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商俞后仰,脑袋倚在沙发扶手沿,手仍旧捂着脸,一动不动。

  等不到回答,孟朝茉先去玄关鞋柜拎他穿的拖鞋,绕过碎片,从沙发后面靠近他。

  鞋放他脚边,弯腰时边说:“要不先起来吧,把鞋穿上,别踩着玻璃渣。”

  “别碰我。”

  她还没扶到他就被阻止了,声音像被沙砾打磨过,喑哑低沉,又故作狠绝。仿佛不愿落了下乘。

  孟朝茉一时不好继续,于是束手撑着膝盖,弯身,尽量平静温和地尝试问:“你是不是知道——”

  话还没说完就被商俞兀然起身的动作打断,他似乎半点也不想听下去,一声不吭要离开这块地方。

  孟朝茉注意到商俞下边穿的是到膝盖的休闲裤。看来是洗过澡的,也就是说洗澡后他知道了些什么。

  裤筒下的腿肚子竹笋似的白腻纤瘦,脚踝骨节分明,眼看就要踏进碎片堆。

  她也管不了他不让自己碰,伸手去拽他,往回拽。

  “我们好好谈谈。”

  听到她的话,商俞登时僵了身体,回头凝视她,面颊缺少血色,原来刚才的阴沉不过是在背光处落下的阴影,现下被亮光映出脸色的素白。

  “谈什么?”

  “谈你要和我离婚的事吗?”

  “孟朝茉我恨死你了。”

  商俞的状态极其矛盾。嘴里说恨,但却没有怒瞪她,气得浑身颤抖,相反整个人像抽了灵魂似的,淡淡的看不出情绪,有种极度冷静自持的表象。

  当然,周围的狼藉暴露出他之前是发泄过的,因为什么?那瞬间觉得自己被蒙在鼓里而愤懑?或是对她先提离婚而不甘?还是习惯性不能离开她?

  话说到这份上,孟朝茉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张了张嘴,“你先冷静下。”

  “我很冷静,”商俞似古井无波,目光触及室内的狼藉,顿了瞬,“刚刚是意外。”

  邓竹送来调查结果,昨天孟朝茉在餐厅见的是一个叫温嘉的离婚律师。

  她要离开自己?

  一阵失重的慌茫感砸进心脏,将团团他包围。过后他又开始生气,手边的物件便遭了殃,分裂的手机应该滑在电视柜下头。

  孟朝茉没想到他这样镇定自若,“那你的态度是?”

  “为什么?”商俞幽深若谷的眼定定看她,要把她看穿看透。不一会儿又浮起片水雾,眼角成胭脂色,声音也软了下来,“你不爱我了吗朝朝?”

  低抑委屈的语气,他又带着那种撒娇的感觉,贴近去搂她,搂住了就抱得很紧很用力,最好能把她的硬骨头揉碎揉软,低头抵着她的发际喁语:

  “朝朝爱我吧,爱我就不离婚了,朝朝姐姐,姐姐,乖姐姐…”

  他是刻意的。

  孟朝茉任由他又抱又诈娇,心里头明镜似的。

  最开始的发脾气掀东西,过后表达恨意也冷定自持,才是商俞真实的状态。

  他明白权钱在她这不奏效,但流露出的柔弱、娇软却很能得她怜惜疼爱,所以屡次借此攻陷蚕食她。

  当然,商俞不停的验证自己爱他与否,一是自我中心主义、二是他缺爱,所以想拼命印证这点。但这也不妨碍商俞自珍自爱,可以说他最爱的是他自己,最注重的也是他自己的感受。

  在汀绮他说出娶她的原因,皆从自我感受、自我利益出发的。

  婚后也尽然,兴起时浓情难抑,恨不能把她当绝世珍宝栓裤腰带,用无辜的眼神望她、软调的嗓音唤她。得逞后在卧室每个角落把她折腾到极致,然后坐旁边看她吃饭,偶尔亲亲脸颊,或者怪癖发作,执她手咬一口指尖。

