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却还要叨扰，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顾怀放下书，看着给自己送上一壶茶的掌柜，抱歉地笑了笑，“连累掌柜大年三十也没法团圆了。”
“不碍事不碍事，每年这个时节，客栈里也多少有些漂泊在外的客人，我家里人早就习惯了，年夜饭也是等我亥时回去吃。”
胡须都显花白的掌柜摆了摆手：“只是大年夜客栈却是做不了吃食了，得辛苦客人自己动手。”
客栈大堂里就只有零星两三个客人，除去顾怀一个汉人面孔，其余都是一身皮袄的蒙元汉子，也难怪掌柜和顾怀这般亲近，还亲自过来送茶闲聊。
外头大雪纷飞，客栈里也说不上暖和，虽有暖炉，但人气少了冬日的寒气还是无孔不入，一身青衣的顾怀又环上了那貂裘，挽了个洒脱的道髻，气质倒是有些缥缈出尘。
“没事，掌柜的能借后厨一用，在下就很感激了，”顾怀给掌柜倒了一杯茶，“正好在下也有些家乡吃食想要试试。”
“客人来自何方？听口音不像是北平人。”
“南方人，‘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南方，”顾怀有些出神，“说来也怪，明明离家也没多久，却好像很是怀念家乡景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看看。”
“在外思乡，人之常情，”掌柜的点点头，“那我就不打扰客人了。”
正巧一身侍女服饰围了围裙的小环端着热气腾腾的大锅出了厨房，顾怀扫了一眼，嘴角含笑：“掌柜要不要尝尝在下家乡的独特风味？”
升腾的热气和辛辣的味道让大堂里的几个人眼睛都亮了亮，老掌柜犹豫了下，摆了摆手：“就不打扰客人的雅兴了...”
“无妨，加一双筷子而已，咱汉人最淳朴的感情就是一句‘吃了没’，是不是这个理？”
“客人说的是，”老掌柜搓了搓手，终究还是坐下了，只是看着小环端上的大锅里翻滚的红色汤料有些疑惑，“这是什么吃食？”
“有很多种叫法，不过‘火锅’一词最为贴切，”顾怀想帮忙端上盛着菜肴的碟子，给小丫鬟拍了下手还瞪了一眼，有些讪讪地收回了手，“菜肴下锅即可速食，辛辣去寒气，冬日最宜食用。”
食物的香气自然也引起了那几个蒙元商人的注意，喉头耸动了几下，只是他们却没了掌柜这般待遇，见顾怀三人开始热热闹闹吃起了年夜饭，几人合计一下就出了客栈寻酒喝去了。
薄嫩的羊肉在红汤里翻滚了一下就定了形，忙碌了许久的小丫鬟挑出来给顾怀放到了碟子里，顾怀拿起筷子就着白米饭下了肚，熟悉的味道让他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已经很像了，虽然还是少了些调料找不到，但这样的冬天能吃上火锅实在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老掌柜一开始还有些矜持，仅仅是略作品尝，但几口下肚，辛辣刺激的味道却是让他停不下来筷子了。
他回到柜台，拿出珍藏的美酒和顾怀推杯换盏，压了压辛辣的味道：“为何会如此美味？”
“秘方简单，重在佐料而已，”顾怀给小丫鬟夹了些羊肉，“掌柜有兴趣？在北平开家火锅店倒也不错。”
“若是年轻些岁数，说不得就要被客人说动心了，只是现在这把年纪，还是得守着客栈过日子。”
“知足常乐，掌柜看得透彻。”
“客人这话说得悦耳，再饮一杯！”
朦胧的热气里，顾怀注意到了客栈门口的一个人影，身材有些瘦，穿着的衣服破烂且单薄，头发已经纠结成团，脸上满是污渍，看不出本来面貌。
“是要投宿的客人？”
老掌柜也扫了一眼，摇了摇头：“不是，是个蒙元乞儿，前些天就在这一片游荡了，有些日子不见人，还以为是死在了外面。”
看着那双充满嗜血意味和对食物向往的眼睛，顾怀想了想，对着他招了招手。
“客人...”
