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烨猜到了, 他笑了笑说,“说实话, 我现在真的很伤心, 这种伤心你大概永远也体会不到。
像是呕心沥血地创作了一副作品,只差最后一笔就能封墨,但也仅仅是这最后一笔……
所以, 如果你要说想把游湉“托付”给我, 我可能不会答应,你知道, 画这幅作品,已经熬干了我的心头血, 我再没精力,也没义务去照顾别人的女人。”
霍文肖转身就走,“当我没说。”
“就是打算这么游说我的?”
“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的时间宝贵。”
周烨摇了摇头, “看来霍总是真的从没求别人办过事。”
霍文肖转过身,“你提条件。”
“她不是货物,这也不是交易。”
霍文肖挑了下眉。
他第一次,看不懂一个人。
“我只有一个要求。”
霍文肖淡道, “你说。”
“我想要一个保证。”周烨向前一步, 眼睛直视着他, 脸上是庄重肃严的神色。
“不必对我, 对她, 发誓你一定会平安回来, 会和她结婚,爱她, 尊重她, 保护她, 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她,如果这些你不能做到,那么抱歉,我一定会在你回来之前,让她真真正正、心甘情愿地变成我的女人,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犹豫,让机会从手中错过。”
霍文肖听过沉默。
过了片刻,他抬脚走了过去,无言拍了拍他的肩。
沉重的力,像在传递什么答案。
周烨哼笑一声。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其实从一开始,霍文肖就相信周烨不会拒绝。
前几天,他一直在思考,带她走和把她留下,哪一种对她来说更安全?哪一种又更危险。
好像无论哪一种,都有被人“挟持”成为人质的危险。
源野动手的直接后果就是她的身份必然会被对方注意到。
这也是最让他头疼的一点。
最后他想到了周烨,想到了周家那强大到不可言说的能量,以及想到他和李潇潇的发小关系。
留在周烨身边,是他目前能够想到最安全的一条路。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霍文肖默了默,把手从他肩上收回。
他转过身去,背着双手。
抬头看着远处的天。
真的好蓝。
“一定不要让她入局。”
他的声音像墨似地泼进了眼前这片一碧如洗的幕布里。
……
晚上,游湉准备好好洗个头发。
她下午特地去了趟商场,买的发膜和精油。
这段时间,头发都快成稻草了。
霍文肖洗了澡,又折回卫生间,脱了碍事儿的睡袍。
他脸上,是很纯粹的颜色。
“我帮你洗。”站在门前,先是征求了她的意见。
“好啊。”游湉指挥他把接满热水的水盆从洗手台上端下来。
医院里的病房,哪怕装修的再豪华,游湉还是不太敢直接用皮肤接触的。
因此一旁的浴缸和洗手台就是个摆设。
游湉买了好多塑料盆,大大小小的都有。
给霍文肖也买了一套。
她的是粉色,他的是蓝色。
霍文肖端着粉色的小盆子,一盆一盆地往地上的大盆子里倒热水。
等到游湉说差不多的时候,他才把地上的水盆端起来,放在游湉用两只凳子拼好的台子上。
“慢点,别撒了。”倒是都没穿衣服,撒了也不怕什么。
“好。”但他还是挺听话。
摆好盆后,伸手试了试水温。
“好像可以了,你试试。”
游湉把头发甩到胸前,伸出两根手指搅了搅水。
温度是正正好好的,刚才霍文肖倒水的时候就一直在试,不断地调水温,她都看到了。
但是她想发坏,“有点凉啊。”
“是吗?”他凑过来打算再试,却被她猛地泼了一脸水。
她哈哈笑,他也笑了。
伸手擦了擦,睫毛都湿了。
“不闹,一会儿真的凉了,先洗。”
“奥。”她坐在小马扎上,弯下腰,把头发拢到前面,歪头问他,“你会吗?”