  但凡有工作出差兄弟充实他空虚的内心时,整星期不回消息也有。

  说实话,孟朝茉可以理解,缺爱的人当然要爱自己多一点。所以过去她是感情付出方,但现在不想再继续了,商俞没了她会不习惯,也不至于会过不下去,习惯戒掉就是了。

  她甚至不想问他爱不爱自己,都不重要了。

  “爱的。”她还是很诚实的。

  商俞眼里迸闪熠熠碎亮,“我就知道,不用离婚了。”

  “还是要离的。”她不能再过那种依附他给的笑脸声音消息过活的日子。

  “为什么,你爱我啊。”他似乎不解。

  “爱吃杨梅就一定要吃吗?新鲜杨梅很容易藏虫子灰尘,得泡好几遍很难清洗,我不想吃了。”

  “我不是杨梅,朝朝嫌我事儿多吗?我以后不挑食了。”

  “也不是,总之是我不想再这样过下去了,商俞你会签协议吧?”

  他诈娇的模样顿时没了,又是那个乖僻无定数的商俞,狠狠在她肩头咬了口,冷冷丢下句“不可能”便上了楼。

  这场谈话不欢而散,孟朝茉留在原地十分懊恼。

  她看着那双留在原地的拖鞋,想着应该再哄着他点、表述直白点,说不定会有用的。

  掀开外衫,左肩赫然一个牙印。

  叹了口气。

  -

  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无话可说。

  商俞是因离婚一事不想理人,孟朝茉也不想热脸贴冷屁股,家里一度气压低沉,比冷冻柜还要冷。

  好在她在忙与孟启峰签约一事,签约成功后的订单也在亲自跟进。主要是升降椅和实木餐椅这两款产品,从备料、切割加工组装等她都要过目,忙得脚不沾地,因此也没太受家中氛围影响。

  直到厂长问她月饼礼盒是不是按去年的品牌进购,她才恍然回神,快到中秋了。厂里会在中秋节给每位工人发月饼和粮油小福利,今年新签了南舟市的市场,她特地让厂长再多给每人发个红包。

  中秋节前夕,圆月悬挂夜幕,仿佛无边的黑缎被烟头烫了个浑圆的洞,黄澄澄的。

  由于是法定假日,大到远商集团,小至家具工厂都放假了。她闲居在家做月饼,顺带做了些蛋黄酥和蝴蝶酥。

  商俞这两日常待在书房,今晚也在。

  她端了三个甜口的月饼去敲书房门。

  商俞显然对她的到来持迷惘态度,弄不清她的来意,整个人呈防备状态。也对,她就是要结束这段婚姻的,可不就是打破了他的常态和习惯,被他归类为“侵略”行为。

  所以总远离她、防备她。

  “我和黄汾阿姨做了月饼,有抹茶豆蓉和梅干菜酥皮的,你喜欢吃甜口所以拿了抹茶豆蓉的给你尝尝。”

  “我不吃。”商俞穿着宽松舒适,坐在书桌前,说完垂眼看文件,很快又进入状态。

  直到孟朝茉走至他面前,他才掀开眼皮,双手撑了桌沿往后倚,看着她把装有月饼的瓷碟放在桌角,室内响起她温润清越又沉静的声音。

  越听,他的眼越冷。

  “有些事情想和你说清楚,如果我们俩离婚,我不会要分你的任何财产之类的。我知道你不能理解我提议离婚,你也许会想,我明明说还是爱你的,但我更想要为自己自由生活、情绪不受影响的时间,你可以理解为我想从爱你的状态里走出来。至于对你的感情…也会随着时间慢慢变淡的,你也说结婚不过是省事习惯。我们俩放下不过是时间问题,我真的希望你认真考虑下。”

  “这段时间一直在忙,过两天我会搬出去住。等过完中秋吧,长辈们让我们中秋回老宅聚一聚。奶奶那边我会去说的,你不用担心。”

