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峰成排，飞鸟横渡。古树狼林，走兽出没。
李凌峰吸了一口气，擦擦了脸上的汗，抬头看去。
暴雨过后，接下来好几天都是大太阳。
李凌峰麻木的都这，背着一百多斤的人，一连走了好多天，汗流浃背的他感到不到疲累，心中更多的茫然。
这已经不是冬天，尸体都有了腐败的臭味，不断钻进人的口鼻中。
李凌峰悲呛，人和其他动物一样，死了就会腐烂，人不是万物之灵，也不可能得到成仙，只是一种普通的动物。
“山胜，前面有个镇子，我们绕路过去。”他商量的口吻，似乎背上的人还活着。
大约走了二三里地的路后，正路过一座巨大的乱坟岗，忽然一首曲子，随风送入李凌峰耳际，轻触他敏感的耳膜。
字词听不清，像是一个人哭泣时呜咽的话语，伴随着二胡的曲子，隐隐约约而来。
随着李凌峰不断向前走去，听到的曲声也越来越清楚，他停下了脚步，看着乱坟岗前一株大树下正在拉二胡的老人。
老人似乎是卖艺的，他所奏的曲子，听着有些悲伤。就是听不清楚他的字词，不知曲子的含义。
李凌峰在身上摸了摸，最后在山胜的口袋里摸出了一些钱，放到了那个老人面前的碗里。
走进了，才发现老人的眼睛受过伤，像是被什么腐蚀了一样，双目应该是早已看不见了。
这时，李凌峰才终于听清字词，不禁动容，深吸一口气，看了眼旁边的乱坟岗。
很多尸体与白骨都暴露在外，还能看到很多尸体保持着生前想要爬出乱坟坑的样子。
一眼望去，骇人听闻，就是李凌峰瞳孔收缩，死尸太多了。
歌词中的大致意思是，这是个万人坑，几年前打仗的时候，鬼子怀疑那镇子上有人通匪，就把人全部逼到这里，用毒气弹毒死了所有人。
最终，有些人爬出了乱坟岗，几个人中毒极深，没多久就死了。也有的人撑了过来，离开了这里。
老人是为数不多活下来的几人之一，他不愿意离去，这乱坟岗里葬着他的父母，妻子和孩子，朋友，以及很多族人。
歌词里还有他们的名字，仿佛那些人都活着一样。
“你不害怕这个地方……”
闻言，李凌峰回过头看向老者，只见老者停止了手中拉着的二胡，正仰着头，用空洞洞的双目望着他。
“你的声音很年轻。”老者道。
这是李凌峰第二次看不出一个人在想什么，老人很干瘦，皮包骨头，像是个黑黝黝的骷髅，他脸上的神情，十分奇怪，没有丝毫的情感变化。
李凌峰看着他。
“你是个当官的吧，当兵的给不了我这么多钱……”老人手摸在了碗里的钱纸上，枯槁般的脸上才有了一丝情感。
李凌峰转过身，准备离去。
“你身上背着一个鬼，把他放下来吧。否则，他会缠着你一辈子。”
“你是个好人，以后太平了，还需要你这样的人去做官，放下吧。”
“这世上好人最难宽恕自己。”
这句话就像是一颗炽烈的子弹，击穿了李凌峰内心建设的最后一道防线。
他走不动路了，感到身体失去了所有力量。
“已经够便宜陆桥山了，为什么你还要死？”
“你没有折磨她们，只是杀了她们，为什么还要去死？”
“你不是坏人，只是被逼疯了，不用自杀来恕罪的……”
李凌峰喃喃着，心中坚强大坝决堤了。
直到看到山胜自杀的那一刻，李凌峰才知道直觉感觉到的不祥，到底指的是什么。
李凌峰脸色突然狰狞，目露寒光，他紧握双拳，咬紧牙关，紧紧崩住身体，而后口鼻之中骤然蹿出大量鲜血。
“凭什么？”
“这不公平……天道，不公平……”
李凌峰眼泪滚落，心中悲伤，“道只有阴阳，没有公平。根本就从来没有过公平。”
“老人家，这公平不就和鬼神一样，是一个骗人的概念吗？它们根本就不存在。”
李凌峰的悲声之问，并没有换来答案。
只听见老人家答非所问的说，“把他留在这里，我的这首曲子会送他去往生。”看書溂
最终，李凌峰埋了山胜，独自一人前行。