他没说话,第一次给女孩子洗头发,又怎么会。
但他会学,“你教我。”
站在她身后,因为太高,只能俯着腰。
两条大长腿分开,贴在她身子两侧。
真的是小小的一只。
乌黑的长发拢到前面,手指穿过发丝,使其漂浮在水中。
乌灼灼的一片。
他轻轻揉搓,“头再低一点。”
她在他身'下,乖乖地低着头,双手扶着大脸盆的边缘。
她睁眼看着盆底浮动着的holleokitty的图案。
她想到了他的那个盆底是叮当猫。
“还可以吗?”
“可以的,你也可以再用力一些。”
“好。”他挠了挠她的头发,将发根全部打湿。
“先用洗发膏?”岩面上实在摆了太多的瓶瓶罐罐。
“嗯,洗发膏,打两遍。”
“好。”
他伸手递给她一块干毛巾,“觉得沙眼的时候,擦一擦。”
“好细心耶你。”
“技术不好,怕伤到你。”
“洗个头发,还不至于。”
他没说话,动作却愈加谨慎。
心里却给了答复。
至于的,泡沫进到眼睛,眼会痛。
只要会痛,就不行。
什么都不行。
洗掉第二遍泡沫。
“接下来?”
“黄色瓶子的,发膜,挤三分之一出来。”
“好。”霍文肖挤在手里,“这个很香。”
“是呀,这是修护头发的,你也可以用,一会我帮你洗。”
“嗯。”他慢慢揉搓,重点在发尾打转儿。
“可以呀,无师自通,考虑兼职当个tony老师吗?”
“可以给你当一辈子的tony。”
“一辈子给我洗头发?”
“洗哪里都可以。”
他说的认真,竟没让她生出一点荒唐的想法。
想想那曾经日夜摇曳的荒唐事,好像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
即使如今赤果相对。
脖根被恰到好处的力度揉捏起来,她有些舒服,“干嘛还做上按摩了?”
“你趴久了,会累。”
“还不至于。”
至于的,他没说。
见他沉默,游湉便搜刮话题。
“今天你都和夜大聊了些什么啊?”
或许是她真的想问。
成年人之间也不需要打哑谜。
她明白他都知道。
“谢谢他这段时间对你的照顾。”
“就这?”她怎么还有点不信呢。
“就这。”他拿起一旁的护发素,“这个要么。”
“要。”游湉剥开头发,像贞子似的看了一眼,“这是多来点,起柔顺作用的,能让头发变得如德芙般丝滑。”
“已经很丝滑了。”他倒了半瓶。
因为太滑了,还洒地上一半。
不过这次,他没有道歉。
游湉痛心,“——很贵的。”
“再给你买。”
游湉发现,他好像只有在涉及到自己的时候才会道歉。
她有心试探下自己的猜测。
“哎呀!”
“怎么了?”他好紧张,蹲下来慌忙捧住她的脸。
“眼睛进护发素了。”她闭着眼撒谎。
他好慌,慌到不知该怎么办,是用嘴吹,还是用水洗,还是——
结果她突然睁开眼,笑说,“骗你的欸。”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不红,一点事儿也没有。
他看了许久,像是要把自己牢牢刻进她的瞳孔里。
“对不起。”他抓着她的手,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的手好滑,怎么都抓不住一样。
“什么?”她眨眨眼,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没有为什么。”他拿过一旁的毛巾,轻轻擦了擦她额头,那上面有一点点没洗干净的泡沫。
“不用总跟我说对不起,很奇怪。”
“不够。”
“什么?”
“每天说都不够。”
“为什么。”
“因为……我让你难过。”
游湉愣了愣。
她重新低下头,自己搓着发尾。声音轻了,“又来。”
“是真心的。”他的尾音也在轻颤。
他的双手从发尖转移到后背,沿着嶙峋的脊椎滚烫下移,最后,横放在她的腰间。
他的整个胸膛贴向了她的背。
双手在小腹前交握。
湿淋淋的,黏漉漉的,把她搂在怀里。
他的重量稍稍落在身后的浴池边缘。
给他一点支撑。
“对不起。”他的声音钻进她的耳蜗,“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去做。”
游湉伸手向上,摸了摸他的脸。
谁说只有她瘦了。
谁说只有她会累。
“你的身子,是怎么熬坏的?”