  从头至尾,她没有被打断,但不难看出商俞的眼角仿佛冻成冰凌,滋啦滋啦冒寒气。

  见到他这副模样,她心情难言的复杂,说是被反复摊平揉皱也不过分,同时又释放出一丝轻松。

  踏出书房,关上门的那刻,她听到了稀里哗啦东西被一扫落地的声响,瓷碟碎裂尤其清响。

  可惜了那抹茶豆蓉月饼,挑的是三个顶漂亮的。

  -

  次日中秋。

  孟朝茉的生物钟准时在七点摇醒,她习惯性翻身摸床头的电子钟看时间,结果摸到的是金属质感的柜面,空荡荡的、微微凉。

  是了,这段时间她搬到了次卧。

  电子钟是她买来放在主卧床头的小摆件,这儿并没有。

  她摁亮手机眯了眼时间,紧接起床做早餐。

  黄汾因中秋节整天放假所以不用来这里,早餐由她包揽。

  商俞下来时,她正端了海鲜粥和刚蒸的饺子上桌。他套了白短袖,因畏寒外头习惯性加了件休闲款的衬衣,玉白纤瘦的小腿依旧露在及膝裤筒的下边,圈着车钥匙的手压低了浅咖色棒球帽帽檐,遮了本就柔小瘦削的半张脸,一副要出门的模样。

  她还是顺嘴问:“不吃早餐吗?”

  “嗯。”商俞声音有点哑,走得很快,须臾间就只能看到后脑勺了,接着玄关关门声传来,应该是出去了。

  中午得回老宅,他这一走是回还是不回?

  孟朝茉搁下半碗粥追出去,只来得及见车库驶出辆银灰的迈凯伦,驾驶座的商俞仍没卸棒球帽。

  她心生怪异的同时想叫住他,但只来得及吃进口空气。

  时间差不离要到中午商俞还没回。孟朝茉去厨房提好两袋昨天做的月饼和蝴蝶酥带上车,发了个自己先回老宅的微信给他,就开车走了。

  -

  商家的中秋节很热闹。

  除了些商家这边的亲戚是她眼熟的,眼生的是李园清亡妹的独子闻隐,据说是刚从别省回来,专程来拜访打小对他关爱有加的姨妈,顺道在此过节。

  “来朝茉,这是闻隐,你没见过的,叫表叔就行了。”李园清见商俞没来心里觉着两人可能有矛盾,暂压下疑问,替她介绍没见过的亲戚。

  李园清侧手边的男人约莫三十多,洁白笔挺的衬衣着身,宽肩长臂的衣料毫不见褶,袖口处戴着微泛木质哑光的沉香手串,整个人仿佛散发温润的佛性,连朝她淡笑眼角现出的纹路都添了分清和的素性。

  “表叔。”孟朝茉依言称呼。

  对方含笑礼貌颔首,嗓音磁沉,不失随和,“你和商俞结婚我在国外,这回带了点小玩意儿给你们,算表叔补齐的新婚礼物。”

  这话一出,孟朝茉顿时有种事态变迁的荒凉感。

  要说离婚礼物还合适点。

  她对这位表叔没印象,但对新婚收到的手书祝贺信有印象。

  行云流水的字,贺喜之意昭彰。据商俞说是位表叔写的。

  “表叔费心了。”她不忘客气。

  “一早就和商俞说过要送的,说起来还是我拖得过久了。”闻隐笑说,同时眼尖注意到她神色异样局促。

  李园清又招呼他俩去吃厨师做的小菜,便上楼去了。

  孟朝茉估摸她是要打电话催商俞回来。家里有堆亲戚小孩跑上跑下、叽叽喳喳;更有家长聚在一起讨论你的皮肤好嫩、最近在哪家做美容、这款指甲蛮新颖…诸如此类,也有在谈生意的,当然话里话外都是商家的生意,他们是有些分红可拿的。

  这些亲戚多是李园清一个妯娌、一个小姑子家的后代。

  不知道是谁先嚷了句,那语气激动地跟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商俞呢?怎么不见他?”