半月之后，他安排人手，想办法将山胜父母送回了组织的大后方，并与余则成商量了一下，一起把卧底的事，推到山胜身上。
天津站保密局卧底一事，就此彻底结束。
余则成与李凌峰上报，山胜已经转投了他们，只是还没有来得及提交申请。如今山胜已经牺牲，希望家属去了后方，能得到组织的照顾与安顿。
当晚，组织回应的电报来了，两个字，保重。
李凌峰入主保密局情报处，升为处长，同时也被破格升为少校。
“李处，人来了……”下属禀报。
李凌峰点了点头，随后就把求见的人领了进来。
这是一家三口，走进来后，接着低着头，不敢看人。这是一种自卑与不安的表现，乡下的小孩考上大学，刚去了城里的时候，也多见这种神情。
李凌峰当年就是其中一员。
女人是个三十多岁，干瘦干瘦的，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满满一篮子东西，但用一块蓝色布盖着，不知是什么。
小孩十多岁，个子不高，十分瘦小，看上去比同龄的孩子，要更小几岁。
男人也三十多岁，但看上去都五十多岁了，像是个小老头，身体也有些佝偻。
据下属的消息，这男人是个泥瓦匠，没有多少油水可以捞。
“你就是……”李凌峰正要询问，但话没说完，就顿住了。
那男人一家似乎被吓坏了，扑通一声，全部都跪了下来。
男人吓得大哭，“大人，我是被逼着去给鬼子修房子，我不去他们还打死了我大儿子，我真的不是……”
女人和小孩更是被吓得话都不敢说，只是一个劲的哭。br>
旁边的下属立刻露出怒色，就要开口呵斥。
李凌峰瞪了一眼手下，然后看向男人一家，“别哭了，那篮子里是什么？”
“回，回大人是鸡蛋……”篮子上的布被揭开了，满满的一篮子鸡蛋，恐怕有四五十个。
这些鸡蛋对富裕家庭来说，真不算什么。可对泥瓦匠这种情况，可就是全部家财了。
见此，李凌峰翘起嘴角，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那是一个无比阳光灿烂的笑容。
“来的正好，早上刚买的新鲜韭菜，就打算中午吃韭菜鸡蛋馅饺子，这不鸡蛋就送过来了。收下，收下……”
李凌峰给了眼色，那下属这才接过了篮子，不过眼神之中流露出了失望之色。
“你们可以回去了，这个事，我会斟酌，放心……”李凌峰点了点头。
“谢谢大人。”男子吓得磕了个头，才忐忑不安的带着妻子与孩子离去。一步三回头，却是一句话都不敢再多说。
“李处，定什么成分？”下属问道。
李凌峰眉毛一挑，瞅了一眼旁边记事的属下，“一个可怜的下苦人，吃都吃不饱，还能是什么成分？”
“明白了。”那下属急忙点点头，接着又露出笑容道：“李处，还有几个都等着见您了，都是咱们这地界上面的土财主与富豪，前几年跟鬼子合作，捞了不少钱。这次来，手里的东西可不少，您看……”
“小刘，我给大家伙定的可乐到了吗？”李凌峰略一沉思，问道。
“都到了，处里那帮没见过世面的家伙，眼睛都直了，都寻思是什么味道呢。”一听见可乐，小刘嘴都笑歪了。
“行，大家喜欢就行，今个咱们就是韭菜鸡蛋饺子配可乐，哈哈……”
李凌峰提过篮子，放到办公桌上，仔细点了一下，竟足足五十九个鸡蛋，绝对够吃，“让那些人都进来吧。”
很快，几个四五十岁，颇具富态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有的戴着眼镜，看上去儒雅随和，斯斯文文的。
几人一进来，就发现李凌峰正在清点鸡蛋，他们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轻蔑。
听说这李凌峰是底层爬起来的人物，果然是穷疯了，连鸡蛋都收，他们都认为一会不用拿出太值钱的东西，就可以买通他。