“你不在的时候,我每天都睡不着,一开始靠吃安眠药,后来药不再管用,就慢慢熬着。”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游湉就安静地听着。
想象每个夜里他是怎么度过的。
提到药的时候,她很自然地想到那些画。
游湉想告诉他,那些画其实都是她画的,他当年一见钟情的那个小女孩,也不是周晓晚,而是她。
她该把这种错误拨乱反正的。
她也曾好奇他知道真相后的反应。
但现在,她已经丧失了诉说的欲望。
那些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儿了,她现在已经不想再提。
其实想想,她和霍文肖的缘分,还真是奇妙。
霍文肖把她的手放下,将她双手搭在膝盖两侧。
像个小学生的模样。
他拿过浴巾,把她裹在掌下,一下一下地为她擦着头发。
游湉感觉到他动作上的珍视,那轻微的颤栗像电流一般,由头皮流入她心。
无言的情绪如暗涌般激荡。
“手不要抖。”她说。
他嗯了一声,没再多言。
那语气是在哽咽。
“为什么哭?”她凝望着前方的什么,问他也像是在问自己。
她的泪水砸在瓷砖上。
并没有声音。
“突然觉得你好像是我的女儿。”
“女儿?”
“嗯。”是女儿。
“想把你光明正大地捧在手心,想把最好的一切送至你身边,想像个父亲一样给你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宠爱。
然后又……感觉自己一刻都离不开你,好怕你会嫌弃我。
也好怕,一睁开眼,你又不在了。”
游湉轻轻勾勾唇角。
“我才不会让你当便宜爸爸,有本事自己去生。”
游湉感觉到他指尖一颤,但没有说话。
她迅速掠过这个话题,“话说你们男人怎么这么喜欢被人喊爸爸。”她想到那天在G店见到的男孩。
霍文肖知道她在问Kimi,“那是他自己的职业习惯,我没有这个癖好。”
“他是蒋湛的棋子。”他又说。
游湉听到蒋湛的名字,下意识地沉默。
头发擦好,霍文肖去拿吹风机。
游湉盯着他看。
有些话,情不自禁便脱口而出。
“霍文肖,你知道吗?”
他举着吹风机,回过头来,脸上是茫然。
她的眼圈极速泛了红。
“那天你吐血的时候,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要死了,真的,你知道天塌下来是什么感觉吗?不,你不知道,我也从来想过自己会有那样的感觉,明明已经很恨你的呀……为什么还会把你当成天,那一刻,就像被一双大手死死抓住心脏,慢慢的,就要不跳了……”
“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我完全无法思考,甚至连眼泪都掉不下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不知道,如果你和源野都不在了的话……”
“谁来告诉我怎么办呢?我原来,一直以为自己很恨你,真的很恨你,但是好奇怪,离开你后的每一天,每天清晨只要睁开眼睛,眼前浮现的身影就是你,还是你,永远都是你;吃到好吃东西第一个想到的是你,看到一晃而过的汽车想到的是你,翻开课本的时候想到的是你,
你真的好烦人好烦人,怎么甩都甩不掉,我发呆的时候,你就会偷偷跑到我的眼前搞偷袭,我睡觉的时候,你就成心霸占我的梦,怎么赶都赶不走……可是为什么啊!我明明那么恨你,应该再也不想见你了才对……”
霍文肖将手慢慢垂落。
听到“恨你”的时候,眼睛都在痛。
“可是那天我去分行,站在你面前的时候,有一瞬间,突然看到了你的白头发……那一刻我好难过啊,真的好难过……所以我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因为我怕我自己控制不住……”
霍文肖走到她面前,抱着她的头,贴在了自己的小腹。
大拇指轻轻摩挲她潮湿的脸颊。
他说不出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觉得自己的胸膛要炸开。
那颗心,已经烂的不成样子了。
蚀骨钻心之痛。
像虫啃,像蚁噬。
他缓了好久好久,才从嗓子里,艰难吐出两个字,“别哭。”
他大手揉着她的后脑勺,这么安慰她。
游湉抽了抽鼻子,从他怀里探出身,她突然扬起头,看了看他的脸。
视线可能还要再往上一点。
她看不到,干脆站起身,把他按在了小马扎上。
“做什么?”