  “朝茉,你没和商俞一起回来?”

  “家里团聚你应该要叫他一起的。”

  “妈、姑你们又不是不晓得,她哪里叫得动堂弟,还要靠堂弟养她呢,肯定不好放开手脚管的,所以说女人还是要有自己的事业的,当然朝茉在清荷镇的那点产业还算不上事业啦。”

  说话的是已故二爷家的孙女儿商兰,比商俞略大,挑起话头的就是她妈妈,接话的是二爷那房的女儿,商兰的两个亲姑。

  长舌妇,孟朝茉在心里翻白眼。

  特地挑李园清不在场来议论她。

  “堂姐的才算事业吗?”她称商兰为堂姐,掰指头数,“我记得你开公司的钱是问奶奶借的,到现在还没还吧,客户还是商俞介绍的呢,没有他们公司早破产了吧!”

  这群人,吸附他人生活,还老爱挑她的刺,阴阳怪气说她没本事。

  她先前还会忍忍,不想闹得大家都没面子。

  现今她要离婚,想怼的就怼了。

  简直痛快。

  “你不要乱讲话,”商兰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我和奶奶堂弟是一家人,他们帮我还轮不到你来多嘴。”商兰原本该称李园清为大奶奶,但打小就亲密地唤奶奶,跟亲奶奶一样的称呼。

  “互帮互助才叫一家人,你们一个劲儿往自己碗里扒拉,纯粹叫臭不要脸。”说到这孟朝茉背杆笔直,自己不要商家插足生意是正确的,否则这伙人指不定怎么戳她脊梁骨。

  “你说谁臭不要脸,你这人怎么这样!奶奶还没对我说过这种话呢!”商兰气得直叫唤。

  “奶奶不说是她人好,我说是让你认清自己什么两数,别成天还在我跟前瞎嚷嚷,忍你很久了。”孟朝茉末尾一句是吐槽似嘟囔在嘴边的。

  话赶话说到这她除了畅快,也有心虚。

  她将面子里子扯破,对奶奶也不好,届时奶奶该站哪边呢。

  奶奶何其聪明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群人打什么主意,之所以没戳明是看在二爷的面子。据说奶奶年轻时忙生意没时间看管儿子商跃,商跃在二爷家住过好几年,虽说商跃被纵容成个熊样,但聊胜于无,恩情不得不领。

  她一时后悔把话说得过于严重。

  但商兰母女、姑嫂显然被激怒,一人说要叫李园清下来看看她这孙媳儿有多不尊重人,一人说要商俞跟她离婚,一人在叽里呱啦说些她听不大懂的南舟话,铁定不是夸她的。

  她心想,你要能叫动商俞和我离婚,我谢你八辈祖宗。

  好在有人读懂了她的悔意,十分体贴地出声替她解围,简直珑璁悦耳,“朝茉,同我去车里拿礼物吧。”

  这时候有台阶不下那不是伶俐人。她忙不迭应好呀,屁颠屁颠儿随表叔去了,把那几个女人气急败坏的话抛在脑后根。

  “她们说的话不必放心上,”闻隐原走在前头,放慢步子待她跟上,又宽慰她,“姨妈知道她们的品性,这事儿你没有错,知道吧?”

  她脸上的团团恼丧淡化几分,“知道的,我只是担心她们找奶奶告状,奶奶会不好做。”

  “她们不敢。”旁边人笃定的语气有沉心定神的功效。

  “连冷话也只敢挑姨妈不在的时候说,不指望她们有胆告状。孰轻孰重她们能拎清。”

  “那我就放心了,谢谢表叔刚才喊我走。”要不她既不愿臊眉搭眼认输,又无心再争论下去,真就梗长脖子下不来台。

  “客气了。”

  言语间两人已走到车库,他抄手在裤袋里用车钥匙解的锁,随后右手搭在炫黑泛金属光泽的车门,长指因用力而微屈指节,弯身从车后座拿出个古朴的木盒,上边挂有铜质的锁,锁眼呈现个“吉”字,寓意美好,古铜钥匙放至木盒上。

  “里边是古董吗?”

