相片上马大的笑容，愈发觉得内疚。
见他们是陌生的宾客，灵堂旁戴孝的男子，为他们递上了燃香。
李凌峰沉重的接过，恭敬的行礼上香。
身后的钟晨面带沉重之色，也如他一般，跟着上了香。
“你们是……”马大的妻子并不认识李凌峰。
“嫂子，我是马大哥的朋友，常买他的卤牛肉，您可能没见过我。我听闻他出了事，过来看看他。”李凌峰认真的鞠了一躬。
“这怎么当得起，快，快起来……”马大妻子是个寻常的妇女，如今已是一个泪人。
“我，我……”李凌峰几次开口，却始终吐不出字来，他不敢哽咽，只能拼死的压制住，顿时让他感到喉咙仿佛被堵住了一般难受。
钟晨急忙上前，点点头，送上了一根金条，“这是我家少爷的一点心意。”
李凌峰再也不敢继续驻足，生怕被人认出来，他转身加速离去，像是逃一般。
钟晨快步跟上，一直追到了门口，才停了下来。他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的跟着李凌峰，李凌峰有什么需要，他都会第一时间上前。
只是，钟晨完全不能了解李凌峰此刻内心的感受，他反而觉得李凌峰有些虚伪，此刻反应，究竟是真实的愤怒，还是一种伪装？
李凌峰立在秋季的夜雨中，鼻翼翕合，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纸钱烧过后，特有的灰烬味道。
突然，他猛地回头看去，复杂的眼神一眨不眨的望着宅子深处灵堂上马大的照片。
昨天的枪声犹在耳畔，致命的子弹接连穿过身旁时，产生的空气波动不断回击在肌肤上的感觉，仍然那么灼烫。
李凌峰面不改色，却双手紧紧的握住，拳头止不住的发抖，略微尖锐的指甲深深刺进了掌心的血肉里，带来阵阵的刺痛。
他三次握拳三次松开，却仍然难以缓解心中因为愧疚而产生的愤怒与杀意。
“如果是伪装，李凌峰就太高明了，只是这么做，对他有什么意思？在我一个手下面前，还需要伪装吗？”
“但若非伪装，死了一个陌生人，李凌峰就悲伤愤怒至此，也显得太不可思议了。世上真有如此仁义的人吗？”
“好像有这样一句话，越是聪明的人，越是冷漠，越是朴素的人，越是情深。李凌峰绝顶聪明之辈，此刻应该是伪装吧……”
钟晨默默的看着一切，心中却有了自己的判断，他觉得李凌峰是伪装成性，假面具戴久了，所以脱不下来了。
一切看似真情流露，实则不知道有多少阴谋诡计，要不然，李凌峰凭什么爬到如今这个位子？
李凌峰大步走向前去，脚步踏在水洼上，溅起阵阵水花，他似乎要去一个地方。
钟晨呆住了，这个方向，这条路……他难道猜错了李凌峰？
接着，钟晨快步追了上去，撑开黑雨伞，为李凌峰遮雨，“咱们去哪？”
李凌峰默默的走着，眼眸开合，寒光闪烁，他不停脚步，未曾言语，却坚定不移，令钟晨露出震撼之色。
钟晨震惊，的确猜错了，这个方向，这条路……李凌峰这是要去大剧院，而且看他的眼神，明显是要杀人了。
“他没有伪装，而是真情……为了一个不相干人的死亡，要去开罪北方财阀之一沈家掌舵人沈乐清的小儿子？”
“那可是一位身份高贵的贵公子，并非沈家的下人……”钟晨心中大叫，知道将要出大事。
路上，李凌峰所见，皆是张灯结彩，纵然秋雨稍冷，却也难掩众人过节的热情与喜悦。
李凌峰心中却悲伤愈浓，此刻马本应该与家里人正在快快乐乐的过节，而不是躺在棺材里，等候亲戚朋友的祭奠。
“李，李处……”终于，钟晨似乎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快步走到前面，挡住了李凌峰。
李凌峰看着他。
“李处，你是大学生，还被上面赏识看重，有光明的大好前途，不值得……”钟晨说话结巴，显然承受了莫大的压力。
“你害怕了就回去吧，害怕是人之常情，我不会怪你，你心里不要有负担。”李凌峰道。他可以无所畏惧，去得罪沈家，但不代表，别人也要跟着他这么做。
“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全说出来……”
钟晨沉默了一会，组织好语言，“马大死了，跟李处没关系，是他命不好，运气不好。我也不知道李处是真的悲伤，还是装的……”
“但我觉得，李处应该和马大没什么关系，换做其他人，了不起心里难受一下就过去了，不会因此付诸行动。李处已经给了一根金条，都够马大的妻子与孩子在城里买房了，你已经不欠他们的了。”
“为什么还要用自己的前途，去赌这样一口气呢？何须管他，等到您以后坐上封疆大吏的位子，甚至更高的位置，那时候别说一个沈络，就是沈乐清也要看您的脸色，何必现在以卵击石，自毁前程？”
“我相信马大九泉之下有灵，也不会想要看到你为了他，而做这么不理智的事……”
李凌峰安静的听着，饶是以他的聪明才智，这时候也很难看出钟晨的所有心思。
钟晨真是一心一意为他好，还是另有目的，才说了这样一番话？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凌峰还是能从钟晨眼里，看着一丝真情。有了这一丝真情，便足够了。
“反正天黑了，我送李处回家，等到了明天，李处也许会觉得马大的事，根本不是什么大事。”钟晨道。
“道家的术在五千言《道德经》，道家的道在《清静经》。”
李凌峰淡淡一笑，气质格外的安静，“清静经的第一句话，就否定了鬼神的存在。”
钟晨露出不解之色，因为听不明白李凌峰这句话的深意。
“天地如何出现，日月为何运行，万物怎么诞生？就连道祖也不知道为什么，于是才给这些未知的东西，强行安排了一个名字，道。所以，道与鬼神何干？”
“马大死了，没有九泉之下，没有在天之灵，死了的马大就是一摊烂肉，不是人了。”
“我给钱弥补了马大家人的悲伤，却还没有补偿马大本人。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我只能拿罪魁祸首的命赔给马大。否则，我此生此世都对不起他。”
李凌峰淡淡的说着，声音没有多少感情波动，就像是真的只是在说一种简单朴素的道理，这令钟晨眼睛发红，他没听懂什么道理，但听懂了李凌峰去意已决。
“李处，李处你知不知这么做，在很多人眼里，根本就是去送死……”钟晨眼泪夺眶而出，大哭道：“你死了，这世上就没这么好的人了，我还欠你很多东西没还呢……”
“别害怕，我会小心的做事，不会轻易舍掉这条命的。”
李凌峰动容，忽然一笑，拍了拍钟晨的肩膀，“你不欠我什么，我教你，只是因为你有用，本质上来讲，跟你没多少关系。”
李凌峰抬头望着秋雨中的夜空，“我也不是好人，只是顺应环境不断变着法活着的一个人。”
钟晨以前说过李凌峰是神仙下凡的奉承之话，但这一刻，他忽然真切的感觉到面前的李凌峰，真的像是古代传说中的仙人。
“回去吧，对你来说，沈络的确不可招惹，但在我李凌峰眼里，区区蝼蚁尘埃罢了。我弹指间，可灭之。”
李凌峰向后摆了摆手，人已经走远了。
不久，欢笑声、起哄一声一片片响起的大剧院，映入眼帘。
似乎那名角花旦已经登台，嗓音清脆悦耳，戏声远远的传来，进入李凌峰的耳际。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