“别动。”游湉按住他的肩膀,伸手扒了扒他的头发。
小脸还淌着泪花。
霍文肖抿了抿唇,“多么?”他似乎,从来没有注意过。
游湉扒开最表面的那一层,向里探入的一瞬,手指触电般僵住了。
紧里面的一大搓,全是白的。
好多,好多好多。
“不多。”她没过多停留,立刻把外面的那层头发替他理好,遮住了里面的隐秘,“没有,就表面这几根。”
霍文肖点了点头,“那你帮我揪下来吧。”
“好,那你坐好,”游湉给他把表面的那几根揪掉,又把里面露出来的那点白往里藏了藏。
不知道是不是掩耳盗铃。
“好了。”他也没有再看。
他起身,继续给她把头发吹干。
整理好一切,牵着她的手,一起走出了卫生间。
他给她擦背,擦上香香的身体乳。
“搞定。”
“女人是不是很麻烦?”
“不麻烦。”
游湉“戚”了一声,“还记得有一年,我和你出差吗?你每天都说我麻烦,说我行李箱里装的都是没用的瓶瓶罐罐,你看不惯,还踢了一脚,叫我快点收拾,结果吃饭都不等我。”
霍文肖低头抱住她,眼尾孩子气地红了,“所以我遭到了报应。”
游湉觉得自己又说错话了。
现在的霍文肖,真的和以前好不一样。
哎呀,变成玻璃心了。
好像也不好,但是游湉还没想到该拿他怎么办。
她拍了拍他的背,“好啦好啦,睡觉么。”
“好。”他转身,去调高空调的温度。
她钻进被子里,打开壁灯。
他躺下后,又按灭。
黑暗中,他弯腰依偎在她怀中。
将脸颊贴在她胸口。
双手搂住她纤细的腰。
感觉她体温传递而来的温度。
像个炙热的小火炉。
将他心底的坚冰融化。
也融化了他内心所有的阴暗。
化为一池秋水。
将他吞没。
游湉摸到他潮湿的脸。
感觉胸腔传来起伏的变化。
像个孩子一样把他搂在怀中。
寂夜里。
他在她的胸口轻轻,“我想要你。”
又轻轻,“可以吗?”
她拍拍他的头,“我说不可以呢?”
“那就好好睡觉。”
“那晚安。”
“……晚安”他呼吸克制。
翻身躺好,真的很乖。
她抿着嘴,偷偷笑了笑。
他刚刚闭上眼。
她的吻旋即便落了下来。
落在他仍旧不肯偃旗息鼓的部位。
他猛地睁开眼,静默感受着翻身压倒他的重量。
突然如来,全部落在他的心尖。
他双手插进她绵密的发丝。
然后,紧紧用力。
这已是他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
……
游湉半夜睁开眼睛。
去卫生间清理了一下身体。
她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把剪刀。
她轻手轻脚地爬上床。
此刻,她穿着他的白衬衫。
散着纽扣。
跪坐在床面上。
借着窗外的月光,摸了摸他的脸。
然后小心翼翼地拨开他的头发,把那一撮白发根根剪掉。
发丝掉落在她手心的瞬间。
泪水也同时落了下来。