  她见这个木盒古朴,料想盒里装的会不会是不菲古董。

  主要是她与商俞这段婚姻行至断崖尽头,实在不好以他妻子身份应承下过于贵重的礼物。

  怎么说都有点占便宜的意味,一时没敢接。

  闻隐低笑,“不是,翡翠镯子和小叶紫檀的手串,料子还行而已,不是古董。”要真是家里博古架陈列的老古董,接触皮肤整日的戴总归不妥,并非个好兆头。

  她听后点头,卸下负担收了下来。只是她不知道的是,怀中的礼物价格不啻许多古董,闻隐说得轻巧,才令她产生这不过是一般小玩意儿的错觉。

  回客厅时闻隐并未与她同行。

  他指间夹着颗烟向她示意,说家中小孩多,他在这儿抽完再上去。

  孟朝茉想起来并行时他身上萦绕股清淡的烟草味,等走远了垂眼打量怀中的木盒,又鬼使神差回头。见他正擦燃方正的火机,朝烟尾点火,橘光映得他眉眼深邃温润,一时间看到了岁月平和。

  车库有道楼梯直通老宅客厅。刚到楼梯拐角,孟朝茉就听到了迈凯伦的轰鸣声,应该是奶奶的催促奏效,商俞还是来了。

  她放慢了步子,甚至停在原地竖起耳尖听楼道的动静,待听清踩在台阶上略快的脚步声,又恢复了不急不慢的爬楼速度。

  过一会儿,孟朝茉感到身后脚步微滞,不难猜到商俞乍然撞见她背影的沉凝。

  她回过头,见他仍压着个帽檐,纳罕的同时不忘说:“你来得挺准时,餐还没开席。”

  “家里中饭都这个点,这么些年摸也摸透了。”他的声音不再像早晨那样嘶哑刺耳,恢复成平日里的清越微沉,在长形楼道回音遥远。

  他不和自己同行回老宅时,确实喜爱踩点到,不多早来分秒,却又不迟到令人全然挑不出错处。

  见他帽檐下眸光不明,虽缓缓走近,但却垂了头,大约是在看怀中抱的木盒。

  孟朝茉:“表叔送我们的礼物。”

  没说明礼物缘何而送。

  然他极其敏锐,看出她有意不提,偏偏用一种讥诮的音容戳透:“呵新婚礼物,拖到离婚才收到。”

  怀里木盒瞬间像烫手山芋。

  孟朝茉明知他意指造化作弄,如今两人走到闹离婚的田地,却还是因收下这份礼而感到压在脊骨的沉甸甸,

  “说是小玩意儿,我就收了,离婚现在也没商量定,所以没和他说。”

  “有区别吗?和我商不商量?我不答应,你就搬出主卧,过两天要搬出家门,你早就打定主意了,我的想法对你来说不打紧。”商俞越说,语气越有种捉摸不定的轻飘,一会儿绕在她左耳,一会儿飘在右耳,抓也抓不住的委顿。

  “啊!”

  她骤然被腰肢横固的力道抵上墙壁,没忍住溢出惊呼。好在老宅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她这身雪白的衣裙才没遭殃。

  下颌被长指捏住往上,看清斜上方商俞那张阴影里的脸,狠绝不已,说出的话令人背脊发凉,“我不会离,你搬出去也好,和谁说也好,我这儿你始终过不了。朝朝姐姐,我就这样绑着你,用这层关系。”

  孟朝茉有些无力,“没意思真的,我们好好散了吧。”

