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餐厅宾客散去,剩服务员收拾桌面餐盘整理餐椅,碗碟碰撞的脆响,混着桌椅移位的闷钝声,一群人有说有笑,忙得热火朝天。

  有人在讨论:“网上说孟朝茉和商俞离婚是真是假啊?”

  另一人答:“真的,我老家清荷镇的,那儿传开了。再说,要没离,这种老人做寿的日子,商俞不应该不来。”

  先前那人反驳:“那不一定,据说商俞对妻子不太上心,即使没离婚也不来,也全然符合他的做派。”

  另一人接着应:“哎你就信我的吧,孟朝茉的后妈早把这事儿传出去了。要我说,孟朝茉有那样的样貌背景,自己现在还做工厂开公司,把外公寿宴操办得这样好。放清荷镇、放整个箜市,钟意她的也大有人在,我堂哥高中和她同校同届,到现在还拿她当女神呢,离过婚算个毛啊。”

  商俞放眼望去,哪还有孟朝茉的影儿。

  同时大概听清她们所谈论的。

  原来钟意她的大有人在…

  原来他抗拒在大众面前公开的离婚事实,早在她这边传开了。

  商俞脑海里嗡嗡纷杂,拾脚步往外走,刚走出餐厅门,胃里忽地一阵痉挛,他捂着弓下身子,最后缓缓蹲下。

  记忆电影倒带一般,在想到底哪一步出了错,不仅仅是汀绮那番话成了导火索。回想起来,他和孟朝茉之间一直是一头重一头轻的关系,他索取孟朝茉包容。习惯性认为孟朝茉会永远在他身边,没有危机感,甚至不需要花太多心思。

  到最后人走了,他如同置身黢黑岑寂的茫茫大海,四面八方望不到尽头,一隙亮唯独照在自己身上。

  他终于能看清自己,却看不见孟朝茉。

  想让孟朝茉别走。

  可完全摸黑,根本不知往哪个方向追。

  模糊的视野里出现双高跟鞋,纤瘦雪腻的脚踝。商俞抬头,就见孟朝茉呢子大衣里边穿着身海棠红的旗袍,发尾微卷,像海棠花开,衬得人鲜妍秀美。平时她好像不大穿红色系的衣服,今天应该是林图做寿的原因,图个好意头。

  然而那张以往团团笑意的脸上,此时挂着疏离。

  垂了眼睑看他。

  商俞心头猛地一滞,

  “朝朝…”

  “胃疼。”

  孟朝茉看不透商俞的行为。

  哪怕从前最能吃透他的脾性儿,在这刻也无法跟他的行为结合理解。抛开结婚一年半,商俞对她若即若离的态度不论,单是前几天云幼然那事儿,远商股价受影响,云幼然不可能有这个资本,明显是背后有人。

  而商俞竟然任由事态发酵,不做任何解释。

  只是公布数据增强市场信心来挽回股价。

  而商俞,平日将自我感受与情绪、好友酒局牌局、工作看得重,婚姻排末尾的商俞。

  孟朝茉总以为他比谁都更能迅速走出一段类似调味剂的感情,可现在算什么?蹲在门口一副备受从前困扰的样子。

  商俞抬胳膊去抓她的手。

  孟朝茉下意识背手往后躲。

  商俞抓空的五指在空气里绻起,放下。

  孟朝茉手里还拿着沓从车里拿出来的红包,预备发给餐厅为这次寿诞宴辛苦的服务员和厨师们。此时红包表面微微起褶,她望见往这处来的邓竹。

  说:“商俞,胃疼吃点药,中央扶手箱有药吧。”

  最初还是孟朝茉知道他胃不好,又有不得不喝酒的应酬,才在他那车里备好胃药,以防疼起来没边。

  后来成了助理惯例,药空了得添上。

  商俞点点头,“有,吃了两粒。”

  孟朝茉:“药效上来就不疼了,别哭了。”

  说的是商俞绀青湿漉的桃花眼。

  她更希望看到商俞走出来的状态,于是故意不去深究他哭的原因,浅显理解为胃疼疼哭的。

  邓竹在十米外停下,手挽商俞的羽绒服。从他的角度,正好看到孟朝茉避开商俞触碰那下,心里咯噔一下,想去扶起他,还是止住了脚步,没有上前打扰。

  商俞觉得整张脸生凉,在车里流的泪痕很快失了温度,风一刮,像沾了冰水的纸紧贴皮肤,然而他还是控制不住眼泛酸。

  怪不得儿时李园清总批他娇气、别扭。活了二十多年,他分明不再因情绪波动而落泪,这段时间反而愈演愈烈。

  商俞解释:“寿礼…我送怕你不收,所以让邓竹来的。”