“应该是被香气吸引过来的，大过年的，这么多食物也吃不完，放着又浪费，物尽其用吧。”
身影动了一下，还是没越过门槛，只是缓缓在门口蹲下，像极了野狗的样子。
吃过亏，才知道有些门不能进。
顾怀又招了招手，那道身影这才警惕地四脚并用爬进了客栈，但警惕的目光一直没离开顾怀三人。
此时小环已经盛好了一碗饭，递到了顾怀手上，顾怀将碗筷放到椅子上，对着人影指了指。
人影慢慢爬近，拿起了碗，将筷子扔到一边，这才退后几步坐在地上用手扒拉着吃了起来。
居然是个极年轻的少年。
“哪有光吃饭不吃菜的道理？”顾怀又拿了个碟子盛了些菜，再用小木桶打了饭，站起身子放到了少年面前，“看这面相，也难怪在北平讨不着饭吃，今晚这么大的雪，估计也是饿狠了才会出来找吃的。”看書喇
地上的少年充满了警惕，见到顾怀的动作爬远了几步，等到顾怀重新落座，他才靠近继续吃了起来。
“听不懂汉话？”
没有回答，顾怀摇了摇头，没有再去管。
等到年夜饭已经快吃完，顾怀回过头的时候，那个少年已经不见了，只留下被舔了几遍的碟子和干干净净的木桶。
老掌柜也笑着告辞，客栈关门，大雪依然在下。
洪武三十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
新年的第一天，按习俗是要穿新衣服的，从宋府离开的时候，顾怀也攒了一百多两银子，这些银子日常开支绰绰有余，所以他也给自己和小环扯了几尺上佳的布料，托布庄做了衣服。
换上一袭天蓝边线的月白儒袍，再外披了件厚实长衫，顾怀出了悦来客栈，一路朝着城西慢慢走去。
北平城里到处是烟花鞭炮燃烧过后的硫磺烟火气，大部分路人都面带喜色，遇见熟人还会作个揖拜个年，连空气里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息。
说是车马行，其实不同于药铺那种私有铺子，一般都是一群人聚在一起讨生活，所以开在相对贫苦的城西也合理，只是没了马车的顾怀就得吃些苦，因为从城东走到城西是很长的一段路。
所幸大年初一的北平城还是很热闹，走起路来不至于太无聊，连街上的泥泞都多了些可爱味道，回忆了下之前从陈掌柜那儿得到的信息，顾怀的脚步慢慢停在了一片连绵的贫民窟前。
这车马行和他想得有些出入啊。
远处是买卖牲畜的市场，顾怀还看到了身上插着草标被推攘的妇女和儿童，想来人口买卖这种灰线北平衙门也是不怎么管的，在这种鱼龙混杂多半是苦哈哈百姓的地方，有这些东西并不稀奇。
一身格格不入书生儒袍的顾怀走入了巷子，“蒲家车马行”的招牌已经被拆下来扔到了一边，偶尔出入的官差告诉了他地方没找错。
还没走出巷子，顾怀就感觉有些不对，他回过头，一道人影在自己刚刚走过的入口闪过。
顾怀皱了皱眉头，谁会跟踪自己？是宋佳不死心，还是蒲弘的好友？
他生起些警惕，抄起靠在墙边的木棍，慢慢朝着那个路口走了过去。
昨晚在客栈讨东西吃的蒙元少年突然出现，身上还是那件破烂不堪的单薄衣裳，见到顾怀手里的木棍，少年凶狠地呲了呲牙。
“怎么...是你？”顾怀愣了愣。
片刻之后，顾怀走出巷子买了些吃食，又在布庄买了件衣裳，等到重新走进巷子，他喊住了想要爬墙走的少年：“等等。”
将食物和衣裳扔了过去，少年凑过去闻了闻，脸上的表情松弛了几分，喉咙间的低沉嘶吼渐渐平灭。
像极了野兽的少年让顾怀想起了之前养过的猫，炸毛了也就是这个样子，不管谁靠近，多半要挨爪子。
他也算是明白了少年为什么会跟着他：流浪的猫会对人充满敌意，但如果有人释放善意，它们往往能感受到，而且主动靠近释放善意的人。
“你这是赖上我了？”顾怀有些无奈，“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惨痛的过去，但我其实并不关心，这世上需要关怀的人多了，可我管不过来。”
他直起身子，摆了摆手走入巷子：“别跟着我了。”
少年静静地看着顾怀的背影，过了许久才捡起了地上的食物，狼吞虎咽。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