  “不好,朝朝。”商俞指腹的力道忽然温柔,摩挲她伶仃的下巴尖,有种诡异的缱绻。

  她有种对牛弹琴的挫败感。

  别开脸,抬手去拍开他贴至自己脸颊边的手。

  力道与角度没控制好,半个手掌扫到商俞贴得近的左脸。

  贴肉的清响格外突兀,“啪”的响,帽子也被指尖扫去的势头打落。

  少了帽檐,晦暗不明的眼眸瞬间了然,她立在原地不禁语塞。

  商俞眼梢很红,儿时她远望清荷镇的森林起火,被漫天野火烧红的暮霭,大抵就是这样红得发沉。

  -

  直到餐桌上用餐,她仍对刚才那幕心有余悸。商俞捡起帽子的同时往后抓拂发丝、扣上、上楼…从头至尾不发一语。

  此时无意间瞥去一眼,他左脸似乎有淤红,在冷白的腮颊尤其醒目。

  “堂舅你的脸怎么了?”有天真的小孩问出了大家的疑惑。

  他妈妈往小孩碗里夹了虾肉,“吃你的饭,小屁孩儿哪那么多问题。”

  这脸颊明显红里带有两道浅浅的破了皮的血痕,再联想到他很晚才来,又和妻子无任何交谈,不由指向一个结果:外边野女人挠的。

  怪不得小两口闹矛盾呢,这女人也忒不懂事,怎么能往那么张雪白漂亮的小脸蛋上挠呢,暴殄天物!

  小孩儿在家是作威作福的霸王,没得到结果又向他妈妈问:“堂舅为什么吃饭还可以戴帽子?妈妈你刚刚把我的小黄帽摘掉了,我也要戴,我也要戴。”

  “堂舅是因为好几天没洗头才戴帽子,胖胖你再不吃饭,堂舅妈可要把你爱吃的糖醋排骨吃光咯。”孟朝茉说着朝那盘排骨伸筷。

  心系吃的哪里顾得上小黄帽,又扑腾短手要他妈妈夹肉给他。见他可算不把注意力集中在商俞身上,孟朝茉松了口气。

  她随口胡诹,不过是因为那双眼睛实在太吓人,若摘了帽子任由大家打量,又少不得有口无遮拦的小孩儿问来问去。

  有些稍大点的、有记忆力的小孩都对商俞发怵。因他们早前在聚会也闹过,吵得商俞头疼便少不了要被低吼句“闹什么,一边儿去”,然后挂泪欲哭不哭,被家长急忙抱走。

  可如今有的是胖胖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孩儿,又是天真稚气的好奇宝宝,十万个为什么不停追问。

  实则她心里有个不确定的答案。

  那双桃花眼,倒不像是没睡好,像是…

  哭过的。

  商俞好几天不洗头这事儿令人纳罕。众人一脸“搜得寺内”的表情盯着他那顶浅咖色棒球帽。商兰甚至在幻想那顶帽子下边是不是一个能炒菜的油头。

  想归想,也没谁敢揶揄逗趣他,他在家中向来不和任何人亲密,包括那些亲戚也都不敢招惹他。比起李园清,他是更加冷感寡情、不苟言笑的存在。

  -

  等用完餐,她依照昨天打好的主意拉着李园清躲进书房。

  李园清见她还将门关起锁好,不由笑她:“什么悄悄话这么保密?还得锁了门说。”

  ——“什么?”

  听她说完离婚的想法,李园清脸上慈和的笑意冻住,眉眼往两头额角挑开,眼部皱纹被巨大的惊讶撑平。

  她早就打好腹稿,把昨晚对商俞说的话大概和李园清说了遍,末尾补充道:“这件事情最怕你担心,奶奶你放心,我还是会常来看你的,我奶奶打小就让我长大了得孝敬你,我一直记着呢,你对我的好我一直很感激。奶奶,我只是不想再做他的妻子了,即使还有对他的感情,也不想做了;不管他对我是习惯也好爱也好,都不想做了。”