下属小刘眼神微微闪烁，他知道李凌峰是个人物，但觉得还是太年轻了，恐怕是镇不住这些财大气粗的豪绅。一会可能捞不到多大的油水。
“大人……”领头的是个戴眼镜的儒雅男子，笑呵呵的开口了。
“大什么大？”
李凌峰一声呵斥，眼睛离开鸡蛋，抬了起来，一瞬间凌厉了十倍，冰冷的看着几人，“皇帝都退位了，哪来的大人？你们几个狗东西活的不耐烦了，一进门，给谁身上泼脏水呢？”
“我，我们……”那几人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
“不用废话，来人把这几个货色拉下去就地枪毙。然后让他们家里人来把钱交了，咱们的子弹可是收费的。”
李凌峰一声令下，办公室外冲进来端枪的属下，冷硬的钢铁枪口直接顶在那些人的后背之上，令他们脸色大变。
那几个土财主与富豪全部都惊慌失措，慌乱了起来，再也不见刚进门时的傲气。
李凌峰眼神冷漠，他是真的动了杀心，不想跟这些汉贼废话。
“救命啊，
有两个胆小的面无血色，直接吓得瘫软在了地上。
“李，李处长，我可是送来了一辆别克轿车，别杀我……”
“我有一处庄园要送于李处……”
“我是周兴超副科的岳丈……”
更多的立刻喊出自己的筹码，此刻一开口，就是出的最高价。
他们真的吓坏了，再不敢生出轻视李凌峰的念头，更不敢出低价来糊弄李凌峰。
他们都是这片地界的土财主与富豪，却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命在别人手里握着的感觉。
下属小刘眼神都变了，本以为李凌峰镇不住这几个豪绅，没想到一句话，就把他们降的服服帖帖。
这几个豪绅现在一开口，就是送庄园，送轿车，显然都被吓破了胆，只要再吓唬一会，恐怕愿意拿出来的更多的东西。这次捞的绝对比以往更多。
小刘也知道，是时候该自己说话了，需要给双方都递一个台阶，“李处息怒，他们不知道规矩，还以为是过去呢。我觉得让他们把话说完了，再定夺，您觉得呢？”
李凌峰眼睛冷漠，闪烁着寒芒，瞥了一眼下属小刘。
“对对对，我们还有话说，一定让李处满意……”那几人急忙叫道，生怕说吃了，就吃了枪子。
不久之后，这几个豪绅惊恐不安的离去了。
“李处，给他们定身成分？送的东西，还算过得去，要是李处不满意，我派几个人给他们捎个话，相信他们不会，也不敢拒绝。”小刘笑道，连他都惊讶，这帮平常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这次真的是大出血了。
他更对这位新上任李处长有了新的认识，坐在办公桌前，从头到尾都没有说几句话，却吓得那帮平常眼高于顶的豪绅恨不得跪下来求饶。
李凌峰眼中寒光一闪，“命人立刻跟着他们回去，直接抄家。凡是敢反抗的，一缕就地枪毙。”
下午饭点。
情报处却安静的异常，甚至可以说有些压抑。
“饺子就要熟了，趁着吃饭的功夫，我给大家说个事情。”李凌峰一翘嘴角，微微一笑，目光温润，却没有人敢与之对视。
砰砰……
就在这时，两声枪响从远处传来，在李凌峰的眼帘之中，这些下属浑身都是颤抖了一下，因为他们知道周兴超与刘瑜都被处决了。
“大家都养过宠物吧？狗啊猫啊之类的。”李凌峰问道，却见众人没有一个人敢搭话。
他开了一罐汽水，饮了一口，点点头，“嗯，味道居然比我以前喝的更好，大家也尝尝吧。”
没有一个人敢动手开可乐汽水罐。
啪！
李凌峰手掌拍在桌子上，响声如雷鸣，令众人浑身又是一颤，“怎么，你们不给我李凌峰面子吗？我看着呢，谁不给我面子，我都会记在心里面。”
众人这才脸上挤出笑容，开了汽水罐。
“这才乖嘛……”
“相信养过宠物的人，都知道，这养宠物最难的地方，就在于教它在什么地方上厕所。”
“还记得，在我八九岁的时候，家里来了一只狸花猫。那个猫啥也不懂，今个在卧室尿了，被我妈一顿打，打的一个劲的惨叫。
