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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烧茭白脆生鲜嫩、红绿相间十分好看。
孟朝茉将炖好的牛肉汤端上桌,正好凑成个四菜一汤,皆出自她手。
连黄汾也不禁夸赞:“太太你手艺越来越好了,早先还会被油溅出水泡,现在阿姨都只能给你打下手了。”
孟朝茉笑说:“嗐,阿姨可别捧我,勉强能看而已,哪儿能跟你比。”
原本计划和温律师咨询离婚事宜,晚餐交给黄汾。可事出变故,一道素烧茭白更是让她只能亲自下厨,不过比起留下陪商俞,她情愿回家进厨房鼓捣。对着人容易动摇,尤其他流露出那样脆弱易碎的眼神、疲倦的语气;对着物才能心定。
晚餐做好,黄汾也不必打下手,脱下围裙,向她告知一声便归自家去了,明早再来。
她发消息问商俞什么时候回来,对方很快回复:
有应酬,晚点回。
简短的几字。
她删删减减,最后应了声好,从手机里抬起视线,桌面菜腾起的热气似乎在以最快的速度消失。不吃得凉了,她没像从前那样等下去,在ipad上找了个老番当下饭的看,素烧茭白她没动筷。
这个习惯还是在大学养成的,在宿舍吃饭时,没找到下饭的剧,哪怕饭凉了也不吃。
看了一半,忽想起博主“鱼鱼”的视频该更新了。果然,鱼鱼今天新更的视频是吃晚餐,照旧不露脸,只露到鼻尖以下部分,视频很静,只剩咀嚼、筷箸碰碗的笃笃、以及汤匙撞壁的脆响。实在下饭的很。
吃完简单收拾了碗筷,抱着ipad上楼去了,十分钟的视频播完,自动播下一个,她也没关,拿它当背景音,懒躺在沙发上和李园清聊天。
和李园清没聊多久,就被商俞归家的大阵仗给打断了,与他一同的有邓竹、窦行,后者是他的私人医生。
两人各自搀住商俞的左右胳膊,把孟朝茉给吓了一跳,自然地从邓竹手里接过他,边问:“怎么回事?”
邓竹:“发烧了,加上应酬喝了点酒,我联系的窦医生,正好在门口碰见了。”
商俞并非不胜酒力,可他现在腮颊绯红,唇瓣是烧起来的血色,宛如要冲破薄薄的嘴皮,脑袋耷拉着,没精打采,主要还是发烧的原因。
孟朝茉想把商俞先扶去沙发上坐着。可他一心念叨要睡觉,甚至推开窦行,又将手从她臂弯里抽出,仿佛挣脱开一身的束缚,拖着昏沉沉的身体朝二楼去。
她只好紧跟商俞后边,他如果歪倒,也好张手接住。
好在,他踢掉鞋子钻进床里、抱紧被子就安静温顺了许多,阖上眼睛真的睡了起来,只是呼吸声略重,脸颊红扑扑的。
窦行替他量了体温,瞅了眼高烧的度数,皱眉开始拆针筒,注射药水。孟朝茉想了想还是决定回避,想着待会儿商俞要吃药,于是下楼去替他接温开水。
和孟朝茉一起出来的还有邓竹,两人下楼时,她说:“辛苦你了,这么晚还得送他回来。”
“谈不上辛苦。”邓竹摇头。
商先生和人应酬,始终兴致不高,到一半还看了看窗外,任性地说“时候不早,该回家睡觉了”,说完撂下满桌的人离去,待下车时叫也叫不醒。
邓竹才恍悟,他是真想睡觉,而且发烧了,于是即刻联系住在附近的窦行,“本职工作而已。”
“怎么发烧的?”孟朝茉问。这种蒸炉般的大热天,对商俞的冰块体质来说应正好互补,不该高烧的。
邓竹想了想,把心理的猜测说了出来:“应该是今天办公室冷气有点低,去饭局的路上,他就打了几个喷嚏,我当时没觉得有异,现在回想,今天下午办公室确实凉飕飕的。”
听他这么说,孟朝茉前后就对上了。亏得商俞还不以为意地来一句“不碍事”,结果碍大事了。她临走竟也忘记提醒他把冷气调回原来的温度。
“他身体一向禁不起折腾,”走着走着,已经到一楼,“那你就先下班吧,我照顾他。”
邓竹点头应好。
送走邓竹,接好温水,孟朝茉在楼梯旋弯处听到楼上有低喝声、以及玻璃碎裂响。
她噔噔几步跑上楼,推开门。