  她忽然形成股执念,叫嚣挣扎要脱离这层身份的束缚。

  李园清很认真地倾听,目光一寸一寸柔善,听完轻轻握了她的手,微不可闻叹息,“奶奶理解你,奶奶年轻时也想过丢掉担子一了百了,可惜实在舍不下这大家子人,只能委屈自己。你不要委屈了自个儿,你得先是你,再是商俞的妻子、奶奶的孙媳。这层身份套住了你,亲戚说你身为妻子该这样那样做、商俞骄纵的性儿对你也有索求。他们都忘了你也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要做的事,这回就放手大胆去做吧,没有什么能束缚你。当然,要奶奶帮忙也不能客气。”

  一番话触动她深处最柔软的弦,此时她泪如雨下,扑进李园清怀里抽噎,背后一直有只苍老但温和的手在轻轻抚慰她,一下又一下。

  待她抹净张泪痕斑斑的脸,略有些不好意思出去后,李园清又让管家喊商俞到书房来一趟。

  商俞在隔壁的茶室,从孟朝茉进书房待了小半个钟头,到红眼出来,他皆看得一清二楚,因此心里头门儿清这趟要听李园清叨什么话。

  他先开的腔:“怎么,结婚要插手,离婚也来?先说一声儿,我打定的主意你改不了,用不着浪费时间。”

  李园清被噎,瞪眼向他。

  商俞小时畏惧她,羽翼丰满后尤其不受管束,固执到九头牛也拉不回。李园清同他除了生意也无话可聊,包括他爱的各类跑车,这身咖色棒球帽白短袖蓝衬衫宽短裤的幼稚打扮,她无法苟同,但从不置喙。

  “我什么时候说要插手了,你瞧你说话跟个二流子似的。朝茉确实跟我说了她的想法。我听了生气的是,你说的那是什么话,结婚图省事儿图习惯?就算是副石头心肠也该被捂热了吧,怎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说到这里她叹气摆手,“这些都不重要了,朝茉打定主意要离婚,这些都不重要了。”

  商俞听她重复说“不重要”三字,瞬间的窒息感,从胸腔蔓延至喉咙,他骤然失声,恍惚好一阵,才难以置信低喃:“不重要…她和你说的?”

  “她没直说,但意思是这么个意思。你还是不明白,朝茉已经不纠结你的想法了,她要的是做她自己。听奶奶一句劝,你不要死死抓住她不放,这样就真的没有回旋的地步了,放手吧,先离婚,别闹僵了。”

  商俞没应答。

  -

  孟朝茉是在当天夜里搬离的,就收了几身衣服放行李箱。为了不吵醒商俞当面发生争执,经过主卧有意放轻步子。轻飘飘的行李箱拎进后备箱,踩了脚油门蹿了出去。

  车子驶离灯火璀璨似银河的临江君园。

  以及二楼窗台茕影。

  载她踏入广袤黑夜。

  夜里开了两小时的车到清荷镇,心里虽然空落落的,但她格外清醒。抵达老街的点,东边已翻起鱼肚白,一隙亮白的光横在叠挤的云里头,底下是喷薄欲出的朝阳。

  路过热气腾腾的铺面,停车买了袋豆浆包子油条,继续开到楼下。

  她力气大,加上箱子轻,连爬四楼也不带大喘气。

  屋子没人住落了薄灰,手指一抹就是三道长短不一的杠。她潦草吃几口早餐马不停蹄打扫卫生,拖地抹桌子收拾料理台、换床单、开洗衣机洗床单窗帘沙发套…最后洗漱了番倒头开始睡回笼觉。