  孟朝茉“嗯”了声,“我知道你在车里,邓竹开的你的车。”

  邓竹递贺礼时,隐约有股雪松的木质调香味。商俞总闻不惯车内本身的味道,限量香水也拿来喷车,邓竹沾上她熟悉的味。所以不难判断邓竹开的是商俞那辆迈巴赫,那商俞肯定在车里,否则邓竹应该开的是公司或者自己的车。

  孟朝茉一直远比商俞以为的要了解他。

  然而商俞没能走出过去,是她唯一判断失误。

  “替我外公谢谢你。”孟朝茉又说。

  去年外公生日,是邓竹独自来的,送的是一幅字。

  她接过时也对邓竹说:替我外公谢谢他。

  那回林图对商俞生出了巨大的不满,不为别的,单单就在意商俞的态度。倘若你忙工作,抽三两分钟打通电话的时间总该有吧,把助理推出来送个礼了事,这是有多不上心。看孟朝茉的眼神便满是怜惜,惜字画如命的林图,硬是把那幅名家字放一边搁尘。

  这也是林图为什么在孟朝茉离婚四五个月里,全然不提商俞这号人。不懂得珍惜他家外孙女儿的人,实在惹他生厌。恰巧见着品性温和的从前学生闻隐,林图结合闻隐的学生时代,再在聊天中细细考量了闻隐的为人做派,以及是否心细。

  年轻人不是总说,走出一段感情最好的办法就是开启段新感情,才有林图为两人约饭局的后续。

  商俞一直以来都很不喜欢听她说谢。

  包括现在。

  他埋下头,有些蹲不住。

  于是想站起来,踉跄一下时,是邓竹奔前扶住他。

  而商俞紧盯的海棠红身影,始终无动于衷。从始至终都握着那沓红包。

  商俞忽然问不出口关于她相亲后续一事,他有种刀口悬到脖颈前的错觉,仿佛再往前一丁点,揭开的则是血淋淋的事实。

  于是眼睁睁看孟朝茉进入餐厅,分与每人一个红包。

  在众人道谢的话中,回以个浅浅笑靥。

  不拘于那栋偌大的别墅、不限于家长里短、不止围绕谁转。

  原来孟朝茉在她的世界,可以更加明艳卓然。冥暗里,孟朝茉身披光晕,商俞终于看清了她的方位。

  邓竹为商俞披上羽绒服。

  灌进西服里嚣凌刺骨的冷风倏静,心里空了个洞的疾风骤雨也渐止,被些别的情绪注满。

  商俞望她。

  说:“回去吧。”

  -

  代收下的那套紫砂壶和那副画,孟朝茉给林图时,林图并不乐意接,拧眉说:“他自己送来的?”

  也算是,孟朝茉点点头,“他助理交到我手里的,他也来了。他助理说了挺多祝你好的话,说到那份上,我想着先替外公接下,该怎么打算外公说了算。”

  林图摆摆手,“我不要,你还回去。现在来献什么殷勤,早干嘛去了。我还是你们婚礼的时候才见过他一面呢。”

  转念想到还回去孟朝茉需要再见商俞,又选择收下。

  寿诞一过,转瞬是除夕。

  孟朝茉数月没回孟家。这趟回去,孟得安笑眯眼,可能封如玉也事先受过敲打,整天竟然没冲她阴阳怪气。

  然好景只持续到晚饭。

  孟得安席间多次夹菜到她碗里,一口一个“多吃点”、“瘦了瘦了”。封如玉见不得她儿子受冷落,凉飕飕开腔:“久久回家一次就是好哇,你爸恨不得把你当菩萨供起来呢。”

  孟得安落筷,“大过年的,不要没事找事。”

  封如玉比他落筷更重,“谁没事找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拿客厅那鸡毛掸子抽了赴约。他咬牙不说我看不到他手臂上的青一条紫一条?我看不到那抽得就剩三根毛的鸡毛掸子?孟得安!没你这样偏心的!女儿是宝,儿子就是捡来的是吧?”