眼前的景象实在够震惊的。商俞半坐在床头,手能及的全被他给扔了,床头的医疗箱里边的药瓶、药水…狼藉由他床边迸射至窦行脚下。窦行已经被逼到门口,手里还举着支注射到一半的针筒,正半条腿站立闪身躲避开一盒东西。
一盒…一盒避孕套,她脑瓜子嗡嗡响,脸红得能滴血。
商俞脾气发作,能捞到什么砸什么。还好纸盒没拆封,好像窦医生也没注意脚下的东西是什么,只是一脸庆幸没砸中自己。
而商俞,扔了这许多东西仿佛已经耗了大半精气神,呼吸略重,胸脯一起一落,但也不妨碍他竖眉冷目盯着窦行。手里还拎着个台灯的灯盏,眼见要扔过来。
“发疯呢你!”孟朝茉顾不上会砸中自己,踩过一路的碎渣,鞋底发出嘎吱嘎吱的响,迎着他乖僻的脸色,把他手里的灯盏给夺了下来。
谁知道他仰头看了她眼,眼睛一红,抱着她不说话,脸紧紧埋在她怀里。
孟朝茉只能站着不动,说他也不是了,语气稍柔了点:“你发烧了,窦医生给你打针,你就别乱发脾气了。”
商俞依旧不言不语。
慢慢蹑手蹑脚靠近的窦行出声:“他从小到大都这副德行,怕打针怕得要命,偏偏身体又不好,小时候老感冒发烧的,我给他扎针得好几个助理摁着他。”
窦行忆起在国外当他私人医生的那些年,“他那个眼神啊,病得虚弱,还是一副要撕了我的样子,就跟刚一毛一样,啧啧。”
可惜商俞现在手里握着权势,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使唤助理摁着他打针了,这不,窦行差点被砸出脑震荡。
孟朝茉嫁给他的一年半,只见过他小咳嗽小感冒要吃药,还未到要扎针的地步,堂堂商家少公子,二十多的人,惧怕打针,倒也是匪夷所思的。
可追溯缘由,她心中一凛。商俞幼时独居在外,家人鲜少看望。小孩子怕医院、怕痛是天生的,他偏偏体弱,三天两头要扎针,肯定是哭了一次又一次的。
自己小时候皮实,健壮地跟小牛似的,偶尔因为感冒要喝奶奶配的中药,也都是家里人一哄再哄,拿糖兑了,才肯捏鼻抿嘴喝一小口。最后顽皮要逃跑,奶奶拿出鸡毛掸子假装要打她,她才肯灌下整碗。总之是要折腾好久的。
孟朝茉抚了抚他的发顶,手心暖烘烘的,说的话也温柔:
“不会很疼,我陪你,很快就能好,你忍一下好不好?”
“我不打针也能好。”商俞终于肯说话。
窦行插话:“不打针很难退烧。”
商俞不搭理他,连眼神也欠奉,别开头,换成面朝里、后脑勺冲窦行的姿势抱她,又开始不说话。
她劝:“听话,很快的。”
“我不想听话。”口气似回到稚嫩的年纪。
“我做了你要的素烧茭白,打完针就吃好不好?”
“不想吃,嘴巴苦吃不出味道。”
“打完针就能吃出味道了呀。”
“那我还是不吃好了。”
“……”这死小孩儿。
“那不打了,窦医生你回去吧,让他自生自灭,最好烧成个智障。”孟朝茉口气狠狠。
商俞抬眸偷瞧她一眼,嘴里嘀咕。孟朝茉依稀辨清“凶”“威胁”什么的,然后听他不情不愿说:“打吧。”
死小孩儿还得吓。
窦行动作麻利,饶是这样,商俞还是攥紧她的手微微觫斛,待针头一拔,他朝窦行扔了个枕头。窦行半点不想多待,留下药,叮嘱完吃法,提溜起药箱迅速消失。
商俞本就是因扎针才醒的,如今窦行跑了,他的危机感解除,又迷迷糊糊睡着了。半张脸陷进鹅绒枕里,整个人趴睡,呼吸清浅,像只毫无攻击性的猫。
他性格冷,时而颓靡,时而乖谬,时而牛心左性,唯独睡着了,是一副软弱可蹂.躏的模样,连鼻尖都是红的。
她热水打湿了毛巾,替商俞擦拭干净脸,接着把他的衬衣西裤剥了,只剩条黑色裤衩,然后再拿被子盖严实,掖好被角。
睡觉前,又替他量了次体温,三十七度五,还是有点烧,但已经好很多了,在他旁边躺下没过多久也睡迷糊了。
凌晨两点,商俞醒了。
他转了身坐起那下,孟朝茉听到些窸窣声响,也随之浅浅睁眼,下意识拿手心去触他的额际,温温的,像是已恢复正常。
商俞说话语气亦是正常,不带发烧时的稚气与任性。
他说:“我去洗澡。”
商俞有点洁癖,意识清醒的状态不洗干净要他继续躺着是绝不可能的,说完掀了被子要去浴室。走了几步又回头问:“你帮我脱的衣服?”