  梦里她闻到了洗衣粉的味道。

  赵行莞在阳光下甩开衣服,前后捏两头拿衣架撑起,再勾在竹竿上。

  她提着一个铁桶,里边是河里钓的小鱼,还在懵头瞎钻。

  后头簇拥了一堆小屁孩儿。

  那时她开心到连做梦都是笑的,想做什么做什么,无拘无束,再不济有奶奶替她撑腰呢。

  忽然,她的小铁桶破了,最后丁点水渗进土里,鱼在黄土里翻滚,竭力挣扎。她喊奶奶拿个新桶来,鱼要死了要快点。

  然而无人应答。

  天瞬间鸦黑无比。

  梦里的视角光怪陆离,她竟然变成了地面那条甩尾瞎跳、全身拧成麻绳的鱼。还好她缺氧之前被放进了鱼缸里,鱼入水倏地灵活游动。这里有水、透明漂亮,还能见清绝妍丽的男主人,他会捻鱼食喂她,挽起浴袍袖子拿指尖撩水起旋涡逗她。

  她开始天天期待见到他,不忘轻晃自己可爱的鱼尾,企图讨好眼前饲养自己的人,鱼食多多她也不怕撑。

  好景不长,他并不常来,更多是她盯着玻璃发呆。有时候他路过鱼缸朝她投来一瞬的视线,她欣喜地扑起水花,以为要有鱼食了。可惜没有,他卸了手表脱下外套去浴室洗澡了,她只能在鱼缸里瞎晃。

  某瞬间,她猛然想起自己是人啊,怎么变成玻璃缸里成日等食的鱼了,腿呢?手呢?她开始撞击这尊鱼缸的内壁,使出浑身的力气和决心。

  鱼缸砸落那刹她有种跳楼的失重感。

  通体一激灵登时醒了。

  临街的老房子隔音差,车辆来回的喇叭声贯耳,还有小孩儿在喊爷爷,大嗓门直蹿她的房间。

  她干脆起床。

  填饱肚子又外出购置东西。

  甚至买了两盆花,一盆绿桔梗,一盆兰花。用小土瓷罐装着,卖家跟她打包票说好养活,她虽然不大信,还是买了下来,就放在阳台光线最好的角落。

  按照习俗,中秋节前后孟朝茉得到娘家看望长辈。

  可是她刚搬出来,正忙着布置新家,也就没抽空回去。直到孟得安一通电话打到她手机里,勒令她必须回去,她才不得不回到那栋浮夸富贵的别墅。

  “姐,姐夫又没一起回来啊。我跟你说,爸今天在外面吃饭,有人说姐夫不把咱们家当回事,来的次数不超三回,要是胡说也就算了,还就是让他给说中的事实,爸脸上挂不住,觉得没面子,回家发了一通牢骚。”

  孟赴约的话,可算令她明白孟得安一定要让她和商俞一起来的原由。

  “他忙,我来看爸就行了。”她搬出用惯的借口。

  这话被闻声来门口验证商俞是否到来的孟得安听到,脸顿时黑成锅底,没好气地吼:“中秋节还忙忙忙,我就不信他这点时间都没有,说到底还不是不够重视你,重视我们家。我打电话骂他一顿,管他是谁姓什么,按规矩还得叫我一声爸呢。”

  平日,孟得安对商俞的态度睁只眼闭只眼。他觉得世上多的是为生活奔波的人,女儿能嫁到南舟商家,家大业大,做点生意纯当打发无聊,赔赚无谓。况且商老太太对她就跟宠孙女儿似的,他是放百十个心。

  可这回聚餐,外人当场揭得他没脸没皮,当然怒不可遏。但纵使到这地步,要骂商俞也只是过嘴瘾,并非真就要去骂。毕竟他还不想因为自己破坏了女儿和女婿的感情,使他们小夫妻生龃龉,本来女儿就更爱商俞。

  因此走得气势汹汹,实际竖起耳朵在等劝呢。

  孟得安从不知的是,闺女与商俞恋爱,他在南舟初见商俞,开口问下联系方式,存了快两年的号码,任外边谁朝自己要,都生怕打扰到女婿而死死捂住不给的号码,并非人家的私人号。

  充其量不过工作号,之一。

  打过去也是助理接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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