第二天，它学聪明了，不在卧室撒尿，却去了客厅撒尿。我妈看见了，又是一顿打。
第三天，这只猫更聪明了，没在卧室，没在客厅，却去了厨房撒尿，结果呢，还是被一顿打。
大家觉得，此时此刻，这只狸花猫心里会怎样想？它会觉得这根就是不让撒尿。
于是，它以后会找一个主人看不到的地方撒尿。可问题并没有解决，因为主人还是没有教会它，在什么地方可以撒尿。
所以做事重在立规矩，规矩就是告诉你什么不能做，什么能做。”
李凌峰饮了可乐，润了润有些干燥的嗓子，只觉得甘甜依旧，又像是回到了以前。
“李，李处，我们错了……”有人吓坏了，带着哭腔道。
“圣人无恒心，以百姓之心为心。这句话，大家都听过吧。”
李凌峰朝着被吓坏的下属压了压手，示意他不要太害怕，接着道：“人的欲望，如汹涌洪水，难以阻挡，但要有个度，否则洪水泛滥，就不治不行了。明白吗？”
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用老朱家的话来说，咱们这种人，就是上面放出来的狗。但可笑的是，宁为富家犬，不为贫寒人。”
“所以很多人都求着你们。人终归只是衣冠禽兽，又不是神仙，怎么会没有私心？
有私心可以，但不能指鹿为马，把污水说成香粥。
现在我将一罐可乐踩扁。大家心里都清楚，它已经不能用了。可谁要是敢指着被踩扁的可乐罐，对我说还可以用。那就是坏了规矩。”
李凌峰说到这里，踢开脚边的可乐罐，接过了厨房阿姨送过来的韭菜鸡蛋馅饺子，叹了口气，“李某言尽于此，希望各位明白我的一番苦心。我是在救自己，也是在救你们。”
“属下明白了，有些人该杀就得杀，无论是谁的亲戚，或者送了多少钱都不行。”之前那个被吓哭的属下，第一个表态了。
“很好，就是这个意思。”李凌峰微微一笑，端起饺子大步向外走去，“钟晨，抄家的这个事，你带着人去办，别让我失望。好了，散会。”
他刚一离开，整个安静的餐厅，就像是活了一般。
有几人冷冷的看了一眼李凌峰离去的背影，然后低声询问旁边之人，“李凌峰私自处决下属，快去禀告站长。李凌峰不让咱们好过，那他就别想好过。规矩？陆桥山都要和咱们商量着来办事，他李凌峰新官上任根都没扎稳，我们看看谁给谁讲规矩。”
片刻之后，前去禀报之人回来了，神色震惊，“不好，李凌峰把收上来的轿车与庄园，都送给了站长，现在站长心情很好，对李凌峰处决下属的事，非但不追究，还夸奖了一番，正打算给他请功呢！”
李凌峰吃过饺子，正在喝可乐，就看到余则成不请自来。
余则成开了一罐可乐，喝了一口，顿时笑眯眯起来，“有个好消息，组织已经见过尤优了，对她进行了考核，她已经是组织的人了。”
“她还好吗？”李凌峰开心的笑了，感到惊喜又欣慰，没想到尤优会是这样一个好结果。
“一切都好，她说有些想你，希望能早点太平，能早点看到你。”
“快了，我们就快要成功了。”余则成笑眯眯的，看得出他也很开心。
李凌峰点点头，真的很希望这一天到来，他讨厌现在这种人吃人的日子。
“我此来是有新任务。”余则成神色认真了起来，“让你调查一下，沈乐清这个人。”
“北方财阀之一的沈家掌舵人沈乐清？”李凌峰眼神凌厉了起来，这个人很不简单，甚至可以说不好惹。吴敬中都要给三分薄面。
“传闻他当年被鬼子扶持，各方物资都要经他之手。鬼子投降之后，很多物资都不明去向，沈乐清应该知道这方面的情报，我们的前方需要这些物资。”余则成道。
“好，我最近正给各方面定成分，刚好可以接触到这个人。”
李凌峰拿出几张请帖，淡淡一笑，“沈家都派人请我四五趟了，那我就给他们这个面子。”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