孟朝茉“嗯”了声,不然有谁。
商俞懵懂的思绪慢慢回笼,点了好几下头。
等洗完出来,他的头发没有完全吹干,像清晨落了水雾一摸铁定满手湿润。他浑然不觉,又端起床头冷透的水要喝,是了,他嘴唇因干燥还起了小块死皮,是渴的。
“别喝这个,我去给你倒温的,”她制止了,又说,“头发怎么不吹干点,你去把吹风机拿出来我给你吹。”
“哦。”商俞也就搁下那杯水,去拿浴室的吹风机了。
最后,他喝下整杯温水,头发也经孟朝茉手吹得干燥顺滑,他的发质不硬不软,恰到好处,吹干了便听话地垂落在眉骨之上,温温顺顺的。加上洗澡后随意套了件青灰色的圆领大长袖,浅灰的宽松裤子,任她摆布的模样倒真不常见。
“饿吗?”孟朝茉清润的语气微微问。
“有点。”商俞答。
“喝点粥吧?”她刚刚在厨房顺手把电饭煲的八宝米加水煮了,米是黄汾临走前配好淘净的,原本用来早晨做早餐粥。但她念及商俞晚上没进食,又烧那样久,肚子早该空荡荡了,他喝点粥正是适宜的。
“夜间还是不吃东西了,明早吧,也不是很饿。”商俞五指插入头发里,来回捋了两下,还是她吹的头发比较顺畅。说完丢开她手里的吹风机,横手勾揽了她就要躺下。
孟朝茉清楚他过了晚十点,便不再吃东西,和打小养成的习惯有关。两人暧昧那会儿,每回他纾解餍足,她少不了得耗尽力气、饥肠辘辘、被榨干似前胸贴后背,有次半夜还点过外卖,但他是避犹不及的模样,对塑料餐盒里头的辛辣油炸类食物毫不感兴趣,待她吃完后,开窗通了许久的风,气味散尽才睡着。
听他这么说,她也就随他去了,没有强行劝说,任他揽下自己躺着。
过了没几分钟,又听得他说:“还是吃点吧。”
他说的吃点真就只有一点,半碗不到,由于胃口不佳、嘴里泛苦,加上粥寡淡无味,吃了几口便说饱了。孟朝茉忽然意识到,他改变主意折腾下楼来吃粥,不过是为了她那点难以却之的心意。
说起来,他较以前已经有些改进了,不是冷决的要或不要,会稍顾及点她的意思。
关了灯,纵使什么也看不见,孟朝茉眼睛还是一眨一眨,仿佛睁着眼才能正常思考问题。她想起了那件羊毛开衫,倒春寒该穿的,到夏日才找着,穿也穿不得了,要说扔,是荒唐浪费的,只能搁在衣柜里落灰。
她转过身,主动搂他,“商俞。”
“嗯?”她很少叫他的名字,令他坠坠的睡意有些清醒。
“你自己得学会照顾自己。”寂静的黑暗里说话格外清晰,像拿墨笔写在白纸上,一笔一划显眼到不容忽视。
“我会,”商俞说。虽然不得承认,他沉溺在她的照顾里,但在有孟朝茉之前,他确实是自己照顾自己的,就是常常觉得没劲,金额不过是个数字,很少有东西能刺激到他,后来孟朝茉几句关切的软话,倒能令他动容不已,心脏一瞬间有了血液,“而且我有你。”
孟朝茉试探般反问:“那如果我们分开呢?”
咯噔一下,商俞收紧了抱她的手臂,眉蹙起,“你要去哪儿?”