  说的是前天父子俩从林图寿宴归家的事。

  封如玉一直都反对孟得安去贴他前老丈人的冷屁股,反正她小肚鸡肠,没这么大人大量,她觉得自己二十多年受的冷脸白眼闲话,足以抵消那点愧疚。

  那天还是孟赴约肚量大,劝孟得安去给前老丈人贺寿。照封如玉的意思,还封红包,半毛钱也不能给。

  他们父子俩拾掇拾掇去贺寿,封如玉拗不过亲生儿子,眼不见心不烦,干脆早早去打牌。结果回来就见孟赴约手臂上的伤,怎么问也问不出所以然。

  一直压抑着,到今天彻底发作。

  孟得安不想多言,“让你好儿子自己说说干的什么事儿。”

  孟赴约低头静默。

  “说啊!”孟得安吼。

  封如玉拍桌,“你吼个屁!赴约没事,不想说就不说。”

  “他不说我替他说,”适时响起孟朝茉清凌凌的声音,吸引一票目光,“他靠商俞的关系,去远商实习了。陪我爸去我外公寿宴,也就想看商俞在不在。”

  封如玉在她面前向来清高,看不上她。

  孟赴约干出落她脸的事,孟朝茉如预料中见她脸色精彩。

  最后气焰削弱,“远…远商实习?赴约你怎么,你要实习找小舅舅啊,小舅舅公司也做得好,不是还和你爸投资了药厂。”

  她觉得面子上挂不住。

  封尧轻笑,似在抢白:

  “舅舅公司哪儿比得上远商的冰山一角,是吧赴约?”

  孟赴约面无表情抬头,直愣愣盯向孟朝茉,“姐,我利用商俞对你残留的念想,去远商实习。他利用我是你弟弟这个身份,送实习报告是他找的台阶。”

  “我们互相利用,各取所需。”

  “你为什么还要再说出来,还要揪着不放呢?”

  森森语调从冒寒气的喉咙里钻出。

  孟朝茉手臂一凉,汗毛倒立。

  但不至于逻辑掉线,“你们互相利用我没意见,你没发现你刚刚两次提到我吗,关键是我被掺和进去了。”

  餐椅“刺啦”后移,孟赴约在众人目光里“刷”一下起身,朝外走。没过多久,又抱着个院里堆放的四四方方的烟花回来。

  平成线的口气:“该放烟花了。”

  在四双惊愕的眼里,往楼顶去。

  紧接嘭嘭咻咻,束束缤纷烟花仿佛直落在每道菜上,诡异十足,生搅了所有人胃口。

  绝大多数家庭和乐融融的除夕,孟家冰冷散场。

  -

  早该一个人过年的,孟朝茉回老街独处时这样想。

  不过一通又一通的祝福电话,很快冲散她那点矫情的零丁感。

  李园清打来电话,问孟朝茉年夜饭吃得如何,又叹气说孟朝茉不愿去老宅过年,让孟朝茉明儿好歹去一趟,说是独给她留了个最大的红包。

  那厢哄闹纷起,小孩追逐打闹声尤其响。

  偶尔响过家长的一声低喝:“胖胖,别戳你堂舅!你堂舅打电话呢!”

  还有稍大的小孩感慨:“胖胖胆子好大啊,我妈妈说堂舅是老虎,惹一下就要掉一条胳膊。看啊看啊,胖胖还敢去戳堂舅屁股,这是不是老虎身上拔毛啊哈哈哈哈。”

  “瞎说八道什么呢!”大人不承认。

  不知道那头发生什么。

  总之胖胖哭了,四下岑寂噤声,只剩胖胖抽抽噎噎。

  堂舅是指商俞,这是她执拗不愿去老宅过年的原因之一,之二是离婚还在那处过年,二爷那房个别亲戚少不了冷嘲热讽。

  李园清之后,又接到了两个从前客户贺新年的电话,寒暄好一阵,最后说起重新合作的事。两客户就是雨天商俞从中作梗,解约的那两个。

  第一个客户抛出重新合作的橄榄枝时,孟朝茉还没起疑。

  第二个客户电话再提出同样的合作请求时,她问出口:“商俞那边和你达成了什么协议?让你又来找我合作的?”

  尽管她觉得这种结果匪夷所思。毕竟商俞恣睢,且结婚时就不乐意她费心力在工厂上,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回头事。

  果不其然,对方连连说“不”,又流利地抱歉道:“当初确实是商俞拿销路拿捏了我们这种小公司。但你们现在离婚了,我也不用担心他会再掺合进来。逸室名气渐长,我们公司其实一直都想合作,希望小孟总不计前嫌,给个机会。”

  家具工厂向来是上半年淡,下半年旺。年后是春季淡期,逸室名下工厂也不例外,有两个回头的客户重新合作,能增利不少。

  这种时候孟朝茉是个商人,以利为先。哪会去计较从前解约的事,况且那的确是迫于商俞的压力,不能迁怒他们。

  于是应下个商榷合同细节的时间地点,再面谈。

  客户静默半瞬,想起要事似的着重补充:

  “新年快乐,小孟总。”

  孟朝茉也答,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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