“睡觉吧。”她顿了顿,答非所问。
商俞精神头欠佳,没有钻牛角尖,搂抱着她很快睡熟了。过了很久,久到她觉得天快亮了,她还是清醒的。想的事情一箩筐,既然诉讼胜算微小,她就只能正面和商俞交流,可他那样的自我中心主义、无定数的脾性儿,倘不是愿意,指不定得乱成什么样。
得哄着来。
她想和李园清商量,又恐老人家要为他俩操心,本就觉少,要知道这事该整宿难眠了,她于是迟迟未说。
想着想着,不知道什么点入睡的。等再醒来,已是十点三十分,商俞不在,她下楼只见黄汾在做卫生。
“黄汾阿姨,你有见商俞吗?”
黄汾停下手里的活,“先生蛮早就起来了,大概七点多吧,吃完早餐就去公司了,特别让我动作轻点别吵醒你,等你多睡会儿。”
“太太你想吃点什么?”黄汾问。
她想了想,“他吃的什么?”
黄汾:“小半碗馄饨,别的都没碰。”
“我也吃馄饨吧。”
她胃口更好,吃的一大碗馄饨。
今是周五,客户方来消息更改约见地址,改成南舟市的汀绮会所,客户老总就是那个爱唱“刀个刀个刀刀,一把杀猪刀”的男人。她表示无异议,馄饨见底了便拾掇自己准备赴约。
这老总祖籍清荷镇,现定居南舟市,若能签约成功,她即可将南舟市的中端家具市场打开。说起来她有点木笃,强咬牙不踏足南舟的市场,为的就在商俞跟前挣口气,你不是要我放弃?我就做给你看,不靠商家,我的生意照样如日方升、欣欣向荣。
挤破头约见南舟市客户,存了踏足这块的心思,是因为她以为这段婚姻要到尽头,并且势在必行。
午后见到了“刀个刀刀…”的真容,额大脸宽、酒肚高耸,绷得衬衣像缩水似,衣尾塞进裤头里,一条限量版的皮带箍住了他的铁桶身形。
“小孟总,坐。”他连道两声坐,不像外界相传的脾气暴。
她客气:“孟总要不介意,叫我朝茉就行了,在清荷镇你的名气可大,我从小听你创业事迹长大的。”这号人也姓孟,名启峰。
孟启峰拿乡话问:“你也是清荷镇的哈?”
她熟稔地操起清荷镇话:“要说起辈分,我得叫孟总一声伯伯。”
爽朗的笑声响起,待听她唱些接地气的歌、尤其那首“杀猪刀”,更是令他有种觅得知音的眼前一亮。两人谈得畅快淋漓,孟启峰欣赏她身上自带的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劲儿、毫不做作,该有的意见就提,不卑不亢;孟朝茉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愈发的“慈父”…
商榷好签合同的时间,这场歌局告下段落。
两人一道出包间,路上还在聊清荷镇这几十年的变化,听到她说正在筹建地下商城,孟启峰晃头感慨,半普通话半乡话:“有十几年没到清荷镇了,回去肯定要打不清视向咯。”
“孟伯伯这说的,这不有我呢,要你来,带你逛个遍,保管你熟门熟路的。”她打包票。
“好,改明儿我要到清荷镇找你的。”
歌局出来天擦黑,西沉的太阳只剩一隙亮,等孟朝茉开车回到临江君园,整座城已处在冥霭中,倚仗着束束街灯。
临江君园的独栋别墅乌压压,灯没亮。她以为里边没人,这个点黄汾应该做好晚餐回自家去了。指纹解锁后揿开客厅与门厅的灯,客厅的凌乱令她惊愕好一阵,落地灯倒地稀碎、茶几上的果盘杂志全被扫落在地。
她以为家里进了贼,轻手轻脚走近了才发觉商俞坐在沙发角落的地板上,光着脚,一条腿屈起手肘撑着膝盖,手指捂盖着半张脸,指缝间露出阴沉晦暗的脸色。
地面是碎成屑的资料,四分五裂的照片,画质并不清晰,像是从监控录像里调出来打印的。
她胸腔里在怦怦急遽地跳,大约能猜到,又不敢肯定,隔了好一会儿愣在原地没法开口说话。
是商俞先出的声:“你回来了。”
像伫立百年的雪山顶的冷气流迎面灌注进她四肢百骸,顿时通体激灵,她迟疑地问:“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